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嫁未晚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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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着他,却不像在冥府望着生气的陌溪那样波光潋滟,因为我知道,现在的陌溪不会因我疼而疼,不会因我哀伤而哀伤,他是重华尊者,他嫉恶如仇,在他眼中,妖即是恶,我即是妖。
他厌恶我。
见我被他拍傻成这样,重华一时也有些怔然,可他却没说一句道歉的话,又转身离去。
想来也是,打了一个妖怪,对他来说,有什么好道歉的呢。
但即便他打疼了我,我也舍不得让他被别人打疼。
于是我随手捡了块石头,狠狠往他后脑勺砸去,决定自己把他打疼了再说。
重华像是有预感似的脑袋一偏,轻而易举的躲过我扔过去的石头,他侧过脸看我,却没想我刚才扔过去的那块石头撞上了他身后的一棵梅树,因着力道够大,又反弹到他身边的梅树上,树干颤动,两棵梅树枝桠上的积雪哗啦啦的落了重华一身。也让他打横抱着的青灵道姑兜了一身的雪。雪让道姑的身体蓦地变重,重华一时不查,竟让青灵直接掉在雪里。
他的脸在白雪的洗礼过后有点难看。冷冷的瞥了我一眼,弯腰要去将青灵扶起来。
我撅嘴道:“虽然你对我动手让我很伤心生气,但我还是要和你一起去除妖的,只是这次我要换个说法。”我清了清嗓子:
“你这个圈禁之术会不会因你的离开而变弱,流波的弟子有没有能力看住我这些都不重要,就像那湖底的千锁塔一样,它在你们看来厉不厉害都无所谓。很重要的,有所谓的,只在于我想不想出去。”
我这话半是挑衅半是轻蔑,重华心里似动了怒气,也不扶青灵道姑了,只站直了身子沉着脸看我。
“你现在可以在‘去杀妖怪前先与我打一架’还有‘和我一起去杀妖怪’,这两件事里面做个选择,你姑且选选吧。”
重华声色极冷:“我没时间陪你折腾。”
“我自是不要你与我折腾。”我道,“我只是想去看看那妖怪长什么模样,顺带帮帮你。”我将心里的两件的顺序倒了一下说给他听。然后保证道,“若是你怕我在途中跑了,你可以个我施个咒啊,像是不论何时何地都能察觉到我在哪儿的咒,或者是一呼唤我就必须出现在你身边的咒。”
我走近他,将袖子撸起来,翻过手腕露出命门给他:“但凡有能让你安心的咒,你给我下就是。”
重华沉默,没动。
我恍而记起他方才才说过他不会咒术。正想说让他把手给我,我自己来,却见他目光垂下,愣愣的看着我手腕命门处,神情在一刹那间有些恍惚。
我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原来他瞅的是陌溪在我的手腕上烙下的金印,是咱们初见时,陌溪许了我三生自由的金印,那时他让我日后好好护着命门,可今日我这举动,委实有负他当日嘱咐。
不过都是陌溪,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他今日想要我的命……
他也要不了啊!
左右他现在打不赢我的。
重华伸手扣住我的手腕,食指与中指恰好搭在我命门的金印之上。
他看了一会儿:“这印记……”
我仰头看他,以为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但他却也只说了那三个字便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好似寻回理智,刚想抽回手,我却一把将他捉住,速度奇快的在他掌心画了个印,拽着他的手,一脑袋磕在他掌心里,重华慌忙将手抽回去,可我脑门已经在他掌心触碰过了。
符印已在我眉心印下,待那灼热的感觉在肤下消散后,我道:“这个咒术能让你时时探知我的所在,还能看见我看见的世界,所以……”我咧嘴一笑,“只要你想,我就在你目光所触及的任何地方。”
他握紧掌心,略有些失神。
我道:“我不会逃跑,也不会离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上一世没做到,这一世我便尽力去做到吧,我在他幽深的黑眸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像是在立誓一般说着,“我会一直护着你。”我说得那么缓慢,情真意切,几乎把自己都感动了。
重华却在回过神来冷冷问我:“凭你?”语调微扬,略带轻蔑。
“凭我。”
我郑重的回答倒一时震住了重华,他默了一会儿:“你到底意欲何为?”
我眨巴着眼不敢置信的看他:“还用问!”我道,“我就差给你献身了,这做得这么明白,你怎么还不懂!我除了意欲勾搭你,还能意欲什么!”
