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斗转星移间,张翎意识到他醒来已经一年,这一年里他读的书不少,个子也长了,姐姐依旧无宠独居,他没有官职在身,对改善姐姐的处境没有帮助,躲过了几次暗害,也不知道是谁想杀他。茉莉在他生辰的时候,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他看著这个在侯府中陪他度过寂寞岁月的小女孩,经过一年也出落得标致了。
“听说g里,贵妃娘娘有身孕了。”茉莉经常会说一些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然後给出消极的评价,“谁知道她能怀多久呢。”
和许多g廷剧一样,皇帝的这些女人们,很难生养下孩子,皇帝登基快五年了,一个成活皇子都没有。
张翎想到的是张宛儿,“当年姐姐的孩子,陛下给赐名了没有?”
茉莉点头,“赐啦,还在娘娘肚子里的时候,陛下就赐名了,说如果是皇子就赐名昭,如果是公主,就赐名怜,封为阖安公主。诞下皇子後,陛下也曾对娘娘说,待皇子满周岁就封为魏王。可惜……”
张翎却在想,如此荣宠,g中必有人嫉恨,难怪皇子会夭折。
贵妃怀孕,是g里的大喜事,茉莉说因为贵妃孕中思念家人,皇帝便将她大哥柳文若从地方调来,任职太府少卿,她弟弟柳文东亦为中书舍人,因都不是什麽大官,朝廷上并没有什麽反对声。
张翎经过这些日子的细细调理,出虚汗的毛病好了不少,进入立夏时节,他脱下厚厚的衣服,坐在侯府的庭院里,身旁放几碟新鲜时令的瓜果读书。茉莉不知道他为什麽这麽喜欢读书,而且读的都是些兵书,杂书。但是茉莉从来不问。只有张翎自己知道,他一直在等机会,而这个机会也很快回报了他。
举贤。
当朝选拔仕人,有科举中的常举,制举,还有举贤,不过举贤很少有,比制举更少。这天朝会,皇帝突然开口道,深感天下有贤人者未尽数纳入朝廷,举贤罢。这一下朝廷炸开了锅,先皇在世时,只举办过两次制举,一次举贤也没有,这个皇帝即位五年,就举办了一次制举,这还不过瘾还要举贤。但皇帝金口已开,不得不举。
张翎作为建安侯,在朝廷上没什麽注意,更不和京中世家子弟来往,要想被举贤,基本是异想天开。张翎原也没指望这些,他指望的另有其人,赵王。
“只有赵王能找我,我不能找赵王吗?”张翎问茉莉。
“可以啊。”茉莉回答,“不过侯爷从不找赵王,这回是有什麽要紧事吗?”
张翎喔了一声,“什麽办法?”
茉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後道:“自从侯爷中毒,现在府里的厨子,洒扫下人,花园的匠人都是赵王叫人送进来的,哦,对了,诊脉的大夫也是赵王派来的,两个护院也是赵王府里的人。”
……张翎沈默半晌,最终还是抓狂问:“我府里有不是赵王的人吗?!”
“我和侯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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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让张翎把想和赵王说的事,写在书信里给诊脉的大夫,她说大夫每日要将脉案快马送到赵王府,一开始有人还会中途拦截,後来发现里面什麽都没有,就放松了警惕。张翎还以为有什麽飞鸽传书,没想到是这麽笨的方式,他提笔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写,最後在白纸上只写了一个举字。
之後他等了很久,赵王并没有回音或者回信。茉莉都怀疑他找赵王是不是找错了,但他还是沈住气等。他虽没见过赵王,赵王也不在他一开始的信任名单中,但经过这几次的事,他觉得仿佛已经和这个人相交已久,这个人熟悉他的一切,关心他,保护他,所以他有耐心等这个人的布置。
举贤很快开始,大多数人举的都是儒学大家,名士,茉莉打听到张翎并不在讨论的名单中,很是失望。但张翎像是笃定一般,固执地等著。这是二十多年来第一次举贤,朝廷里吵得不可开交,不论常举还是科举,都是从中央六学、州学、县学里出来的门生,举贤却是要举这之外的人士,还无需通过考试,存私心者自是大有人在。吵了好几天,皇帝估计也被吵得烦躁了,丢出一道手谕,命国子监收集举贤名单後勘察奏报。後来茉莉打听到,当皇帝看到国子监给出的名单里,有建安侯张翎时,失笑问:“他怎麽也在上面?谁举的?”但毕竟没有把名字划掉。
半个月後,圣旨到了建安侯府,张翎任殿中侍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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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职如此小,茉莉颇有些愤愤不平,“g中那些娘娘们,就是林昭仪的父亲,大小也是个县令,侯爷是淑妃娘娘的嫡亲弟弟,怎麽能就做个侍御史?”
