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草席,一个草蒲团,还有一个藤筐,老板娘一直优雅地跟在她们后面,有心无心地介绍着商品,听上去不像卖主,却像个陪她们来逛的大姐。
庄丽开玩笑说:“我们买你这么多东西,你给不给送货?”老板娘点上支薄荷香烟,看了看她们买的几件东西说:“你们住哪里?”庄丽说了范红的地址,老板娘爽快地说:“送,反正我也没个事情,正好开车遛遛。”庄丽说:“真送啊?”老板娘瞪瞪大眼睛说:“当然真送了,车就在后面街上呢,不信你们跟我去看。”庄丽和范红交换个眼神,两个人真就跟上去看。老板娘推开后门,指着门口一辆深红的本田女式轿车说:“那不是车?现在就可以走。”庄丽说:“这么好的车送货,还不够赔本的呢。”老板娘说:“我开这个店就不是为了赚钱,我图个热闹;实话说吧,卖给你们的那几件东西,连本钱都赚不回来,我老公回来肯定要说我的。”庄丽说:“那你图个什么呀?”老板娘无所谓地说:“图个高兴啊,跟你们聊聊天,比赚钱有意思多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仪的对象(2)
庄丽忽然心生羡慕,范红也有钱有车,可庄丽从来没羡慕过她,此刻却深深地羡慕眼前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女人,大概是因为这个女人也结了婚的缘故吧。庄丽笑着说:“跟你闹着玩呢,我们开车来的。”
从装饰店出来,庄丽由衷地说:“我一直想开这么个饰品店,也不图赚钱,每天能跟自己喜欢的饰品在一起,卖不卖都高兴,像人家那样,那有多好。”范红说:“要嫁人啊,就嫁像人家老板娘老公一样有本事的男人,买得起好车,在步行街开得起店面,别整天除了家务就是家务,活着多没意思!”庄丽脸上有些挂不住,黯然若失。范红自知语失,赶紧转换了话题。
跟来时以马小波为话题不同,回时两个人都热烈地谈论着那个风姿绰约的老板娘。范红先把庄丽送到,开车回去了。庄丽提前发短信给马小波了,马小波匆匆赶到,帮她把东西搬上楼。
庄丽指挥马小波把草席挂到卧室墙上,马小波觉得不好看,庄丽就撒娇,马小波心一软,搬来折叠梯子把草席挂上了。庄丽打量个没够,问马小波效果怎么样,马小波说:“一个字:乱!”庄丽有些不高兴,马小波逗她:“跟你开玩笑呢,挺好的,好像回到了我们老家。”庄丽高兴起来,给马小波讲了卖玩具的老头,又讲了那个让她着迷的老板娘。马小波乐坏了,对庄丽说:“等我有了钱,一定也给你开个饰品店。”庄丽笑笑,不太相信马小波,但心里还是感到很幸福。
两个人一起做饭、吃饭、洗涮,完了庄丽主动让马小波去玩会儿游戏,自己躺到床上看电视。马小波学乖了,玩了一会儿回到卧室,看见庄丽还在看电视,就去洗漱。回来庄丽还在看电视,马小波说:“睡吧,你明天还要早起。”庄丽眼睛望着电视说:“《幸运52》刚刚开始,李咏逗死了。”马小波在她旁边坐下说:“你们女人都喜欢看李咏,一个苦瓜脸,几句调侃话,有什么好看的。”庄丽白了马小波一眼说:“我就是喜欢看。”马小波不说话了,陪着看了十几分钟,脱衣服先睡了。庄丽还坐在床上望着电视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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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致命的打击是从天上掉下来的(1)
清晨,马小波反常地早早醒来,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扭头一看,庄丽正半靠在床头,眼神直直地望着对面墙上他们的婚纱照。马小波看了她老半天,也没有什么反应,就在被窝里伸手捏捏她的腿,庄丽依然不动。马小波只好也半坐起来,揽住她问:“怎么了宝,想什么?”庄丽顺势把头靠在马小波肩头,幽幽地说:“我们结婚三年了吧?”马小波说:“是呀,没怎么觉着呢。”胳膊上使使劲,表示安慰和感慨。
庄丽扭头望着马小波说:“我想好了,咱们还是先别要孩子。”马小波有点讶异,暗笑:原来这事她竟然琢磨了一夜,女人真是有意思!就问道:“怎么又变卦了?”庄丽答非所问地说:“有了孩子,你跟我亲还是跟他亲?”马小波信口说:“当然是跟他妈亲了,现在的孩子,养大了白养,还是老伴儿靠得住。”庄丽抿了抿嘴,想笑,没笑出来,样子倒有些像哭,看来是被感动了。
