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心灵那一端

第 13 部分

张鸿远听出了吴培云的意思,但没吭气。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张鸿远又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地步。张鸿远不求升官发财,只求平平静静安安乐乐地活着,可是烦恼依然找到了他的头上,而且一个未了,另一个接着又来了。
整个晚上张鸿远与刘瑞芬都在说砍树的事儿。张鸿远深知,树,非砍不行,听听吴培云临出门时的口气,那是提醒张鸿远,不要跟女人们一般见识;那也是提醒张鸿远,不要跟国家的形势作对。张鸿远知道,一个人不能抗拒一场宏伟壮观的运动,大寨田非修不可,树也只能是非砍不行,这一点张鸿远能想得到,不需要任何人给他做工作。他是一个坦坦荡荡的人,而且个人利益牺牲惯了,甚至正当的起码的权益都不知道维护了。不过现实是无情的,张鸿远毕竟不能把名利看得淡如浮云。他不保护自己起码的权益,现实会迫使他考虑:孩子老婆、吃吃喝喝,穿穿戴戴,那都是他不可回避的现实,因此,他虽然同意砍树,却又觉得不妥。不妥在什么地方,一时又说不准,但毕竟不妥是存在的。这个时候暴露了张鸿远的弱点,他即想清高,又越不出现实的纠缠,达不到超越现实苦难的神通,但他又不能像他身边的人一样扑下身来,放下架子,脑袋滚地寸利必争、寸利必得。
君子怀德,小人怀土。
张鸿远想怀德,但“德”挽救不了他,德行无法令他超人出世。但让他“怀土”,张鸿远又不愿做一个碌碌小人。因此他无法摆脱内心的矛盾。
然而,一向对家务大事不闻不管,或者是高兴了管一管,不高兴了一概充耳不闻的刘瑞芬突然介入进来。刘瑞芬一介入,便抓住了问题的要害,直截了当提出了补偿。于是俩人睡在炕上争论起来。张鸿远虽然觉得刘瑞芬说的有道理,但又怕过分强调个人利益,而落下反对“学大寨”的坏名声,又怕人说他觉悟低。
刘瑞芬说:“你,总是怕这怕那。自己顾自己得了,顾什么名声不名声。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总不能自己受罪,让别人看笑话。”
张鸿远见妻子一副满不在意,无所不能、无所畏惧的样子,心中有些不甘心,便说:“有什么好怕的?我也是为家着想。现在,这事情一不留神就会栽跟头,吃点亏,不一定就是坏事情。”
“行了,讲什么道理,跟上你吃了亏还少?这次事情,你别管了,有我出头,挨斗、坐牢都我当着,行不行?!”刘瑞芬不耐烦地说。
“你,能得你!”张鸿远不服气的说。他虽有些不乐意刘瑞芬对此事大包大揽。可又说不出具体的理由来。
刘瑞芬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怕什么?说得好一点,讲得明一点,做得公一点,我不吭气。要是不对我的心思,我骂他们个七进七出,叫他们皮脸没地方搁。”
次r,刘瑞芬去大队跟吴培云谈了条件。大队同意补偿,把新畜牧股坡上的白杨树顶作一次x补偿。张鸿远的九颗白杨树归集体,并由集体砍伐。
从量上看,九颗小树换一棵大树,张鸿远并不吃亏。那棵大树两个人都抱不住,高达五十多米。红土崖的树中,除了里头沟五道庙东边的三棵大杨树外,暖泉坡这棵树为最大。但是,张鸿远的心情并不为此而愉快。三天后,张鸿远的病好了,出门的第一件事儿,就来到炉场看他的杨树。建诚、建刚和建猛听说要砍他们家的树,也跟着父亲去看树了。
