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武器

第 24 部分

万源说:“我知道工作难度比较大,但你大老板只要开口,下面的人是不敢反对的,谁不知道现在合安是你大老板说了算。百分之三十是我的底线,再高,我就揭不开锅了。”
郑天良说:“你们这些大款们在我们面前一个个都装成贫下中农,而在小姐们面前,唯恐小姐们不把自己当地主富农待。我知道你万总的底细,地价的事我还要跟他们慢慢商量。”
大家继续喝酒,酒喝得上了兴头,说话也就无所顾忌,万源说土地局和国有资产管理局他会方方面面都照顾到的,关键是你大老板要果断拍板。
趁着赵全福上厕所的空档,郑天良借着酒力说:“当然了,如果我真的拍板,优惠百分之四十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这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个协调的过程。”
万源看着郑天良,郑天良目无表情,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说菜里可以多放一点盐一样轻松和随意。万源已经全听懂了,但他嘴上说:“那就太好了,我真的还要敬你一杯。”
这天晚上,郑天良放给了万源一个诱饵,至于万源咬不咬钩,完全在于万源的态度,郑天良只不过是一个站在水边的戴着太阳镜的钓者。
赵全福到郑天良家拿皮鞋的时候,提了一个手提袋,手提袋里装有两瓶茅台酒,听说是来拿皮鞋的,周玉英倒完茶后就回到了房间里去了,郑天良跟赵全福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合和回迁后的发展规划,晚上十点多钟,赵全福才离去,临走前,赵全福对郑天良说:“你给我买皮鞋,又不让我付钱,我就带两瓶酒给你,算是用酒换皮鞋吧!”
郑天良说一双皮鞋算什么呢,还带来了酒,太客气了。赵全福说合和回迁没有你大老板帮忙根本是不可能的。说着两个人就握手道别了。郑天良回到客厅里继续看电视,他不想立即睡觉,虽然人很累,但许多事情必须要在晚上考虑,白天的时间已经全部交给了工作。看电视只是一种样子,其实电视上放的是什么,他是熟视无睹。夜里十一点钟左右,郑天良听到了屋外冬天的风声,他有些冷,就在脚上套了一双棉鞋,又猛喝了几口热茶,心里和脚上就都暖和了起来。这时,手机响了,打开电话一听,是万源打来的,万源在电话说:“老板,我的钢材、水泥、沙石全都准备就绪了,图纸也出来了,绝对河远一流,可你地价迟迟不给我降下来,我实在没法开工呀,求你大老板开开恩,能不能这两天就把地价谈定将土地使用证开出来。”
郑天良对着电话说:“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我跟他们协调了好几次,阻力太大,尤其是百分之四十优惠,难度特别大。另外还有一些税费减免,我也要同时跟有关部门商量,我要让朋友们来投资一定要有利可图。但这需要时间,慢慢来,你也不要太急。”
万源说:“老板,你明天晚上在家吗”
郑天良说:“明天晚上暂时还没有安排,应该在家。”
万源说:“我明天晚上到你家去当面向你汇报地价和土地证的事,好吗?”
郑天良说:“那好吧,我明天将其他活动推掉,我在家等你。”
放下电话,郑天良走进自己的房间,见周玉英已经睡着了,他轻轻地带上房门,走进客厅,小心谨慎地打开了赵全福带来的两瓶酒,第一瓶酒货真价实,他拿起来摇了摇,他听到酒在瓶里面真实的声音。郑天良坐到沙发上抽烟,眉头皱得很紧,香烟刚抽了两口,他突然从沙发上反弹起来,打开另外一瓶,盒子里没酒,是压得很扎实的领袖人物头像,领袖们被挤在酒盒子里闻够了酒的气息,脸色都有些苍茫,郑天良将领袖们从酒盒子里倒在茶几上,一数,整整三十万。
郑天良将领袖们重新装进酒盒子里,然后按原样放在手提袋里,悄悄地走进了西厢房里清扬的空房间,清扬的书橱下面是一个酒柜,里面堆满了烟酒,他也不知道这些烟酒是谁送来的,送来的是什么烟酒。他将装有领袖头像的那盒酒放在最里面的位置并撕下了一个香烟的过滤嘴塞在盒子的缝上作记号。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周玉英也渐渐地习惯了下级和厂长经理们带一些烟酒登门汇报工作了,一开始,她跟郑天良谈起了这是腐败行为,郑天良说烟酒不过是一种礼节性而已,周玉英说这些礼节性的烟酒太贵了,郑天良说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其实跟当年穷的时候走亲访友带一包茶食点心一样,我如果都拒绝了人家的心意,这以后工作还怎么做,许多事情是配合才做成的,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郑天良义正辞严地说:“但有一点是明确的,烟酒破例收下,但钱一分不能要,无论我在不在家,你我都不准收任何人的一分钱,懂吗?”周玉英连连点头。
郑天良走进房间的时候,周玉英正在打呼噜,这个长年没有工作的老太婆,不会打扮,不懂修饰,身上的r又松又皱,他这时想起了沈汇丽,还有那个王月玲。
第二天晚上,宣中阳和郑天良陪省经委齐主任吃完饭后,安排好了齐主任到宾馆休息,宣中阳说:“老郑,我们晚上是不是开一个碰头会,研究一下明天向齐主任汇报工业区改革的汇报提纲?”