重华的脸色又慢慢变青。转身扛了地上的青灵道姑便走。
我追在他身后喊:“你还是冥顽不灵的不想让我去吗?方才你没见着我给她解毒吗?翻手一下就好了,我那么好用,你不再用用?你将我留在这里是屈才!”
追到结界边缘,重华扛着青灵道姑进了前殿,我只好倚这结界壁坐下,心里想想,觉得气不过,拿雪堆了个雪人,在雪人脸上写了重华二字,然后开始拿手指在雪人肚子上戳洞,待戳都雪人快烂掉时,身后突然有个声音凉凉道:“这也是咒术?”
我一巴掌拍烂了雪人的头,站起身来,转头一看却见重华已换了一身衣裳,与素日在寝殿里的闲适打扮不同,这身衣服显得更为干练,立领束袖,一副外出远行的打扮,他背后一把三尺长剑寒光袭人,阵阵清气激得我浑身鸡皮疙瘩冒个不停,看起来是个宝贝。
我隔着结界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一张嘴正要说话,重华却一挥手,结界上蓦地开出了一道门,他看着我,神色还是冷冷的:“待助我了结此间事端,你会被囚禁在此。”
他终于还是决定用我了,如此看来,他还不算是迂腐到极点嘛。
我咧嘴笑了:“我说了,你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与陌溪一同去除妖啊,我很期待。
去灵玉山的路我越走越觉得熟悉,但却又想不起来为什么会这么熟悉,便只当自己在第一世的时候误打误撞来过。
但闻灵玉山上产灵玉,可却是近几十年才被人们开发出来,山下小镇也是新兴的,因着是靠这些石头发家,所以小镇里家家都是一个玉石坊,户户都有心灵手巧的玉石工匠。
我随重华一路走去,但见街边尽是一些粗糙的汉子拿着工具在打磨石头“刺啦刺啦”的,听得我一颗石头心缩成了一团。
“陌溪,咱们快些走吧。”我看着旁边一屋里的俩大汉拿锯子你推我拉的切割一块圆石头,一门心思念叨着这不是石头该来的地方,下意识的想去抓陌溪的衣袖,但身边的人却蓦地让了一步,退到一边。
没抓到人,我这才回神往旁边一看,但见重华蹙着眉头,极是不悦的瞪了我一眼。
“休要再动手动脚!”他说完,迈脚就往前走。
我站在原地略无辜的看他。
重华走了一会儿,隐忍着情绪回头看杵着未动的我:“又有何事!”
我无辜道:“是你说让我不要再动手动脚了。我不动,你又生气。”
重华语塞。
便在我调戏他的此时,忽然有一丝我极为熟悉的气味打斜里飘进我的鼻子里。我用力嗅了嗅,这着实是幽冥地府的阴气没错,只是这丝气味当中还隐隐混杂这一股腐朽的味道。
我目光在街边小屋里寻找着,但见那拉石头的两兄弟背后漆黑的屋子里有一团白花花的影子倏地一闪,我眉头一皱,五指成爪,挥手间,一记阴气便要脱手而出,电光火石之间,重华身形却倏地移至我身前,将我的手架住,挡下了这还未出手的一击。
那黑屋子里的白影便在这时化作一股白烟,自屋中飘散。
“哎呀,跑了。你拦着我作甚。”我对重华的阻碍很是不满,但看了看他身后,我了然了,“你以为我要毁了人家铺子吗?我很温柔,怎会做那般暴力之事。”
重华一默,随即神色略凝重起来:“你见了何物?”
“妖怪啊。”我指着那方正奇怪打量我与重华的两兄弟道,“就在他们背后的屋子里面,若我想的没错的话,便是咱们这次来要除的妖怪。”我奇怪看他,“你未曾察觉?”
重华面色更为凝重。
这可是稀奇事,照说重华现在这个境界对凡人来说却是是个高境界了,但他却连对方的气息都未曾察觉到……
我登时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你这下除妖可得靠我做眼睛了!”我拍了拍腿,“快来抱我大腿呀。”
重华嘴角一动,斜眼瞥了我一眼。他抬脚就往前走,一副打死也不求我的刚硬模样。
我也不强求,跟在他后面道:“不抱便不抱吧,虽然你对我不好,但我还是得尽责的告诉你,你走的方向错了,我隐约感觉到他的气息是往灵玉山里走的。”
重华这点倒是不矫情,脚步一转道:“带路。”
灵玉山里果然处处是灵玉,我看着它们便如同看见了石头一族壮大的未来,但一想到山下刺啦刺啦锯石头的那些人,登时又觉得前景堪忧,我正感慨家族命运之际,我身后跟着的重华忽然道:“你当真有在寻妖物气息?”
