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做恶梦吧,都消失吧,眼前的一切,包括我自己。
足足过了半分钟,方木蠕动着嘴唇,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我……”
在一旁早已不耐烦的副校长提醒道:“说说你协助公安机关破案的过程吧。”
聚光灯下,方木的脸惨白如纸,汗水从额头上成绺的往下淌,牙齿仿佛痉挛般紧紧咬合在一起。
全场的听众都屏气凝息,静静的看着台上这个一言不发的男孩。
“好了。”齐副校长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凑到麦克风前,勉强笑着,“此时无声胜有声。方木同学一定有很多话要讲,不过看得出他太紧张了。请你先下去吧,方木同学。”
这时,力气才仿佛回到了自己身上,方木迈着两条僵硬的腿,走下台。他没有回座位,而是穿过过道,迎着两边的窃窃私语和无数目光径直出了礼堂。
“喂?”话筒里是邰伟冷漠的声音。
“……”
“喂?哪位?”
“是你把我的名字告诉那女孩的家长的?”
“嗬嗬,原来是你啊。怎么样,收到表扬信了?”邰伟的语气欢快起来。
“你——”
“嗬嗬,学校表扬你了么?”
“你怎么想的?”方木不想骂脏话,忍住气问。
“我怎么了?是想给你个惊喜嘛,怎么,你怕引来报复?不会的,放心吧,马凯已经一个亲人都没有了。”邰伟有点诧异。
“嘭!”电话被狠狠地挂断。
“这家伙,怎么了?”邰伟莫名其妙的看看手机,好心被当作驴肝肺,他也挺恼火。
回寝室的路上,方木一直低着头,尽量溜着墙根走。
已经散会了,校园里到处都是奔向食堂和寝室的人群。有人看见方木,都投来好奇的目光,方木盯着脚下,飞快的往寝室走。
好不容易回到寝室,方木暗暗松了口气,一推门,却满满当当的挤了一屋子人。
他们好像在热烈的讨论着什么,方木一进门,大家安静了几秒钟,随后就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问个不停:
“方木,校长说的事是真的么?”
“那家伙长什么样?”
“听说他还吸血,是么?”
“公安局给你奖金了么?”
方木奋力拨开人群,站到自己的电脑桌前,转身,扫视了一眼满怀期待的人群,突然冷冷地说:
“出去。”
有人还要开口。方木大喊一声:“出去!”
大家被吓了一跳,有人不满的嘟囔着:“有什么啊?不就是破了个案么?”
方木转身坐下,把后背对着他们。
他们尴尬的站着,杜宇出来小声地打着圆场:“他心情不好,你们先走吧。”
终于,寝室里只剩下方木和杜宇两个人。方木拿出一根烟,颤抖着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头向后,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杜宇小心翼翼的看着方木的脸s,想了想,开口说道:“校长也真是的,让人家上台发言,好歹也得给点心理准备啊。就那么上去,多尴尬。”
“我谢谢你了,”方木有气无力的说,“不过请你闭嘴,否则你也给我出去。”
杜宇满不高兴的撇撇嘴,不过没再说什么。
电话响了,杜宇看方木没有动弹的意思,就走过去拿起话筒,说了几句,就把话筒递过来。
“方木,乔老师找你。”
方木打起精神,接过电话。
“喂,乔老师你好。”
“方木?你现在忙么?”话筒里是乔老师底气十足的声音,可是语气冰冷,全没有往r的亲切。
“不,不忙。”
“好,那你来我家一趟。”说完,不等方木回答,乔老师就挂断了电话。
乔允平教授坐在客厅里一根接一根的抽烟,时间不长就觉得胸口发闷。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尽力向远处眺望着。铅灰s的天空,有大朵的乌云,看起来并不让人感到舒畅。低下头,看见方木正在和楼下卖水果的小贩讨价还价。
他满头大汗,看得出是跑来的。挑选了一会后,买了一挂香蕉,两个菠萝,几个桃子和山竹。
乔允平看着方木急切的样子,心中的火气消了大半。
在所有的学生中,乔允平最喜欢方木。记得在研究生入学复试中,这个笔试成绩很一般的学生在口试中表现出了相当的天赋。乔允平连问了几个西方犯罪史的问题,方木都对答如流,不仅基本理论扎实,见解也颇为独到。乔允平当时就决定收他做弟子。而且和那些入学后就无所事事的混r子的学生相比,方木要勤奋的多,除了必要的功课之外,还经常去司法机关收集资料。乔允平很赞同这种做法,他始终认为犯罪学研究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事实说话。但是今天,这个一直让他宠爱有加的弟子让他大动肝火。
门铃响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老伴看看y沉着脸的乔允平,叹了口气,起身去开门。
