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是个宽宏大量的孩子,并不记仇。几分钟前,他无缘无故地挨了打,哭得伤心欲绝。几分钟后,见大爷来了,他马上倒着小腿儿,一溜烟儿来报信。往回奔跑的时候,柱子小小的胸腔里升起一股骄傲和自豪之情,觉得自己真了不起,能给大人报信,能帮上大人忙了。
“爸,我大爷来了!”小鹰似地撞开房门扑进屋里,柱子眨着亮闪闪的大眼睛,兴冲冲地向刘永泰报告,像自己干了多么了不起的大事。
“知道了,玩儿去吧。”刘永泰随嘴应了一句,又顺手揉了一把柱子的脑袋。柱子很高兴,感觉自己把任务完成得很圆满。一转身,他又像只小鹰,扑楞着翅膀,快乐地飞走了。
柱子走后,刘永泰和林俐的眉毛一起皱了起来。
自打上次借了二十个大洋以后,刘永泰他哥刘永善又来了几次。每次来,除了白吃白喝白拿外,依旧是管刘永泰借钱。刘永泰没借,既不想借,又不敢借,他怕自己要是把钱借给了大哥,媳妇儿真不跟自己过了。再说,他也是真没钱借。
住店这边的买卖一关,家里入顿时减了大半。镇上开小炒的有的是,他家的饭再好吃,也只是普通的好吃,他家能作出来的饭菜,别人家也能作出来,不一定非特地上他家来吃。所以他家的南北小炒客流一般,并不是特别的火爆。
再说,世道也不好,今天这个捐,明天那个税,今天这个来白蹭一壶茶,明天那个来白蹭一顿饭,你还得笑脸相迎。一个月要死要活地忙下来,除去买料的钱和几个帮工的工钱,也就仅能作到稍有盈余。
盈余的那点钱,刘永泰也不敢乱花。儿子长大了娶媳妇得下聘礼,女儿长大了出嫁得出嫁妆,都得用钱。再说,万一家里有个急用,一点钱没有也不行。
刘永善比刘永泰大两岁,单瞅身量和眉眼,兄弟俩长得挺像,然而只是皮像瓤不像。刘永泰是个老实巴交,实实在在过日子的人,刘永善则是成天出去耍钱胡混。不看年龄,刘永泰比刘永善更像哥哥,更有哥哥样儿。
听说刘永善来了,林俐挑起眼睛,看定刘永泰,“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刘永泰心一哆嗦,“没忘。”
林俐垂下眼,轻描淡写地继续拿话敲打他,“没忘就好。”电视上就是这么演的,一个人想吓唬另一个人,慢声慢气说出来的话,往往比扯脖子咆哮更有震慑力。
刘永泰迈步往屋外走,“我上前边看看去。”
林俐跟着下了炕,把两只脚插*进青砖地上的鞋里,“我跟你一起去。”
刘永泰伸手按住林俐,“你好好歇着,我指定不借他钱。我要是借他钱,我就不得好死。”为了增加话语可信度,他想都不想地发了个毒誓。
听了刘永泰的毒誓,林俐马上想到了小说中刘永泰原来的结局,她的心不由疼了一下,抬手照着刘永泰厚实的胸膛就是一杵子,把刘永泰杵得向后一退,“说那些没用的干啥!”
