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卫东推门进来,他拿两手手腕夹着盆热水,小臂上搭着毛巾,垂下手指间还捏了瓶跌打油。他放下水盆,搁好毛巾,又把跌打油放到床头,他拨拉一下王丽军,示意对方起身。
王丽军试图起身,不知道拉到哪根筋,他又呻吟一声,声色惨痛。乔卫东闻声,连忙扶他坐好,再帮他脱去衬衫,那动作之贴心,仿佛贤妻伺候拉黄包车归来的男人。王丽军把两手往后伸,任乔卫东为他除去衣服,他雨淋了一天,没准有点发烧,脑子混混沌沌,尴尬尽皆消散,感觉这样没有任何不合理之处,就好像他和乔卫东本该如此,如夫如妻,相扶相助。
王丽军望着窗外,呆看雨水打玻璃,他不往后看,只听见乔卫东在后面拾,把衬衫甩得扑扑直响。过了一会儿,他感到一只手按上了背,那手体温较他更高,又用了药酒,像武侠小说里高人渡内力似的,酒与热一起炙他的身体。
王丽军舒服得哼哼,眼睛也半闭不闭,上半身快立不住了,乔卫东见他这么疲倦,便扶着他慢慢躺下,又拉了被子为他盖上。整天淋雨又兼劳累,这下终于舒服了,王丽军几乎睡着,可他又想起什么,非要争着说句话。
乔卫东正搓着毛巾,听见王丽军嘟囔,于是转身问道:“说什么呢?”
王丽军哼哼两声,又说:“我,说,老金怎么就死了呢?他都死了,我是不是也快……”
乔卫东拧干毛巾,走到床边,给他抹了把脸:“他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王丽军受了热毛巾一捂,舒服极了,快乐地说:“老金和咱们是一辈人,他死了,我也半截身子入土了。”
乔卫东转身又去揉搓毛巾,他边揉边说:“净瞎扯,他比咱们大了整一辈儿呢。”
王丽军在枕上偏着头,只管看他:“但咱们都是那个年代的人。”
乔卫东一边拧着毛巾,一边侧身问他:“什么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
王丽军展颜一笑:“最好的年代。”
乔卫东也笑了。他拿热毛巾给自己擦了一把,先是擦脸,擦着擦着,他觉得太过舒服,干脆又脱下上衣,开始擦拭身子。
王丽军眼睛半阖,好似困意攻心,但他还坚持喃喃:“要是我死了,才不能这么窝囊……我要办两个葬礼,北京一个,香港一个,还要请很多,很多人来。”
乔卫东问:“那要怎么办?先在北京办一个,再把你空运回香港,再办一个?那人不都臭了?”
王丽军说:“你别打岔!我不能死在热的时候,我要死在冬天,最好是过年那几天,最冷的时候,那就不会腐烂了。我的棺材,要十六个人抬,我也不要木头的,我要水晶棺材,到时候你把我从北京护送到香港,路上大家都可以瞻仰我,又是过年,一路上可以放烟花,也不知道是庆祝新年呢,还是纪念我的忌日……”
乔卫东在腰间擦了一把。他笑道:“我干脆再给你做个防腐处理,直接放到纪念堂里好了。”
王丽军也乐:“那敢情好,永垂不朽。”说完这句,他给掐了电似的,迅速陷入了睡眠。
乔卫东被这番畅想搞得没话可说。愣了半晌,他灭了灯,掀起被子一角,钻了进去,跟王丽军各睡一边,两人间宛如隔了三碗水,比当年梁祝爱情故事还要纯洁。乔卫东看着王丽军的侧脸,突然感到无限悲伤,他想,王丽军都在考虑入土了,而他们的感情还没有一个着落,难道这份爱,非要等到死后才能有一个名分?乔卫东又想,如果王丽军死在前头,他肯定会把他们的爱好好宣扬,也许是拍一部电影,纪录这些年来的爱恨情愁。因为但凡王丽军还活着,是肯定不让他这么做的,因为王丽军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
如果说人总得死在一件事上,那王丽军一定死在名声上。乔卫东想不明白,名声到底有什么可坚持的。这么多年,王丽军的名声并不算好,他曾被传插足金童玉女,又卷入香港黑帮风云,甚至有传闻说他惯于强奸女星,钟卫红便是其中一个受害者如是种种,这样的名声又有什么可爱惜呢?冥思苦想许久,乔卫东想明白了,噢,他是爱惜我的名声。
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把乔卫东的五脏六腑统统攥碎,他发狠地想,其实我不在意这种名声!他突然就流泪了,稀里哗啦,于是他一边抽纸,一边猛摇王丽军他一定要当面剖析,自证清白。
王丽军方才睡去,又被叫醒,他气愤道:“又怎么了?”
乔卫东泪流得厉害,话说得断断续续:“哥……我就是跟你说,我,我离婚了……”
王丽军从被窝里抽出只手来,搭在眼上,头痛欲裂:“怎么搞的?感情不好了?什么时候离的?”
乔卫东拿餐巾纸一顿狂擦:“……很早就离了。”
王丽军看见他哭,彻底吓清醒了,一下翻身起来问:“爷们儿说什么呢?”
乔卫东哭得脑袋隐隐作痛,只好拿手捏着眉心:“我妈去世以后……我就跟她离婚了,因为是协议……协议结婚的,哥你明白吗?”
王丽军半张着嘴,简直愣了,半晌后他骂:“你给我玩去!你丫有病?你结婚是为你妈结的?”
乔卫东抬起头来,他终于不大抽噎了,只说:“这婚是为你们结的,要不是有你们,我什么牵挂也没有。”他就说到这里,又在心里补了一句,但什么爱也没有。
王丽军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好一会儿才说:“那你儿子呢?”
乔卫东答:“跟我。”
王丽军问:“他妈不抢孩子?”
乔卫东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本来就是协议。我给她多少钱,保她毕业,读研究生,她负责跟我假结婚,生孩子”说到这儿,他非得证明自己清白,又接道,“我们是,做的试管,哥你明白吧?”
王丽军盛怒:“我明白个屁!你你,你这样,对得起谁?”
乔卫东不接话了,只管深埋着头,他不爱道歉,犯了错向来这样。
沉默好久,王丽军先开了口,他问:“那你打算怎么办?”他本意是想问,这个家庭,往后要怎样经营下去,这个孩子,又要怎样抚养长大,却不料乔卫东说了一句:“哥,我再也不结婚了,我就守着你,给你拍电影。”
这么些年,王丽军那颗心饱受摧残,不晓得究竟碎了几回,每回都是和着血泪捏巴捏巴,将就着放在那儿,谁也碰不得,眼下他听见这话,无异于重重一击,心之残骸终于完全塌方这些年来,为了名节,为了血亲,为了责任,为了那些压根和爱没关的东西,他们负了自己。到如今听见这话,他是心潮起伏,又想哭,又想笑,又想发怨,又想撒娇。于是他提不起劲,声音一下软了,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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