“是方木啊。快进来。”
“师母您好。”
“哎呀,来就来呗,还带什么东西,你这孩子真是的。”
“应该的,也没花多少钱。”
师母接过方木手里的水果,转头向客厅里喊道:“老乔,方木来了。”
乔教授眼瞅着窗外,板着脸一声不吭。
方木有点尴尬,勉强笑着换上拖鞋。师母拉拉他的袖子,小声说:“老头又犯倔脾气了,顺着他点,无论说你什么你都别反驳。”方木点点头,走进了客厅。
乔教授看也不看方木一眼,起身去了书房。方木只好也跟着他走了进去,想了想,又回手把门关好。
乔教授眉头紧锁,坐在转椅上一言不发地喷云吐雾。方木不敢坐下,只能垂着手站着。乔教授吸完一根烟后,指指旁边的一把椅子,又把眼前的烟盒推过去。方木小心翼翼的坐下,犹豫了一下,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
两个人沉默着吸烟,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最后还是乔教授打破了沉寂:
“下午,齐校长说的事,是真的?”
方木心里咯噔一下。其实在他来这里之前,就预料到乔教授可能是为了这件事找他。邰伟擅自把自己的名字透露给徐杰的家属,以及齐副校长在全校师生面前让他上台讲话,这些都让方木很恼火。其实平心而论,帮助公安机关侦破刑事案件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但是方木并不想因此受到很多人的关注,所以对他的恼火来讲,究其原因,主要还是方木的个x所致。不过乔教授对这件事的强烈反感,倒是出乎方木的意料。
“嗯,这个……”方木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就说是,还是不是!”乔教授的音量很高。
“是真的。”方木老老实实的承认。
“你详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木只好一五一十的把马凯一案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乔教授。
听完,乔教授沉思了一会,开口问道:“你是第一次这么做么?”
方木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说:“不是。”
乔教授“哼”了一声就不说话了,从烟盒里拿出一根香烟,“啪”的一声点燃,皱着眉头吸起来。
方木想开口问问,又不敢说话,只能手足无措的坐着。
“方木,”乔教授突然开口了,“犯罪心理画像的本质是什么?”
“哦?”方木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犯罪心理画像是一种经过专业训练后对犯罪进行的推断或推测,”他顿了一下,“这种意见并不是科学的结论。”
“那你觉得你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犯罪心理画像者么?”
“……不是。”方木低下头,小声说。
“那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向司法机关提供所谓的意见,去影响案件的侦破和对犯罪嫌疑人的认定?!”乔教授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
方木没有作声,不过他觉得已经知道乔教授为什么发火了。
“一个好的犯罪学研究者,要对自己的专业和研究对象充满敬畏。”乔教授表情激动地说,“尤其当他用科学知识去指导司法实践的时候,他首先需要坚实的学术基础,其次需要严谨、认真的态度。你要知道,我们的意见可能会影响一个人的权利、自由,甚至生命。这不是儿戏,”他用手指敲敲桌面,“衡量一个犯罪学研究者的真正价值并不是看他发表了多少论文,主持了多少课题,而是要看他的学术良知,看他能否用扎实的理论、丰富的经验去真正为司法实践提供科学的帮助,”他把脸转向方木,“而不是依靠看过几本书,依靠所谓的天赋,依靠小聪明去碰运气!”
方木面红耳赤的听着,一声也不敢吭。
“马凯的案子,看起来你大获全胜。可是在我看来,完全是你走运!”
方木抬起头。
“不服气是么?”乔教授板着脸,“第一,马凯作为‘无组织力的连环杀人犯’的特征太明显了,将来没有人把他当作典型案例我都会感到奇怪;第二,你在判断佟卉被杀的现场的时候,依据是什么?直觉?你虽然侥幸碰对了,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判断错了,可能会延误解救被害人的时间!佟卉可能那个时候还没有死!第三,徐杰被绑架后,你明明感到不符合凶手的作案规律,为什么没有考虑可能是其他人模仿他作案,而是坚持认为那是凶手在储存血源?”
