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又一次亮了亮手中的银票:“所以我们要和‘开泰’合作,利用他们的庄票到上海去兑现。”
王有龄沉吟地以手指叩桌:“不过……从杭州不带一粒米稻去上海,实在是太冒险了!万一在上海买不到米,那岂不是猴子望月,急得双脚跳也没用。”
胡雪岩似乎胜算在握:“这件事你别担心,我已反复打听过了:上海的漕粮集中在松江,最近还积压着不少。只要能在松江购买得到粮食,就能在上海港顺利地装船‘海运’去北京。这样既安全,还能从两地的差价中……赚钱。”
王有龄大为惊骇:“雪岩兄弟,你这想法真是胆大包天哪……但此事万万不能走漏风声,否则是欺君之罪!”
胡雪岩慎重地:“对!不光有这一层,还有商业机密。运河经营漕粮的不在少数,风声一旦传出去,米商会立刻提价。差额太大,事情就难办了。”
胡雪岩为他打气:“老兄!只要把漕粮运到北京,解除朝廷燃眉之急,皇上就高兴!还管你用的是什么方法。”
王有龄仍然顾虑重重:“此事我当禀告中丞大人……就是这一笔巨额粮款,藩司不知能否出得起?”
胡雪岩伸手在这位官兄的肩头按了按:“别担心!即便藩台无法筹措这笔巨款,我也自有办法。”说罢,小心地收起了《两江图舆》。
王有龄追问不休:“你有办法?什么办法?”
胡雪岩神秘地:“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你自然会知道。”
胡雪岩首先以赔礼还债的名义来找开泰钱庄。自责自罪的话说过了,胡雪岩又依伙计之礼,送给何掌柜一个红绫包着的银质寿桃,因为后天就是何掌柜的生日。这件小事,令何掌柜泪眼涩涩,好不感动。他把那张债据还给了胡雪岩,由衷道:“雪岩,这笔陈年老账,由于赖知府的拖‘赖’,也由于我的糊涂,把你也牵连了进去。现在真相大白,银钱两讫,这件事就此了结。这张单据就由你保管吧。”
胡雪岩一笑,拿过何掌柜点旱烟的打火石,打出火苗,把债据用火烧掉。这才说明来意道:“我已在浙江粮台王大人手下当差。最近,我们受抚台大人之命,将要到上海、松江一带去采购一批漕粮,通过‘海运’运往北京。由于路上不安全,我们不想带现金,想带钱庄的银票去上海。这笔业务,我想介绍给‘开泰’,不知掌柜有没有兴趣?”
钱庄的要务是拥有足够的本金。而吸纳官银、沾上公府和国库的专用款项,是最有效的“融通”手段。胡雪岩给开泰注入浙江漕银这样一股“活水”,何掌柜自是大喜拍案:“太好了!这可是一笔大业务。胡老弟,你究竟没有忘记老娘家呀!这样吧,你们所需的购粮款,我们‘开泰’可预先借贷,带上足够的银票,到上海‘大三元’钱庄去兑付。这样,你们粮台不必事先筹措资金,一切到事后结算。雪岩,你看怎么样?”
胡雪岩 第一部分
这正是胡雪岩要达到的目的!也是他向王有龄所诩的“自有办法”。他笑嘻嘻地点着头:“这当然好,可我们没有任何商家担保,就凭王大人省粮台坐办的官职和我的信誉,不知何掌柜放心否?”
何掌柜正思对胡雪岩作些弥补,在开缺胡雪岩这件事上,自己确实做得过了点儿!由衷道:“雪岩,你的人格就是信用、就是担保!这一次事件,就足以证明你的为人。换了另一个人,这样可以扬眉吐气的机会,岂肯轻易放过?而你居然愿意委屈自己,保全别人的面子,足见你居心仁厚,心胸豁达。雪岩,掌柜佩服你!”
章胖子与何掌柜用眼神交换过了,拍着胸脯道:“胡老弟,我可以陪你们去上海。需要什么银两,我可一路代你们设法。沿途钱庄有不少我的朋友,业务上都有往来。”胡雪岩高兴地举起双手,与二人击掌:“好!此事就这样一言为定。”
临离开杭州前,胡雪岩又去了草桥门外螺蛳姑娘家,意外地撞上了螺蛳姑娘的弟弟小螺蛳,衣不蔽体,又脏又臭,一年多不见,依然精瘦干巴。思来想去,胡雪岩决定把小螺蛳带在身边。
傍晚,垂挂着“浙江粮台”旗纛的官船,准备停泊在运河上的一个小镇上。船工拉下风帆。有几个船古佬已经收拾齐整,准备上岸去风流快活。船老板来到船头甲板,正欲开口,王有龄道:“请问老板,像今日这样顺风顺水,几天可到上海?”