张翎倒不甚在意,他要的只是个入朝的机会,是从七品还是三品都无所谓,况且这个官虽很小但能近距离靠近天子,既不引人注意,又能获得面圣机会,不得不说赵王考虑周全。
就如张翎想的那样,李慕看到任职里有张翎任殿中侍御史的旨意,也只是蹙眉一下就过了。他得到消息称,张翎沈醉杂书之中不可自拔,四书五经竟一本也不碰,更认定这人不成器.
殿中侍御史要在寅正时分到殿上,也不管皇帝来不来。查看殿廷供奉,并一一记录在案。如果皇帝在内廷启元殿处理政务,他需在外间随时等待召唤。他以为後面这项工作是秘书丞的工作,没想到殿中侍御史也需要。传达礼仪的太监听到他的疑惑,面无表情地说:“这是陛下特地交代的,大人如有不从,便是抗旨。”
好大一顶帽子。
张翎老老实实地遵守,这才发现,皇帝如果真在启元殿处理政务,基本用不上他们这些殿上服侍的小官吏,召唤进去的都是g外的大员,左右仆s自不必说,六部尚书,门下侍中,中书令,御史大夫皆是常客,五监中军器监和将作监也经常被召唤,另外,还有一人,便是王瑜。此时,他已经升为右散骑常侍,真正的朝廷大官了,甚至是皇帝的心腹。张翎在外间誊抄书卷时,就经常看到王瑜随著传旨太监,进入政务内廷。一开始,王瑜看到他竟坐在外房,很是吃惊,但也没有打招呼就随著太监进入了。之後,每次看到他,目光都会停留片刻,两人也不交谈,王瑜也从不和人说,他曾去建安侯府拜访过,见过张翎书房里堆积如山的书以及案上那些深晦的兵书。
皇帝是个还算勤奋的皇帝,五日一朝,每日卯时开始处理政务,酉时结束。对吃食不怎麽讲究,不是国家大事也不开什麽g宴。後g嫔妃众多,但也没见哪个嫔妃敢在皇帝处理政务时跑来打扰的,看来对内g束缚很严。有时,偶尔能听到里面严厉的斥责,但更多的时候,是三五个大臣面圣时慷慨激昂的声音。张翎自做了殿中侍御史,出入g廷方便,反倒更小心翼翼,轻易不敢和张宛儿见面。
张宛儿自得知张翎进了朝廷,也是半喜半忧,派人传过两次话,让他在朝中小心谨慎,不要轻易开罪人。张翎做了两个月的殿上小官吏,总算能近距离看皇帝到底生的是何模样了。他第一次见的时候,不由得在心里默默赞叹,到底是良好基因生出来的,皇帝长得玉树临风,眼睛如一汪清泉,直见人心,声音也若珠翠落地,清脆柔和。他原本觉得李慕生的俊美,但和皇帝比起来,倒显得李慕老成持重,皇帝却有著超然物外的丰姿。一国的帝王,有这样的气质,真是太浪费了。
柳贵妃平平安安怀孕到七个月的时候,百濮连同南鹘再次进攻,这回从悉州开始,一路打到恒州,遇到赵王的军队拼死抵抗,奋战月余,僵持不下,百濮供给不足,自动退北。这是皇帝即位以来第一次能和百濮强大的军队抗衡,朝廷上下都兴奋不已。纷纷上书,要求嘉赏赵王。倒是赵王上书辞谢,也未帮这次抵抗的将领邀功。皇帝龙心大悦之下,立刻下旨要赵王进京。
张翎听到这个消息时,心怦怦直跳。茉莉却有著深深的忧虑,“进京未必是什麽好事,虽说没有谕令赵王不能出封地,但到底封地是赵王自己的地盘,到了京里就未必了。”
张翎如何不知,但他对能见到赵王心中雀跃,他总算能见到那个在暗地里一直帮助他的人。管他什麽危险威胁呢。作家的话:小攻再不现身,我也抓狂了,这还是男男耽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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藩王进京是大事,何况是赵王这等手握重兵的。朝廷下令,用千金打造赵王进京时居住的藩邸,又特意从g中调拨数十人过去伺候。赵王接到圣旨後,上表称将不带一兵一卒,轻车简行进京。算是打消了许多朝廷大臣的顾虑。
自宣赵王进京的圣旨下达以来,李挚便异常不安,他不下一次责怪哥哥没有阻止皇帝头脑发昏,这夜,皇後再次召集自己的兄妹进g叙旧,李挚又再一次表达了他对这件事的不满意,连皇後都略带不解地望向李慕,“我听陛下说,哥哥赞成让赵王进京。哥哥何故如此?”