方木的额头冒出冷汗,脑子在飞快的回忆马凯一案的整个过程。
的确,是我自己太走运了。
我太自信了,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疏漏的话,都有可能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
乔教授说累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早就凉掉的龙井,抬头看看满头大汗的方木,心有些软了,语气也平和了好多。
“你的实证主义研究精神值得肯定,不过小伙子,你心急了点。要想在刑事司法领域发挥作用,你还要扎扎实实地学上二十年。”
方木拼命点头。
这时师母推门进来,“我包了饺子,方木留下来吃晚饭吧。”方木连忙推辞,乔教授一瞪眼睛:“怎么,批评了你几句,你就有意见了?”说完,就推着方木去了饭厅。
临走的时候,乔教授塞给方木一条芙蓉王。站在y台上看着他消失在夜幕中,乔教授叹了口气:多好的学生。尽管对方木的画像和推理百般挑剔,可是乔教授不得不承认,心中更多的是对他的赞赏。
只是,希望同样的错误不会出现两次。
进了校园,方木却不想回寝室,一想到那些人好奇的目光就受不了,犹豫了一下,绕道去了体育场。
体育场的台阶上还有白天y光照s后的余温,暖暖的,坐上去很舒服。
夜s中,成双成对的人们绕着体育场不知疲倦的一圈圈走着,不时有欢快的笑声穿过夜幕传到方木耳朵里,让人没来由的微笑。
突然很想吸烟。方木拆开那条芙蓉王,拿了一支点燃。
其实很长时间以来,方木都不知道自己在g什么。他似乎一直在追求某种生活,而让他去描述一下那种生活究竟是怎样的情形,他却常常感到茫然。无休止的思索;瞬间的判断;冰冷的现场;电脑里让人不寒而栗的资料;没有尽头的噩梦。这些在两年来如影相随的“伙伴”,此刻,却让他感到疲惫无比。
我究竟要什么?
抬头望望繁星点点的夜空,仿佛有人在亲切地眨着眼睛俯望着自己。
你们,能告诉我么?
快关寝的时候,方木回到了宿舍。一进门,杜宇就告诉他,妈妈已经打过好多遍电话了。
打回去。电话只响了一声,就听到妈妈的声音。
可能她一直在电话边守着吧。
“怎么才回来?”
“哦,出去了。”方木不想多说话,“找我有事么?”
“没什么事,你上次回来的时候瘦了很多,我和你爸爸都很担心你,本来想找你好好谈谈。可是你那么快就回去了。”
“哦,我没事,别担心我。你和爸爸怎么样?”
“我们都很好。”妈妈顿了一下,“小木,能不能告诉妈妈你最近究竟在g什么?”
“没g什么啊,上课,百~万小!说。”
“你是不是还在帮公安局办案子?”
“没有。”对自己的亲人撒谎是最难的,方木自己都感到声音的异样。
妈妈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孩子,妈妈岁数大了,别再让妈妈c心了好么?你整天搞那些东西,跟那些人打j道,你知道妈妈多担心么?”
方木无语。
“这几天我老是做恶梦,梦见你被那个吴涵杀了,每次都吓醒,你爸爸问我怎么了,我也不敢跟他说。”
“妈,你别乱想,那件事都已经过去了。”
“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妈妈的声音有些哽咽,“小木,能不能答应妈妈,永远不要再做那些危险的事情了,就做个本本分分的普通人,好不好?”
“……好。”
“你保证?”
“我保证。”
放下电话,方木坐在椅子上出了一会神,随后就拿起洗漱用具,起身去了盥洗室。
盥洗室墙上的大镜子里,映出一个年轻人略显消瘦的身躯。上身赤l,肤s发白,胸膛g瘪。
方木凑近了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硬硬的短发,宽阔的额头,苍白、凹陷的脸颊,眼睛里有红红的血丝,下巴上黑黑的胡茬,拧拧眉毛,眼角的皱纹很深。
这是只有24岁的自己么?
方木在镜子前左右偏着头,细细地端详着自己。
旁边洗脸的是民商法专业的邹团结,他的脸上全是泡沫,正在认认真真的揉搓着。
“脸上起疙瘩了?”他眯缝着眼睛看着正对着镜子出神的方木,摸索着拿起一瓶洗面n,“要不要试试这个?”