迎着河槽东方送来的暖风。一排九颗白杨在风中轻轻舞蹈,那修长、消瘦的树g简直就是张鸿远的化身;树叶“啦啦”地在风中低唤,仿佛在向这个老小两代主人致以亲切的问候和致意。张鸿远在河边的石坝上看着石坝踱步遐想。他的儿子们却一人占着一棵树,抱着树比试谁爬得高。树皮上的白s粉尘在他们的衣服和脸上抹了一片一片可笑的白斑。
“娃们,来,过来。”
张鸿远叫道。三个小子像士兵听到了首长的命令,从树上溜下来。齐齐站在父亲身边。张鸿远严肃的多少有些伤感的脸s给了他们一个信号——父亲要训话了。
“看,娃们——”张鸿远挺着瘦俏的腰g指着那九棵白杨说。“这树。三十八年前,我跟你们的娘娘(nn)亲手种下。那时,树苗还没有猛子高。”
张鸿远比了比猛子的头。猛子听父亲拿他作比——就像普通老百姓突然受到领导的点名、受宠若惊——得意地瞅瞅两个哥哥,便仰望父亲得意地微笑着,双眼瞪得又圆又大,闪着神秘的光泽。
张鸿远继续说:“那时,爹天天浇水,心里叨念着:快快长吧,长吧,小树呀。那时,村里人笑爹,说爹太傻,栽树没用,等有用了人也不在了。可是,看吧,娃们,这树长大了。今天,都这么粗了,再过十年八年,诚诚、刚刚,爹给们们娶媳妇,这树就能用了。”
张鸿远挨个摸了摸儿子们的头,仿佛上帝在抚摸地球,月球和卫星。此时,张鸿远修长的身姿,在儿子们的眼中可是一尊顶天立地的圣像,那九棵树仿佛是父亲脚下的九棵小草。由于受到父亲伟岸的气概的鼓舞,他们瘦小的胸膛仿佛一下注入了太多的豪气,于是情不自禁地挺拔起来了。
他们觉得自己也变得高大粗壮了。
“不过。”张鸿远叹了口气,不过孩子们觉得父亲今天的叹气,仿佛是登云山传来了雄狮的低吟。张鸿远说。“今天,爹告诉你们。要修像海绵似的水浇地了,你们就能每天吃白面了。”
这时,儿子们好像眼前摆着香喷喷的面条或雪白的馒头似的,小嘴巴不由得嚅动了。但很快他们意识到只是梦想,是父亲在给他们讲一个并不太遥远的故事,于是赶快用力将口腔内的馋y遏制住。
张鸿远说:“砍吧。娃们,让大队砍了吧。栽树要栽松柏树,做人要做大丈夫。你们记住。”张鸿远又重复了一句。“栽树要栽松柏树,做人要做大丈夫。爹不要这杨树了,爹有你们,你们才是爹栽的松柏。”
建猛不知道松柏是什么意思,于是说:“爹,松柏不好。又松又白,软不拉几的。”
建诚说:“你不懂,猛子。松柏是老娘家后底的那棵树。就是松树垴上的那棵松树,像龙的爪子一样的,咱们不是上去摘过酸葡萄吗?”
建猛和建刚齐声说:“那树多高、多大呀!”
“对!”张鸿远说道。“那树已经是好几百年了。几百年来,风吹雨淋,河水都没有把它冲走,他冬天不怕北风和大雪,夏天不怕伏天晒它,多了不起。记住,栽树要栽松柏树,做人要做大丈夫。”
建猛又说:“爹,大丈夫是什么?是长大了娶老婆吗?”
建诚和建刚都笑了。
张鸿远皱皱眉,想了想,又说:“大丈夫就是男子汉大丈夫,就是敢作敢为,顶天立地。娃们看,大丈夫们把这山山水水、村村镇镇治理的整整齐齐,要麦子有麦子,要新房有新房,能办大事,你做好事……知道吗?”
儿子们似乎懂了,都点点头。
此时,张鸿远的心展扩扩的辽阔而畅坦,那苍白瘦俏的脸上泛起了红云。微风吹来,儿子们挺着瘦小的胸脯,昂着像父亲一样倔强而高傲的头,望着父亲。
只见张鸿远的脸上滚下了大滴大滴的泪珠来。
父子连心。儿子们也不约而同地将滚滚热泪向风中倾洒。
第十六章:一九七六年。天变与心变,张鸿远与刘瑞芬各有所变。
第十六章:一九七六年。天变与心变,张鸿远与刘瑞芬各有所变。时代,有不变的时代与不变的人吗?“泥皮的小故事”记录一个不幸岁月的饥饿……
从登云山到大西梁架起了复道钢索。
两条长索一端固定在登云山靠顶部的巨石中,一端固定在大西梁脊背西端的山包上。“哗铃铃”两个大铁笼上下穿行,像两个不知疲倦的玩弄走钢丝绳把戏的玩童。山上不时传来“开车了——”的喊声。底下不时传来“轰隆——”的石头落地声。