郑天良说:“不用了,明天我汇报,有不完善的地方,你做补充。情况我很清楚,关键是突出改制的成绩而不是困难,说老实话,省经委是不可能给我们帮什么忙的,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正亭书记交待过,招商会后,向省市领导汇报时,不要宣染悲观失望的情绪,要振作精神,要对深化国企改革充满信心。你看这样行不行?”
他们在蓝湖宾馆的走廊里一边走一边说,酒的气息尾随着声音一路缠绵,宣中阳见郑天良这样说了,也就没有持不同意见。
郑天良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继续看电视,电视放的是什么,他同样熟视无睹,他感到屏幕上走动的都是表演的人,表演的人头发和鞋子都是精心设计的。
万源一直到晚上十点半钟的时候,才敲响了郑天良家的门,他是拎着一个棕色公文箱进来的,公文箱上显然还带有密码锁。进门后,郑天良热情让座,周玉英早就被郑天良安排睡觉去了,所以郑天良亲自给万源倒了一杯茶还给他剥了一个香蕉。万源看了看郑天良家的房子想起了十年前在这个空间里的一些相关场景与细节,他说:“老板,你这家也太破了,哪天我让工程队来给你装修一下。”郑天良用眼睛的余光瞟了棕色密码箱一眼说:“凑合着住吧,我们当领导干部的已经穷惯了。”
万源很轻松地笑了笑说:“老板,你们当领导的穷与改革开放的精神是不相符的。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富裕才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的领导干部当然不该贫穷,所以我对现在宣传领导干部两袖清风一贫如洗是有看法的,美国总统的年薪是二十万美金,而我们党和国家领导人才拿三四千美金的年薪,你们这一级领导年薪一千多美金,这是不公平的,我们社会主义国家比美国要难干得多,工资应该更高才是。”
郑天良说:“我们是共产党领导,共产党的干部是为人民服务的,而不是贪图享受的,美国总统克林顿不仅每年要公开地到戴维营休假,还牵着一条狗,作为国家的主要领导人,这样做影响是很不好的。”
万源说:“不仅如此,他还利用职权,jy了手下的工作人员莱温斯基小姐,这也是很不好的,即使找个情妇,也不能乱搞身边的女孩子,要不就跟希拉里离婚,跟莱小姐结婚,就像孙中山跟宋庆龄一样。”
他们在这个冬天的夜里说着一些无关紧要和说与不说都没什么意义的话,就是不谈地价和土地证的事,一般说来,如果是声称上领导的门谈工作,那肯定就不是谈工作;如果声称上领导的门看望看望,那很可能就是谈工作。这是最近几年刚刚形成的一种逻辑关系,身在其中的人都很清楚这一点。
聊到十一点多钟的时候,万源看了一下表,说要告辞了。他们至始至终没谈一句工作上的事,一切都尽在不言之中,这就像两个真正相亲相爱的人,见面肯定不会说“我爱你”,但他们的爱情在无声无息中坚定而牢固。
万源临走前说了四个阿拉伯数字,“5118”。郑天良没有接话但他已经牢牢记住了这个数字,可他嘴上却说:“你的箱子带上!”