李慕看著手中的酒杯,沈默片刻方道:“赵王抵抗百濮,让他在军中威望上升,此刻必须把他从前线调回来,以免军中生变。”
“可是他在朝中势力不弱,此番进京他未必肯立刻回封地去。”
李慕微微一笑:“谁让他回去了?他回去,我们反倒什麽也探听不到,就是让他在眼皮底下,我们也才好有所作为。”
皇後哦了一声,不再说话。李瑶见皇後闷闷不乐的样子,开解笑道:“姐姐莫担心了,万事都有大哥呢。”
不料皇後叹了口气道,“昨晚,陛下和我说,柳文东才学非凡,要升为中书侍郎,柳文若已是太府少卿,如今柳贵妃待产在即,只怕以後柳家……”
李挚闻言冷笑,“陛下还真是喜欢往中书省塞人啊,一个王瑜是右散骑常侍,现在又多了个中书侍郎──”
李慕打断他,看向皇後,“娘娘是担心柳贵妃这回会产下皇子?”
皇後点点头,道:“看样子陛下是有意抬举柳家,如果柳贵妃当真生下皇子,那柳家便不容小觑了。”
李瑶闻言,亦冷绝笑道:“柳家和我们李家提鞋都不配,柳贵妃能诞下皇子,她也要有福气养得大才好啊。”
李慕却是咀嚼这皇後透露的另外一个信息,皇帝有意抬举柳家。他仔细回忆这几日陛见时,皇帝的神情和话题,半点没有说到柳家兄弟俩,怎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要晋升柳文东?这几年,他也算皇帝的心腹,皇帝对他虽说不上言听计从,却十分倚重。眼下,赵王即将进京,柳文东升迁一事必然不会引起朝廷关注──这麽看来,皇帝下的这盘棋还没有使出全部的路数。他背脊一股恶寒冒出,皇帝渐渐大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父亲抱在怀里的孩子。他身为李家的长子,又是李家在朝中最位高权重的人,肩负著振兴家门的重任,如果不能将皇帝掌握在手中,如果他不得皇帝的重视……
“……哥哥、哥哥,”皇後打断了他的沈思,“你在想什麽?”
他看著皇後国色天香的面容,沈声问:“娘娘,陛下最近对你如何?”
皇後脸上一红,倒是李瑶嗔道:“大哥,你怎麽问姐姐这个问题。”
李慕不依不饶,重复问道:“到底如何,娘娘,这些日子,陛下可有冷待你?”
皇後摇摇头,“不曾,和以前一样,陛下、陛下留宿我这儿的日子是最多的,也就偶尔……偶尔去其他人那里。”
“那淑妃那里呢?”
皇後虽不知李慕为何会提到这个人,但还是回答:“也和以前一样,陛下未曾招幸过。”
李慕嗯了一声,“陛下突然让张翎入朝,做了殿中侍御史,可有和娘娘商量过?”
皇後还没回答,李瑶耻笑道:“从七品的芝麻官?那蠢材也就配做这个。”
皇後道:“也没有,陛下最近说的多的是和百濮的战事,朝中之事倒说的很少。赵王能击退百濮和南鹘的联兵,陛下确实很高兴。”
李慕得到答案,又陷入沈思。
他见了张翎几次,没有发现什麽特别之处,皇帝让他入朝,可能不过是心血来潮而已。这个怯懦的小侯爷和柳文若柳文东比起来,还算不上什麽事。作家的话:看看今天能否双更……反正就是小攻出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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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翎如今是数著数在过日子,离赵王进京还差二十四天、二十三天、二十二、二十一……茉莉对他这种丢脸的行为很不屑,故意气他:“要是赵王是个满脸麻子的丑八怪呢?”