船主久经风浪,说最少也得十天。像今日这样,大后天可到嘉兴,再有七八天,就可以抵达松江。松江离上海就不远了。上海,现在还属松江府的地盘。
王有龄心中有事:“坐船,人是舒服,就是太慢!呆在船上太单调乏味。”
船主道:“那就打麻将,这是船上最好的消遣。”不一会,船头就响起哗啦哗啦的麻将声。
船尾,桅杆上垂下一盏马灯。罗家骥趴在一张小杌凳上,挺认真地复习胡雪岩今天教他的西湖诗。胡雪岩有点百无聊赖,目光散漫地望着岸上。
黎明时分,官船启动,胡雪岩被船工的吆喊声惊醒,两个船工押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来到船头报告说,有个河南逃荒女子躲到船上来了,她躲进了货舱,想白乘船去松江。
船主呵欠连天,有点懒心无肠:“哦,那就按船家规矩:来个‘吊白鹅’吧……”
她不住挣扎着喊:“救命啊——救命……”此时,桅杆又转动了一个方向,把她朝河水中垂放下去。
“住手!快住手……”传来一声断喝,胡雪岩大步从船头赶了过来。
船工神情讪讪地将逃荒女拉上来,放到后舷甲板上。罗家骥闻讯赶来,连忙上前去为逃荒女解开缆索,扶她坐了起来。胡雪岩下细打量姑娘:容长脸,闪闪发光一双丹凤眼,长长斜入鬓角的吊梢眉。稍稍安定下来,白黑透红的脸上便浸出桃晕。不光身量,那模样神情,果然象煞螺蛳姑娘!他心中一阵莫名惊喜,脱口道:“着实像你姐姐……”逃荒女猛一下子跪倒在地,不住地向胡雪岩磕头:“这位大哥,小女子俺不知咋样感谢你才好。”
胡雪岩感叹:“唉!别谢了,天下苦命人太多,理应互相帮忙……你小小年纪,怎么会从河南流落到浙江来?”
逃荒女含着眼泪:“甭提了,大哥!五年前,黄河发大水,将俺村庄全冲掉了,俺爷、俺娘全死在洪水中……俺跟着乡亲讨饭到江南,全是躲在船上一路逃过来……到了松江,被一位有钱的老太太收留。老太太腿脚不利索,俺就成了她的丫头。”
逃荒女比划着:“前些日子,俺上街替老太太买瓜果,被码头上一个船霸头抢走。终于昨夜让俺逃出他的船……俺想搭船回松江,再去找那个好心的老太太,没料到被刚才那俩船工发现了……幸亏大哥危难中相救……”她歪头打量着胡雪岩,那感激的微笑中,透着率真和大胆。
胡雪岩同情地:“哦,原来是这样……刚好我们的船要路过松江,就搭我们的船走吧!再也不会有人欺侮你了,到了松江,我们帮你找那个富太太,好吗?”
胡雪岩 第一部分
逃荒女又要跪下去,胡雪岩把她拉住:“你就和罗家骥一样,叫我胡大哥好了。你有名字吗?”
“有,俺叫巧珠。胡大哥,在船上俺可以帮助你们做事,洗衣、洗菜、烧饭、打杂,俺样样会来。”
从此,单调寂寞的官船上有了生气,添了笑声。早晨,迎着晨光,罗家骥在船头练武踢打。旁边,放着大盆衣服,巧珠从河中用吊桶打水,轻捷利索地为大家洗衣。那种俏丽,那种轻盈,那利落中偶尔伴生的草率,都会让胡雪岩情不自禁地想起螺蛳姑娘。
松江乃苏南门户,水陆冲要之地。自上海开埠,成为列强海国冒险家的乐园,松江这个古老的商埠更加繁华。大凡洋货转运,无不走松江转埠,而洋商需要的土产国货,大者如棉、油、茶、丝,小者如生漆、药材、猪鬃、皮张,更微如川东桐油、商洛白蜡、雪峰锑钨、竟陵花伞,无不把松江作为一个大堆栈、大库房,堆山积海,让洋人买办以最低价、滥便宜淘了去!