庄丽又问:“万一将来生孩子难产,你保我还是保孩子?”马小波觉得不吉利,皱起眉头说:“别胡说!”庄丽撒娇道:“我说的是万一,我就是想知道一下,你快告诉我。”马小波发自内心地说:“当然是保你,这还用问?”庄丽盯着他问:“为什么?”马小波说:“保住大人还可以要孩子,生个孩子没有妈不是造孽吗?”庄丽撇撇嘴说:“那不正好吗,你反正看我不顺眼,觉得谁都比我好,我死了,给你留下个孩子,你还可以再找一个比我好、比我年轻、比我漂亮的啊。”说完笑吟吟地望着马小波。
马小波生气地嚷道:“你能不能不胡说?有病啊?”庄丽推马小波一把说:“紧张了吧,让我说到你心上了,心虚了吧?我就知道你讨厌我!”说完挣脱马小波的怀抱,扭过身去睡下,给了马小波一个脊背。马小波哭笑不得,强行把她扳过来,对着那张口眼紧闭、涨红的面孔说:“你确实够讨厌的!不过我早想过了,没你还真不行,就我这样的,也许跟别人更合不来;再说,好不容易跟你磨合了这么多年,刚和谐了些,再换个新的,我神经呀!找罪受?”庄丽睁开眼睛说:“说了这么多,没听见你夸我一句好,闹了半天是你伟大,你一直在迁就我啊?”马小波笑嘻嘻地说:“哪里哪里,彼此彼此。”
庄丽剜他一眼,咒道:“迟早有一天我死了,后悔死你!”马小波不想再谈这个晦气的话题,问道:“你为什么又不要孩子了?怕生了孩子变难看?”庄丽说:“有这方面原因,也不全是,我想让你多疼我几年。”望着马小波,显出楚楚可怜的样子。马小波被触动了柔肠,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庄丽嗲声嗲气地说:“我就是你的孩子,我就是你的宝宝。”马小波说:“你是我的宝宝,是我的宝宝。”心中充满了幸福感。
庄丽尽情地享受着自己男人的呵护,一动都不想动,突然又想到马小波也许真想要孩子了,那么作为妻子应该为他的美好愿望牺牲自己。就抬起头来望着马小波的眼睛问道:“你是不是真想要孩子了?实在想要,咱就怀一个。”马小波也有些被幸福冲昏了头脑,随口说:“算了,不要就不要吧,只要你以后少跟我闹点别扭。”庄丽马上就明白过来,盯着马小波的眼睛,愠怒在她的脸上浮现,决然地坐起来,伸手去拿挂在衣架上的胸罩。马小波自知语失,赶紧讪笑着去拦她。庄丽把马小波的手打开,迅速地穿上了衣服,走出卧室,去了卫生间。
马小波无可奈何地躺在床上,无法接受从天堂到地狱的感觉。他想起来去给庄丽赔礼,又想到这样的事发生太多了,索性随地去吧。又开始睡自己的觉,竟然还挺坦然。
庄丽从卫生间出来,也没吃早餐,简单化了化妆,提上包出门了。房门和防盗门相继摔出很大的声音,马小波在睡梦中皱了皱眉。
马小波上了一整天班,没接到庄丽一个电话和短信,这是很反常的,庄丽习惯于一天至少确定一次马小波的位置,除非她生气了。马小波想庄丽一定还在生气,必须回到家用心哄上好一阵才能放过他,这是惯例,从来没有侥幸躲过去的时候。今天事情不多,五点刚过,马小波借口去买策划方面的书籍,跟姜永年说了一声,先走了,他准备回家给庄丽精心炒上两个她爱吃的菜,这样就会少费些劲。做夫妻时间长了,两个人变得心有灵犀,做什么是什么用意,彼此都很容易就体察到了。出门的时候,路过谢月的办公桌,谢月扭头对他笑了笑,轻声说:“今天精神挺好的啊。”马小波笑笑,觉得谢月看他的眼神像一只母猫看着一条吊在半空中的鱼。
路上,给庄丽发了一个短信,问她几点能回来,可是车到了门口也没等到回音。这也是反常的,庄丽每天不收发一百条短信过不了这一天。下了车,马小波不甘心地边看手机边上楼。听见楼梯上有一男一女轻轻地说着话走下来,马小波赶紧往旁边一闪,怕撞到人家。他依然在看手机,等着人家过去,眼角的余光看见一双男人的皮鞋和女人的高跟鞋,皮鞋过去了,高跟鞋却站住不动了。马小波顺着高跟鞋上的小腿往上看,想看看这女人是否养眼,目光刚爬上胸脯他就愣住了,惊恐地去看那张脸:庄丽也在惊恐地看着他。马小波下意识地扭头去望那个男人,看见那个西装笔挺、满面红光、个头不高的家伙正不解地望着停下脚步的庄丽,眼神温柔。
有些致命的打击是从天上掉下来的(2)
马小波感到心慌意乱,脱口问庄丽:“怎么没去上班?”庄丽依然有些惊慌,说:“我告假了。”往下走了几级楼梯,站在马小波旁边,有些夸张地挽住他的胳膊,皮笑r不笑地对那个男人说:“这就是我老公马小波。”马小波下意识地挣脱她,但依然保持着风度对那个男人笑笑,想问问庄丽这是谁,却问不出来。庄丽亲热地望着马小波说:“他就是我大学的同班同学辛明。”马小波先是觉得庄丽对自己亲热得过头了,显得更加可疑,一听这个名字,头“嗡”就大了——庄丽的初恋情人从一个抽象的符号变成了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活人。不过辛明没有马小波想象中那么帅,跟自己比还差些,真是怀疑庄丽的眼光。