张翎斜睨她:“那就把你嫁过去。”
茉莉呸了一声,“我一心一意追随娘娘。才不要嫁给臭男人。”
张翎冷哼:“你现在就在陪著我这个臭男人。”
茉莉不理他,抱著要洗的被子出去了。
张翎在记著倒数日期的本子上将八字划掉,还有七天,他就可以见到赵王了。
到了倒数第一天的时候,他从g中回来,看到外面月光如水,想到明天的早朝就可以见到赵王,不禁心驰神往。他推开门,正奇怪茉莉怎麽不和往常一样,在大厅里等著他,就见前面月光下,一个人长身玉立,风神俊朗,嘴角含笑地看著他:“你回来了?”
那神态自然得仿佛是他们已无数次这样对话过。张翎呆呆地看著前面的人,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舌头:“赵王……”
那人听到这个称呼,连眼中都带著温柔的笑意,然後轻轻回应了他:“是啊。”
张翎顿时觉得,天地时间都已停止,在那人的笑容中,世界都融化了。作家的话:收到礼物了,谢谢^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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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王提前一天进京。侯府上下缄默如铁,这可是杀头的大事。弄得不好,连张翎也会被牵连。
此刻赵王伸手揽过张翎,上下仔细打量他,“好多年没见你,听说这一年你长进了,天天读书,喜欢兵法吗?”
赵王对他了如指掌,可张翎并不反感,现在的他只长到赵王的肩头,正眼望去看到的是赵王露出的一截细白无暇的脖子,他省起自己这年,在外人看来才16岁,而赵王已过弱冠,二十有三了,难怪赵王对他像对个小孩子般。
他回答:“四书五经也读,不过读的少点。”
赵王眼中笑意加深,“那说来听听,你读了什麽经典?”
张翎是下意识为自己开脱的,他哪里看得进四书五经,被赵王这麽一问,他灵机一动,背多年前在课堂上背的东西:“嗯,天将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空乏其身……增益其所不能。”他前後文都不记得,连这段话都只记得这几句,不由得脸上一红。
赵王并未斥责,只是叹了口气,“你想做官,儒学却不j通,不行啊。”
张翎却想,孔孟之道里太多胡说八道的东西,别说背了,读都不忍读。但他却不点破,只是沈默。赵王见他委屈,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用膳吧。”
茉莉早已让人布置了一桌的菜,张翎见赵王吃得清淡,他自中毒,也吃得简单,赵王似有心事,自己想了想然後又摇头笑笑,他见状也不问,只是默默地吃自己的。
两人吃完,张翎要回自己的房里,不想赵王叫住他,“我明日起就要住到朝廷为我准备的藩邸,今晚我们说说话。”
张翎点点头。茉莉在书房里给他们点了香炉,奉了茶,就关门下去了,留他俩单独相处。赵王看著书房里满墙的书,案上的书也像小山似的高,他早听说这个小侯爷一年前自坠马後转了x,日夜苦读兵法杂书,在经历了落水,中毒後,又要求出朝堂做官,他本想保护张翎安稳地、不起眼地在京城中平安长大,成婚生子,而後终老,不想还是有人盯上他。
“谢谢王爷,这几年对我的保护。”张翎率先打破沈默,认真又诚恳地说,“还有姐姐的,如果不是王爷,我们姐弟俩也许早遭不测了。”
赵王轻声道:“你姐姐也是因为我才会被送进g,我自然要保护你们。”
说到这里,两人又无话了。张翎原本想,见到赵王以後,有很多话想说,想问,想听,但真的见到,却无话可说,见著这个儒雅温润的王爷,仿佛一幅画,说重了,说大声了,都怕猥亵了他。想到这,他不由得笑起来,甚至哈哈大笑,赵王也不恼,只是温柔地看著他,那眼神中全是纵容宠溺之色,等他收了笑,才问:“笑什麽?”
张翎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盯著赵王,道:“赵王,你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赵王哦了一声,露出好奇之色,“你想象中,我是什麽样的?”