“当真有。”我道,“只是现在已寻不到了。”我摸着下巴琢磨道,“这妖怪气息隐藏得好,幻术也使得好,看来有些难应付。不过有个奇怪的点是,青灵道姑身上的咒术,不大像是这妖怪下的,因为气息不对……”
我这话音未落,脊梁骨倏地一寒,背后阴气森森的向我袭来,一如当初我用忘川河水洗脸时的那般感觉,清新极了。
我畅快的一个深呼吸,正想转身与那妖怪打个招呼,却觉阴气之中蓦地插入了一股恶狠狠的杀意。
好吧,不打招呼,打架也是可以的。
我一转身,手掌一挥,扑杀而来的滚滚阴瘴之气尽数被我纳进掌中。
便在我动手之时,重华也反应极快的抽出了背后的三尺长剑,剑刃上若隐若现的“清虚”二字闪出透心寒光,他长剑一挥,一股迫人的仙气混着剑自身的凛然杀气砍向那团黑乎乎的阴气团中。
翻滚的阴气霎时被清扫了个干净。
此剑果然厉害!
但见那阴气消散之后,一个白衣的女子静静立在那方,她捂着肩头仿似已被重华砍伤。一头生得极好的白发垂下来盖住了她的脸,让人看不清她的长相。
“滚……”女子嘴里轻轻发出了一道极含糊的声响,像是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似的说不清话。
重华亦摸不清她的来头,没有贸然出手。
我轻轻弯下腰想去看她的模样。
忽然,重华手中清虚剑倏地震颤嗡鸣,四周倏地阴气大盛:“滚!”尖利的声音像是忽然从空气中撕出来的一样,那女子身影瞬息不见,待我再察觉到时,她竟已转到了我身后!
此妖手法竟比我预想当中的还要快上三分,她锋利的爪子一把挠了过来,我下意识的抬手一挡,她指甲刀一样割破了我的手背,我一反手欲直接将她手腕擒住,却不料清虚剑自旁边插来,将女妖怪挑开。
重华瞥了一眼我的手背,袖中滑出一瓶极小的白玉瓶扔给我,简短道:“止血。”话音未落,他便又与那妖怪战成了一团。
我接着尚还带着他体温的玉瓶,倒出里面的伤药洒在伤口上。
其实这伤根本没什么大问题,她的阴瘴之毒伤不了我,这顶多算被狗挠了一爪子,我用不着重华这上好的伤药,但因为是陌溪,所以对我来说,这就不是药了,是关心,他只用这么一点点关心,就奇迹般的把我这些日子以来的难受委屈,像烟似的吹散了。
我除了在心里唾弃自己没出息以外,还能真正怪他什么呢……
我发呆之时,忽闻女妖怪一声闷哼,我抬头看去,竟是重华那把清虚剑穿透了妖怪的腹部,而那妖怪却在此时倏地抬头,一张可怖的脸骇得在冥府长大的我也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没有眼睛鼻子,没有耳朵,想来那嘴里的舌头也……
重华亦是骇然,却在他怔愕的一瞬,女妖怪手中阴气凝注,一掌拍在重华胸口,将他生生拍飞出去。清虚剑自重华手中脱落,插在一旁的土地里。
我急急唤着陌溪的名字跑了过去,但见他脸色乌青,唇边带血,一张脸上尽是痛色,我心疼极了,只想将伤了他的人骨头踩碎,但我回头一看,那方哪还有人,连气息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重华一声呻吟:“休要管我……”他一边说一边喘,“此妖已被我重伤,先将她捉住……”
“你也重伤了,别动。”
我将他摁住,动手要扒他衣襟给他看伤,重华却不知犯了什么毛病,拼死将自己衣襟攥住:“不……不要碰我!”
“不碰怎么治伤!”我强行将他手掰开,撕开襟口,看见他平坦的胸膛上一掌黑色的印记正在慢慢消失,我知道这些阴瘴之气是要渗入他的体内了,彼时若五脏六腑均被侵蚀,我可是吸不干净的,到时候死了倒还好,最怕重华身体棒,挺个三五个月死不了,那阴煞煞的扎肉的痛可就折腾人了。
我心里一着急,也懒得与他打招呼了,埋头趴在他胸前,嘴唇轻贴他温热的胸膛,重华身体莫名的僵硬,他拼着最后的力气来推我的脑袋:“胡!胡闹!”