辛明笑着热情地伸出手来跟马小波握,马小波机械地跟他握了握,想客气一下请人家回家坐坐,想到人家刚刚跟自己的太太从自己家里出来,一时竟然没话了。辛明很大方地说:“久仰久仰,晚上我请你们吃饭,找个最好的饭店,早想认识你了。”马小波心说我正好相反,就笑了笑没吭气。庄丽一直在观察着马小波的神色,又拉住他说:“去吧,不吃白不吃,他现在可有钱呢。”辛明附和道:“是啊是啊,我一直想请你给我的公司策划策划,我们那个城市小,没有你这样的才子。”这句奉承话伤害了马小波,他真想说你想用谁就用谁呀,老子不挣你这个钱。马小波看看庄丽,眼睛里隐含着怨愤和失望、委屈,刚才庄丽也在夸他的初恋情人有钱,她的有心无心的话伤害了没钱的马小波。有钱人多了,都伤害不了马小波,但眼前这个人不同,他是庄丽的初恋情人。
庄丽显然没猜到马小波此刻的心理活动,她解释道:“辛明非要参观咱们的新房子,我就请假带他来了。”马小波确定了他们是从自己家里刚出来,想到刚才两个人下楼时的窃窃私语,马小波觉得自己像一个瞬间被吹大的气球,突然爆炸了,他强忍着心里硬邦邦的嫉妒,保持着风度对辛明说:“不好意思,马上要出差开个会去,我是回来拿衣服的。”辛明失望地说:“那太可惜了!”庄丽也相信了马小波的谎话,恍然大悟地说:“我说嘛你这么早就回来了。”马小波心说我回来是给你献殷勤的,可是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他平静地对庄丽说:“你们先下去,我拿上衣服就出来。”说完就往楼上跑。庄丽一反常态地没了主意,很听话地对辛明说:“那咱们就先走吧,大门口等他。”
马小波喝醉了酒一样用力打开门,摇晃着闯进去,心里竟然有些异样的快感。他先跑到卧室看了看床,床上很整洁,没有人压过的痕迹,但也不是自己走的时候胡乱收拾后的样子,显然庄丽重新收拾过了。马小波又跑到客厅,踹了一脚沙发,又跑回卧室打开衣柜胡乱翻着,找出几件衣服来塞到牛仔旅行包里。正忙乱,听见有人跑了进来,一直跑进卧室,抬头一看是庄丽。庄丽居高临下瞪着眼看他。马小波问:“你怎么跑回来了?”庄丽说:“我让他先走了,你要出差,我先要照顾你呀。”马小波听着不是味儿,低头又去收拾衣服。
庄丽突然一把抱住马小波,语速很快地说:“宝啊,你别误会,不是我让他来的,他突然来了,非要看咱们的房子,我怕你误会,想早早打发掉他,就告假回来了。我们在家就呆了几分钟。真的,你相信我!”马小波漠然地推开庄丽,边收拾箱子边说:“他就没见过个房子?你不能叫上我?”庄丽瞪了马小波几秒钟,撅着嘴一头趴到了床上。
马小波望着庄丽披散的头发,无声地冷笑着,背上旅行包,出去了。他轻轻地带上防盗门,下了楼,向街上走去。一直走到十字路口,才醒悟过来自己并不是真要去出差开会。站在冬日人来车往的黄昏街头,马小波茫然四顾,不知该往哪里去。与以前的赌气出走不同,这次他觉得自己再也回不了那个家了。这时手机响了,马小波看了看,是家里的号码,就挂断了,然后关上了手机。
什么把从前的担忧变成今天的渴望(1)
马小波漫无目的地走着,嫉妒和愤怒让他昏昏沉沉,街景、车辆、行人在他的眼里都变成了黑白的,他脸上挂着冷笑,望着走过身边的那些不同的面孔。马小波以为自己走一走就会后悔出来,但是没有,他胸中积蓄着对庄丽的愤怒,把她对他的好都忘记了,这个自己最亲近的女人,突然变成了最疏远和无关紧要的人,他一点也不想念她了。甚至,马小波有些解脱的感觉,无论如何从今往后,再也不用战战兢兢看着她的脸色过日子了,再也不会因为熬夜受到她无以复加的惩罚了,再也不会因为自己没钱没地位忍受她愤恨的抱怨了,再也不会因为工作忙被她骂成不解风情的臭男人了。总之,在决定放弃的同时,他又重新得到了原本已经失去的很多,这就是舍和得的哲学。马小波发现,并不只是因为刚刚发生的那件事,自己才痛下离开庄丽的决心,其实走到今天这一步,更多的是平时忍受的事情到了一个极点,他早就想逃跑了,今天的事其实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平时的生活是炸药包,今天的事情是导火索。因此马小波甚至决定,从今往后保持独身,再也不踏进婚姻的雷池一步了。至于庄丽怎么办,他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如今的这种局面,是两个人共同造成的,没有人有承担所有责任的义务。