张翎想了想,说,“我有时觉得我像唐僧,危难时只要叫一声‘悟空救我’,你就像那孙悟空,腾云驾雾飞驰而来,帮我斩妖除魔。”
赵王一愣,“唐僧?孙悟空?他们是谁?”
张翎呆住,这才意识到西游记离赵王不知道还差几百年才能出来,他一时说漏嘴,连忙支吾过去,“总之,不是我现在看到的样子。”
赵王并不追问,只是说:“我虽不能腾云驾雾,飞驰而来,但要说到斩妖除魔,还是能为你做到一二。”听到这里,张翎正色看著赵王,赵王站起来,走到窗边,看著月光下的静谧的大树,“你苦读兵书,自是想进军中。这也好,诚即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男儿自当如此。”
说到这,他转身望向张翎,“陛下在此时召我进京,辖制我恒州大军按捺不动,他对我自会有求必应。找个时机将你荐入军中,应该不难。”
张翎看著这样的赵王,生涩道:“赵王,给我时间,你必不会後悔。”
赵王点点头,轻笑道:“好,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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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赵王朝拜。
京中权贵尽数出席,场面比先前的朝觐会更加盛大,张翎虽有爵位在身,但还是以殿中侍御史的身份,查点殿上供奉礼仪,他站在角落里,看著盛装叩见皇帝的赵王,再望向殿上,那美丽的皇帝,此刻显得既亲切又宽和。朝廷上不少人觉得皇帝心慈仁善,但张翎想到被冷落深g的姐姐,又想到昨夜赵王说恒州大军被朝廷辖制无法动弹,就遍体生寒。
拜见过皇帝後,晚上照例是g宴,因为是皇帝宴请,范围便缩小至皇亲。皇帝的姐姐祁阳公主,公主的驸马,皇後,皇後的哥哥李慕,弟弟李挚,德妃,德妃的父亲右仆s,统共就这麽些人。眼下柳贵妃虽风头正盛,但她的兄弟只是四品官员,贤妃父兄皆不在京中,淑妃的弟弟更是不用提,算是京中最末小的官了。赵王看著宴席上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人,国色天香的皇後坐在俊秀非凡的皇帝身边,真是一对璧人。德妃坐在皇帝下首,虽也生的螓首蛾眉,但还是比不上皇後。
他想到张翎。昨夜,张翎那坚毅的眼神,让他陡然意识到,这个孩子渐渐大了,已经脱离胡闹的年龄。这一年暗害的事一桩接一桩,倒让这个孩子变得坚韧睿智。他原想许这孩子一世平安,不想这孩子心志高远,好吧……那他就为这孩子谋求一生荣华罢。
“……赵王。”李慕的声音唤回他的神智,他看到李慕举著酒杯,“下官还是第一次见到赵王,常听陛下赞赵王x中甲兵,斗南一人,赵王在恒州狙截百濮,陛下亦称王爷立这不世功勋,实乃我朝第一人。今日得见,真是下官荣幸。”
听李慕这高帽子一顶一顶地掷来,赵王眼也不眨一下,接了就放,“这是陛下抬爱了,军中之事,全是陛下委派的将军调遣得当,小王不过坐在王府中,和诸位一样,听听捷报罢了。这也是陛下慧眼识人。”见李慕还要开口,他连忙又抢下话题,对皇帝道,“陛下,臣在恒州听说,您今年广纳贤才,满朝举贤,连吴路之这样的鸿儒,您也请来了,这才是斗南一人啊。臣也恭祝陛下,四海升平,尧天舜日。”
皇帝微笑著举杯同庆,忽然从侧殿慌慌张张跑来一个g女,也不及行礼便禀报:“陛下,陛下,贵妃娘娘、贵妃娘娘要生了!”
所有人都一怔,赵王见到皇後神色如常,对皇帝道:“陛下不如去探望贵妃,也好让贵妃安心生产,这里有臣妾在招待。赵王──”她转脸对赵王道,“不会觉得被慢待了吧?”
