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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央这几日都没见着萧宁。萧宁被三夫人拘在房里,又请了位老嬷嬷教她规矩,因要去云蒙山,这才终于放了出来。萧宁心中十分雀跃,但想起三夫人嘱咐她少跟萧央玩儿的话,便规规矩矩的站在三夫人身后,趁三夫人不注意,对萧央挤眉弄眼的使眼色。
萧央含笑不理她。
因此番是萧老夫人发了话,萧若自是不能不去,她清瘦了许多,但眼神清明,仍是温婉的模样。
临上马车前,萧老夫人叫住萧央,拉着她的手,温声道:“祖母原想着嫁入皇家也是享不尽的尊荣,便有些自做主张了,倒忽略了你的想法,你当时要是不愿意,直接跟祖母说就是了,祖母又哪有不依着你的!就不会出这样的岔子了……你也别怪祖母了。”
这话中之意竟是还怪上她了?
萧央笑了笑,这祖孙之间的情份,她是不奢望了,便道:“祖母带阿央进宫,却也未对阿央说进宫做什么,祖母让阿央如何说不愿意?”她抬头看着萧老夫人,目光澄澈,“阿央不敢怪祖母,祖母不必放在心上了。”
说完便行礼,转身上了马车。
萧老夫人脸色微沉,果然是沈青璧生的,跟自己八字都不对盘儿!
萧央与萧宁、萧若姐妹三人坐了一辆马车,三夫人为了时时管束着萧宁的行动举止,便特地让教她规矩的蔡嬷嬷与她们同坐。
蔡嬷嬷一直在各个勋贵世家里给小姐们做教养嬷嬷,平时虽严厉了些,但私底下却是个很有趣儿的人。上到公主王姬争风吃醋私养面首,下到大司马家的小吏与婢女惹下一段风流债,她皆无所不知。
蔡嬷嬷便给她们讲了一讲这云蒙山的传说,无非就是神女与凡人相恋的故事,她讲的很隐晦,很多地方都省略掉了。
因为那个传说的缘故,云蒙山中一景一物的构建皆往仙镜上靠,连回廊、楼台甚至假山都是白色。曾家的宅院位置不错,连着楼榭延伸出一座高台,正好对着半山腰的一片圆湖,月白风清的水面上立着一座透明琉璃瓦的八角亭,阳光投射下来,水面泠泠淙淙,四周云雾缭绕,倒确然令人有一种宛在仙境之感。
萧老夫人上山时走了一路,觉得累了,便先去正堂休息,三老爷也来了,特地选在休沐这一天过来,就是为了迁就他。
萧老夫人接过丫鬟捧过来的绿豆甜汤,一边拿银勺搅着,一边道:“老三,你那同僚有心了,回头找个时间请他来府上吃饭。”
三老爷没说这是曾家的宅子,怕萧老夫人知道了不肯来,毕竟之前因着萧桂的事,跟曾家闹得也不是很好看,便只说是他那同僚的。他也没想到他那同僚帮他借的会是曾家的宅子,但既然已经借了,他也不好不领这份情。
三老爷便随口应付了一句:“过几日我请他过府。”
二夫人也笑道:“还是三弟有本事,结交的朋友也都是有能耐的。”想到二老爷,她便神色一黯,二老爷那群狐朋狗友就没一个好的!如今好不容易让叶姨娘老实了,他便被人撺掇着勾.搭上了东街豆花儿铺子的寡妇,听说那寡妇还带着一儿一女,平日里也是作风极不好的,真是什么腌臜货他都能往床上兜揽!
这时就听外面有人通传,说大夫人的娘家弟弟也来了!