路过电车站牌,有很多人站在那里等车,马小波的手在裤兜里摸到一枚硬币,就凑过去。正好电车来了,马小波跟在别人的p股后面上了车,车上人很多,但马小波感到仿佛置身于没有人的空屋子里。跟每天上下班时一样,车厢里很多人在交谈,但马小波不再对这些对话感兴趣,他觉得他们说的都是些废话、傻话,忍不住想笑。马小波不想看任何人的脸,就闭上了眼睛假寐,突然想到从前做过的那个唐小芙要带自己去南方的梦,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唉,从前做梦都认为荒唐的事情,如今竟然成为了现实;从前梦一回都感到后怕的私奔,现在竟然成为一种渴望,在这不知何去何从的关头,如果真有个唐小芙拉他去南方,马小波会毫不犹豫地跟她去,只要她不强迫他结婚。
也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马小波睁开眼睛,发现车厢里已经没有几个人,而自己还吊在那里站着。没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个人都在想着个人的事情,人们已经习惯了对别人的不幸漠不关心和对别人的闹剧凑热闹。马小波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看着外面。电车报站的声音对他毫无意义,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报站,停车,又开车,上来一个女人,坐在了马小波的对面。马小波依然看着窗外,突然听见好像是庄丽在轻轻地喊他的名字,有一瞬,他很担忧她会不会想不开,但是他狠心地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甩开了。可是那叫声更清晰了,比刚才大声了些,马小波意识到可能真有人在喊他,扭过头来,就看到刘阿朵坐在对面。马小波愣住了:总是在他和庄丽闹矛盾的时候,碰上这个一直爱着自己的女孩,上帝真能开玩笑。
同样是在电车上再次意外的相逢,刘阿朵像上次一样惊喜,并甚为羞涩,她目光喜悦地盯着马小波的眼睛,说:“小波,我一上车就看见是你了!”——和上次马小波午夜从公园出来在末班车上碰到她时,说的是同样的话。
与上次不同的是,马小波已经不能让自己跳出情绪的左右,他没有像上次一样摆出一副男人的样子来跟刘阿朵侃侃而谈,他甚至没有答话,只是用迷惘的眼神望着她,也许,此刻他看见哪个年轻女人都会想到庄丽。
刘阿朵欣喜地望着马小波的眼睛,深深地望着他,但她却没看出来,在那眼睛的深处,是刚刚经受重创的感情堤坝,马小波现在的感情,已经没有一点可以控制的力量了,稍有伤怀,就会泛滥,像一桶水泼向窗户纸,或者,像一眼泉,随便冒出一点水,就到处流淌。刘阿朵当然也不知道,不只在此刻,并不只因为见到她。而马小波真的已经不堪情绪的波动,突然感伤起来,他开始抽泣,收也收不住。马小波努力地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告诉刘阿朵自己很幸福,妻子贤淑,生活美满,可刚想给刘阿朵看一个笑容,就在笑容尚未完全展开的时候低下头去,把脸埋进双掌里,开始深深饮泣,收也收不住。
刘阿朵迷惘地望着马小波,看他抱着头无声地哭泣,哭得那么忘情。电车上已经很暗,灯光流萤般飞过车窗。马小波的泪从指缝漏出来,滴向铮亮的皮鞋,闪着不可捉摸的光。刘阿朵轻轻地叹息一声,心中的喜悦仿佛水在一刹那结成了冰,情绪的落差使刘阿朵微微战栗了一下,但刘阿朵没有动,她可能被吓住了,也可能猜到了他悲伤的原因而变得踌躇,因此没有伸出手去抚马小波的背,抚马小波弄乱的黑发,来安慰他。
马小波突然而至的悲伤让刘阿朵有些无措,她想到他可能对当初的绝情感到自责和忏悔,她但愿是这样。离开马小波之后的这些年来,刘阿朵像当初走向马小波时一样,除了自己别无所有。她仿佛什么也没有得到过,何止没有得到,这个除了回忆一无所有的女孩似乎一直在失去着,比如青春,比如爱情和对婚姻生活的浪漫幻想。刘阿朵并不怪马小波,她还记得,马小波和她分手的时候,说他对她没有爱的感觉,爱情和同情是两码事,他必须找一个让他有爱情感觉的人,这样组成的家庭,才能保证一生的幸福。刘阿朵坚信马小波找到了他爱的人,而且一直幸福到现在,并将一直幸福下去。可是马小波为什么要哭?