我懒得搭理他,那方一手擒了他的手压住,一手抓上了他的脸将他口鼻死死捂住,这方贴着他胸膛深深一吸气,那些没入他胸腔里的阴气慢慢的都被我吸到了嘴里,但免不了还是有一些气息残留在他的血液及内脏中,我得找个地方给他多灌点水才行。
“重华,我扶你去找水喝,你这两天得保证多吃多拉。”我说了这话,他却没甚反应,我愣愣的抬起头来,松开捂住他口鼻的手,拍了拍他的脸,“喂……重华?陌溪?”我狠狠拍了他两下,他没醒。
竟是……被我捂得晕死了过去
好嘛,这下活该我驮着他去找水喝了。
我将重华扛了起来,先去捡插在地里的清虚剑,可我手刚碰到剑柄,只听“刺啦”一声,我的手被猛的弹开,并伴随着被雷劈了似的麻痛感,我甩了甩手:“还认人,倒是个难得的宝贝。”
我不客气的撕了重华的衣摆,打算那他的衣服绑上清虚剑拖着走,但哪想我这布条刚挨上清虚剑剑柄一道比方才更厉害的仙气噼里啪啦的顺着布条打在了我手上,登时将我两只手灼了个通红。
扔了布条,我盯了这把剑一会儿:“好吧,那你就在这儿待着,”
清虚剑像是在气愤的嗡鸣。
我觉着这剑与它主子重华是同一路冷艳高贵的傲娇货色。因为重华是陌溪,所以我愿意担待着他的脾气,但这剑在我心里可不值几个银子,我没必要担待着它。
于是我果断扛着重华走了,让它插在那儿嗡鸣到天荒地老。
行至小溪边,我却为拿什么东西给他汲水犯了难,小片的叶子汲不了水,大片的叶子这里没有,用手捧吧,还没走到他身边便漏完了。
我一怒之下,将重华拖到溪边,打算把他脑袋放进水里让他自己喝,结果刚把他脑袋一放进水里,清澈的溪水便径直灌进了他鼻腔中,呛得重华咳嗽个不停,我忙将他脑袋托了起来,研究了一番,终是找对了姿势。
我一只脚跪在溪水里,让他脑袋枕着我的膝盖,捏开他的下颌,把水浇进了他嘴里。
日头将溪水晒得暖和,我手背上的药很快便被溪水冲干净了,在方才那一番动作下伤口又裂了开,手背上的血混进水里一起被我浇进重华口中。
血腥味兴许重了些,让他有点不适,他眼睛微微眯开了一条缝,大概是没有力气嫌弃我,所以他只是半梦半醒的将我望着。安静得一如上一世的陌溪,在面对我的时候半点不反抗,半点不戒备。
看着这样的他,我心里软成一片,像以前那样摸了摸他的头:“还难受吗?”
他没答话,阳光在他睁开的眼睛里面投下细碎的光:“湿……”
湿?
我将他落在水里的头发捞起来拧了拧:“待会儿帮你擦干就是。”
他的衣襟刚才便被我扒开了,此时我拿手指轻轻一拨便看见了他光滑的胸膛。黑色的阴瘴毒气已被我吸出了一大部分,但还是有少量残留在他的皮肤里,“那妖怪的阴气挺厉害的,不过你放心,有三生在,绝对不会让你出什么事的。”
他的眼皮动了动,竟是又闭上了眼睡去,也不知他方才有没有听见我的话。
我觉着水喂得差不多了,便打算就近寻个地方将他安置好,可刚驼了他起身,还没走出一步,忽觉一股妖气飘来,我顺着味儿望去。
但见一个十来岁大小的小妖怪躲在溪流另一边的树后面看我:“你背后驼的是修仙的人吗?”这小妖怪可爱得紧,身上妖力也没多少,我也没戒备他,点了点头道:“没错。”
“方才,和那个狐仙姐姐打架的是你们么?”
方才那个五官皆无的女子竟是个狐仙?传闻中狐仙不都该衣袂飘飘风姿卓越的么,怎的会生成那样。见我困惑,小妖怪挠头道:“就是那个,白色头发的,白色衣裳的,脸被坏人害了的姐姐。与她打架的是你们么?”
听他这般说,我心中方了悟了,我点头:“约莫是我们没错,怎么了?”
小妖怪点了点头,往后面招了招手:“就是他们!”
我心里忽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这念头还没落实,便见小溪对岸的树林里忽然站出了许多人形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但他们的气息在我嗅来都一样,全是石头化的妖怪。
一堆自家人啊!
只是现在这堆自家人的面色都有点不大好:“又是打着除妖名号来的臭道士?”