萧老夫人眼睛顿时一亮,忙吩咐房妈妈,“去看看大夫人还忙着吗?厨房那若是腾不开手,你就去替大夫人管着,让她先过来。”
房妈妈才应喏出去,纪允和纪方二人便过来了。
纪允穿了身淡青色宝相花纹直裾,身姿笔直,带着股难言的儒雅和沉稳。
纪方则是穿了身宝蓝色织锦袍子,头发用镶金白玉簪束起,他长相极好,果然是一副翩翩如玉佳公子的模样。
萧老夫人暗赞了句,觉得这纪方虽是庶出,却丝毫不逊色于纪允。又一想到,再过上些时日,等他姨娘扶了正,他可不就成了嫡出了,待他就更热情了些。更遑论他还有个身为尚书的外祖。
两人给萧老夫人请了安,又分别给在场的三老爷和二夫人、三夫人行礼。
萧老夫人命丫头上茶,先对纪允笑道:“你二姐如今管着厨房和回事处,是忙了些,我已经让人去叫她了,一会儿就过来,你们姐弟三人也说说话。”
又问纪方,“你外祖父和外祖母身体可好?闲时也想请你外祖母聚一聚。”
纪方笑道:“他们二老身体都还键朗,外祖父平时政务繁忙,倒是外祖母时常念叨家里的姑娘都出嫁了,显得屋子里空空荡荡的,没什么趣味。若老夫人有空时常聚聚,想来外祖母必然高兴。”
这说的就是客气话了,堂堂户部尚书正二品的诰命夫人,与庶女婆家正室嫡女的婆母有什么好聚的?两人也只见过一回面罢了。
但纪方的话这般说出来,萧老夫人却十分爱听,笑着夸了纪方几句,又要留他们吃饭。
纪允便笑道:“倒是不必,章大人家的五少爷宴请我与二弟及几位同窗,听闻老夫人也来了此处,便过来请安,一会儿还要回去,不能留下用饭了。”
这一声“章大人”使得萧老夫人脸上一僵,随即便觉得有些难堪,她方才口口声声问纪方的“外祖父、外祖母”,然而此时章姨娘仍是姨娘,姨娘的娘家哪里能称得上外家了?
她有些尴尬,又打谅了纪允一遍,见他温文尔雅的模样,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目光竟深邃不见底,穿着打扮比纪方低调许多,身上却隐隐有一股迫人的气势。
萧老夫人越看越是心惊,这人心思深沉,将来必定让人不可小觑。
三老爷也是极欣赏纪允的,他始终觉得纪方为人浮燥了些,不过这两人学问都是不错,这个年纪就中了举人,也难怪纪德真每每提起两子都很是得瑟的语气。想起萧起,跟纪允、纪方年纪相仿,因为宗亲的关系,却是今天秋天才能下场,将来在仕途上也难免要落后一大截了。
三老爷便与二人说了会儿制艺上的事,萧老夫人也听不懂,等两人告辞时,她才忙道:“都是一家子亲戚,你们有功夫便常来府上玩儿!”
两人都笑着应了,才告退出去。
二人走了一段路,到了回廊上时,才看到纪柔领着三个姑娘过来,三个姑娘纷纷给二人见礼,都是表哥的称呼。
纪柔很是高兴,想问问父亲近来好不好,又想起之前纪庭茹推萧央落水后父亲的话,她还有些生父亲的气,便没问。觉得纪允有些瘦了,便絮叨了两句,又说:“一会儿我让人给你们两个送红豆蒸糕去,我新蒸出来的,允哥儿小时候最爱吃了。”
纪允“嗯”了一声,跟纪柔说着话,余光却发现萧央正歪头打谅他的腰部以下,他眼中笑意深了一些。她睫毛很长,阳光投射下来,映出绒绒的光影,她表情很认真,带着探究之意,他心里蓦地柔软了一下,竟觉得她这样十分可爱。
纪柔还给他们两人缝制了腰带,问好了他们两个喜欢在腰带上镶绿松石或是蜜蜡,才放他们两个走了。
萧央看着纪允腰间坠着的那枚骨雕小猪,微微皱了皱眉,她当时将这枚骨雕落在了纪家,纪允怎么就挂在自己身上了?不是应该派人送还给她么?这可是她掉的第一颗牙……想了半晌,唯一能说得通的缘故,只能是纪允不知道这是她雕的。
但有紫均在外头守着,只要问一问就是了,若说丝毫不知,也太过牵强了。
她跟着纪柔走过去的时候,也没注意到萧宁那边。
几人相遇的回廊虽然也算得上宽敞,但五六个人并排走过肯定是不行的,纪允和纪方二人便靠在一侧站着,让纪柔带着三个姑娘先过。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萧宁只觉得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了一下就放开了,萧宁回头去看,便见着纪方俊朗的脸上带着微微笑意。
萧宁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忙跟上去挽住萧央的胳膊,再不敢回头了。
纪允和纪方出了曾家的宅子,走在山路上时,纪柔派来的人便追上了他们,是纪柔方才说的红豆蒸糕,放在填漆戗金凤纹莲瓣式捧盒里,纪允伸手接过来,并没有交给随行的小厮。
章家的院子在曾家东侧,但此时一众公子们并不在章家的宅院内,而是聚在了山涧旁的飞来亭。
山泉潺潺,这些贵胄公子们饮酒作诗、阔谈时政,秋闱的主考官据说由宋翰林担任,尚未中举的自然对此颇为关注,武将出身的则对南越王起兵一事更为敏感。
安继昀也在,见纪允和纪方回来,便伸手招呼他们入席。
纪允看见停在不远处的一辆马车,低声问:“谁过来了?”