这是红土崖从没有过的如此有趣、新奇、壮观的景观。
为了赶在上冻前修好水库,大队人马开上大西梁。匆匆收罢刚刚成熟的庄稼,把整个山梁脊被清理空后,便堆满了石头。梁脊西边是刚从索道运来的各种形状的原料石块,靠东边则是加工好的呈长方体的成型石料,再向东侧是已挖空了一多半土方的水库。
水库挖出上半部后,下半部则是巧妙地从南北两坡开了涵d,从涵d中掘挖,将土方运出。挖土方工程主力队伍是村中铁姑娘战斗队,其次是老红心战斗队,青壮劳力主力部分仍然集中在煤矿生产一线,而能抽调出来的有限的青壮劳力则全部投入登云山上开山破石。
七六年是不平凡的一年,周总理、朱委员长去世,唐山大地震,东北下陨石,震撼人心的事一个接一个。但是,火热的学大寨运动要求人们必须化悲痛为力量。人们虽然预感到了天在动,地在动,世道在变动或即将要变动,但预感只能在心中,,人们不敢说出心中的担忧,只能让心中的忧郁被紧张的生产劳动所代替。
煤窑不能停产。正在成熟的庄稼还得收。而水库工程还得加快。学生们半天上学,半天劳动。一向呆在家里的老婆们也得做饭收秋两兼顾了。
村里能下地走动,能挑水拿镰刀的人除了吴志愿和疯玉琐之外,全部出动了。
张鸿远投入了轰轰烈烈的水库战斗中,但他还带着与张守荃斗争的不快和砍树事情的莫名奇妙的烦恼,这双重沉重包袱仍背在他身上。
他既不愿意给别人增添不快,而又尊重别人,同时也不愿意受到别人的伤害。然而,洁身自好,仅仅是他的愿望而已,烦恼和伤害常常像不速之客,不请自到。这就是现实,无情的不能让你张鸿远如愿的现实。
然而无论是伤害人还是被人伤害,自责和压抑总是j替盘踞在心,像两条恶毒的蛇,吞噬着生命的真元和人生的纯朴圣洁的信念。而张鸿远根本无法发现并清除这两条致命的害虫。他似乎对这种致命的蚕食,无能为力,从而听任它们在孤寂的时光里任其所为。
从登云山开采的石头,是一种沙质岩石,韧x极强。这种石头是红土崖以西的地区特有的石料,而红土崖以东则大都是石灰石居多。用史四狗的话说:“这沙石就像张守荃的脑袋,三棱八角,不好修理。”
张鸿远对史四狗的论点非常赞同,因此,每整一块石头,张鸿远都会想到张守荃。而每整好一块石头,史四狗会高声叫道:“c他妈,又修理了一个张守荃的破脑袋。”
此时,张鸿远觉得心中的压抑会减轻一点。
整石料的工作很费工夫。每整一块石头,要经过三道工序:第一是选面,每一块石料与另一块石料,高低要大致相同,长短、宽厚大点小点无所谓,因此,一定要选好那一面为高;第二,选好高度后,要用八磅大锤将过分多余的棱角砸掉,这叫粗破。粗破要找准着力点,一手握錾子,一手抡起小锤;锤打錾;錾子凿石头,一道一道将石头凿成高度相同,长宽不一定相同的六面体,一块成料就会被码到靠水边的石堆上备用了。
当然,这三道工序,每一道工序中都有省力、快捷的窍门。关键是第二道工序,粗破要恰到好处。粗破水平高,那么第三道工序就省力;粗破水平差,第三道工序就得费劲误工。因此,六个石匠当中,张鸿远身体素质最差,但出活最多最快,史四狗为此大伤脑筋,他怎么用劲儿也超不过张鸿远。
“张鸿远,你是不是专拣好弄的石头?怎把不好弄的石头留给了我?你不够意思吧?”史四狗瞪着大眼睛,咧着大嘴嚷道。
张鸿远也不理他。史四狗这时故意找了一块歪三扭四,极不规则的石头放到张鸿远的身前。张鸿远明白他的意图,盯着那块石头看了看,便站起身,一把抡起大锤。
“叭、叭、叭”三锤下去,石头就齐齐砸去三块。张鸿远扔下大锤,用手将石头翻了个身,抡起手锤“砰、砰、砰”砸了几下,喘了口气,对史四狗说:“行了,搬走吧。”
史四狗吐了吐舌头,说道:“哎,你告告我这里有什么窍门?”