是什么把从前的担忧变成了今天的渴望(2)
刘阿朵想问问马小波他现在的情况或者出了什么事情,但马小波一直在哭,哭得刘阿朵没有机会开口。刘阿朵呆呆地望着马小波的头发,想起当初分手后自己也像他这样的哭过,而这些年来,悲伤仿佛远离了她,同事们看到的都是她快乐的笑脸。刘阿朵陷入遐想,平静地望着马小波,像跟这个人没有一点关系,她甚至有点嫉妒马小波如此畅快地哭泣。
刘阿朵望着马小波,觉得这一切像是梦境,又像电影里的情景,马小波伸手可及,又仿佛远在天边;马小波的哭声像是一种急促的呼吸,刘阿朵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偷偷地嬉笑,有一刻刘阿朵强烈地想扶起马小波的头来看看他的表情。然而马小波哭得让人不忍打搅,一个男人的悲泣,让人想安慰却无处着手。刘阿朵只好把头转向了窗外,眼角余光里的马小波变得虚幻而巨大,压迫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有一刻马小波停顿了一下,仿佛要向她诉说,刘阿朵像被冷风吹到一样颤抖了一下,但她坚定地望着窗外。她有勇气和母性的温柔来倾听这个自己爱的男人跟另一个女人的悲欢,却没有勇气揭开往日的伤疤。马小波于是继续他的近乎无声的哭泣。昏暗流动的街景像匆匆逝去的时光一样无法固定,刘阿朵的记忆渐渐苍白,而哭泣的马小波同时在渐渐缩小,直到在刘阿朵的视野里消失。
马小波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无助的婴儿,他盼着刘阿朵握住自己的手,与他执手相看泪眼,那么他甚至决定今夜随便跟着刘阿朵去任何地方。马小波在这种无法排遣的渴望中等待着,不敢使自己停止哭泣。他一直在指缝中望着刘阿朵瘦长小腿和高跟鞋摆出的陌生的姿势。马小波希望这电车永远没有终点,但除了哭泣,他甚至无力抬起头来。他渴望刘阿朵的安慰,又惧怕她的指责和对过去的怨愤,因此马小波只能哭泣,他在哭泣里感到沉醉与安全。
马小波一直在哭。刘阿朵到站了,望了马小波一眼,若有若无地说:“小波,我到站了。”她在电车的报站声中下车了,没有再回头。上来一个男人,坐在她刚才的位子上,看了马小波一眼,又去看窗外。窗外,刘阿朵正从容地消融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仿佛从未曾出现过。
电车开动时,马小波终于抬起头,挥起拳头,砸向夜色沾染的窗玻璃,但他看见对面有个不相识的男人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马小波明白了这是在哪里,就收回拳头,展开五指,理了理被自己弄乱的头发。
车到了终点站,再也不走了。马小波跟着那个男人下了车,发现来到了一个大十字路口,四周全是陌生的建筑,一时间丧失了方向感,想到:莫非真的来到了南方?那接下来就该有个唐小芙大叫着跑过来扑进自己的怀抱了。马小波揉揉酸痛的眼睛,看看周围,走过的男男女女面孔都很冷漠,他朝城市的远处看,看到了这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那座最高的银行大楼。于是他判断出自己来到了从前很少来的北城区,马小波从幻想的云端回到了现实的地面。他开始横穿马路。
正是交通高峰期,从十字路口看去,四个方向的路上都排列着长长的车龙。车灯连成几条火龙,像一些瞪着发光的眼珠子的史前怪兽,蔚为壮观。马小波看见一个身材很帅的警察,站在拓宽街道时保护起来的那株老柳树下,注视着过往的每一辆车,若有所思。在车灯和喇叭声交织的世界里,那个警察显得孤立无援,形只影单。马小波不由笑笑,心想:我现在看谁都像一个被人背叛和抛弃的人。绿灯亮了,安全岛上的人小跑着过马路,神态和动作都像在逃跑,马小波又感到好笑:“难道他们和我一样都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可是人只要活着,能逃到哪里去?”马小波没有跑,他在人行横道上闲庭信步,享受着悲伤之后麻木的轻松感觉。