“多管闲事的修仙者。”
“这副道貌岸然的嘴脸真让人恶心。”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他们的声音小,但全都清晰的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这些妖怪道行都不高,若论一对一他们决计是斗不过我的,但如今他们人多,而我又得护着昏迷了的重华,法术施展不开,若斗起来场面估计不大好看。
于是我面容一肃,道:“诸位误会了,我与这修仙者不是一伙的,我是受他胁迫,被逼无奈才到此助他除妖,其实我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你们看,他如今昏睡不醒,便是在方才与那女子斗法之时我在他后面使了暗招,将他害了。我这不是正打算将他拖走埋了么。”对岸的妖怪们冷眼看着我,倒也没真动手,我默默的退了一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各位江湖再见。”
我手中捻了个决刚想跑,胳膊却蓦地被一人拽住。我下意识的挥了一记阴气出去想将来人逼退,那人却躲过我这招,用极其欢实的声音喊道:
“三生!”
我一愣,这才定睛将来人一打量:“唉哟,石大壮?”
“你还活着呀!”他很惊喜。
“你还没死啊?”我略带惊讶。
他不像以前那样挠头憨笑了,只勾了勾唇,一双眼睛泛着潋滟的光,语调微扬,打趣道:“呵,有谁见面像咱们这样问好的。”
呵,他这变化可委实让我惊了一惊。
这从容的气度,这自我调侃的风趣,这一双比之前不知会勾人多少倍的招子。我惊奇的将他上下打量了又打量,从头到脚,除了他的脸是石大壮,我着实找不出还有别的地方与以前的石大壮相像的了,我奇怪:“一别经年,大壮你可是有遭逢人生大变?”
石大壮闻言,神色微敛了一瞬,复而又眯眼笑起来:“瞧你说得,三生啊,咱们这一别已近百年,人世早已沧桑,还有谁能不变。”
不对不对不对,这也实在太不像石大壮说的话了,我扶着额头稳了一会儿。
上一世我死后陌溪还在人界活了数十载,他第一世完了之后到冥府给我下了个封印,我一等五十年,算来,我与石大壮是分别了差不多百年的时间。可时间未免也太不留情面了一点,这怎么都把当年憨厚老实的石头变成这一副明媚忧伤的模样了。
“不过细细一看,你倒是未怎么变,还同以前一般机灵,这……”石大壮看了眼我驮着的人,微微怔然,“陌溪?”
“他现在名字叫重华……”
我这话还没说完,溪对岸有妖怪奇怪道:“岩岫大人,您认识他们?”
岩岫?连名字也变得文雅了……
“这二位是我的故人,此事怕是有所误会。”石大壮转身对他们道,“我自会向他们询问清楚前因后果,各位今日且先散了吧。”他仿似在这些人里极有威信,不过两三句话便将其他妖怪打发走了。他转头笑眯眯的看我:“三生,你们若没有落脚的地方,便先到我的住处去吧。”他神情有些高深莫测,“不过若真要研究起来,那还是你的住处。”
上一世在陌溪去做官之后我曾想过,若命运仁慈,让陌溪渡劫成功,我定陪他到白发苍苍,随他告老还乡,还住在他小时候住的院子里,过着和他小时候一样的生活。
但后来我却没来得及陪他走完一生,上一世的那个愿望我便任它随着忘川河水向着冥府深渊流淌而去。我未曾想过还有在回到红梅小院的一天,所以在看见重华的后院时,会那般惊奇和感动。
但当日的惊奇与感动却仍不及现在。
看见眼前的这座小院,我险些将重华扔在了地上。
它一点没变,还是当初的模样。
难怪我会觉得来灵玉山的路那么熟悉,原来那是一条回家的路啊。每一步靠近这小屋,便好似有无数的回忆铺面而来,像是陌溪昨天还在我身边念书,我方才还躺在院中的摇椅上看话本子。
然而回首已百年。
我侧过头看了看我背上的重华,他脑袋正搭在我的肩头上,睡得不省人事,我心酸的呼了呼鼻子,泫然欲泣的感慨:“没良心的负心汉。”
走在前面两步的石大壮蓦地脚步一顿,略有些敏感的回头看我:“说我?”
我抹了把泪:“我说他呢。”我一边跟上石大壮的脚步一边道,“你如今为何住在这儿?方才那些妖怪又是怎么回事?”