万源用十年前同样的话说:“里面是罗马假日花园的设计图纸和项目论证报告,请老板审核一下,多提意见。”
郑天良没有坚持让万源带走文件,只是将他送到门口,一开门,一股冰凉的冷风灌进了屋子里,郑天良的脸上像被刀片刮了一下。
万源走后,他推门进去看了看周玉英,周玉英又在打呼噜,她在梦中过着幸福而美满的生活。郑天良关上门,来到客厅,他又放下客厅的窗帘,走到窗子边,没有听到一点动静,只听到了一些琐碎的风声。他回到沙发上坐定,将密码箱平放在茶几上,然后在黄铜色的密码上依次转动了“5118”,“叭”的一声闷响,箱子弹开了,最上面几张领袖头像随着气浪简单地跳跃了一下,不影响大局。郑天良将箱子里的钱倒在茶几上论捆数了数,一百万。
如果按百分之四十优惠,万源赚三百七十万,各项减免税再下调一下,可以省下五百万。想到这,郑天良心里比较踏实了。他将箱子锁进了女儿房中的酒柜里,他想最近应该抽空到省城去一趟,他要将复杂的东西简单化处理一下,换成一张纸。
郑天良连洗都没洗就上床了,周玉英的呼噜声让他无法入睡,一百万块钱在黑暗中像一百万大军将他团团包围了,与此同时一百万大军还将合安县全都占领了,眼前是百万大军雪白的刺刀如同沈汇丽的牙齿一样闪着人的寒光,耳朵里灌满哗哗作响的拉动枪栓的声音,郑天良浑身直冒冷汗,他坐起身,黑暗中一片虚无,什么也没有,那枪栓拉动的声音变成了墙角里老鼠互相打斗的响动。他烦燥不安地爬起来,蹑手蹑脚,披衣下床,坐到客厅里。在黑暗中点燃香烟,烟头上的火星或明或暗,就如同他此刻起伏不定的情绪。一些杂乱无章的想象纷至沓来。屋外初冬的风声越来越紧,他感到了有些冷,于是他在黑暗中裹紧了棉袄。他发觉他从来不花钱也不需要钱,但这段时间以来,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接收了钱,甚至给万源一个诱饵硬是诈了他一百万块钱,他想为自己找一个理由,也想让自己的身上的冷汗尽快地风干,然而他无法找到一个答案。手指被香烟烧烫得疼痛起来,他摸索着在烟缸里按灭了烟头,又摸出了一支烟,打火机微弱的气焰在黑暗中便割出一团亮光,点燃烟,亮光瞬息就灭了,无踪无影。他发觉人生就像这打火机的亮光,全部的力量和勇气也许只为了那短暂的一次燃烧,而燃烧的意义也只是为了点燃一支香烟。打火机的一生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了点燃香烟活着的,但如果打火机一生点燃一支香烟的理想都不能实现的话,那么打火机很可能就会点着一所房子或一个油库,虽然打火机不是为了点房子和烧油库而制造的。这样解释虽然有些勉强,但他还是为自己这么多年来宦海沉浮找到了部分借口,并不是他需要钱,而是钱需要他;如果他手里没有钱,别人手里的钱就不是钱;钱是死的,人是活的,他必须用权力证明钱是活的。郑天良觉得钱在自己的手里就像一位被校长开除的小学生在玩一种扑克“钓鱼”游戏,钓的扑克牌越多,心里就越得到安慰,小学生从扑克牌的数量上获得了胜利与满足,而这一手的扑克牌其实并不是他真正所需要的生活,因此在没有课桌和书本的时候,扑克牌的数量成了另一种存在的象征。郑天良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就是一个被留校察看并且永远留级的小学生,他连续十二年被以种种理由合法合情地原地不动留级,于是当他在与赵全福万源这些老板们玩一种“钓鱼”游戏中突然获得一大堆钞票的时候,就如同被开除或留级的小学生赢了一大把扑克牌,他得到的不是成就,更不是胜利,而仅仅只是安慰。这样一想,郑天良坐在黑暗中突然内心滋生出无限的悲凉,他对钞票的占有只是手y一样苍白的快感,一种毫无实质性意义的安慰。而除此之外,他又能怎样呢,即使让他在五十岁扶正了,这也是他政治上的最高峰了,因为黄以恒注定了是他一生的y影,他只能在黄以恒的y影下靠排列组合扑克牌打发越来越乏味的时光,当扶正的机会越来越近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了这最终目标是那样的廉价,他甚至感到了自己积极卖啤酒厂的是一件相当无聊的冲动。夜深人静是一个容易让人情绪糟糕的时刻,郑天良坐在后半夜的孤独与虚无中,情绪一败涂地。
后来,他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夜半睡半醒,天将亮时,他被冻得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这时他直起僵硬的身体,钻进被窝囫囵吞枣地睡了一会儿。
33
第二天太阳从窗前依旧升起,郑天良起床后对深更半夜坐在客厅沙发上胡思乱想的任何细节全都忘掉了,他在刷牙时试图回忆起一星半点,可所思所想已经被牙刷刷得踪迹全无,就像经历过了一次精神梦游。郑天良只记得密码箱里的一些抽象的数字和今天必须要让万源的地价降下来。就着酸咸菜,郑天良频率很快地喝了两大碗稀饭,周玉英说:“你就像牢里放出来的一样,吃相太贪。”郑天良脸色大变,声嘶力竭地吼道:“你说什么p话,谁是从牢里放出来的?”