马小波还没走过马路中间,左转方向的绿灯亮了,无数车辆像野兽狂奔一样斜刺里向他冲过来。一辆轿车以为他会紧走两步躲开,因此没有减速,但是马小波没有,他只是听到尖锐的刹车声后奇怪地扭头去看。司机跳出来,气急败坏地揪住马小波骂道:“c你妈,找死非要找老子啊!”马小波冷冷地望着他,突然很渴望跟这个家伙打一架,他捏起了拳头。这时,后面的车纷纷响起了喇叭,那个警察跑过来,分开了他们,警察没有责怪马小波,而是推了那个司机一把说:“你开那么快,这是高速啊?没去过北京吗?不知道北京都‘车让行人’了?咱们能不向北京学习?瞪什么眼,不想走靠边停,别挡后面的车。”司机赶紧堆出一脸笑,说:“我走我走,您忙您忙。”瞪马小波一眼,上车走了。
警察挥手指挥车辆都通过,这才把马小波拉到一边说:“你怎么回事?以为走路我就不能罚你呀?只要你过路,照样开你罚单!”话没说完,打量马小波两眼,突然推他一把嚷道:“你不是马小波吗?我是李浩啊!”马小波这才认出来,大檐帽底下那张帅气的脸的确是他高中的同学李浩。两个人高兴地抱在一起,马小波说:“我真没认出来,你怎么当交警了?”李浩说:“我大学没考上,就上了警校,毕业就分到了这里;原来你也在这里,怎么就没有碰上过?”马小波说:“我在南城上班呢,来这边不多。”李浩兴奋地拍拍马小波的肩膀说:“走,我请你喝酒,有些年没见了,咱俩好好聊聊。”见马小波有些犹豫,又问:“你是不是还有事?”马小波说:“你不指挥交通了?”李浩笑了:“早下班了,我回去没什么事,多站了一会儿。”骑上摩托车,马小波坐在他后面,两个人离开了十字路口。
是什么把从前的担忧变成了今天的渴望(3)
马小波没有像往日那样哄庄丽,也不给她解释的机会,就离开了。庄丽趴在床上,越想越生气,她没有追马小波,而是爬起来给他打手机,准备好好发作一次。但马小波没有给她机会,他史无前例地没有接听,而且关了机。庄丽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气得脸都白了,一个人靠在床头坐到天黑。她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平时确实忽略了马小波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总是从自己的角度来认定他的感受,才造成他今天的爆发和不可收拾的结局。庄丽给范红打了个电话,简单地说了事情的经过,范红马上打抱不平,嚷道:“马小波怎么是这么个人!”庄丽说:“这事是我先做错了,我忽视了他的存在,这会看来真的伤了他的心。”范红说:“那怎么办啊,我马上开车过去陪你找他吧?”庄丽想了想说:“算了吧,他要不回来我再给你打电话。”范红不放心地说:“小丽你不要太生气,别瞎想啊!身正不怕影子歪,我还不了解你吗?我可以给你作证。”庄丽反倒来劝范红:“没事的,你放心吧。我先挂了。”
庄丽挂了电话,没有动窝,又拨了马小波的手机,听到的依然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用其他方法联系。”庄丽放下电话,继续呆坐着想今天的事情,想把问题出在哪里想清楚,把谁对谁错想个明白。两三个小时后,她才开始流出第一滴泪。
别人同样的不幸或许是对自己最好的安慰(1)
庄丽靠在黑暗中的床头闭着眼流泪,泪水像破了的水管淌出的水,怎么也止不住,冲洗着她的脸颊。后来,“水管”终于再也流不出水来了,泪水的干结使庄丽感到面皮发紧,她听见肚子在“咕咕”作响,知道饿了,却懒得动弹。庄丽长长地叹口气,心理好受了些,微微睁开眼睛,眼里残留的泪水热热地流下来,提醒着她心里的悲伤。庄丽下了床,刚站起来,有点头晕,又坐下了,从门口呆呆地望着客厅,觉得马小波随时会从黑暗里走出来,坐到她的身边,抱住她温存。看着想着,眼泪又要下来了,庄丽叹口气,站起来走出去,打开客厅的灯。灯光让她的眼睛感到刺痛,赶紧用双手捂住脸,好一会儿,试探着挪开手,睁开眼,感觉眼睛里像揉进了辣椒面。庄丽慢慢地走进卫生间,洗了好长时间的脸,仿佛要洗去所有的悲伤,她老感觉马小波就站在身后,看看面前的镜子,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马小波从来不把她一个人这么晚留在家里,出差前总要让庄丽给她妈妈打电话,或者叫范红陪她来住,现在他自己把她抛下不管了。