这时周海军说:“四狗,窍门可大着咧,我来告诉你吧。”
“什么?”史四狗一向不相信周海军,这次有点懵懂,放松了警惕,竟在情急之中相信了周海军的话,便认真地扭头等着周海军的回答。
周海军极神秘地说:“这个秘密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办,倒也真不好办,关键看你心诚不诚。”
“诚,诚!你快说。”史四狗急问。
周海军说:“你回去,让你妈给你重找一个爹,重生养你一回。”
“哈哈哈——”石匠们全笑了。
只见史四狗像一只了的疯狗向周海军扑去。
一眨眼俩人就扭成一团,打了起来。
张鸿远也笑了。
然而,生活中短暂的欢慰无法阻止巨大悲痛的发生。
九月九r下午,喇叭里响起了让人心碎的哀乐。这是一年之中,有线喇叭中第三次响起这种不幸的哀曲。一个晴天霹雳炸响了——毛主席去世了。人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仿佛一旦相信这是真的,天会塌,地会陷。但,这是事实,毛主席真的跟随他的已去的两位战友离开了人间。天上无光,只有灰暗的帷布,太y似乎也被泪水蒙蔽了。
哭声和泪水,哀伤和忧郁将大地的面庞遮掩了。天地仿佛变了样。
红土崖悼念毛主席的灵堂设在三观庙灵堂里。神话中的神圣们不知早被搬到什么地方了,大殿里安放着人们心中的九天前还活在世上的圣人——毛泽东的画像。
天上下着濛濛的雨。天悲地哀。
天地有知,怎能不被这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悲痛欲绝如丧考妣的景象而动容呢。
几天来,以建英、忠红为首的高中生轮流守卫毛主席灵堂;以建诚为首的中学生则站在村口要道检查佩带黑纱和白花的人们,凡是不佩带黑纱和白花的人立刻被红卫兵押往大队部。不过,从九月九r毛泽东去世到九月十八r开追悼会,建诚他们没检查住一个敢于不佩带白花和黑纱的人。
看来这个年代的人们确实是爱戴和怀念毛泽东,或许,是人们对政治需要和政治运动的反映太敏感,自觉x和能动x达到了空前的一致。
不过建诚发现了个值得警惕的现象,富农分子张强在悼念毛泽东时没有哭,走出三观庙大门时还在笑呢。
建诚把这一情况告诉了张鸿远。张鸿远听了之后,说道:“诚诚,要变天了,这伙被咱们贫下中农打倒的人终于熬到头了。”
建诚有些惊恐地问:“爹,那,咱们贫下中农该受地主富农的剥削和压迫了,是不是?”
张鸿远忧郁的目光望着儿子说:“不会。不过,儿子,改朝换代总是要发生混乱的。毛主席不在了,华国锋,哎。儿子,这种事你还不太懂,再大点就明白了。现在,你什么也不要乱说。”
建诚看出了父亲满腹心事,便不再深问什么了。
不过,这个十四岁的孩子心胸里,已经被大红的政治运动陶冶了。他确实也产生了为国家和社会担心的思想。建诚与他的父亲既有相同的一面,好学、好思;但又有不同的一面,胆大、积极上进,敢于冲在学校各项活动的前面。建诚在今年“五四”加入了青年团。然而,他还不到入团年龄是破例入团的,从这一点上看,他的政治热情和积极x,与张鸿远有天壤之别。
建诚怎么能了解年过半百的父亲的心呢!
大西梁的水库进入了紧张的砌墙工程,张鸿远又被调到了水库里当起了大匠人。
石墙已砌了一人多高了,施工速度进展很快。
吃过午饭。张鸿远照常饭后小憩。工地没有床铺,他以大地为床铺,在大西梁南坡的灌木丛中,找到一块光滑的空地。
那块空地原是石质较软的岩层,不知经过多少年风侵蚀后岩层被磨光,被风化,变成了大小均匀的砂砾。砂砾上寸草不生,但经过y光照s之后却非常暖和,睡在上边,虽没有家中松软,但也有一种别具风格的舒畅,对于疲困酸痛的躯体是再好不过的休养之地了。
太y以沉重疲惫的步伐向西缓缓移动,天空虽然挂了几丝淡淡的云彩,但丝毫没有影响天空那广阔辽远的意境,望着天空,望着那无边无际的天空,望着那无论多么丰富灵异的想象都无法形容、也无法描摹的天空 ——会让人不由地产生一种卑微渺小之感。人,算得了什么?一切的一切,在无边无际的蔚兰s天空下能算得了什么?渺小?伟大?富有?贫穷?自信?伤感?美丽?丑恶?
啊,当你的思维与天际溶于一体,当你的身体也与天际一起伸延在无限的时空之中,真正的你仿佛已熔化于那永恒的蔚兰s中,你就是永恒——只有这一刻才是真正的真实,真的。
真的?真的?
“当——当——嗵嗵嗵嗵——”
一阵巨响,张鸿远的思绪回到了大西梁。登云山上腾起了浓重的烟雾,炮声是从烟雾中翻滚出来的,那是午后炸石的炮声。
炮声惊走了张鸿远美妙自在的畅想,惊走了一场从未体知过的梦,那是他大睁着双眼做的一个梦——在与蓝天一起作梦该是多么非凡,多么美妙哪——但,梦消失了,困意也没有了。
月亮升上天空的时候,张鸿远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家。
又是停电。
煤油灯边,建英正在写作业,快要毕业了,她正为毕业考试作冲刺。建诚趁姐姐写作业之机,阅读长篇小说《苦菜花》,那是建英偷偷问公社中学的同学借的书,是一本“”禁书。建英必须在两至三天内看完书,尽快还同学,建诚只能在姐姐无暇阅读时,抢空借阅。真正的争分夺秒。
而建刚和建猛,建红早已睡在炕上,连吵架带打闹,撕扯成一团。
刘瑞芬已做好了面片,等张鸿远一进门就将面下到了锅里。建诚见父亲进了门赶忙用双臂将书挡住。张鸿远反对儿女们看小说。小说是闲书,风华雪月,容易让人消磨意志——不知是张鸿远深有体会,还是接受了别人的观点,只要看到建英建诚看小说,则会大加训斥。
然而,今天张鸿远太疲倦了,几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根本没有看到建诚在看禁书。
“爹、爹、爹——”
炕上的儿女们停止了打闹,一齐向父亲亲切的呼叫,然而,张鸿远全身每一根神经似乎都麻木了。
过度的疲倦就是麻木吧?