周玉英被郑天良突如其来的变脸吓懵了,她软弱无力地反抗道:“我不过是随便说说嘛。”
郑天良放下筷子夹着公文包出门了,出门前,他声音温和地对周玉英:“我急着要去开会,所以吃快了点。”
周玉英愣在门口,看郑天良越来越胖的身体摇晃在早晨的阳光下,初冬的路上落满了树叶,郑天良的皮鞋踩在落叶上,少数叶子在鞋底下烂了。
抖擞精神的郑天良一上班就召集了土地局、国有资产管理局、税务局、财政局、预算外资金管理局主要负责人联合召开协调会,会议还没开始,会议室里就已经是烟雾缭绕,十来杆老烟枪们一支接一支地喷云吐雾,他们的眉毛和眼睛的距离在烟雾中更加紧凑起来。郑天良用食指敲了敲会议桌,示意正式开会了,于是下面便不再交头接耳。郑天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罗马假日花园早就通过立项了,但至今还没有就相关的优惠政策进行讨论研究,也没有办理好开发手续,开发商一直开不了工,很着急,正亭书记对我们办事拖拉也提出了批评,尤其是对优化投资环境表示了直接的怀疑。我是诚恳地接受了批评,当然也做了一些辩解,因为这一段主要是忙于工业区的改制和合资事宜,这是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不是我们不想办,而是没时间办。由于罗马假日花园是我县第一个高标准现代化住宅小区,它将成为体现我县人民生活水平达小康的一个标志性的形象性的工程,所以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中阳同志也多次指出要把小区建设成全市乃至全省的一流的花园小区。考虑到资金拉来得很不容易,也考虑到六千万的投资规模以及特殊影响,所以我们要提供比其他投资更优惠的条件,我的意见是地价优惠百分之四十,各项税费减免百分之三十。大家议一议吧!”
郑天良在定好调子后,充分发扬了民主,但各局的局长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将自己的瞠目结舌的表情尽可能地压抑在内心深处,屋内烟雾缭绕,大家在烟雾中沉默。过了好半天,土地局张局长说了一句:“如果按百分之四十优惠,将来审计这一关也过不了呀!我们最多不过优惠百分之二十五。”
郑天良说:“我真不知道,为了合安的经济发展,纪委、审计部门究竟要不要围绕这个中心工作,九二年小平南巡讲话时讲得很清楚,改革胆子要大一点,步子要快一点,我们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事能干成?如果坚持啤酒厂协议转让是出卖主权而抱残守缺按兵不动的话,同志们想一想,我们县里领导就整天忙着接待上访和卖啤酒去吧!”
郑天良讲得很严厉,他顺便将宣中阳和黄以恒也刺了一下,所有人都听出来了,在合安,他郑天良是可以指点江山的,对宣中阳也不例外。
国有资产管理局的严局长是一位老干部,他适当地表示了担忧:“如果开了百分之四十这个先例,再有开发商来征地,是不是就不好控制了?”