“哦?不用了。”
邹团结又揉了好一阵,才用清水把脸上的泡沫冲得一g二净。他擦g脸,冲着镜子照了半天,最后呲呲牙,满意地走了。
方木看着他完成了繁琐的洗脸程序,想了想,学着他的样子冲镜子里微笑了一下。
靠,比哭还难看。
不过还是要微笑。
方木把脸浸在脸盆里的冷水中。
生活中,不是只有连环杀人犯。
第十章 门上的五角星
2002年6月30r,r本横滨,世界杯决赛,巴西对德国。
世界杯开赛以来,校门口所有的小饭馆都提供看球服务。今天是决赛,各个饭馆更是人员爆满。
方木和几个同学坐在一家叫“广源”的川味饭馆里,面前是几瓶啤酒,桌子上堆满了花生壳和毛豆皮,几盘廉价的炒菜已经被一扫而空。其他几张饭桌的情况也都差不多。每个人都仰头盯着挂在墙上的21寸的彩s电视。老板在吧台后面噼里啪啦的按着计算器,心里美滋滋的想他妈的世界杯要是一个月一届多好。
方木是被杜宇、邹团结和刘建军他们硬拉来的,本来不想去,可是想想实在没有什么事,不如来凑个热闹,条件只有一个:不去烧烤店。
饭馆里的人自然分成两派:一派支持巴西队,另一派是德国队的拥趸。方木不太懂足球,场上的队员除了罗纳尔多,其他的都叫不上名字。看看杜宇他们都支持巴西队,也就毫无原则的临时作了巴西球迷。
上半场双方毫无建树,巴西队从场面上来看比较被动,德国队有几次很好的机会,可惜都没有把握住。中场休息的时候,饭馆里的球迷们一面欣赏半场回放,一面大声争论着谁会得到冠军,不时有人在拿晚上的夜宵作为赌注。直到下半场开始,大家的注意力才回到电视上。第一次作足球迷,结果自己支持的球队就表现不佳。方木最初觉得无趣,慢慢的喝啤酒,吃花生,后来渐渐被大家的情绪感染,时不时地也扯上嗓子喊两句。
巴西队前场反抢成功,罗纳尔多把球传给10号(杜宇告诉他10号叫里瓦尔多),里瓦尔多在禁区外起脚远s,球的力量并不大,德国队门将卡恩很轻松的倒地准备把球搂在怀里,没成想球在胸口弹了一下之后,脱手了。
“别放松啊!”旁边饭桌上的一个大个子男生大叫一声。话音未落,罗纳尔多闪电般杀到,脚弓一推,球钻入大门左下角。巴西队1:0领先!
小饭店里响起一阵惊呼,随后就是喝彩声和骂娘声。
“卡恩太放松了,”大个子男生摇着头说,“这个球贴着草皮打过来,应该用身子压住,用手搂很容易脱手的。卡恩太自信了。”
“嗬嗬,好专业啊。”邹团结笑着说。
“唉,偶像啊,你能不能别让我失望。”大个子男生盯着屏幕,表情和卡恩一样沮丧。
“曲伟强,物理系的。”刘建军小声对方木说,“校足球队的守门员。”
“哦,怪不得。”
德国队开始拼命反扑,但是总与进球失之j臂。第79分钟,里瓦尔多在禁区前沿巧妙的一漏,罗纳尔多右脚低s打入球门左下角,彻底锁定胜局。
德国队的拥趸们骂声不绝。曲伟强长叹一声说:“巴西队肯定事先研究了卡恩的技术特点,他最怕这种低平球。”
全场比赛结束,巴西夺冠,满场纸屑飞舞,里瓦尔多披着巴西国旗绕场飞奔。
球赛一结束,大学生们或振臂高呼或垂头丧气地纷纷结账走人。曲伟强大声喊着:“老板,再给我拿四瓶啤酒。我要带走。”旁边一直陪着他看球的小巧女孩小声阻止他:“别喝了,今天都喝了那么多了。”
“你管我?”曲伟强瞪起眼睛,“这球看得这么郁闷,喝点酒还不行?”
小巧女孩嘟起嘴巴,不作声了。
方木倒不怎么关心球赛的结果,只是啤酒喝的太多,膀胱涨得难受,急匆匆的回到宿舍,先去厕所好好爽了一下。
方木一身轻松的回到寝室,却看见杜宇站在门口,正拿着一块抹布在门上使劲的蹭着。
“怎么了?”方木边甩着手上的水珠边问,“你在擦什么?”