上了码头,走在街上,但见两旁店铺招牌林立,行人熙熙攘攘。王有龄换了便装,随同胡雪岩、章胖子,由巧珠姑娘领着,穿街走巷,浏览市容。来到一个三叉路口,街上的行人忽然分开,纷纷避开到街道两侧的店铺檐下,看时,前方汹涌着一股人流,潮水般朝着路口拥来。这里是米市,空气中流走着稻米的味道,他们被人流冲到了一家米店门口。
一大群漕工!胡雪岩有过同他们打交道的经历——以中老年居多,手持扁担、扛棒,气势汹汹追赶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扁担、杠棒随着漕工的手臂齐举,一起一落:“快派我们活!给我们钱!……”有的漕工拉住管事的衣服,有的怒且叉腰,将他团团围住。
王有龄和胡雪岩站在米店门口的石阶上,便和米店老板交谈起来。王有龄问老板:松江怎么有这么多的漕工?老板解释说,松江地处江浙两省交界,是运河、长江双料水陆码头。松江漕帮,也是中国最大的漕帮。因为长江三角洲所产粮食,大部分走松江集中,然后走大运河运走。
胡雪岩:“这我们知道。可最近不是听说朝廷要将河运改为海运吗。”
“对!现在太平军把南京、镇江的口子卡住,河运只好彻底改为海运。在这之前,因大运河苏北、淮南段逐渐淤塞,松江的漕粮,慢慢已运不出去了。只是外头不清楚这个情况,粮食但只还往松江涌。漕帮呢,管粮食卸船,管粮食进仓,可做了工拿不到钱,怎么能不闹事呢?”
胡雪岩眼前一亮,立刻捉到了商机:“老板,松江的漕粮存了不少吧?”
老板叹息:“这,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一座座仓廪里的白米堆积如山,都快要发霉、腐烂,可以酿酒了。真可惜啊!”
胡雪岩压低声音:“老板,向您请教一下:我们如要求做大宗粮食买卖,是去找松江府粮台,还是找漕帮?”
老板竖起一个指头:“你只要找到一个人,一切都全在他身上。”
“谁?”
“尤大伟,人称他尤老五。他是松江漕帮的首领,名震江湖!在松江、在上海,甚至千里运河上,只要一提松江漕帮,没有人不知道尤老五。”
此时,两人才发现他们这一行人已经走散。罗家骥肯定是陪巧珠去寻主人家了。章胖子呢,没准已在花街柳巷入港了。两人打听到漕帮会所的所在,立即回船准备。
稍懂点江湖“海底”的人都知道,漕帮会所实际上是青帮设在码头上的一个公开办事机构。青帮是个组织十分严密的秘密团体,而漕运则是它衍生的载体和渊薮。据米店老板说来,这尤老五恐怕就是这样一位水陆两栖的双料角色!
两人准备了礼品、拜贴,王有龄袍带加身,正好章胖子探花回船,一行人浩浩荡荡,迤逦往漕帮会所而来。
尤老五得到通报,早已在台阶上等候。他的身材高大,乍一看,还真有几分纠纠武夫的味道,但细瞧就不是了,不仅精明,而且冷静,那冷静中又有些彬彬儒雅的仁者之风。
胡雪岩 第一部分
王有龄拱手道:“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天下漕帮是一家,我也就不说两家的话。只因浙江粮台的官船停靠松江,见码头上情形极度混乱,泊靠甚难。上得岸来,又遇漕工聚众闹事,其势汹汹,绿营出动,形势有些不堪,故此有些担心。”
尤五毫不掩饰:“王大人所见不差。这几个月来,太平军卡住南京、镇江,运河漕运中断。松江的漕粮无法转运出去,大量囤积此地,造成大批漕工停业。再加上工头从中克扣工饷,打骂漕工,从而激起漕工义愤,风潮不断……我们公所,已几次受到松江知府衙门的申饬了。”
胡雪岩侃侃而谈:“尤舵主,在下胡雪岩,原在杭州钱庄当过跑街,跑的就是各家商号,如何流通、如何交换、如何把生意做活,让死钱变出更多的活钱,依我之见,你们松江把这么多漕粮积压在仓禀,则成了死水一潭,腐烂、发臭……能不能采取变通办法,把这些囤积的漕粮,变成源源活水、哗哗银子……”
尤五深受蛊惑:“怎么一个变通法,胡相公能否明说?”
胡雪岩放缓语气:“这次,王大人率我们去上海,就是要购买十万斤粮食,火速完成朝廷下达的浙江漕粮的海运任务。很巧,路过松江,看见你们这儿漕粮积压如山。王大人有心想在松江就地采购。这样,既可立即从上海港运走,又可解决你们漕帮一时的困难,岂不两全其美?”