“相国陌溪死后……”他看了重华一眼。
我解释道:“这是陌溪的转世,如今是流波的掌门人重华,已经不是你以前认识的陌溪了。”
石大壮一怔,变得漂亮的眼睛露出奇怪的神色:“那你……”
“我也投过胎了,不过我是关系户,不用喝孟婆汤。”
石大壮默了许久:“是了,你以前便说你是鬼差来着。而今想来,鬼差身份虽是骗人的,但你着实与冥界有些渊源把。”
当然,这渊源还是极深的。
石大壮顿了顿,问,“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何不早些回来看看陌溪,他为你……”石大壮仿似有些说不下去,而陌溪为我伤情,这些我是知道的,也懒得追问他了。
“也罢,这都是过去的事,再与你说也没用。”他继续道,“当初你去世之后,我还在京城待了几年,后来我离开京城便在这里住下了,算来已有好几十年了。方才那些妖怪是这山上的玉石所化,都在这几十年间凝成形的,兴许是受了我身上妖气的影响吧。它们因此称我为大人,其实我也没做别的什么事。”
我其实打心眼里不信他的话,没做什么事,一个好好的老实人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推开院门,一阵香气迎面扑来,浓得有些呛人。
“阿岫。”一道娇柔的声音随着香气传来,钻进耳朵里,仿似要将人的骨头都喊得酥掉。
我打了一个寒颤,但见一粉衣女子身若无骨似的粘上了石大壮的身体。
我眨巴着眼打量二人,越打量越觉得这女子的五官看起来有点眼熟。
石大壮习以为常似的将女子的腰一揽:“槿儿,你又调皮了。不是说好下月初八我去看你的么?”他这幅德行简直与话本子里形容的风流浪子没什么两样。
我看得啧啧称奇。
女子用手指在他胸口画圈,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人家想你了嘛。”
“今日有故人拜访,待初八我再去寻你。”言罢,石大壮竟是将粉衣女子往门外一扔,把我拉进门里,“嘭”的一声便阖上了大门。
我看得目瞪口呆:“如此……也行?”
“自是行的。”
好嘛,拒绝姑娘的招数是越发见长啊,如此干净利落实乃世间少有之果决。
他头也没回的就往屋里走,“先前你的房间如今我在用,我这便将另外两间房给你们收拾出来。”
我侧耳一听,屋外竟没有佳人怒斥负心汉的声音,看样子,竟是已经习惯被这么对待了?
“壮士!”我连忙驮着重华跟了上去,“壮士,此等收服人心的技能你到底是怎么练满的,你教教我啊,正好我最近在驯化一人来着。”
石大壮一边给我铺被子一边笑道:“很简单的,没心没肺就可以了。”
看他说这话的表情,我登时觉得,他这几十年过得定有隐情。我仔细一琢磨,终于想起为何方才那女子的五官我看起来眼熟了。
我将重华往他铺好的床上一放,正色看他:“夏衣……”这两字一出,石大壮的眼神蓦地一暗,我问,“你可还记得她?”
“记得啊。”他笑着看我,“她是因我而死的。”他说得好似夏衣的死对他全然没什么影响,但说完这话,他却仓皇丢下一句“我去整理另外一间屋子”便逃似的走了。
我摸了摸下巴,回忆起在地府的时候看见夏衣来投胎时的表情,登时想知道极了他们之间的故事,肚里想看热闹的馋虫被勾了出来,我正想出门去将石大壮逮住好好问问他们的过往,忽闻身后一声呻吟,是重华醒了过来。
暂时饶过石大壮,我走到重华身边,见他挣扎着坐起身来,我便想好心伸手扶一扶,但却被他下意识的躲开,他神情防备的将屋子打量了一圈:“这是哪儿?”
“你家”这两个字我终是咽进肚里,没说出来,正在斟酌时,却见扫了一圈屋内装潢的重华有些失神道:“这屋子……”
这屋子是以前陌溪住的屋子,摆设基本没变过,只是屋里的桌椅比之前陈旧了许多。
见他这副神情,我心里是极为感触的,可却也没想违背天条将他上一世的事情告诉他。沉默了会儿,我道:“是我一个故人的屋子。你这不是伤了么,便借人家的地方歇一会儿。”话音刚落,石大壮抱着从另外一间屋子里搜出来的废旧物什从屋门前经过。
重华一见他,周身杀气一涨,动手便想要除妖。
“唉,你伤……”我阻拦的话还没说完,便见重华探到身后拿剑的动作倏地僵硬的停住了。
自是得停住的,因为他那把清虚剑,被我扔在了树林子里。
重华的表情一时变得极为难看,额上蹦跶着的青筋暗示着他极力隐忍的情绪:“清虚剑何在?”
“被我丢下了。”
他抬头看我,目带杀意:“丢在哪儿?”