“不知道是谁画的,”杜宇指指门,“可能是有人恶作剧吧。”
方木抬眼望去,门上还留有几道没有擦去的痕迹,大概是用大号签字笔画上去的,横七竖八的。
“画的是什么?”
“好像是个五角星,”杜宇皱皱眉头,“他妈的,谁这么无聊。”
“五角星?”方木向走廊两边看看,周围几个宿舍的门上都gg净净的。
“还没擦下去?”刘建军从斜对门探出头来。
“快了。”杜宇使劲蹭着,门上的痕迹终于消失了。
“靠,真够糁人的,有点像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刘建军作了个鬼脸。
方木笑了,“那一会我就把全楼的门上都画个五角星。”
夜里,方木突然醒了。
寝室里有什么东西在簌簌作响。方木努力睁开眼睛,借着窗外的月光在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寝室里一点一点的扫视着。
猛然,方木屏住了呼吸。
有个人站在紧闭的寝室门前。
方木想伸手到枕头底下去摸军刀,可是全身仿佛被冻住一样,丝毫动弹不得。他想张口叫醒杜宇,声音却憋在嗓子里,怎么也喊不出声。
冷汗开始流下来,方木一边拼命挣扎,一边死死的盯着门口的人。
那个人仿佛没有注意到方木已经醒来,他背对着方木,手在寝室的门上慢慢的比划着。随着他的手的动作,划过的地方都燃烧起来。
不要。方木感到自己颤抖起来。鼻子里是焦糊的味道。
门上,一个燃烧的五角星。
那个人慢慢转过身来,借着火光,方木看到了吴涵面目全非的脸。
不——
眼前突然是刺眼的白光。耳边响起杜宇的声音:“方木,方木,你怎么了?”
方木终于睁开眼睛,朦胧中,看见杜宇惊恐万状的脸。
“怎么,又做恶梦了?”
方木挣扎着坐起来,推开杜宇,向门上望去。
门上gg净净的,除了两张课表,什么都没有。
是个梦。
方木无力的躺下来,感到身下湿漉漉的,伸手一摸,自己的冷汗把床单都湿透了。
“你没事吧?”杜宇递过来一条毛巾。
“谢谢,我没事,你快睡吧。”方木接过毛巾,擦了擦脸和脖子。
杜宇拉灭了灯,寝室里重新寂静下来。
方木却睡不着。
很显然,这个梦和以往几乎千篇一律的那个恶梦完全不同。
五角星?代表什么呢?
总不会是全国各族人民在党的领导下团结一心的意思吧。
五角星是世界上最早的一个有关自然崇拜的符号,也是几何学中最完美、简洁的一种。五角星起初代表女x,后来被歪曲成异教徒的象征,到了近代,更是成为战争符号。
该不会是有人要找我单挑吧?
方木想想都觉得好笑。
不要想了,不是刚刚答应自己,要做个简单的普通人么?
之后方木睡得很沉,要不是杜宇叫他起来吃早饭,不知道他要睡到几点。
两个人慢慢的往食堂走,边走边闲聊。身边不时有人匆匆的跑过,起初方木没有在意,可是很快他就发现有点不对劲,校园里的人似乎都朝着一个方向跑:体育场。
“怎么了?”杜宇拉住一个外语学院的男生。
“不太清楚,听说c场上死人了。”
体育场位于校园的西北角,中间是一个标准的足球场,覆盖着当时少有的塑料草,四周是塑胶跑道。此刻,体育场外停着好几辆警灯闪烁的警车,走进体育场,北侧球门那里围着至少几百人。周围的看台上也挤满了兴奋而恐惧的学生。
没等走到跟前,方木就看到了大个子刘建军正挤在人群里,踮起脚拼命张望着。他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出什么事了?”
刘建军仿佛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一看是方木,笑笑说:“嗬嗬,神探来了?”
方木没理会他,也踮起脚来向里面张望,“怎么了,听说死人了?”