尤五语气毫无掩饰:“我之所以急于将囤积的漕粮出手,是要换取现银,发给漕帮兄弟救燃眉之急,我甚至可以以优惠价格卖给你们。不知你们……”
胡雪岩嘻嘻一笑:“我知道尤五大爷的担心,毋需过虑,”他指着在一旁端坐的章胖子,“这位是杭州‘开泰’钱庄的大伙计章水祥大爷。王大人这次特地带他同行,就是为了随时随地可以结清粮款。”
但尤五还有他的顾虑:“王大人,胡大爷、章大爷,多谢你们关心我们松江漕帮,在下感激不尽!但你们也知道:国以粮为本,漕粮事关重大,万一朝廷要松江急送皇粮,我无法如数交解,那就是天大的死罪!甚至落个满门抄斩。尤某如何担当得起啊?”
王有龄神色庄重,是提醒,也是叮嘱:“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最多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我们暂时借调你们的漕粮,也仅仅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以后悉数归还你们的还是稻米。绝不会影响你们上缴朝廷的漕粮。”
胡雪岩到底更熟悉商场,微笑道:“我们路过松江,见这里漕粮积压严重,有心替尤掌舵分忧。再说,江苏大部沦陷,连省城南京都落入太平军之手,朝廷怎会向偏安一隅的小小松江征调漕粮?请尤掌舵三思。”
尤五慎重地:“事关重大,容在下细细斟酌一二。实在对不起!”说着,尤五端起了茶盅,表示送客。
王有龄知趣地站起身:“那我们告辞了。”
大家回到船上,巧珠和家骥去了这许久却不见回来。
大家正有些着急,却见家骥一跳一跳朝官船奔来。
原来,两人在松江城里苦寻大半天,都没能找到那老太太家。家骥提议换种方法:既然是松江一个富贵人家,那就找上了点年纪的人打听,告知他们老太太的特征,老太太家里的特征。巧珠一说特征,立刻就有一位白髯飘飘的老者给他们引路,并告诉他们要找的府第准是“筠秀园”,松江第一豪宅,里头住的是有着“江南佘太君”之称的尤老太太。松江漕帮,当年就是尤老太和她夫君创建的。老人说,尤老太早不管事了,因为当年在帮会门派的械斗中折了一条腿,行动不便,早早便在这筠秀园内养老纳福。现在接她班的掌门人,是她的第五个儿子尤珏,外号尤老五。
胡雪岩大喜过望,拿手拍着家骥的脑勺,频频道:“天意!这是天意!这尤老太,倒是必须去见的一个人物……”
尤老太在“舍身寮”里接待他们。
尤老太并不糊涂,拿眼瞅着他:“你们今天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见教?天下漕帮是一家,咱们漕帮兄弟最讲义气,有什么事,你尽管对老身直说。”
胡雪岩 第一部分
胡雪岩毫不遮掩,将浙江粮台想找松江漕帮购粮,以及去漕帮会所会见尤老五之事,说了个详细。尤老太声音缓而低沉:“尤五这样做,自有他的苦衷。”据尤老太称,松江漕帮会所,的确掌控着松江的粮食业。但漕帮购买粮食的本金,例由入会的会员共筹分摊,只不过尤家出的本金多一点,因此,有关粮食买卖,无论多寡,他都要找帮中的“会董”、俗称“三老四少”商量。但问题不在这儿,因运河淤塞,漕工失业、半失业者众多,人心浮动,一触即发。偏偏占据金陵的太平军派人来找漕帮联络,让漕帮在松江起事,响应太平军。并派“间作”多人,在漕工中活动。而各国列强为保其在华利益,保护所谓的上海租界的安全,要求把松江、青浦一线划为中立区,让中国政府和太平军都作出承诺,不在中立区交战,不把战火引向上海方面。上海租界,已派华商来漕帮会所游说:“维护地方稳定,力争松江划为中立区。而地方政府松江府却莫名其妙,一会儿说中立不中立,在粤匪长毛而不在于我大清,一会儿又说中立与否,由圣意朝命传檄而定,松江岂可自专?此情之下,漕帮会所行事能不多加小心,慎之又慎?
胡雪岩再三称谢,感谢尤老太没把他当外人, “不过,倘为松江地方着想,为松江的黎民百姓着想,我们应该借助洋人这个意图,力争松江成为交战双方的中立区,以免生灵涂炭,百姓遭殃。只要漕工肇乱,松江中立便势不可能。太平军兵指松江,战事难免。举事漕工或可分享战争的成果,像巧珠这种松江百姓,像我这类过路商旅,未必就有好果子吃……”正说着,尤五匆匆来到“舍身寮”,乍见胡雪岩,不由得愣了一下。
尤老太显然已经打定主意:“胡相公不是外人,他是巧珠女婿,人家代浙江方面来买米,你因何不卖?这道理满天下都讲不过去!”
尤老五终于发急道:“娘,我得到线报,有一伙漕工准备后天举事,松江的大局,眼见得没法收拾!”