那马车十分低调,黑漆平头车,挂着一副蓝绸帘子,他与同窗们都是踏山而行,自然不会坐马车上来。
安继昀面色便露出一丝郑重来,附在他耳畔道:“是大理寺卿曾大人过来了。”
纪允也有些惊讶,却也没说什么,进了飞来亭,便将手中的捧盒放下,将里面的红豆蒸糕分给大家吃。
见安继昀陪着纪允和纪方一起进来,宁远侯府三公子杜从修便带着些醉意调.笑道:“安二这就开始跟大舅子小舅子打好关系了?什么时候请喝喜酒也该提前告诉咱们一声才是!”
安继昀不明所以,斥他道:“你胡说什么呢?喝多了吧你!”
杜从修高声道:“你还装蒜!这可是纪家四姑娘姨娘的娘家姨母亲口说的,我母亲都知道了!你小子害什么羞!”
纪允面无表情的看了纪方一眼,纪方也皱了皱眉,他知道章姨娘一直想将四姐嫁给安继昀,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怎么能拿出来乱说?若是安继昀不认,岂不丢脸!
安继昀果然面现恼怒之色,道:“根本就没有的事,你胡乱嚷嚷什么!届时坏了人家姑娘的声誉,这账可是要算在你身上的!”
杜从修见安继昀不像是开玩笑的,倒有些诧异,若不是两家已经说准了,怎么女方倒火急火燎的先往外说?
又看纪允纪方坐在一旁都没说话,他才猛灌了两杯酒,找别人说话去了。
安继昀脸色不大好看,他知道纪家内里那些糟污事,他一向不大看得上章姨娘那一系,连对纪方他也只是面子情罢了。若不是跟纪允交好,他怎么会与纪家扯上关系!
纪允坐在一旁喝茶,纪方只好解释了一句,“许是有人听差了,才传出这样的话来,安兄不必放在心上。”
安继昀不说话,颇有些气愤的伸手拿了块红豆蒸糕吃。
飞来亭东侧修了一条石阶路,很窄,仅能容一人通过,沿着石阶路往上,便是一块极宽阔的高台,四周围着十二阑干,置着石桌石椅。
一个小厮端了一碟红豆蒸糕上来,曾子铮拿起一块,觉得甜了些,却还是慢慢吃了下去。
倚着阑干饮酒的万淮倒觉得很是新鲜,“你不是向来不吃甜食的么?这个一看就甜腻的很!”