“树林子里。”见他周身杀气愈重,我解释道,“这委实不能怪我,你那把剑认主,我碰不得便算了,连我裹着你的衣裳去拿它,它也不肯,我无奈之下,只好将它扔在林子里了。”
重华暂时压下怒火,算是将我这个解释听进去了。
“带我去找它。”
“你现在不宜乱动。”我拦他。
“带我去找。”
“可你现在……不能动。”
他抬头看我:“清虚剑乃流波至宝,不可遗失。”
“可你……好吧,其实你可以稍稍动一下,但……”我将实话交代了出来,“但那片树林子我已经找不到了。”重华脸色发青,我挠头看房梁,“刚才偶遇故人,一路走一路聊哈哈哈……我居然没有记路哎哈哈……”
他的呼吸又压抑又沉重:“方才那石妖可是你故人,让他带路。”
“他约莫也是找不到的。”我道,“丢下剑的地方离他遇见我的地方也有挺远的距离呢……”
重华显然是不想再与我说话了,也不管胸口里的阴瘴之气怎么样了,推开我便往院子里走,可没走两步他便捂着胸口跪了下去,应当是身体里残留的阴气散开了。
“好好好,我去找我去找。”我架不住这苦肉计忙道,“待找到了我就在剑旁边守着,先前你不是给我施了个咒么,彼时你伤好了一些,追着我的方位来便是。”
“你们这是……”我正与重华说着,石大壮端着茶进了屋。
重华抬头,目光冰冷的盯着石大壮,想来又是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思想在作祟了,我将他重新拖到床上,给他盖了被子:“他那把剑被我丢在林子里了,我现在去找,你看好他,别让他把你杀了。”
石大壮闻言失笑:“我可不是以前那傻妖怪了,如今要杀我,却是要点本事的。”他不慌不忙的把茶放在桌上,“至于那把剑,我托人帮你们找便是。”
我一想也成,这山里的妖怪怎么说也是天天在这山上跑着的,他们人又多,找起来定是比我快一些,可我这边还没点头,那方躺床上的重华便道:“清虚剑,不用尔等妖物去寻……”
我万分感动的坐到他床边,紧紧的拽住了被子:“你是说,你准我去寻,便没拿我当妖物看了是么。”
重华沉默。
他半天没答话,我心里有点失落,一声叹息对石大壮道:“他脑袋又不好使的犯别扭了他刚才说的话你当真,就让山上的妖怪去寻吧,且让他们快些,咱们重华仙尊还有一恶妖欲除。”
“我便是来与你们说说你口中那恶妖之事的。”石大壮没急着走,倒在一旁自顾自的搬了凳子坐下,“据我所知,那狐妖本性不坏,如今变成这样着实是被恶人害的。若是可以,你们能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了她过去,毕竟也是个可怜人……”
“妖岂有可怜一说……”我将被子一角揉成一团塞进重华嘴里,死死捂住,他如今体弱,虽是怒极却也反抗不得。
我问大壮:“你且说说她为何可怜。”
石大壮将端来的茶自己喝了,说书先生一般声情并茂道:“说来也是一出戏,三年前这狐妖看上了山下镇上的一个穷书生,使计便嫁给了他,后来书生高中,被朝廷指派来做了知县,上面知府大人很是看好这个书生,便想将自己女儿指给他,书生并未告诉知府他已娶妻,他一边娶了新人,一边派道士到山里来要杀狐妖,可那道士道行不深,没杀得了狐妖,倒是在山林间拾得你那上一……咳,就是以前那寂生和尚的金钵,得金钵护佑,他逃出了此山。”
是了,上一世那老秃驴死在树林里的时候,他手中那厉害的法器可是不知道滚去哪儿了,没想到如今却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在我的生命里听闻到。
“书生虽负心薄情,可狐妖却并未想去报复他,觉着左右当初是自己决定嫁给他的,如今有这样的结果她也认。”
她这心情便好似我一样,是我自己决定勾搭陌溪的,所以这一世他再怎么折腾,我也认。我同情的一声叹,点了点头,十分理解狐妖的心情。
“本来事情到这里也算了了,可未曾料那书生竟然找上门来,痛诉自己如何被知府逼迫而娶其女儿,央求狐妖去帮他的忙,狐妖终是喜欢书生的,便一时心软随他去了。却不想那书生已在家中着道士摆好了阵法,困住狐妖,剜其目,割其舌,削其耳鼻,取其内丹放置金钵之中,他本还想就此打散狐妖魂魄,另其永世不得超生,但最后却被狐妖逃掉,唯有一魂一魄与她内丹一起被困在金钵里。”
这……前半段若还能说是话本子里的桥段,后半段这书生的狠毒便是连话本子里的负心汉也不能及了。
“前些日子,那书生又请了一极厉害的道姑前来杀狐妖。结果那道姑在狐妖手里也未讨得好,受了重伤,也不知逃去了哪里。”
那道姑现今正在重华的殿里好生躺着呢。
我咋舌:“是有多大的仇,直接杀了她还不行么,为何还要这么折磨于她?”