尤老太拿过龙头拐杖,巧珠搀她一把,稳稳地立了起来,她把拐杖一顿,目光如电:“既如此,我倒要看看,你们兄弟俩如何处置这桩粮食买卖——!”
尤五还在犹豫。胡雪岩嘴快:“将浙江粮台所需十万石粮食连夜调运出仓,连夜装船,明日一早,扬帆启碇!抽准备起事漕工之一半或三停参加漕运,削其力,挫其锐,不足人手以普通漕工补充。告诉大家,漕粮到沪,落地转为海运,即兑现全部漕银。不知尤掌舵尤大爷意下如何?”
尤老太轻轻喟叹一声:“浙江、江苏是紧邻,松江与杭州休戚相关,形同兄弟。五儿,胡老板虽是道外之人,却侠义心肠,懂得变通,老五,胡先生这个朋友你一定要交!今后,你们就以兄弟相称吧,不要大爷、大人……”
胡雪岩见机跪倒在尤老太的膝前:
“那我就拜老前辈为干娘,同尤五哥结为兄弟!患难与共,生死同心!”
尤五也只行得跪倒在地:“好!我在娘面前发誓:我与雪岩兄弟义结金兰,形同手足,永不分离。”
两人站起,用青帮的礼节互相行礼。青帮有个规矩,兴混不兴赖。有此一拜,以后到各码头,胡雪岩可以堂而皇之打青帮旗号,并自称是尤五爷的结拜弟兄,但不能对做过的事不承认,耍赖皮,而必须好汉做事好汉当。
混乱不堪的松江码头一夜之间模样大变,那些横七竖八、乱泊乱靠的船只全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浙江粮台一艘官船雄踞码头,端的醒目。
尤五扬手朝前方一指:“王大人,你们要的十万斤漕粮,已全部装船停当。只等你王大人一声令下就可扬帆启航,直奔上海港!”
这日,粮船到港,尤五领着王有龄一行,走黄浦江方向进入南市区。街道上,各色人等,熙来攘往,华洋杂陈,服饰缤纷。乍入洋场,众人的眼睛都不够用了!
他们下榻在四明旅社。这里是闹市的中心,着名的“大三元”钱庄就在近旁,离码头也不远,吃饭坐车都很方便。大家感叹一回,这才分头行事。
胡雪岩 第一部分
尤五与胡雪岩去拜沙船帮这个码头。
王有龄自然关注漕粮海运之事,但照官场上的规矩,他得马上去拜访上海道,办理免征(粮食)落地捐、粮食报关等手续。
用租界里流行的计时方法:两礼拜后,漕粮走上海启运。一切顺利,大家欢天喜地。次日下午,大三元钱庄一位襄理,专程来请胡雪岩去钱庄用茶,聊表谢忱。
在钱业赫赫有名的大三元,为什么对他这个外省来的无名小卒这么客气?因为他代表浙江粮台,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官商。官商经手的往往是大宗业务,而且用行话说属于“长线”,比如漕粮,怎么可能就这一回这一桩生意?“浙省这批漕粮,出面的虽系开泰,但大三元应该很松爽地捞了一票。漕运改海运,浙江漕粮,以后落上海的时候可就多喽——”胡雪岩笑嘻嘻的,笑容与笑语都如同伸出一束鲜花在人面前晃颤。襄理早把胡雪岩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笑意写在脸上,在金丝眼镜后面如波光闪烁:“漕运大省,在新老八大行中,粮食始终摆在首位。又是公事生意……何况胡先生本来就是‘开泰’钱庄的人嘛,我们钱业的门道还能瞒得过你?这是胡先生对‘大三元’生意上的照顾,我们不会忘记你。”
说着,襄理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存折,一点不加掩饰地搁在他的面前:“这是‘大三元’专为胡先生开的户头,里面已有一定底金。胡先生到各地‘大三元’分号都可以取款、存钱。”
胡雪岩打开存折看了看,知道数不在少,客气道:“你们‘大三元’太客气了!不敢当,不敢当!”
胡雪岩盘算了一下:十万漕粮的官价银,浙江藩司肯定还没有拨到大三元,但除了付给尤五的漕粮漕运银,他还有一笔重要开支要大三元预付!于是正色道:“李襄理,我想请你以‘浙江粮台’的名义,划拨二万两银子到福州去!算是这次漕粮交易中的一项开支。不知可不可以?”
李襄理倒很干脆:“可以!汇给福州的什么人?”
胡雪岩从衣袋里取出一张纸条,让襄理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汇出银两。当然,或许连王有龄都不曾料到:这是浙江巡抚黄大人福建老家的详址,收银人是黄中丞的老父亲。长线,这才是最有效能的长线投资呢!