郑天良说一不二地敲了一下桌子:“如果再有开发商按照罗马假日花园的标准帮着合安树立对外形象,一视同仁,这一点,县委县政府的态度是明确的。”
郑天良这些话说完后,再也没人表示不同意见了,这个方案就这样通过了。民主集中制的程序是很明显的。
会议一结束,郑天良先给万源打了一个电话,万源说我在电话里给你大老板磕头了,郑天良说你不要磕头了,赶紧给我在月底前开工,万源说他如果不能在月底开工就枪毙他。然后,郑天良又向宣中阳汇报这次协调会的内容,他汇报得很简单,只是说比其他投资商更优惠一些,主要是考虑到拉来资金不容易,而且万源说他十年前就得到过黄市长和宣县长的支持与帮助,所以我也就破了点例,你看如何,要是不合适的话,我们还可以重新再议。宣中阳说了一句,既然已经定了,那就按照你的意见办吧:“不过,我跟这个万源没有什么特别关系,黄市长也不会跟这样的人有太多交道的,当年是省建行行长介绍来的。不必因为十年前的那件迫不得已的小事影响你的思路。”
宣中阳的这个话等于是告诉郑天良他不反对是因为郑天良已经决定了,而不是因为自己与这个万源有什么瓜葛。郑天良听懂了,但他向宣中阳汇报礼貌大于程序,所以在宣中阳不讲礼貌的时候,他也就不会过分理睬了。
一直等到参加完了罗马假日花园的开工典礼后,郑天良才算松了一口气。看着推土机、挖掘机和建筑工人们开进了工地,工地上彩旗招展、鞭炮齐鸣,郑天良戴着一朵鲜艳的假花站在旗帜与鞭炮的硝烟之间,面部表情谦虚,心里却是豪情万丈,因为谁都知道,这是郑天良的政绩,但郑天良却坚持要宣中阳宣布奠基仪式正式开始,宣中阳当仁不让,因为合安毕竟他是一把手县长。一个星期后,江本仁先生和孔令根先生要来合安访问并正式签署啤酒厂协议转让全部产权的合同文本。合和酱菜集团的新厂房已经在工业区圈好了范围,元旦前举行开工典礼,工业区其它企业已经在最近合资合作成功,工业区的厂房开始冒烟,机器开始转动。郑天良觉得他与黄以恒最大的区别就是,黄以恒靠娘老子的钱大兴土木,而他郑天良则是借船下海后靠大兴土木来还娘老子的钱;一个是靠花娘老子的钱装点门面,一个是靠花别人的钱为娘老子挣面子。谁是真正的改革者,人民群众心里自有一杆秤,所以郑天良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安排好了江本仁先生参观访问日程的具体细节后,郑天良才抽空去了一趟省城。他让驾驶员将他送到省城“新安国际大厦”立即返回,驾驶员问要不要来接他,郑天良说他自己想办法搭便车回去,因为他在省城有许多事要办,要呆两三天。驾驶员走后,郑天良比较轻松地提着一个公文箱走出了宾馆的那扇充满了惰性的自动开关的玻璃门。省城不像河远,几乎没人认识一个副县长,像他这样的副处级干部,在省城简直就不是官,人们都说省城的处长比处女还多,虽有些夸张,但事实上也差不了多少。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停在玻璃门边,宾馆门僮为郑天良打开了车门,郑天良钻了进去,司机问他去哪里,郑天良说:“开到郊外的高新技术开发区银行。”司机问去高新区哪家银行,郑天良说中国银行。
门铃里的声音说请进,保安走了。郑天良上楼的时候才发现门铃里说话的那个声音正是纪天平。原来他最起码在十点前就回来了。
郑天良拎着烟酒和白菜进去后,跟纪天平夫妻握手,老乡之间显得很亲热,但纪天平的亲热里仍有一些距离表现在言谈举止中,这种距离就像爱情一样,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纪天平的姿势和语言都很规范,年轻而成熟的举止让第一次见面的郑天良不敢敞开心扉说话,纪天平说:“宣县长前些天到我这儿来过一次,谈到了你们工业区改革的事,省委一般说来不会干涉县一级的具体事务的,县里的事找市里就行了。我看,黄市长对合安还是很有感情的。”纪天平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并且明显表现出对郑天良套近乎的冷淡,因此,那种看似亲切温和的语言充满了装饰性。郑天良没想到纪天平才上任不到一个月,黄以恒与宣中阳都已经提前捷足先登了。郑天良在这种亲切友好但又无法亲密无间的氛围里也只能说一些套话,诸如纪处长是合安老乡,合安的事情还望纪处长多多关心和支持,欢迎你回家的时候到县里看一看,给我们指导指导工作。
