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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冰糖肘子(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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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瑾瑜漠然看着迈起八字步慢慢踱过来谭章。
时隔一个多月,谭章扒了墨绿色刺史官服,穿上风干血迹一般暗红色司狱官官衣,品级几乎是一跌到底,腰身却丝毫不见消减,反倒是丰润了一圈,一对小眼笑得眯成了细缝,那张油光锃亮大饼脸上若隐若现。
萧瑾瑜记得,一出上元县他就把谭章案子交给了刑部,后是刑部跟六王爷和吏部商议,决定查抄谭章全部家产,并削去他刺史官职,那道判决公文是萧瑾瑜登门拜访楚家前一夜签字落印后发回京师,所以记得尤其清楚。
不过一个多月,他竟钻进了京城,当起了八品司狱官。
看他这副嘴脸,显然是比当四品升州刺史那会儿过得还滋润百倍。
萧瑾瑜云淡风轻地道,“谭大人也别来无恙。”
谭章走近来细细打量着萧瑾瑜,目光落萧瑾瑜血痕未消颈子上,鼠眼里笑意又浓了几分,“安王爷,下官自打来了京城,没有一日不念着您好啊……当日要不是您把下官一抹到底,下官哪有机会来京城补这个肥缺啊?这里来都是您这样有身份人,好歹打点一回就能顶上刺史三年俸禄,下官可得好好谢谢安王爷。”
萧瑾瑜听若罔闻,从轮椅后面取下拐杖,勉强撑起身子,缓缓站了起来,扶着药箱边沿里面不急不慢地翻找着。
谭章背着手,兴致盎然地环视着霉迹斑斑牢房墙壁,“安王爷,您可别小瞧这间牢房,这间可是天牢里上房,没有皇上关照就是拿多少银子都进不来……您知道上一个住这儿人是谁吗?”谭章说着连连摇头,“瞧下官这脑子,那会儿您还娘胎里呢,上哪儿知道去啊……”
谭章美滋滋地踱到一面墙壁前,伸手摸摸墙上已干成黑色陈年血迹,“上一个住这儿也姓萧,宁郡王萧恒,二十几年喽,当年也是个人物啊,瞧瞧这血溅,啧啧啧……听说是个硬骨头,比吴郡王还硬呢……对了对了,”谭章扭过头来,走到还强撑着站大箱边上找药萧瑾瑜身边,抬手指着药箱紧贴着墙壁,“隔壁,隔壁那间就是当年吴郡王住,吴郡王出去以后再没住过人,那些血还是吴郡王淌呢……吴郡王就那间屋子里跟狗似爬了一年,还是安王爷亲自翻案把他救出去呢,那可是唯一一个活着从天牢出去人啊,您要是想去那间看看,怀念一下,下官一定看老交情份儿上亲自搀您过去。”
萧瑾瑜撑箱子边上手骨节握得发白,身子因为体力虚耗有些微微发抖,转头冷眼看向笑得一脸皱褶谭章,“谭大人,狱中琐事颇多,公务繁忙,就不必本王身上耽误工夫了……这地方,本王比你熟悉得多。”
“那是那是……”谭章连连点头,五官笑成了一团,“不过安王爷来一回不容易,碰巧这几日是下官当值,下官说什么也得把您伺候得顺心才是。”
谭章饶有兴致地扫了一圈屋里陈设,一边走着一边道,“安王爷清正廉洁,断断不能用特殊待遇毁了安王爷清名……”
谭章说着,伸手把床上厚厚铺盖揭了个干净,统统扔了出去,只光秃秃床板上留下一床薄被,又撤了墙角炭盆,小火炉,桌上茶壶茶杯。
萧瑾瑜一直漠然地看着,直到谭章一把抓过他轮椅,“咣”一声扔了出去。
谭章抬手打拍了一□上薄尘,笑眯眯地看着目光冷厉萧瑾瑜,“安王爷,劳烦您挪挪身子……这天牢里可没有准许犯人自己带药进来规矩。”
萧瑾瑜脸色微微发白,“谭章,你还是给自己留点退路好。”
谭章凑近几步,近到浑圆肚子几乎贴到萧瑾瑜身上了,满足地看着已经摇摇欲坠萧瑾瑜,“退路二字怎么写,下官日后一定好好请教请教安王爷……不过下官现就想问问安王爷,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
话音不落,谭章就发出一阵尖笑,“不对不对,下官失礼了,失礼了……安王爷脚本来就是个摆设,砸烂了也不知道疼吧?”