这日,胡雪岩袖出大三元那张汇单的存根对王有龄说:“你去见中丞大人时,顺便把这张单据交给他,请他查实一下。”
王有龄接过一看,数额巨大!胡雪岩以实相告:“是以你的名义,汇给中丞大人的老父亲的。”
王有龄有些担心:“报答,当然要报答!但做得如此明显,是否会惹恼中丞大人?”
胡雪岩以他对世事人情的观察,用一种坚定的语气为王有龄打气:“别担心!虽然我从没见过中丞大人,但我听到过对他为人的评价,也摸透了当官的性格。我完全可以断定:收到这张银票,他不光不会生气;还会夸奖你办事得力,处世有方。既然朝廷可以买官鬻爵,黄大人就是浙江的朝廷。上行下效而已。”
王有龄压低声音:“雪岩,我问你,这一进一出,我们可赚到多少银子?”
胡雪岩给他透底:“这些,全在章大伙的账上。中丞大人是按照杭州的粮价核准这笔购粮款项。可我们付给松江漕帮的,是按尢五哥定的价。这一进一出,我估计,一趟能赚到三四万两银子。
王有龄的惊喜是不言而喻的。怪不得谁都说粮台坐办是个肥缺,自古以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值此多事之秋,战乱不断,且有旷日持久之势,粮价肯定上涨。谁做粮食生意,尤其是公事生意,肯定发财无疑!他不禁感叹道:“为王前驱,君子于役。看来只要肯经营,一夜就能暴富。”
船过松江,一行人受到尤五的盛情款待。从大三元拿到漕粮款,补发了拖欠的工饷,稳住了漕帮,也避免了漕帮内部的一次分裂。而今,太平军虽已攻占镇江、扬州。但有清军江南、江北两座大营的拦阻,松江暂时无事。出松江地界就难保了,太平军已派兵东征,听说太湖周围已有成群结队的难民出现,浙江的安宁被打破了。
胡雪岩 第一部分
临离开松江,尤五来船上送行。说过一路顺风之类,尤五拱手道:“局势变化太快,江苏战事一吃紧,松江的粮食肯定也紧俏。这几日,米价一个劲儿飙升,一天一个价,不少米店已经抢购一空,有行无市了。”
王有龄担心自己看走了眼:“这种情形,不会持续多久吧?”“谁知道呢,王大人,你们回到杭州请赶紧把十万漕粮运来松江,填补我的空缺。否则,万一朝廷急着向松江催要漕粮,我尤五拿不出,岂不是罪责难逃?”
王有龄频频点头:“好,我回到杭州,一定抓紧办理!不过,目今这战云密布,社会动荡,漕粮能否早日运到松江,下官不敢担保。”
尤五大度地挥挥手:“这倒不怕,王大人如果担心人手不足,或者路上不安全,我可以派松江漕帮前来杭州协助……”
王有龄摆摆手:“这倒没有必要。反正下官尽力,尽力。”
果然世事难料,官船刚刚走出松江地界,运河前段一个叫风口的地方发生沉船事故,堵塞河道,过不去了。船主急忙派人前去打听,约一个时辰,打听情况的人回来报告说,沉没的是一艘很排场很气派的官船,有的说是当地的天地会、有的说是太平军派出的间作干的。他们专门袭击官船。这艘沉船把整个河道都堵死了,连当地的蠡壳船都难以通行。
王有龄下令改道,走运河支流。
途中,眼见得逃难的多了起来。经打听,说真是太平军驻扎、太平军占领了城池倒也没什么。不掳不抢,借了东西还给你。商铺、r案乃至钱庄,照常营你的业做你的事。但遇上官兵过路官兵驻扎就糟了,无异于洪水过境狼群过路。最惨的是遭遇打仗,坐在家里的人死了还不知是怎么死的。现在,各地的官兵都往江苏靠拢,说是要把太平军占据的镇江、扬州围起来,老百姓不逃往哪儿躲?