他对儿女们叽叽喳喳,甜甜柔柔的呼唤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孩子们见父亲的脸上没有丝毫可以滋润他们单纯稚嫩心田的关爱之情,于是纷纷钻入被窝之中,由明目张胆的“地上”活动,转为藏头露尾,但又毫无隐秘x的“地下”作战。
张鸿远勉强抽了一袋烟,饭,端来了,他搁过烟袋,从刘瑞芬手中接过碗来。香喷喷的面片像神奇的魔法,没有诱惑张鸿远,反而引诱了炕上的三个小脑袋,炕上的打闹停止了,三双小眼睛极其真诚,但又极其隐秘地偷偷望着父亲手中的那碗面片。
张鸿远吃得是小锅饭。孩子们吃得是两面窝窝——糠面和玉米面窝窝头,就一馄锅饭,所以,孩子们虽然小肚子撑得鼓儿圆,可是面对父亲碗中白花花的面片,依然馋水直流,恨不能跳到那香喷喷的面片碗里。
刘瑞芬在厨房里“叮哩咣啷”地刷锅了。
屋里的油灯冒出了黑污污的烟尘,扩散到空气中,屋里弥散着一股刺鼻子的,熏嗓子眼的呛味。
这时炕上的三个小脑袋,突然昂了起来,一齐大胆地放肆地望着父亲,原来此时张鸿远左手端碗,拿筷子的手扶着碗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建刚好奇地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声:“看爹!”
建刚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建英、建诚却都听见了,并且不约而同将头扭向父亲。
就在这时,“呱哒——”一声,张鸿远手中的碗掉在了地上,饭碗摔地的声音使不知不觉进入睡梦中的张鸿远突然清醒过来。
“哎呀。”张鸿远不无遗憾地叫了一声。然而,晚了,白花花的面片撒了一地,眼见是不能吃了。
“爹,你吃饭吃的睡着了?”建刚乐哈哈地说,“看你还摔了碗,还不如我嘞,磕睡虫,哈哈——”
建英立即站起来去厨房拿簸箕笤帚。建诚在建刚的p股上搧了一掌说:“爹累了,你知道个p,快睡!”
张鸿远瞅了儿子一眼,见建诚的脸上滚下了泪珠儿。张鸿远强打精神笑笑说:“爹刚才梦见吃清蒸蛇鱼(带鱼),这揪片就吃不下去了,算了,睡吧。”
不过,张鸿远并没有睡踏实,闷颅叫五更时,他醒来了。醒来后,再也睡不着了,肚子叽哩咕噜直叫唤,不住地发出强烈抗议。
“唉,弄饭吧。”张鸿远推醒了刘瑞芬。
刘瑞芬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眼,看看天s尚早,本想再睡一会儿,可她突然记起昨晚上张鸿远没吃饱饭就睡下了,于是摸黑起身了。她边穿衣服边唠叨说:“他妈x,什么时候修起这个破水库才歇心,叫人连个囫囵觉也睡不好。“
张鸿远也没搭刘瑞芬的话碴,饥饿、疲劳使他陷入沉思。
就在刚才醒来之前,他梦见脚底下炕围墙上,中间那块泥皮又掉下来了。那是梦,泥皮并没有掉下来。但那块经常要掉下来的泥确实存在,那是炕围中间直径一尺大小的一块圆形泥皮。