曾子铮道:“还好。”又拿起一块放进嘴里。
过不了多久京中就会乱起来,凭她那软懦的性子定然护不住自己,一想到她那一言不合就要哭的样子,就觉得头疼。奇怪的是,他竟喜欢凡事都要护着她,哄着她,为她操心。把这样一个女子放在家里,有他宠着,他心里竟很期待那样的生活。
他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曾宅,她的事得赶在战事之前解决了,麻烦的是,她现在还带着孝呢。
……
萧老夫人倒是很喜欢这里,决定住一晚再回去,幸好过来时准备的东西还算齐全,也不缺什么。
晚上用饭时,萧宁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她也没吃多少,等萧央吃完了,她便立刻放下筷子,拉着萧央回房,说她有话要说。
萧央觉得她不大对劲,回房间的路上像是有许多话必需马上就要说的样子,等回了房间,坐下来萧央问她,她倒什么也不肯说了。把萧央气得直赶她走。
萧宁不肯走,愣是在萧央这赖了半个时辰,才带着采月回她自己房间去了。
萧央想了半晌,也没想出今天有什么异常之事。
纪柔伺候萧老夫人休息之后才回来,她的房间离萧央的不远,便先过来看了看萧央。才说了两句话,云竹就进来说:“纪少爷过来了,请夫人过去说话。”
纪允正坐在花厅里喝茶,这里的屋宇都是随山势而建,回廊众多,蜿蜒而又漫长,夜色渐深,腾起一层细白的水雾,缭绕着袅袅而上。
回廊两侧都是白玉阑干,每隔十步便点着一盏琉璃小灯,朦胧出一团淡淡微芒。
纪柔先回房换了身衣裳才去见纪允,不知道他找自己有什么事,开口问他,“你今天怎么没回府?”
纪允道:“章五少爷留我们住一晚。”不再说这个,又道:“我准备过三年再参加春闱。”
纪柔愣了一下,“为什么要再等三年?是没把握么?我听章姨娘的意思,方哥儿应该是明年就参加会试的。”
明年只怕仗还没打完呢。
他不想跟纪柔说当前的局势,便换个方式跟她解释,“如果我与二弟同年参加会试,若是有人落了榜还好,若是两人同时中了进士,”他慢慢笑了一下,“父亲是有野心的,他决不会想止步于侍郎一职,但如今内阁几位阁老并没有要致仕的,只怕父亲等不到那一天……他一直希望咱们家能出一位阁老,如果他不能,他自然便会极力推举提拔我或二弟,一家不可能出两个权臣,难免会招人忌惮,如果我与二弟均得中进士,他定会断一人的前途为另一个铺路。二姐,你觉得父亲会断谁的前途?”
纪柔脸色有些白,她很了解父亲,她小时候甚至很仰慕父亲的才学,但等她渐渐长大了她才知道,她父亲其实是一个非常冷酷之人。他对他的发妻、对章姨娘、对他的儿女都没有多余的感情,感情在他心里是可以利用的工具,只看谁会对他更有利,他便会对谁的感情付出的更多一些。
纪方背后还有章家,他会断谁的前途来成全另外一个,几乎就是一目了然的事。
纪允淡淡道:“再过几天,我会去河北,那里是入京的必经之地。你不必担心,我都安排好了,不会有危险,只是放心不下二姐……”他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辞,半晌才说:“二姐,你有没有想过和离?”
纪柔一愣,随之心里狠狠地震动了一下,“你说什么呢?我为什么要和离?”
纪允叹了口气,“二姐过的好不好,二姐心里清楚。与其这般过下去,不若和离……再找个可靠的人嫁过去,我也能放心。”
纪柔慢慢平静下来,低下头想了很久,她这样算是过的好么?婆母并不苛待,妯娌也算和善,继子继女都尊敬她,只有夫君……跟没有一样。
纪允声音放轻了些,“二姐好好想想。等我到了河北,我会给二姐写信。”
纪柔眼中噙了泪,过了一会儿,才道:“一定要去吗?”
纪允笑了笑,“母亲临走时,再三嘱咐我要照顾好你,要撑起纪家……二姐,我并不想成为被放弃的那一个,我会让父亲不得不断了二弟的前途来成全我。”
纪柔便不再说话了,等纪柔走了,纪允走出花厅,立在回廊上,看着萧央房间的方向,槅扇内挂着帷幔,看不真切,只有影影绰绰的一个小小身影。
现在说什么都还太早了,总归她还小,他有的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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