抬腿提上鞋,林俐站直身体,狠瞪了刘永泰一眼,拉开房门,“我看柱子和英子去,谁稀得看他!”嘴上说是去看俩孩子,实际上,她还真是去看刘永泰他哥。
这阵子,为了两撇胡儿的事,对于刘永善,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刘永善来店里蹭吃蹭喝。前几次刘永善来的时候,她出去盯两撇胡儿的梢,不在店里没见着人。这回两撇胡儿没了,她有时间见识见识这位传说中的大伯哥了。
在韩桂英家的堂屋里,林俐见到了韩桂英的缺德大伯哥刘永善。她和刘永善打照面的时候,刘永善正跟柱子和英子玩儿呢。别看刘永善不招弟弟和弟妹的待见,两个侄子侄女可是挺喜欢他。
刘永善有媳妇,但是没孩子。不管他怎么努力,他媳妇的肚子就是一点动静没有。刘永善喜欢小孩,尤其侄子侄女长得还特别招人稀罕。每回来弟弟家,他总要和侄子侄女亲近亲近。
俩孩子小,不懂事,不知道大爷不着调。只知道大爷每次来,差不多都能给他俩带点糖豆、关东糖什么的,还跟他俩玩儿。不像爸爸,就知道颠大勺。所以,俩孩子很喜欢刘永善。
“大哥来了。”林俐微笑着,主动和刘永善打招呼。
“来了。”刘永善一撩眼皮,扫了林俐一眼,不冷不热地回了她一句。刘永泰和林俐出现时,他正半举着两条胳膊让俩孩子拿他的胳膊当秋千荡。
“柱子,下来,别跟大爷闹。”刘永泰上前一把把柱子从刘永善的胳膊上扯了下来。因为刚挨了打,屁股还隐隐疼着,柱子不敢再去试验他爸的忍耐度。刘永泰扯他,他一声不吭地下来了。
虽然没挨打,但英子还记着他哥刚才挨打的事,是以不用她爸去拽,她自己乖乖地一撒手,自由落体落到了地上。落到地上时还有点没站稳,趔趄了一下。忽闪着黑亮黑亮的眼睛,她像个小跟屁虫儿似地跟在她哥的身后,走到林俐身边。她哥在左,她在右,俩人胶皮糖似地粘在了林俐身边。
“哥,有啥事儿啊?”刘永泰和刘永善一起落了座。林俐则是坐在了刘永泰下首的一把椅子上,她低声吩咐俩孩子找刘奶奶玩去。俩孩子很听话,牵着小手走了。目送着俩孩子出了房,林俐回目光看向刘永善。
“咋的?没事儿我就不能来了?”刘永善一撩大眼皮,答得很不友善。
刘永泰心说,没事儿你最好别来。心是这么说,嘴上却不能这么说。无声地看了一眼林俐,刘永泰勉强笑了笑,“能来,能来。”他刚要张嘴问问他哥这次来又有啥事儿,话还没出口,林俐先出了声。
“大哥,你是来借钱的吧?”林俐的声音不大,清晰冷淡。
刘家兄弟听了她这话,皆是一愣,俩人没想到林俐能如此直白。
“我……”刘永善原本想拿话敲打敲打弟弟,让弟弟“良心”发现,吐点钱出来。上次弟弟给的二十个大洋,这些日子连吃带玩儿,都花光了。来之前,他在赌馆又输了八个大洋,赌馆限定五天之内还上,否则后果自负。
他知道弟妹不待见他,也知道弟妹抠。但是从前弟妹再怎么抠,也不会说出如此大不敬的言辞这么直来直去地问,一点脸面不给他留。如果弟妹不问,他还有点儿脸张嘴借钱。弟妹这么一问,他反倒有点抹不开面子张嘴了。可是不张嘴又不行,时不我待。
“你……”刘永泰瞅着林俐张了张嘴,似有话说,不过到头来却只是挤出个“你”字,再没了下文。怎么说?没法说。自己答应过媳妇儿不再借钱给大哥了,不能说话不算数。再说,自己也的确没钱可借,媳妇儿这话说得并无错处。只是,太不给他哥留情面。
在脸面和“后果自负”之间,刘永泰稍作权衡,随即选择了豁出脸面。
“对,”他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大方承认,“我就是来借钱的,管我弟弟借。”后边那半句话,意思再明显不过,老爷们的事儿老娘们儿少跟着掺和,我又没管你借,我是管我弟弟借。
林俐像听了天大的笑话,望着刘永善轻蔑一笑,“景辰和我是两口子,这个店有我一半,他的钱就是我的钱。我说不借,他就不能借。”
刘永善当时就变了脸色,手指林俐,扭脸看向刘永泰,“景辰,你媳妇儿啥意思呀?”