那是六十年代初,三年饥荒留下的一片痕迹。那时,张鸿远一家五口人,建英刚刚出生,从大食堂打回的饭,几乎全让刘瑞芬吃了:不论是米汤,还是剩下的面汤,全是优先供给食量惊人的刘瑞芬,剩余的稍稍好一点的玉茭面窝头留给建忠。张鸿远和母亲只好喝点淀粉粥。那淀粉是用玉茭皮和玉茭棒碾磨后做成的粥,吃到肚里又胀又恶心又极不耐饥,晚上张鸿远睡在炕上难受不堪,心烦意燥,不由地把墙围蹬成了一个大坑儿,最深的地方足有半尺。
有人可能不信,又饥又饿的张鸿远能把墙蹬出一个大坑,可见其功夫不凡。这可能吗?原来张鸿远家的窑d是石头悬圈的窑d。这种墙抹泥时往往泥皮较厚,底泥和白泥加起来最厚之处足有半尺之多。所以张鸿远r久天长将泥皮蹬掉,从而蹬出一个坑来并不稀罕。三年困难时期过去后,张鸿远和了点泥重新将墙抹平。可是过不了多久这块泥皮还会掉下来,反反复复不知抹了多少次,那块泥皮始终不能与整个墙成为一个完整的结合体。
为此,张鸿远也无可奈何。好在这块泥皮成了他给孩子们忆苦思甜的教材,因此,张鸿远的四子二女几乎都能完完整整地讲述这个“泥皮的故事”,为此,建诚还写过一篇作文,得到语文老师的好评。
这个梦又引起了不愉快的联想。一阵不详的y云压在了他的脑际,听着炕上熟睡中的孩子们的呼吸声,张鸿远又为建英、建诚担忧起来。
建英今年高中毕业。建英是全村唯一上完高中课程的女学生。张鸿远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认为女孩子学文化没大用处,而不准女儿上高中。他没有重男轻女的意识,愿意让女儿多学点文化,但是,建英回到村里g什么?工作怎安排?总得g一个高档次的工作吧?
建诚过转年就上初二了,再过两年就要初中毕业了。一旦考不上高中也面临着回村工作的问题。怎办?此时的张鸿远为自己所处的现状产生了危机感。他不希望儿子和女儿“面朝黄土背朝天”做一个g粗活的农民,那样,不单单是女儿和儿子不高兴,而张鸿远会于心不安。
不是儿子和女儿对不起他,而是他对不起自己的信念和愿望。
自从调到两叉河修水井以来,张鸿远对工作一直有一种临时应酬态度。虽然他一直是领班的大匠人,而且工分比别人高,但那毕竟是重体力劳动。今年五十整,年已半百的张鸿远自加入农业合作社,几乎一直从事脑力劳动,重体力劳动对于他来说仅仅是一种暂时体验,或对生活节奏和内容的调剂。然而真正让他长期从事这种粗人笨人g的营生,确有些勉为其难。多少年来张鸿远的潜意识中形成了自尊、优越、高人一等的意识,使他无法接受目前的现状,如果一旦接受了目前的现状,对他来简直是有辱斯文。
“吃吧,哎,趁热吃。”刘瑞芬端进饭来了。
刘瑞芬的做饭速度相当快,不到半小时就烙了一张j蛋饼,做了一碗葱花圪塔汤。她g什么事都是速决速战。她的脑子灵活,x子快,最不擅长持久耐力的营生,什么事在她心中都搁不住。
张鸿远端起碗慢慢咀嚼。他吃什么饭都显得有滋有味。他见刘瑞芬又和衣倒头睡在炕上,突然想起昨天中午刘瑞芬跟他商量顾木匠做家具的事儿,便问道:“哎,木匠是不是已定好了。”
“定了。”刘瑞芬含含糊糊地说道。“一半天就来看料。”
“你总是风风火火的,着什么急?”张鸿远有些不满意。昨天刘瑞芬说,要请木匠打家具。张鸿远以为她是顺便说说而已。没想到刘瑞芬真的定了木匠。
“这事,你别管,我管。你也顾不过来。”
刘瑞芬怕张鸿远提出反对意见,忙往自己身上大包大揽。
“价钱?”