从卫生间出来,看看墙上的石英钟,已经九点多了。庄丽去了厨房,先烧上一锅水,下了米。又从冰箱里拿出切好的r丝来,放到微波炉里消冻,然后洗菜。一切都准备停当,站在阳台上望着楼群里各家各户的灯火,有的人家在看电视,有的人家已经休息了,亮着床头灯,大概在百~万小!说吧。斜对面同一楼层的女孩依然趴在窗前的桌子上写东西,她的男朋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远处看不见的那个窗户里,谁家的孩子还在练琴。一切都跟过去的每个夜晚没有什么分别,只有马小波不在庄丽身边了。
稀饭快熬好的时候,庄丽开始炒菜。三年了,这都是马小波的“专利”,当初他学炒菜,是为了替新婚的妻子分担一些家务,是出于爱她;后来他的菜越炒越好,炒菜就成了分内的事了。菜快炒熟的时候,庄丽才发现忘了炒r丝,现在再放就熟不了了,只好改放虾米。怕煮不熟,又加了一点水,加水后怕淡了,又放了半勺盐。
终于庄丽一个人坐到了餐桌前,看了看对面空荡荡的椅子,又要哭,撇着嘴骂道:“马小波,你死到外面,再也不要回来!”赌气地拿起一个馒头,夹了一大筷子菜。菜放到嘴里,刚嚼三下,皱起了眉头,又苦又咸,比马小波炒的差老鼻子了。庄丽有心倒掉,转念又大口地吃起来,边吃边流泪,好像马小波能体会到她现在所有的委屈,给他心理惩罚似的。
这个时候,马小波正跟那个叫李浩的交警在馆子吃驴r喝烧酒,仿佛完全把庄丽忘掉了。叙旧之后,谈事业,马小波兴致很高,将自己的奋斗目标说给李浩听,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了庄丽,心里“咯噔”一下,变得兴味索然——他的终极理想是和庄丽一起过上幸福生活,现在庄丽亲手把他的梦想打碎了。偏偏这个时候李浩问:“你结婚了吧?什么时候让我见见嫂子。”马小波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婚姻出了问题,掩饰地说:“好啊,哪天我们请你和弟妹吃饭。”想不到李浩眼圈立马红了,看着酒杯不说话。马小波看出他有什么伤心的事情,把手放到李浩手背上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马小波心里猜想的是:也许李浩还没结婚,刚刚失恋了;也许他刚结婚,妻子出了意外。
李浩抬起头来,眼睛红红地望着马小波,低哑地说:“她跟了别人了。”马小波脑子里“嗡”地一声,酒精让他的思维有些混乱,觉得李浩说的是庄丽,瞪起眼睛问:“跟了谁?她竟敢真的这样?!”李浩显然被马小波的过激反应感动了,跟他响亮地碰了一下杯说:“快半年了,我他妈从来没跟人说过。小波,今天要不是碰上你,我这辈子也不会跟别人说!”马小波搞清了他说的不是庄丽,松了口气,做出铁哥们儿的样子来,皱着眉头,凝视着李浩的眼睛,听他诉说。
李浩告诉马小波,他的妻子叫刘珂珂,是医药公司的出纳员,他们新婚一年后,刘珂珂突然不辞而别,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刘珂珂消失后的第一个星期,李浩没太当回事,这种离家出走的游戏,刘珂珂玩过不止一次了,她非常喜欢看自己突然重现时李浩愤怒的样子。每当这个时候,刘珂珂总是幸福地给李浩赔不是:“乖啊乖,是我不好,我让你着急了。”弄得李浩哭笑不得。但刘珂珂非常着迷于这个游戏,她就像那个一遍又一遍地喊“狼来了”的小孩,乐此不疲,不计后果。因此上李浩被麻痹的神经并没有因为她的又一次消失而受到刺激,他认定她一定回娘家了,要么就在女朋友家,总之,不必担心。那天他回到家,不见刘珂珂,就泡了包方便面,用微波炉把昨天买的汉堡包热了一下,边吃饭边看球赛。跟马小波一样,妻子偶尔不在家,李浩突然就变回了单身汉,结婚前的生活习惯和自在心态不费任何力气就全部回到了他身上。利用球赛间隙的广告时间,李浩简单洗涮过,球赛一结束,就回到了卧室,躺在一点八米宽的双人床的一侧,看了约半小时书,安心地睡了。
此后两天,他连个电话都没打——刘珂珂要的就是这种杳无音讯的完美效果——知道人在什么地方了,还叫什么“出走”?