谭章狠狠一脚踢萧瑾瑜还未消肿膝盖上,就见萧瑾瑜身子一晃,像断了根枯木一样结结实实地摔地上。
谭章不急不慢地把药箱拖出去,转身回来时候把一身破旧囚服扔到萧瑾瑜身边,“安王爷,是您自己换,还是下官伺候您换啊?”
“出去……”
谭章笑着把伏地上萧瑾瑜翻了过来,看他白中发青冷汗涔涔面孔,冷森森地道,“安王爷身子如此不便,下官要再不好好伺候,那真是天理难容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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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王爷……”
萧瑾瑜意识朦胧中听到熟悉声音唤他,很近,近得像是就身边。
做梦了吧……
从谭章石头一样拳脚中昏死过去之后,萧瑾瑜已经无数次听到这个声音了,总是心中一暖睁开眼睛之后愣愣地看着空荡荡冷冰冰牢房,心再冰冷回去,冷得跟这副几乎没有知觉身子一样。
牢房里只有一扇极小窗子,昏暗不辨昼夜,只能凭谭章送来冷饭次数上推测,他床边地上已经趴了整整一天了。
他第一次醒来之后发现连拐杖也被谭章拿走了,就试着爬去那张床,爬到床下就重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候已经连翻身都做不到了。
谭章每次都是把一碗冷饭放到铁栅门边上,萧瑾瑜过不去,于是一整天水米未进。
有这样幻觉,也是正常吧……
听着她声音,觉得牢中寒意都消减了几分。
“王爷,你醒醒……我是楚楚……”
她进不来,也不该来……她是个很好仵作,绝不会扔下案子不管。
“王爷,你醒醒呀……”
要命幻觉……
萧瑾瑜到底忍不住,吃力地睁开眼睛,昏暗光线下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温柔轮廓,一愣,心里倏地一沉。
这样真实幻觉……是这副身子撑到极限了吗?
“王爷,你醒啦!”
萧瑾瑜贪婪地看着,不敢眨眼,不敢喘息。
“王爷,你把药吃了……”
两颗黑色药丸被一只温热小手送到他冷得麻木嘴边,萧瑾瑜不由自主地微启嘴唇,两颗药丸就被送进了口中。
陌生药味口中慢慢化开,越来越苦,越来越浓重。
幻觉……不会真实成这样。
萧瑾瑜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摸摸眼前人,却根本感觉不到自己身子存,垂下目光来看,才发现自己正枕日思夜想之人臂弯里,一条厚厚锦被裹他知觉全无身子上,“楚楚……”
萧瑾瑜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楚楚却高兴得破涕为笑,暖融融脸蛋贴上萧瑾瑜冰冷脸颊,“王爷!”
萧瑾瑜费力地把两颗药丸吞下去,喉咙干痛得像是被刀子划过一样,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你……你怎么来了……”
楚楚拿过搁床头白瓷茶杯,把一杯温热清水小心地喂进萧瑾瑜口中,耐心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喝完,擦去他嘴角水渍,扶着他慢慢躺下去。
萧瑾瑜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躺了那张被谭章揭干净床上,只不过这会儿床上已铺了厚厚被褥,身上那件褴褛囚衣也换成了干净中衣,床尾墙边立着一口木箱子,比原来那口小了一圈,不过箱口开敞着,能看到里面装得满满药瓶药包。
楚楚抓着萧瑾瑜手,小心地看着他,像是生怕他赶她走似,“王爷,你别生气……我把尸体验好了才来!”
萧瑾瑜怔怔看着她桃腮上两道泪痕,“你怎么……”
“景大哥说我验好了尸体他才能救你出来,我就验了好几遍,全验清楚了,他就给我一块牌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给牢里人看那个牌子他们就让我进来了,也让我把带来东西全拿进来了。”楚楚一口气说完,眼睛里又蒙起一层水光,“王爷,我都验好了,全验好了,景大哥一定马上就救你出去……”
“楚楚……”
楚楚攥着萧瑾瑜知觉麻木手,“王爷,我看见那个谭大人了,上元县那个谭大人,是不是他欺负你呀!”