“一个工一块八。你别c心了,我都打听好了。”刘瑞芬不耐烦地说。
张鸿远叹了一口气,不再吭气了。这时,刘瑞芬已“呼噜、呼噜”睡着了。
早饭后,刘瑞芬匆匆来到“大烟筒”杨春芬家。大烟筒正在厨房洗碗,嘴里还叼着烟卷,说话声含糊不清。不过刘瑞芬听到厨房“呱哒、哒、呱哒、哒”锅碗碰撞声便照直来到厨房。
“怪不得p也不放一个,原来窟窿给凿煞了。”刘瑞芬从大烟筒的嘴上拿过烟卷吸了两口。大烟筒不高兴地乜斜了她一眼。
这时,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出现了,此人鼻梁修长,大眼浓眉,黑黝黝的皮肤透出健壮有力的气s,c一口保定方言,稍不注意,许多发音很难听懂。他是个外乡人姓唐,就是那个打家具的木匠,主动过来跟刘瑞芬打招呼。
近三四天来,刘瑞芬几乎天天来大烟筒家窜门,而且也常常跟这位唐师傅,可以说跟唐师傅是相当熟惯了。现在唐师傅想争取说服刘瑞芬下定决心打家具,便主动跟刘瑞芬打招呼。
刘瑞芬扭头冲唐师傅说道:“唐师傅,今天抽空去看看料吧。”
唐师傅没想到刘瑞芬昨天还是随便提了一句要打家具,今天就已定了决心,,太出人意料了。不过唐师傅的惊喜之情只是悄悄地在肚里兴奋地跳来跳去并没有表现出来,他说:“哎呀,今天顾不上。你要是拿定主意要做家具,等一两天再说吧。”
唐师傅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脸都涨红了。刘瑞芬那种带着撒娇x质的任x,不由地叩动了这个异乡男人的下意识里隐藏得极深极隐秘的心弦。
大烟筒笑了,刘瑞芬的话逗笑她了。刘瑞芬那种近乎天真无知的话语让她好笑。
女人,多几分姿s,可能会多一些自信。不过,靠姿s得自信的女人,往往会显得任x放纵,而让人觉得无知可笑。就像靠小聪明获得自信的男人一样,往往自以为是,却让人觉得愚昧滑稽。
刘瑞芬正因为比别的女人多几分姿s,而习惯了丈夫的疼爱,也习惯了周围男人的恭维和顺从,因而,便不会有一般女人那种谨慎小心。她也不会斟字酌词地跟木匠唐师傅讨价还价。
大烟筒笑她,而她刘瑞芬并不在意。
刘瑞芬永远处在感觉良好状态。她从不为自己的个x中的不足而反省和苦恼。也许她压根儿就不知道她的身上还有不足的东西存在。不!刘瑞芬是天上自由飞翔的鸟,是水中永远令人羡慕不尽的自在惯了的五s金鱼。看吧!赞美吧!刘瑞芬是快活的生命的典型和象征。
一九七六年注定是不平静的动荡之年。人们传说的“天上三个伟人并肩而过”的谣言应验了,到底是谁看到了毛朱周并肩走过天空?不得而知,但这三位真正的亲密战友在同一年里走了,因此,以张鸿远、刘有老汉为首的一些喜好谈古论今的人就坚定地认为国家有大的变化,果然,毛泽东去世不久,传来了捉起“四人帮”的消息。
红土崖村的人们对“四人帮”这个词有点陌生。
这帮那帮,只有政治文化繁荣的地方,激烈的场合才会创造这些帮派体系。
但人们对王张江姚却非常熟悉,那是广播里出现频率最多的名字。于是一场揭批“四人帮”的运动又拉开了。
不过,任你天翻地覆,刘瑞芬一概不关心。不论是热火朝天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还是彻明彻夜的揭批“四人帮”活动,刘瑞芬绝不过问,一门心思扑在了做家具的事情上。
女人似乎天x中有一种挥霍金钱的嗜好。在花钱方面,女人有着施展不完的才情。
一周之后,那位保定地区的唐师傅带着一个小徒弟正式来到了张鸿远家。
从新畜牧股南坡砍回的杨树已破成了板材。全部板材分成三部分处理:一部分张鸿远悄悄卖给了三洼村;一部分留作张鸿远夫妇百年之后寿板;余下的板材用来做家具。张鸿远的计划可谓尽善尽美了。
家中只有一只掉了皮的红竖柜和一支黑s的铺柜。尤其是那支铺柜,五八年大炼钢铁时,上边用于装饰的像j蛋一般大小的铁钉全拔了,只留下几根拔不尽的钉杆,常常在孩子们不留意的时候挂破衣服。本来,张鸿远并未打算立马做家具,他计划将木材存好,等建诚和建刚娶媳妇时再做家具。可是,张鸿远没想到刘瑞芬会主动张罗起来,而且行动迅速,大有不可阻挡之势。
木匠唐师傅已上了门,张鸿远只好听之任之了。
然而,木匠上了门,张鸿远才真正后悔了,张鸿远并不喜欢这位外乡的侉子。这位侉子浓眉大眼,尖尖下巴,薄薄的唇皮,能说会道,不是一个宽厚诚实之人,为此,张鸿远对他们的做工要求非常苛酷,并且不允许刘瑞芬给他们上烟上茶。
当然,刘瑞芬能看出丈夫的戒备心。但她有她的主见,刘瑞芬现在已下意识地违逆张鸿远的意图,而只与张鸿远保持着那种表面上,也是习惯x的顺从。几经风雨,几经考验,年近四十岁的刘瑞芬终于能够独立于人世间,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办事了。