“是啊,不过不知道是谁,人太多了。”
挤在前面的几个学生被后面的人推搡得难受,回过头来刚要抱怨,看见方木,竟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脸上满是敬畏的表情。
方木有点尴尬,刚想转身离去,就被身后的刘建军和杜宇推着钻进了人群。
现场已经被警方用警戒线隔离开来,相比外面的拥挤不堪,警戒线里面显得无比宽敞。球门下俯卧着一具尸体,看身形应该是一个男x。他的脸埋在塑料草里,看不清面容,但是向两侧伸出的短小双臂却显得十分怪异。
几个穿白大褂的法医正在尸体旁边忙碌着,一个法医从左侧门柱那里小心翼翼的拿起一个发白的物体,细细端详着。
围观的学生发出一阵恐惧的惊呼,那是一只手。
几个看起来是物证组的警察在球门周围仔细的勘察着,不远处,一个警察手拿着笔记本,正在询问一个穿着运动服的男生,男生脸s惨白,一副随时可能瘫软在地的样子。
不多久,法医们把尸体从俯卧姿势掀翻过来,尸体僵硬的露出面容,对面的围观学生中有几个发出惊呼。
“是谁?”刘建军伸长脖子,使劲看着,“怎么有点眼熟?”
方木也觉得死者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很眼熟,可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我去那边瞧瞧。”刘建军猫着腰,沿着警戒线向死者对面的位置挤过去。几分钟后,他脸s煞白的回到方木和杜宇身边。
“是曲伟强,手都被砍下来了,真惨。”
整整一天,校园里的各个角落里都在谈论着发生在c场上的凶杀案。不时有人来找方木打探消息,潜台词是:这事你不管谁管?
方木被搞得烦透了,在对第n个来访者翻起白眼后,他终于忍无可忍,离开寝室出去躲清静。
现在是晚上8点半,校园里依然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方木不想往人多的地方去,刻意地在那些黑暗的角落里走,不知不觉中,竟来到了体育场。
平时,这里是恋人们约会的最佳场所,而今天却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大概是早上的一幕惨剧吓坏了大家吧?风月场变成了杀人地,谁还有心情到这里谈情说爱呢。方木沿着台阶一步步走到足球场上,踏着软绵绵的塑料草皮慢慢走向北侧的球门。
球门附近的草皮被压得东倒西歪。一个白粉画就的人形静静的躺在那里,向两侧伸出的短小双臂指向左右门柱。方木站在原地盯着人形看了一会,就慢慢踱到左侧门柱那里。今早,曲伟强的一只手就是在那里发现的。那另一只手则被凶手放在右侧门柱那里。
方木蹲下身来,天s很黑,看不清草叶上的血迹有多少,不过应该不会很多。
手应该是曲伟强死后才被砍下来的。
方木又回到人形的位置,学着它的样子慢慢展开双臂,一瞬间,竟有通体轻泰的感觉,几乎要眩晕过去。他赶快站直身子,迅速向后退了两步。
面前的球门默默地站着,曲伟强的轮廓静静地伏卧在门线上,眼前的一切让这个平淡无奇、白漆斑驳的球门显得凶险异常,仿佛那是一道生死之门,而死者以最简单的线条留下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痕迹。
方木小心翼翼的向前迈出一步,又一步,跨过门线的同时屏住了呼吸。
什么也没有发生,眼前并不是地狱的熊熊烈火,依然是空荡荡的足球场。抬起头,繁星点点的夜空,深呼吸,g燥的空气中并没有刺鼻的血腥味。
方木快步离开了足球场,边走边对自己说:方木,你真他妈的有病。
2002年7月1r,j大体育场发生一起杀人案。一名早起晨跑的学生在体育场内的球门附近发现一具俯卧的男尸。市局经文保处的g警立即赶赴现场进行了现场勘查和初步调查走访。
经查,死者名叫曲伟强,男,19岁,吉林省临江市人,生前就读于j大物理系二年级。死因为颅脑损伤,致其死地的应该是一把锤子之类的凶器。尸体被放置于j大田径场北侧的球门里,头南脚北,双手被斩断,后在左右门柱处各发现了死者的左右手。经初步勘验,足球场应该不是杀人的第一现场,死者是在别处被杀害后移至此处。