“我……”刘永泰夹在二人中间左右为难。既不好附和林俐,也不能直接跟他哥说:“我媳妇儿说得对,你赶紧滚吧。”
“不用问他!”林俐扫了一眼面红耳赤的刘永泰,心里知道他为难,“这个家我说了算,这钱我们不借!”
“你说啥?!”刘永善“嗷”一嗓子从椅子上蹿起来,向林俐紧走两步,瞅架势,像要过来打林俐。刘永泰一见,赶忙站起来,伸出双臂,半抱半挡地拦住了他大哥。
“大哥,大哥……”刘永泰一边叫着大哥,一边往回拽刘永善。
刘永善气得脖筋暴跳,不服不忿往前挣,“臭娘们儿,你算老几?敢挑拔我们哥们儿的关系。我和景辰穿开裆裤玩泥巴的时候,你他妈还不知道在哪儿转筋呢!”
“哥,哥,你别生气!刘永泰边劝刘永善边对林俐又是皱眉又是挤眼,意思让林俐少说两句,别再激怒他哥了。
林俐无视刘永泰的信号,两手一按椅子扶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和刘永善针锋相对,“我算老几?我是刘永泰他媳妇儿!我给他生儿育女,我跟他一起操持这个家!你说我算老几?”
“你听听,你听听!”刘永善气得脸都绿了。
刘永善苦着脸哀求林俐,“桂英儿啊,你少说两句吧。”
“你给我闭嘴!”林俐拿出说一不二的母老虎气势。同学都说她不考中央戏剧学院白瞎了,今天她倒要好好演一把。以前在学校登台时,她尽是演些委屈吧拉的角色,娜拉,朱丽叶,小美人鱼什么的。今天,她要挑战一把新类型。
在脑中迅速回忆了一下电视剧中的泼妇形象,林俐有样学样地模仿起来,“你不好意思说,还不让我说了?”她双眼圆睁地瞪着刘永泰,“这几年咱家都搭他多少钱了,他哪回还了?!他那钱要是用到正地方也行,我也就不说啥了。他那钱都干啥了你不知道?!他是个烂赌鬼你不知道?!你有多少钱能填上他这个无底洞?!你今天要是敢把钱借给他,我马上带孩子走!”
刘永善气得两边太阳穴的血管怦怦直跳。不但钱没借着,还让弟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一顿臭损,脸丢大发了!这个臭娘们儿!刘永善心里纳闷,平常也不这样啊!就是有点儿抠,大面儿上跟他还过得去。今儿个这是吃枪药了?
“我……”刘永泰压根儿没想把钱借给他哥,不过也确实拉不下脸跟他哥说狠话。林俐这几句气势强烈的话说下来,他觉得林俐说得真给力,同时也替他哥尴尬,这番话不异于打他哥的脸,而且还是劈叉啪嚓地猛打。
“我他妈今天要不撕了你,我跟你姓!起来!别拦着我!”刘永善张牙舞爪要打林俐。
这句话突然让林俐产生了一个想法。飞快地在脑中考量了一下这一想法的利弊,她一咬牙主动送上门去。几步走到刘永善跟前,循循善诱,“踢呀,有本事你踢呀!往这儿踢!”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不踢,你是我生的!”
刘永善真急眼了,抬脚照着林俐的肚子结结实实就是一脚。下一瞬,剧痛传来。林俐“啊”的一声惨叫,捂着肚子,半是表演半是真疼,向后连退了几步,跌坐回椅子上。眼前金星闪烁,视线很快黑了下去。
最后,她在刘永泰惊恐的呼唤声中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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