“贵妃生产乃国之大事,陛下理当去探望,倒是臣要先恭贺陛下。”
皇帝听贵妃要生产,已经急不可耐,听到两人这麽说,笑了笑,“那朕先去看看,赵王且坐,皇後必会代朕好好招待的。”说完,起身就匆匆走了。
当夜,贵妃足足疼了三个时辰,才诞下公主,虽是如此皇帝亦十分高兴,封为嘉和公主。京中也不知多少人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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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翎发现最近皇帝很喜欢叫柳文若,柳文东兄弟去启元殿,尤其是柳文东去得多,而且时不时从殿内传来爽朗的笑声。这阵子倒是王瑜较少出现了。柳贵妃生了公主,皇帝对她更加怜爱,连著她兄弟也受到皇帝的重视。张翎在外间誊抄书卷,留心辨别最近皇帝信任倚重的臣下,赵王因不出朝廷,从不来启元殿,但皇帝也会招他进来问询,用膳,聊天,公主百天宴的时候,也请来赵王。
自赵王去了朝廷准备的藩邸,张翎就只能偶尔在赵王被召入g的时候,匆匆一瞥。他这才觉得,赵王提前一日进京到侯府见他,是多麽弥足珍贵。赵王承诺他,在适当时机,荐他入军,他也就安心做他的从七品小官,每月拿著刚好塞牙缝的俸禄,补贴家用。
这日,他照例去殿中察看供奉礼仪,g灯昏暗,他身边的小吏睡眼朦胧地抱怨:“天天查,天天看,也看不出个花来,陛下也还没起身呢,大人看完了早点放我休息吧。”
张翎回头正要说他,忽见三个人影大步流星过来,定睛一看,走在前面的正是皇帝,连忙拉了小吏叩拜行礼。
“这里怎的这麽暗?”皇帝皱著眉头环视四周,“启元殿乃内廷政殿,需得烛火通明,殿中侍御丞在哪?”
张翎身後的小吏见龙颜大怒,不由得瑟瑟发抖,侍御丞今日并未来,已有太监匆匆去传了。张翎掂量了一下,向前挪了挪膝盖,道:“陛下息怒。并非殿中侍御丞大人怠懒,而是g中灯油尚有两日才有新近,因此在陛下未进启元殿前,未免浪费,都只点开半数。”
皇帝没想到一个身著从七品官服的少年,在龙威之下开口解释,那声音清亮,响彻整个启元殿,他很少怒形於色,这回因听说百濮又集结大军,意图进犯,心中气闷,看到整个政殿昏暗,不过迁怒而已,他皱著眉头,“什麽意思?g中怎麽会缺少灯油?”
张翎不急不忙地解释:“陛下有所不知,陛下在登基初年为了节省g内开支,要求各署,g,殿,苑阁,按例配给,以比每上个月多十个点──”
皇帝打断他:“什麽叫十个点?”
张翎连忙改口,“百分之十……十分之一……十之一……”
……皇帝一脸茫然。
张翎为免皇帝纠缠他的语法错误,口不停歇地解释,g中每个月按上个月的分量做预算,遇到重大节日预留百分之十的调节费用,本来这几年节俭,没出什麽问题,但最近又是赵王来京,又是公主降生,又是新春,皇帝狠狠开了几个g宴,内g的娘娘们也为了庆祝公主降生,日日笙歌祝祷,从两天前开始,灯油就不够所有g殿彻夜通明了,这种小事原本很好解决,再进就行了,但内侍省说皇帝下了旨,今年连连征战,内g用度能省则省,灯油原本就快就到按例进新的时候,殿中侍御丞也不愿意为了灯油这种事去请示皇帝,也就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皇帝沈默片刻,问:“你不过是个殿中侍御史,怎麽会知道这些事?”
张翎中规中矩回答:“这是臣份内事,理当清晰。”
皇帝已经息怒了,打算让他退下,谁知身边的人突然道:“陛下,这位建安侯向来闻一知十。微臣听说,他广博多闻,没想到对殿上之事也毫不怠慢。”
张翎听声音觉得熟悉,瞄一眼,是王瑜。但王瑜表情冷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皇帝倒是觉得新奇,看了张翎一眼,“能让你赞赏的人倒不多见──起来吧。”後面那句是对著张翎说的。
张翎爬起来,还是低垂著头,这时先前跑去传人的太监匆匆跑来道:“陛下,殿中侍御丞在殿外候诏。”
皇帝不在意地说,“没事了,让他回去吧。把g灯都点亮。”
张翎也带著身後的小吏退下,突然听到皇帝哦了一声,仿佛恍然大悟般问:“朕说怎麽好似在哪里见过你,你是淑妃的弟弟?”