坐了不到半个小时,郑天良就告辞了,他说:“时间不早了,我就不打扰纪处长了。早就想来拜访你,可深圳招商会后,我的工作实在太忙,失礼了。”
纪天平让郑天良将带来的东西带走,郑天良说:“这是礼节性的拜访,你这让我太不好意思了。”
纪天平看到袋子里装的是烟酒和一棵白菜,也就没有过分坚持,他说了一句“太客气了”就跟郑天良握手道别。
走出楼道,鼻子里又灌进了一股凉风,郑天良在冷热不均的刺激下打了一个喷嚏,心里有些窝囊,他发现自己给人家送来了东西,还要检讨,因为他犯了打搅领导休息的错误。省委书记秘书一卸任至少是副厅级,怪只怪自己官当小了,小官除了在老百姓面前外是谈不上有什么尊严的。郑天良只好将窝囊的情绪和凛冽的寒风一起咽进了肚子里。
回到宾馆刚进房间,沈汇丽到了。屋内中央空调温暖如春,郑天良一进门就将沈汇丽搂进怀里,沈汇丽说开车累了,要洗个澡,郑天良却将沈汇丽剥了个干净,按到地毯上,两人如点着汽油的草堆在地毯上熊熊燃烧起来。郑天良在沈汇丽的身上找到了征服的自信,他将一腔的窝囊全都浇铸进了沈汇丽的身体里。当他满头大汗地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心里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喘气的声音也均匀了起来。
两人共同洗完澡后,他们躺在被窝里相拥着说话,柔和的灯光照耀着两张喝醉酒般红晕的脸,他们相互感受着对方的呼吸以及身体里反s出的欲壑难填的信息,郑天良发现沈汇丽像一条光溜溜的鱼在自己的怀里滑来滑去,鱼的感觉刺激着他干燥的皮肤,他情不自禁地又翻身压了过去。最终两人像一瘫烂泥一样倒在床上。床单被蹂躏成一团乱麻。
电视里的凤凰卫视正在播放一部爱情电影,电影里一个长相很苍老的男人正在对一个l体的少女赌咒发誓地说我爱你,沈汇丽爬过去咬住郑天良的肩头撒娇地说:“你看人家都说,你也说一句给我听听。”
郑天良推开沈汇丽细腻白嫩的胳膊,说:“那都是骗人的,说的话不做,做的事不说。那些r麻的话是演戏的,你要我演戏吗,我可演不过你,你是演员出身。”
沈汇丽又像蛇一样地缠着郑天良的脖子:“我就要你演戏嘛!说,说一句给我听听。”
郑天良就是不说,他从床上翻下来,然后打开手提箱,从里面拿出铂金钻石项链,套在沈汇丽的脖子上:“这是我从深圳中英街给你买的,一直没机会送给你,我这种求真务实的表现总比赌咒发誓好吧。”
沈汇丽激动得眼睛里闪烁着泪光:“老板,大哥,你太好了!”她又搂住了郑天良疯狂地又咬又啃起来。郑天良在沈汇丽潮湿的暗示下,再次澎湃,但他发现自己老了,他说:“对不起,这些天我太累了。”
沈汇丽安慰说:“你心里有我就行了,看你给我买的这条项链,值不少钱吧?”
郑天良说:“一万四千块钱。千金难买一笑嘛!”
沈汇丽说:“这么贵重的项链,我真戴不起,我要当了它用于房地产开发。”
郑天良说:“难道你把我对你的一片心意准备一起当了?”
沈汇丽脸上浮现出深刻的无奈,她说:“大哥,万源的资金已经全部到位了,可我还差三四百万,这些年我在外面并没有赚多少钱,你帮我想想办法吧,贷一点款给我。资金不到位我就成了骗子。”
郑天良坐在床上不说话了,他从床头摸出一支烟,点燃后大口大口地吸着,一支烟很快烧光了,他说:“我说过我要帮你,但现在银行是肯定贷不到的,而我自己只有几万块钱,全都给你。”
沈汇丽粘在郑天良的胸脯上,她说:“几万块钱管什么用,而且我也不想跟你个人借钱,虽说现在银行商业化了,但你跟叶书记是铁杆,只要叶书记出面,市行贷个两三百万是不成问题的。”
郑天良感到了沈汇丽r体的压力,他说:“我怎么开口呢?我跟叶书记怎么解释这笔贷款的内涵?你这不是存心让我j飞蛋打吗?”
沈汇丽用手轻轻抚摸着郑天良的鼻子:“要不,你就想办法帮我从有关企业拆借些钱吧。只要一期工程完工,明年就可以还上了,按银行贷款利息支付,还不行吗?”
郑天良说:“从老赵那里给你借两三百万吧。”
沈汇丽缠住郑天良的脖子说:“我们不让老赵参股,他对我已经有意见了。再说我不想从这个暴发户那里借钱。”
郑天良陷入了沉思,他搂着沈汇丽一同躺到了同一个枕头上,他说:“你不要急,我再想想办法吧!”