可以这么说,一个人的社会地位,首先是先从家庭和亲人中间赢得的,一个人的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首先是在家庭中得到培植和锻造的。
以建猛归来为标志,刘瑞芬从争夺儿子的胜利中获得奇迹般的收获。她觉得脑子里有一盏昏昏暗暗燃烧了三十多年的灯熄灭了,一夜之间她觉得心明眼亮,她的脑子一片明媚清晰,像富有生机和情趣的原野。
发生这个巨大变化,主要原因是她看清了张鸿远。张鸿远身上那种神圣迷醉的光泽消失了。她掌握了接近丈夫、支配丈夫、统驭丈夫的技巧、手段和秘决。她掌握了破译生活的密码,于是她找到了自己生活的应有的方法。她笑了,笑得比以往更加坦荡,更加自信,也更加放纵。
话再说回来,刘瑞芬起初并没有做家具的意图,但是她常去大烟筒杨春芬家,大烟筒为自己能做新家具而洋洋得意的神情刺激了刘瑞芬。
“大嫂,你也该做几件家具,那么多的孩子,别说今后准备给儿子们娶媳妇,就是放一放那么多孩子们的穿穿戴戴也该添制一半件了。”大烟筒说。“我要是有你的底子,可一定要大大方方做上两件柜。哼,说什么也得做两对柜,再做一支办公桌,让人们也看看你的气派。”
刘瑞芬说:“木头倒是有点,可是拿不出工钱,我家一大帮老老少少,哪能跟你比。”
当然,说归说。刘瑞芬确实动了心。真正让刘瑞芬下定决心做家具的还有一个重要人物,是唐师傅。她天天到大烟筒家,有时大烟筒忙,顾不上招呼她,她便跟唐师傅聊天。唐师傅非常喜欢跟比他大三岁的漂亮的刘瑞芬聊天。直爽、健谈、丰润、妖艳的刘瑞芬对于这位长期在外打工的人来说,具有吸魂摄魄的魅力,没几天刘瑞芬的心让唐师傅的恭维奉承,打浑逗趣的网捕捉了。她出于喜欢这个比她小三岁的侉子,而匆匆下了制做家具的决定,但这一点,谁也不知道,甚至就连刘瑞芬本人也不一定知道自己做家具的真正目的。
天气渐冷。大西梁依旧在工地吃饭,建英早上自带中午饭。刘瑞芬给张鸿远做好小锅饭,送到负责送饭的玉虎家,便又去北窑跟唐师傅聊天了。
建诚、建刚放学了,一进街门,只听得北窑里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
建诚从内心里反感刘瑞芬那放纵大笑。他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触在刺痛他,但他确实感到了难过。肚子早已饿了,对于建诚来说,童年的肚子总是处于饥饿状态。他见妹妹红红和弟弟猛子在街门外的古道上玩土,以为俩人已吃饭了,于是,到厨房看时,火上座着铁锅,看样子时间不短了,锅里的水已熬去三分之二了,灶台上只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窝窝头。
建诚正要拿起窝窝头往嘴边放,建刚进来了。
“哥,什么饭?”建刚显然也是饿极了,见了哥哥手里的窝窝头,眼都瞪大了,但是,当他发现锅里无饭时,忙转向哥哥说。“哥,给我点吧。”
张鸿远家的孩子们没有弱r强食的习惯,从来是“大的让小的”。建诚把窝头给了弟弟,自己将口中的唾y吞回肚里,一转身到了院里。“妈,锅里没水了!”
建诚高喊起来,音调里明显带有不满的成分。但,刘瑞芬正说在得意的时候,根本顾不上锅里的水多水少。
“先添点水。”
刘瑞芬喊了一句,便又与唐师傅谈说得热烈,仿佛忘记了时间和周围的一切,建诚的自尊心被刺痛了。只见建诚大步来到北窑门口,一用力将家门往外拉开。
“哐——”用力太猛,屋门撞在山墙上,刘瑞芬与唐师傅大吃一惊,谈笑声戛然而止。
“还吃不吃饭了!”建诚那带着童音的嗓门尖叫着,那嗓音既有儿子在母亲面前任x的成分,但也有一种威严的指责。
刘瑞芬的心际掠过一阵巨烈的颤抖。她一时竟无所适从似的愣住了。很快,她排除了一刹那间的错觉,不,他不是张鸿远,门口站着怒目圆睁的人是那个像张鸿远一样倔强、高傲、凛然不可侵犯的,而只有张鸿远身材一半高的次子,于是,一刹那的惊恐感过去了。刘瑞芬从炕上跳到地下,立起柳眉骂道:“吃,吃,吃。就记着个吃。一群饿死鬼,真他妈x讨吃。”
刘瑞芬骂骂咧咧向厨房走去。建诚仍怒气难消,顺着刘瑞芬的话说:“你不饿,我们就不饿了?都快一点了,有什么好说的?恶心。”
刘瑞芬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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