经过初步调查走访,死者生前居住在j大南苑4舍611室,不过他从本学期开始一直和女友在校外租房同居。在死者室友的带领下,警方找到了死者居住的民房,敲了很久的门也没有人回应。后来找到房东打开门后,发现了意想不到,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曲伟强的女友王倩被杀死在房中。当g警们进入房间后,扑鼻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味,随后就在卧室里发现了一具一丝不挂的女尸。尸体头北(卧室门的方向)脚南(窗户的方向),四肢摊开呈“大”字形仰卧在卧室的地板上,g警上前仔细察看时,才发现死者已经被肢解成六个部分(头、躯g、四肢)后重新拼成一个人形。经法医检验,尽管死者的胸部(左侧r房下方)c着一支医用注s器,不过其真正死因是机械x窒息,从死者脖子上的扼痕来看,应该是被人掐死的。从尸检结果上来看,死者的处女膜陈旧x破裂,死前也有被强行发生过x行为的迹象,但是在死者的yd中没有发现jy,怀疑凶手在强暴死者时使用了避孕套。
现场位于j大附近居民区的一栋三层小楼的二楼左侧的一间。两名死者租住的房间的窗外(纱窗已被破坏)是自行车棚的雨搭。由于时值盛夏,房间里的窗户都开着,怀疑凶手是从自行车棚攀爬而上,破坏了纱窗后潜入室内实施杀人。在卧室的床上发现了大量血迹、头发和头骨碎片,经检验属于第一个死者曲伟强,因此,可以初步认定该民房为曲伟强被杀的第一现场。尽管凶手先后在室内杀人、分尸,可是现场并非血迹斑斑,惨不忍睹。可以肯定案发现场曾被人打扫过,没发现可提取的指纹和脚印。
案发当r是一个敏感的r子,市局领导对此十分重视,后经多方考察后排除了本案的政治因素,当作一件普通的刑事案件j由经文保处处理。
一案两命。此事在j大掀起了轩然大波,学校一面积极配合公安机关破案,一面加强了校园保卫工作。直接后果是:由于严格了宿舍管理,所有在校外同居的鸳鸯们都纷纷返回了各自的寝室。间接后果是:下晚自习的学生们经常在学校的各个黑暗角落里看到激情上演的现场秀。
经常看见身着制服的警察来到学校里找某人了解情况,特别是两名死者生前的室友、同学。校足球队的队长不止一次的暗示警方调查一下本市其它院校的足球队。在警方不予理睬后,自己搞了一个所谓的球衣退役仪式。
尽管正值期末考试期间,球衣退役仪式还是吸引了不少学生去看热闹,方木也是其中一个。
仪式在足球场举行。足球队全体成员列为两队,球队正副队长和两名队员在队前各扯着一件球衣的四角,缓慢而庄严的步向足球场北侧球门。那里摆着一张桌子,曲伟强的大幅遗像摆在上面。遗像前面是一只足球和曲伟强的球鞋。队员们走到桌子旁边,分列在桌子两旁,背手而立。队长向曲伟强的遗像三鞠躬,然后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纸,开始致词。
致词的内容大致是回忆了曲伟强加入球队的过程以及在球队中做出的“杰出贡献”,词藻华丽,措辞煽情,不过未免有夸张的嫌疑,例如“未来中国足坛的希望”、“不可攻破的门神”等等,让人误会死的不是曲伟强而是王大雷。不过这篇讲稿的效果还是不错的,两侧肃立的球员几乎人人落泪,围观的同学也大多红了眼圈。
致词完毕,队长拿过球衣在上面淋了点什么y体,然后用打火机点燃了球衣,j大校队的1号球衣腾的烧起来,很快就成了一团火球,队长大概被烧了手,急忙把球衣扔在地上,针织物和塑料燃烧的气味顿时弥漫开来。接着,就看见体育场管理员大呼小叫的跑过来,在尚未烧尽的球衣上一通乱踩。足球队员们顿时急了,把管理员围起来大声质问。管理员也火了:“搞什么仪式可以,可是你们不能放火啊,这塑料草皮烧坏了你们赔得起么?”双方推推搡搡地出了体育场,说是要去校长那里说清楚。球衣退役仪式就这样草草结束,只剩下烧了一半的曲伟强的球衣在被烧焦了一片的草皮上闷闷地冒着烟。方木看看桌子上被碰翻的曲伟强的遗像,苦笑一下,随着散去的人群走出了体育场。
回到寝室,却意外的看见邰伟坐在自己的床上翻书。方木因为上次的事还有点记恨邰伟,沉着脸没有搭理他。倒是邰伟嬉皮笑脸的先开口了:“g吗去了,我等你半天了。”
“找我有事么?”方木冷冷地问,不过随后心头一凛,难道又出事了?
“没什么大事,局里正好到你们学校查案,我就顺便来看看你。”
“你来g什么?”方木想了想,“为了那件杀人案?不归你们刑警队管吧?”