郑天良第一次感受到了女人的压力,平时都是男人压在女人的身上,但长此以往,总有一天,女人要压到男人身上,当女人压到男人身上的时候,那就是一件不合常规的极其危险的游戏了。这时,郑天良脑海里涌现出新闻报道中出现的一个个腐败分子的形象,他们几乎都无一例外地要与女人发生性关系和金钱关系,直至自己身败名裂,难道这些宿命式的故事也要在自己的身上重演吗?但他相信沈汇丽与那些女人是不一样的,沈汇丽在他最没有权力的时候跟自己好上的,而且多少年来一直对自己崇拜有加,他们的性关系是建立在感情基础上的,沈汇丽因为自己跟一个陪酒女喝一杯交杯酒都耿耿于怀,这种醋劲就是感情的明证。她是不会害他的,更何况她要钱不是为了存银行和花天酒地的享受,而是用于发展和投资建设。这与那些纯粹金钱关系的女人们是有本质区别的。想到这,郑天良就为自己的小心眼而自责起来,于是,他进一步搂紧沈汇丽,沈汇丽在他的怀里孤立无助,就像一个婴儿嗷嗷待哺。
江本仁先生和孔令根已经到了河远,宣中阳郑天良赶到河远迎接并参加了市委、市政府举行的招待宴会,叶正亭和黄以恒代表市委市政府对江本仁先生前来访问和投资表示热烈欢迎。江本仁先生致答谢辞说两岸同胞同根同源报效国家当仁不让,老先生尤其说到了妹妹在合安逃难两年,与合安已是一脉相承,此次寻亲,承蒙体恤关照,令老朽感激涕零。江本仁文白夹杂,抒情与议论相结合,全场掌声雷动。
第二天,由市公安局两辆警用引导车开道,在与合安交界处,合安公安局两辆警车迎接,然后继续拉着警笛引导着车队向合安疾驶,沿途许多群众驻足观看,他们一知半解地说中央领导来了。
县档案局早就找到了国民党女特务江可馨的全套档案资料,郑天良看完资料后找档案局长陈鹤龄谈了一下午,他要求陈鹤龄必须从大局出发,从优化合安的投资环境出发,从保护江老先生身体健康的原则出发,对江可馨的生平进行重新介绍。陈鹤龄说隐瞒真相不太好,不符合历史事实,郑天良说,现在经济建设是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我们所有的工作都必须围绕这个中心来开展,不必纠缠历史旧账,更不要伤害老人的感情,历史已经过去,过去的就要让它永远过去。郑天良说得斩钉截铁,根本不容陈鹤龄讨价还价。具体内容他们经过一下午紧急磋商,已经形成了一个总的提纲。郑天良要求陈鹤龄一定要介绍西郊的一处乱坟岗上的江可馨坟墓的大致方位,因为江可馨被枪毙后确实被埋在了西郊,只是具体位置不详。这倒是事实。
宣中阳只参加了江本仁先生到合安的欢迎宴会与欢送仪式,具体事宜全都由郑天良一手安排,宣中阳说他目前主要是抓农村的税费改革工作实在抽不出身,舆论界普遍认为这是宣中阳对卖啤酒厂消极态度。有叶正亭书记的支持,郑天良当仁不让,卖啤酒厂就无疑是卖掉了他十多年来的缠绕在身上的委屈和耻辱。按照事先的计划,郑天良先带江本仁和孔令根考察了啤酒厂,啤酒厂强打起精神,硬着头皮地彩旗招展鼓乐暄天地欢迎江本仁先生到来,本来已经停产的车间继续生产,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厂房宽敞雄伟,储罐也擦得一尘不染,厂内外到处是一片繁荣昌盛。江本仁连连说好,而且对工业区的环境也赞不绝口,只有孔令根默不作声,郑天良一上午都在关注着孔令根的脸上的气象指数。孔令根对郑天良说要看啤酒厂的有关资料还要对设备进行重新检测和评估。郑天良说啤酒厂已经经过省市权威部门进行评估过了,目前这个厂的资产总值是一个亿。孔令根笑着摇摇头。郑天良幻想蒙一个亿过来就能还清啤酒厂所有的欠账,但孔令根显然比郑天良更加精明。
下午听沈一飞汇报和介绍啤酒厂的建设与发展的情况,其中百分之八十以上是虚假的,诸如年产量五万吨,年实现利税六千万等等。这时郑天良c话说:“这是指最好的年份,现在利税不到一千万了,所以才协议转让产权,以实现啤酒厂的第二次腾飞。”江本仁先生在听完了汇报后说:“我已经同意收购合安啤酒厂,在这里生产名牌中飞啤酒,具体事宜明天由我的助理孔令根先生代表我全权谈判,也同意郑先生提出的签署正式转让文件的方案。”
第二天上午,郑天良陪同江本仁和孔令根一行来到了县档案局会议室听取档案局长陈鹤龄介绍江可馨在合安的经历。