第四天的傍晚,李浩下班后骑摩托车去了岳父家,他觉得刘珂珂这次玩得有点超时了。岳母问:“你一个人呀,珂珂还没下班?”李浩还没来得及说话,岳父指责岳母道:“你老糊涂了,珂珂大前天不是刚来过吗?说她要出去学习半年。”岳母醒过神来,开始关心李浩:“珂珂这一去就是大半年,你每天过这边吃饭吧,我看你最近瘦了。”岳父也说:“一个医药公司,组织什么学习?又不是上党校,白花钱,还不如发了奖金。”岳母接着道:“你俩也都不小了,等珂珂学习回来,你们赶紧要个孩子吧,趁我们还硬朗,能替你们照看几年。”岳父接着道:“珂珂就是不成熟,没个结了婚的样子,疯!有了孩子就会不一样了……”
别人同样的不幸或许是对自己最好的安慰(2)
李浩望着喋喋不休的二老,觉得有点头大:刘珂珂这次玩的跟过去不太一样。
从岳父家出来,李浩去了刘珂珂上班的医药公司。已经下班了,门房大妈说:“有日子没见着那俊俏闺女了。”
李浩有点心慌意乱,回到家给刘珂珂的几位死党打了一遍电话,一无所获。
一夜没睡踏实,噩梦纷至。第二天上午,李浩请巡逻的老焦替了一阵班,他又去医药公司打听刘珂珂的消息。医药公司的财务部经理瞪起眼睛说:“哪有什么外出学习呀?小刘四天前辞职了,你不知道?!”
李浩蒙了。
接下来的三天,李浩像在梦中生活。刘珂珂就这样消失了,像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人。刘珂珂离开一个星期后,李浩终于接受了现实,请了假,一门心思地去寻找他离家出走的妻子。
马小波不自觉地露出难兄难弟意气相投的样子,敬了李浩一杯酒问:“你们没有吵架?她就什么话也没有给你留下?”他以为了解了庄丽就了解了所有女人,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无论如何,庄丽不会放下自己和那个她倾注了所有心血的小家。
李浩痛苦地摇摇头。
刘珂珂没有留下片言只语,甚至连她的手机都没带走,这让李浩非常伤心。他像批评一个违章司机一样指点着马小波说:“那可是我给她买的第一件礼物啊,她丢下我没什么,可她怎么能把它也丢下呢?”马小波能体谅李浩的心情,他宽容地忍受着他的“质问”,用目光安慰着他。坐在这个同样受伤的男人面前,他觉得自己是优越的,至少,出走的是他,不是庄丽;是他“放弃”了庄丽,而不是庄丽放弃了他。
刘珂珂什么都没带走,也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仿佛她从来没在这里生活过。这让李浩感到难以抵挡的空虚,好像生命里有一段最珍贵的时光突然被莫名其妙地抹去了。
李浩没有告诉马小波五个多月来寻找妻子的经历,但马小波能体会到一个伤心的男人和忧心如焚者如何像没头苍蝇一样无意识地到处乱撞,也知道他像此刻的自己一样,心里也没有一个具体的计划。如果你曾经有过亲人走失的经历,你就会发现找人这件事完全没谱,就是一颗红心,到处乱扑。最有效的方法不外是找警察和发布寻人启事,然后耐心地期待奇迹的出现。李浩也是到处乱扑,但他没有报警,也没有发布寻人启事,他不相信刘珂珂真的就此离开他,他想她可能只是想打破自己的离家出走的最高纪录,玩疯了而已。马小波也希望如此,不过事情并不像他们希望的那样乐现。五个多月的时间,李浩心中那盆火渐渐熄灭。当他疲惫不堪地回到灰尘遍布空空如也的家中时,整个人都傻了,或者说,麻木了。五个月后他真正体会到了那句成语的深邃含义:心如死灰。目前他可以做的就是,先蒙头睡上三天,如果在这三天内不出现奇迹的话,他只好报警了。
讲到这里,李浩流泪了,悄没声息的,泪流满面。马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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