“先前我不是说了么,当时好似是那狐妖使计,让书生娶的她,书生心高气傲,或许一直心有怨怼把。而具体如何我也未曾细细了解过。再话说这之后,这狐妖当时虽逃脱书生毒手,却不知为何,始终无法转世投胎,扛着自己那具已经死了的身体日日在这山林间游荡,半妖半鬼,她想去找那书生复仇,可书生手中的金钵太厉害,让她无法靠近,她便只有空留人世,每每看见,便令人不甚唏嘘……”
我转头看重华,他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石大壮劝道:“左右她如今也没做什么坏事,何不放她一马?”
“不行。”我语气坚定得不容置喙。
石大壮吃惊的看我,连重华也面带异色。
我挠头:“本来,她若只是个寻常妖怪,放她一马也不是不行,但就你这说法来看,她如今已不是寻常妖怪了。她不算活着,因为身体已经死了,所以她身上阴气浓厚。可她也不算死了,因为她少了一魂一魄,魂魄不完整,入不了地府。”我看着重华道,“现下想来,你感觉不到她的气息也正常,因为她已经成了一个违背五行轮回的存在。再加之她心中积怨极深,这样下去指不定哪日便起了什么无法预料的变化。需得在她起这个变化之前,送她去投胎才行。”
“可她一魂一魄尚被囚在那金钵之中。”石大壮叹息,“说来惭愧,我之前也不是没想过要帮她,只是……你应当知道那金钵的厉害,书生为防狐妖报复,整日贴身将金钵带着,我试了许多次也近不了他身。”
那钵的厉害我自是知道的,上一世它只照了我一照,我便被它灼伤了背,还惹出了陌溪好一通担心。
我在忘川修了千年的阴气尚斗不过里面的佛光,更别说这些了不起只有几百年法力的妖怪了。我沉思了一番:“我这里有法子将狐妖的魂魄从她身体里提出来,至于她另外的一魂一魄……”我转头看重华,“仙尊,上吧。”
重华将我的手推开,吐出被塞进嘴里的被角:“我流波从不助妖物……”
“如此,清虚剑便你自己去寻吧。”我道,“那狐妖你也自己找就是,左右你现在察觉不到她的气息。而且,依现在这个情景看来,伤了青灵道姑的应当是狐妖没错,但只怕给她下咒的还另有其人,毕竟她那种状态,要给人施咒基本是不可能的。这施咒者你也慢慢自己找去吧,只怕道姑等不到你找到人而已。”
重华又是一度语塞。
我在心里给自己撒花。将他这一世傲娇的脾性掐住了,戳痛处还真是一戳一个准啊。
石大壮在一旁摇捂嘴笑:“如此,我便去着人找剑,顺道探探那狐妖的下落,以便你动手取她魂魄。”
“嗯,这点时间正好让重华仙尊他梳理梳理他体内气息。”
石大壮的离开让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重华闭上眼不看我。我本想扒开他衣服看看他胸膛上的黑印,但见他蹙着眉头不是很高兴,便没轻易动手,只道:“你方才心绪激动让残留在身体里的阴气扩散了,不过那点阴气你自己应该也能条理,我就不插手了。你要喝水给我说便是。”
他阖着眼没说话,在我以为他已经开始认真调理气息的时候,他却倏尔开口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是个来勾搭你的好女人。”
“你不愿说实话便罢了。”他闭着眼道,“不用找这些庸俗言语来糊弄我。”
原来,我对他表白,他一直都以为我是在说玩笑话逗他玩呢……
我不由感慨,上一世,我说什么陌溪信什么,不论是谎言还是事实,而这一世,不论我说什么陌溪都不信了。这或许,就是我骗了以前那么相信我的陌溪后,应得的报应吧。
我不再解释,重华的气息也渐渐变得细长均匀。
我搬了个椅子坐在旁边,像守着以前生病的他一样,静静看着他的面容,只是看着再顺心的面容毕竟也不是精彩多变高潮迭起的话本子,我看着看着便慢慢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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