一走进档案局会议室,一幅高一米二宽八十公分宽的黑白照片已经装裱在檀香木的镜框里,镜框里的江可馨美丽而清秀,眼睛又黑又亮,这是她被军管会抓到县里松绑后拍的第一张照片,而另外一张五花大绑验明证身的照片则不能拿出来。此时,江可馨正以冷静的目光注视着离别了半个多世纪的哥哥江本仁,江本仁一见到妹妹的照片,嘴唇哆嗦着,终于,老人扔下手杖,禁不住抱住妹妹的照片失声痛哭起来。老泪纵横的脸上抽搐痉挛起来,郑天良扶住老人,劝老人家不要激动,坐下来听陈局长介绍江可馨的详细情况。
老人落坐后,陈鹤龄局长开始介绍。这是一位头顶已经完全光秃的老局长,整天埋在故纸堆里,没见过世面,更没有说过今天导演好了的台词,所以心有些虚,他没说话脸已经红了,郑天良提醒他说:“陈局长,你就详细地介绍吧,江本仁先生来我县投资,与她妹妹在我县的经历有很大的关系,你一定要满足老先生的愿望。”
陈鹤龄毫无必要地咳嗽了两声,有些掩饰紧张的样子,他说:“江可馨小姐是一九四八年因不愿参加内战而自动逃离了国民党军队,在界牌乡玄慧寺以避战乱,其间她以自己高明的医术救助乡里百姓,看病送药,无微不至,与乡邻关系很好,乡邻们也常以米面和粮油接济江可馨,逢年过节,邀江可馨到家里吃饭,与当地老百姓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一九四九年春解放大军渡江时,江可馨还帮助过解放军救治伤员。一九五0 年人口普查时,查明其身份是上海静安卫校毕业,其时她一直惦记在上海生病的哥哥,但由于战乱,音讯全无,所以江可馨就留在合安参加了革命工作,在县医院当护士。一九五一年春患疟疾,因国民党和美国政府对新中国实行封锁,在缺医少药的境况下,不治身亡。逝世后由政府棺葬在县城西郊坟地,由于江可馨坟墓无人祭扫,因而也渐渐位置模糊,但大体方位在东北角。根据县委县政府的指示,档案局找到了江可馨的照片,这张照片是江可馨获得新生后在县城照的,现放大赠交江本仁先生,以慰思亲之情。本县对江可馨照顾不周,还望江先生多多包涵和宽恕。”
江本仁老先生听完了介绍后颤颤微微地站起来对着在坐的各位深深鞠了一躬,又对着自己妹妹的像鞠了一躬。他抹着枯涩的眼泪:“感谢合安县政府让我了却了寻找妹妹的心愿,感谢合安政府和乡亲对妹妹的照顾和体恤。妹妹虽已故去,但她亡灵有知,当与我一样感激涕零。”说完老人又鞠了一躬。
郑天良代表县委县政府将江可馨的像片交给江本仁的时候,老人家又一次哭了,他不停的摸着妹妹的脸,将像片贴在胸口上,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妹妹,我对不起你,我有罪呀!”
孔令根将这一激动人心的场面一一记录在录像机镜头里。
在西郊乱坟岗上,江老先生面对着一片被荒草淹没了的乱坟,将一瓶白酒横洒在地上,然后又亲手点着了纸钱,老人的手在风中颤抖,眼中已经没有了泪水,嘴里喃喃地说着:“妹妹,哥哥来看你来了,你安息吧!我要把工厂建在这里,让你每天都能感知到哥哥在你的身边。”
寒冷的风吹起老人一头稀疏的白发,纸钱烧起的灰在空中漫天飞舞,几只饥饿的乌鸦在头顶上盘旋,突然间又像弹片一样四处飞溅。荒凉的阳光无济于事地铺陈在乱坟上,多了一份凄清。
江老先生由于情绪过分激动,中午和晚上都在宾馆里休息,晚宴也没参加,他在房间里按照自己带来的食谱让宾馆做了简单的几个菜。下午郑天良、沈一飞以及经委、计委的同志都参加了在蓝湖宾馆会议室举行的第二轮谈判,啤酒厂转让价格从一千二百万美元降到了九百万美元,但孔令根在这一价格上仍死活不愿成交。孔令根无比狡猾,他以曾经沧海的阅历和企业家的精明让郑天良无计可施,孔令根不紧不慢地说:“中飞接手后要全面改造车间和生产线,而贵方的资产折旧按百分之七计算显然是不公允的,起码按百分之二十五计算,另外就是这里的地理条件局限性明显,运输成本大大提高,因此减税期限至少不低于三年。”沈一飞沉不住气了,他针锋相对地反击说:“孔先生,我们建厂的投资额超过了一个亿,当初建设项目表你已经看到了,低于九百万美元是不好向县委县政府交待的。你说运输成本提高,但你还忽视了一个因素就是我们的劳动力成本很低,现在的投资方向正从沿海向我们内陆地区转移,而合安正处于沿海向内陆的过渡区域。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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