“楚楚……抱抱我……”
楚楚爬上那张窄小木板床,钻进被窝里,把萧瑾瑜身子抱得紧紧。
“楚楚……我没感觉……”
楚楚抚着萧瑾瑜冰冷身子,“我刚进来时候你身上骨节都肿得变形了,还到处都是青一块儿紫一块儿,我怕你疼得厉害就给你吃了薛太师送药,身子没知觉就不疼了……你都睡了一天了,怎么叫你都不答应……薛太师说醒了就给你吃刚才那两颗药,一会儿就没事啦。”
萧瑾瑜把唯一有知觉头挨楚楚温热怀里,留恋地呼吸着她身上浅淡草药味,好一阵才轻轻地道,“听话……回去吧……”
本以为她会抱着他哭闹起来,哪知楚楚竟一抿嘴唇笑了,“王爷,我要跟你说一件事,你就舍不得让我走啦。”
萧瑾瑜一怔,吃力地抬起目光看她。
楚楚抓过萧瑾瑜一只手,轻轻放自己软绵绵热乎乎小腹上,“王爷,咱们有孩子啦。”
萧瑾瑜愣愣地看着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一听说你进天牢,一急就晕过去了,醒过来时候薛太师就说我是有身孕了。”楚楚美滋滋地看着呆住萧瑾瑜,“薛太师说才刚一个月……没准儿就是成亲那天晚上有呢!”
萧瑾瑜怔怔地看着楚楚还扁扁肚子,一直到手指知觉恢复,感觉到覆手掌心下那片温软,才声音微颤着道,“楚楚……”
“唔?”
“你……你咬我一下……”
“啊?”楚楚一愣,眨眨眼,“咬哪儿啊?”
“哪都行……”
楚楚眼珠子转了转,从上到下扫了眼萧瑾瑜身子,目光定萧瑾瑜下面一处,舔了舔嘴唇。
“不用了……”
看着一下子慌了神萧瑾瑜,楚楚“噗嗤”笑出声来,把萧瑾瑜一张惨白惨白脸笑得红透了,才萧瑾瑜嘴唇上轻轻咬了一下,“现相信了吧!”
萧瑾瑜一时想哭又想笑,“楚楚……”
“王爷,”楚楚看着眼眶微红却嘴角带笑萧瑾瑜,“你喜欢吗?”
萧瑾瑜用力地点点头,痴痴地看着,“谢谢你……”
楚楚笑得甜丝丝,“也得谢谢你!”
萧瑾瑜用尚不灵活手指楚楚小腹上留恋地摸了好一阵子,轻轻蹙起眉头,“楚楚,回去吧……这地方……不好……”
楚楚赖皮地往萧瑾瑜怀里一钻,搂住萧瑾瑜腰,“你能把我扔出去我就走。”
萧瑾瑜哭笑不得,用胡茬微青下巴轻轻磨蹭她头顶,“听话……”
“你声音太小啦,听不见听不见!”
“楚楚……”
“有只苍蝇嗡嗡嗡嗡嗡……讨厌死啦!”
萧瑾瑜好气又好笑,“讨厌我还抱得这么紧……”
“你不是没感觉嘛!”
“有了……”
“那就再紧一点儿!”
“……”
萧瑾瑜刚抬起手臂抚上楚楚脊背,就听牢门口传来两声干咳,萧瑾瑜身子一僵,用力气把楚楚紧搂进怀里,转头冷厉地看向那道阴森森铁栅门。
谭章若敢碰她一丝头发,他就是死也不会让谭章活过今天。
看清铁栅门后那张脸,萧瑾瑜一怔。
薛汝成站门口慢悠悠地捻着胡子,“王爷,娘娘……你们再抱一会儿,还是现就出来,给老夫腾个地方?”
楚楚一听到“出来”俩字,一骨碌爬了起来,“王爷,咱们能出去啦!”
萧瑾瑜却留意到了后半句,错愕地看着门外薛汝成,“先生……”
一个陌生模样典狱官把门打开,薛汝成不急不慢地走进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间牢房,“王爷,你要真指望着景老头家那个小色鬼替你翻案,就做好这屋子里给娘娘接生准备吧……接生这事儿老夫好像还没教过你。”
萧瑾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被楚楚搀着勉强坐起身来,“先生……不能让您代瑾瑜受过。”
“教不严师之惰,本来就是老夫过失……”薛汝成皱着眉头伸手摸了摸墙上陈年血迹,漫不经心地道,“何况,指望你把老夫弄出去,比指望景翊把你弄出去现实得多……皇上也待老夫不薄,准老夫来这牢房里上房住住,机会难得,王爷就成全老夫吧。”
萧瑾瑜被薛汝成噎得不知道从哪儿下嘴反驳,还没张嘴,就听薛汝成补道,“贡院事就全靠王爷了,考卷要批阅,以免影响殿试,否则不等老夫出去你就得回来了……老夫还得再挪地方。”
“是……多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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