王有龄眉头打结,叹口气:“是啊,杭州离南京并不远,太平军巳向浙江边境近,中丞大人恐怕控制不住全省的局面。”
“我最担心的倒不是浙江的政局,而是另外一件事——粮食啊!”胡雪岩愁肠九结,不住地踱来踱去。
他长时间眺望着河上、河下“百姓流离,田地抛荒,粮食无收,由于战事影响,粮价肯定暴涨。‘民以食为天’,没有饭吃,人心势必大乱,到那时恐怕谁也控制不了浙江的局面。”
王有龄的表情有些复杂:“雪岩,这次……我们可说是帮了松江漕帮一个大忙,他们真该感谢我们。回到浙江,我们能不能不还松江漕帮的粮食?而还给他们钱……”
“这怎么可以呢!”胡雪岩毫不犹豫地加以否定。
王有龄早已有了自己的想法:“你刚才不是预测粮价会暴涨吗?既然漕粮有钱可赚,与其叫别人赚,不如我们自己赚!你给尤五打个招呼,到时就不还他粮食了,大不了再多补他们一些钱。浙江库存的那批漕米,我们囤着,到时卖个大价钱。”
胡雪岩断然反对:“那不行!“做官,你不用心机不行!欺上瞒下,阿谀奉承,行贿受贿,撒谎撂白,乃至贪赃枉法,失格变节,只要能保住官位、有望升迁,你怎么做都不为过。你自己就是花钱买的官,正经科考上了没用,这第一步就是走的邪路,你还能怎么正?你想正,你上头的官就会凉着你,你周围的官就会防着你。如果你觉得这粮台坐办的官做到顶了,不想再升迁了,你就先跟兄弟我打个招呼,我再设法去找第二个王有龄。”
王有龄不吭声了:话虽难听,却是实情。
胡雪岩稍稍放缓了语气:“经商,面对各色人等;商场,直接跟平民百姓打交道,你得遵循商场上那些最正当也是最有效的法则!比如双方有利的法则;童叟无欺法则;诚信法则;以有通无法则等等。答应了松江漕帮的事,决不能反悔,否则坏了江湖的规矩。常在江湖上走,讲的就是一个义气!说一句,算一句,言必有信,一诺千金,把友情看得很重,决不干损害朋友的勾当。王兄,见利忘义,这种事我们可万万做不得哟!”
胡雪岩 第一部分
胡雪岩又谈到生意场上的一个潜在规则:“虽说漕运渐衰,漕帮势力大不如从前;但地方运输、安全等方面,还非得漕帮帮忙不可。就说运河上沉掉的那艘船,漕帮不出面,谁去疏通它?同所有的人搞好关系,做生意就顺利;朋友少,路难行,朋友无,路不通!”
王有龄若有所悟:“领教,领教,官场经,商场经,看来各是一本经。”
回到杭州的第一件事,是将府库存粮十万斤拨付松江,连夜装船启运。王有龄修书一封,对尤五再三表示感谢。因浙江未直接受战事影响,此时粮价较一夕三惊的松江、青浦要便宜得多。胡雪岩探得明白,立即组织购进,并请尤五的松江漕帮专运,减少包雇船队、转埠运输、中途受阻等诸多麻烦不提。
这日,王有龄来巡抚衙门探问漕银之事。
黄巡抚一派往日惯常模样:“王大人办事得力,救急有功,户部这次拨付浙江的七十万两漕银,就不入藩司,而悉数交浙江粮台专用了。”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王有龄高兴得只差要跳起来,他手中有这么大一笔资金可以调度,什么事不可办,什么生意不可做啊!见黄巡抚已经把茶盅捧到手中,王有龄赶紧告退。黄巡抚一直把他送到门口,压低声音道:“贤弟汇到福州的二万两银票,家父已经收到,多谢王老弟代愚兄尽孝。”
王有龄也压低声音:“不瞒中丞大人,提醒我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黄巡抚面露得色:“又是你那位结拜弟兄胡雪岩?此人经商理财,倒也称得上是一位行家里手,为官为宦,更是一位怪才……”王有龄连连称是,他得赶紧把好消息告诉胡雪岩。
回到家,胡雪岩把一大堆从上海买回来的洋玩艺儿交给妻子。王有龄派人来请他在茶馆相见,有事商量。
见了面,两人也不寒暄,王有龄通报了户部七十万两漕银直拨浙江粮台的消息,喜形于色道:“你不是早就想办一家钱庄吗?这七十万两,就可作为你独自创办一家钱庄的本金。一旦有了我们自己的钱庄,这一次次购粮的款项,就完全可由我们自己来掌控、周转,其中的好处就不必让‘开泰’、‘大三元’去得了,雪岩,你说对不对?”
胡雪岩胸有成竹:“当然,虽然目前因为打仗的关系,银价常常有涨有落。但只要眼光看准,兑进兑出,就两面好赚,办个钱庄,还真是个好机会!”他跃跃欲试地搓着双手。
哪知他回到家中p股尚没有坐热,“开泰”何掌柜便下大红帖子邀他明日游西湖,说有要事相告。
次日一早,何掌柜租了一辆马车来 到西湖边上。何掌柜挑了个凭窗的座位,未开口,先上了一张银票:“雪岩,这次到上海海运漕粮,你照顾我们‘开泰’大大赚了一票,这点小意思,务请笑纳。”说着,从袖筒中抽出一张银票,递给胡雪岩。
胡雪岩把银票推了回去:“已经谢领了,何掌柜可不能把我当外人噢。”
何掌柜这才切入正题:“雪岩,你现在出息了,已攀上王大人这株高枝。听说,王大人主办的粮台,有近百万的漕粮银可以动用。闲搁着多可惜哟,何不存到我们‘开泰’钱庄来呢?我可以给你三分利的高息。”
“何掌柜的消息真灵通!真不愧是名不虚传的‘铁算盘’,脑筋动到漕粮银款上头来了。这笔钱是官银,随时要动用它来购买漕粮。倘随便挪作它用,或是误了京师漕粮大事,或是钱庄管理调度失灵,都是要吃官司的哟!”