“嗬嗬,你小子知道的还挺多,”邰伟笑呵呵的说,“那是经文保处的事,我听说他们来你们学校调查,顺便就跟过来了。怎么样,你还好么?”
“挺好。劳您费心了。”方木坐在椅子上,没好气地说。
“嗬嗬,还在生我的气啊?”邰伟毫不在意,“我承认我做得有点欠妥,不过我想你不要物质奖励,让学校表扬表扬你也好。我也是冒了风险的,局长知道了非骂我不可。”
“你这么不长脑子的人,骂一顿也应该。”说完,方木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嗬嗬,不是你想的那样,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局长不想让你参与这件案子。”
方木刚想问问为什么,邰伟就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
“说正事吧,这里有一封信要给你。”邰伟把信封递过来,盯着方木的眼睛,表情严肃了很多,“是马凯给你的。”
方木正要伸手去接,听说是马凯给自己的,不由自主地缩了缩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是最普通的白s信封,没有写明收信人,里面的信不是很厚,捏在手里轻飘飘的,方木把信封翻过来看看,信口没有封。
“我没看啊,向毛主席保证。”邰伟见方木抬头看向自己,忙申辩道,“他是直接j到我手上的,我就直接j给你了。”
邰伟见方木瞅着自己手里的信封发愣,“怎么,你不看看么?”
方木没有回答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信封。
马凯,你要告诉我什么呢?
邰伟见他不说话,也觉得无趣,就起身告辞。方木没有挽留他,邰伟走到门口,忽然转身说:
“马凯一审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他顿了一下,“他没有提出上诉。没什么意外的话,周四凌晨就执行死刑。”说完,冲方木点了点头,就拉开门走了。
午夜的天台一片静霭。头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黑黑的天幕。风很大,天台上的沙子被吹得在地上乱滚,好像轻轻的脚步声。
方木站在天台边上,默默地看着漆黑一片的校园,仿佛置身于无尽的深渊。低下头看看表,已经是凌晨2点半了,马凯,已经被执行死刑了么?
他极力向远处张望着,耳朵捕捉着每一丝可能听到的声音。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那个人被押下警车,可能有同伴,也可能独自一人,走完人生中最后几步路。面前是一个浅浅的土坑,跪下来,能感到砂石硌在膝盖上的刺痛。脑后是子弹上膛的五六式全自动步枪,法警们把手放在打开保险的五四手枪上,静等着执法武警扣动扳机。只消一下,从此人世间的种种,好的,坏的,欠你的,欠我的,一笔勾销。
明知道自己听不到那一声枪响,方木还是全身绷紧的等候着。
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想不想听到那一声枪响。
的确,方木忽然感到自己也不知道马凯在他心中究竟是一个该千刀万剐的杀人狂,还是一个可怜可悲的病人。
毫无疑问,马凯有严重的精神障碍,但是,按照中国刑法的规定,马凯的精神障碍并没有影响他的辨认和控制能力,因此,他在法律上仍然是一个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的人,必须为自己的犯罪行为承担法律后果。
然而,此刻在方木眼前的,是马凯那双毫无生气的,写满了焦虑与绝望的眼睛。他像一个在迷宫里乱闯乱撞的可怜的动物,头破血流,害怕的哭泣,然而,没有出路,没有救赎。血y是甜美的诅咒,喝下去,看起来是获得,其实是永远的失去。在红园区常青北街83号432那个r夜拉着窗帘的小屋里,每次在梦中疲惫不堪的醒来,马凯是该庆幸又活着一天,还是该提醒自己前方不远就是死期?
怎么,我在同情他?
方木摇摇头,努力将这些念头赶出脑海。
听着,那是一个杀人狂,你是个正常人,你应该诅咒他下地狱!
可是,为什么我会站在这里?
已经凌晨3点半了,方木叹了口气,弯腰拎起一个黑s塑胶袋,像往常一样,向天台东北角的小沙堆走去。
火烧起来,黑s的纸灰漫天飞舞,落下来,又不甘心的拼命飘起来,然而,终于旋转着四散到天台的各个角落,轻轻的粉碎,没有声音。
方木掏出那封未曾看过的信,想对那堆火说些什么,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只把那封信投入火堆,看着它翻卷着烧成灰烬,和其他纸灰混在一起,被风卷着飘走。
从此,你的一切,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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