何掌柜把银票一拍:“这你可以放心!你们什么时候要用钱,就随时来提款,要提取多少就多少。”胡雪岩微笑着摇摇头:“储户随到随时提取银子,这是钱庄的本分。浙江粮台这么大一笔漕银存放哪家钱庄并不是最重要的,我马上就能开办一家钱庄把业务做开。我最担心的,洪、杨之乱已有数年,声势越来越大,这场战事,对江浙的粮食市场到底会产生多大影响?还有,何掌柜从何得到朝廷有大宗漕银拨付的消息?”
胡雪岩 第一部分
何掌柜压低声音:“茶博士秦少卿,他曾是宁波钱业的一把好手。”
胡雪岩哦了一声:“有关漕银,待我回去和王大人商量商量,再作聚议。”
王有龄初涉官场,立足未稳,把这么大一笔官银放在结拜兄弟的钱庄里引人注目,没事也会生事。王有龄要获得一个清廉公正的好形像,行事便不能不谨慎,尤其在银钱上头!而官兵同“粤匪”的这场战事,因粤匪盘踞长江下游重镇金陵,使长江中上游数省漕运艰难,独浙江偏安一隅,水网密布,粮食生意及漕运定有着巨大空间。同时,又因百姓流离、人心惶乱,就银钱来说恐怕是存少提多。因此,胡雪岩决定,推迟建立自己的钱庄,一心一意做粮食生意。他对王有龄道:“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向浙省藩司申报,把朝廷拨下的七十万漕银提取出来,存在‘开泰’银庄。单独开户,另立账册,这样我们就独立了,也自由了。还有三分的月息呢,这可不是小数目啊,嘿嘿……”
王有龄心领神会:“以钱生钱,到时再建立我们自己的钱庄。”
胡雪岩诡秘一笑:“我反复考虑过了。靠目前手中这点钱,本钱太小。直接动用漕银,目标又太大,会给你带来数不尽的麻烦。现在机会来了!放到‘开泰’去,就是‘借j生蛋’!朝廷的钱一分不少,个人又有好处。我要到各处去做粮食生意,也不必随身带着重重的官银,只要带一本薄薄的‘开泰’银票,反正到各地的‘开泰’分号都可支取。这不是一举数得吗?你呢,就稳稳做你的官吧——”
接下来的几年,局势果然如胡雪岩所料想的那样,除了小刀会起义,在上海县、青浦一带闹腾了一年多,从杭州到松江、上海基本上是平静的。漕运通畅,粮食生意当属暴利,不数年间,胡雪岩就拥有了一个雄厚的家底!
该是创办自己钱庄的时候了。
他找到了前几年透漏漕银消息给“开泰”的茶博士秦少卿来做掌柜。“茶博士”曾经是宁波钱业的一个理财好手,八面玲珑,打一手好算盘。
按照胡雪岩的想法,钱庄的店面一定要讲究。所谓天大的面子,地大的本钱,门面不壮不华,怎能吸引储户?即使银库里剩银无几,店面也要显出内有雄兵百万的样子!
这天下午,他们终于选定一家转让的书画铺。地处一条古老大街的东段,不但门面轩敞,而且进深数丈,有扩充的余地。
钱庄的名字是王有龄取的,选“物阜民康”中的“阜康”二字。并由王有龄出面,请黄中丞题写“阜康钱庄”四个大字。胡雪岩分派秦少卿和家骥往各处分送喜帖,一定要让钱庄开张的“堆花剪彩”办得隆重、气派,有看头!他自己则亲领一帮匠作师傅修房子、饰店面、封银库、种花草,以及购置用具、招收学徒,忙得不亦乐乎。
此时,送喜帖的罗家骥回来秉报:各处送花篮、贺仪都已通知到了,就是去藩司费了些周折。胡雪岩一听,脸色陡变:“藩司怎么了?是不是藩台贵福老爷不肯送?”
“不是!是贵福老爷家中出了点事,她那个姨太太上吊自杀了。”
胡雪岩对这位贵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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