张翎满嘴苦涩,却还是恭敬地回应道:“是。”
皇帝又笑道:“对了,你这个侍御史还是朕封的。干得不错。”言下之意,是前一段时间完全把这个人给忘了。
张翎正要虚应几句,又听皇帝道:“朕的状元既然如此欣赏你,朕也想看看你有多少本事,以後就在御前吧,嗯,进左千牛卫军,先做个御前卫。”
朕的状元,说的是王瑜,整个朝廷也只有王瑜受到如此待遇。皇帝对他可是格外看重。张翎就此晋级也不怎麽惊喜,只是沈沈谢恩,他看了一眼王瑜,後者表情还是冷淡。张翎随後就退了出去。
一直站在皇帝身後的另外一人,看著张翎的背影,突然道:“双瞳剪水,此子非池中之物。”
皇帝闻言,转身看著他,笑道:“文东看人从不出错,你们都对他评价这麽高,朕倒有些好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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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翎从侍御史升到左千牛卫御前卫,仅仅是从从七品官升至从六品,因此并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
赵王这日进g,陪皇帝下棋,皇帝的棋艺造诣很高,他挣扎很久还是被皇帝赢了两目。皇帝接过身後侍女贡上的茶,呷了一口,惬意地看著赵王研究棋盘的模样,漫不经心地开口:“朕已经让他在御前了,剩下的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
赵王闻言,微笑道:“陛下盛恩,相信建安侯会为陛下殊死效忠。”
“你保护他这麽久,怎麽就舍得让他出来?”皇帝随手挥退左右,那双玉葱般的手指,轻轻画在杯缘上,在阳光下透明似的好看,“也不怕朝中那些人把他生吞活剥了?”
“孩子大了,总想自己走路,看看能走多远。我也不能一辈子这麽把他关在侯府里。”说到这里,他看著皇帝,语气更加温柔,“这一点,臣和陛下保护淑妃的心意是一样的。”
皇帝手指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但很快就寂灭,“你既说他好兵法,那迟早有一日,朕会派他上战场,这你也不怕?”
“他求仁得仁,臣希望,他能横戈跃马,在万军之中取上将之首级。”
皇帝低低笑起来,声音如戛玉敲冰,甚为动人,“有你赵王教他用兵,朕也望他能成为一个万众归心的大将军。”
不料赵王却摇头道:“臣从未教他兵法,都是他自己用功,想报效朝廷。”
“哦?如此说来,朕就更该好好打磨使用了。”
“这是自然。”
张翎做了御前卫,发现原来和殿中侍御史没什麽多大区别,只是不用再誊抄书卷了,除了後g,基本是皇帝去哪里他去哪里,上朝时,他站在正殿後面,皇帝在内廷的启元殿处理政务,他站在殿里黑暗的角落。
他的体力不怎麽好,可能和之前中毒有关。他有意锻炼自己的体魄,回到侯府中就开始锻炼身体。
在启元殿里站著的最大好处,是他能听政了。就如之前所看到的,目前,皇帝最倚重的大臣是李慕,之後是王瑜,再来是柳文东。李慕虽然官职在左右仆s之下,但他掌著实权,出纳帝命,通达下情,他也为人谨慎,不像那些老臣喜欢和皇帝红脖子,对皇帝恭谨有佳。不遗巨细,事事j通。王瑜则惊才风逸,博闻广识,出口成章,皇帝但凡问什麽典故,他能不暇思索地答出来,而且一点即通。柳文东虽是这些人的後起之秀,但他比王瑜年长,个x也沈稳,他哥哥柳文若原本比他官职高,但他比哥哥更有才华,皇帝很喜欢他沈稳干练,他看人很有一套,朝中如有新晋大臣,皇帝问他,他总能说出这人一二来。
张翎不懂国政,但站在启元殿一段时间,也耳熏目染,知道皇帝取消了除寡妻妾外的妇人授田,这是李慕极力主张的,受到朝廷不少人的反对,因为这将使赋役减少,但此令一颁立刻受到百姓拥戴。张翎搞不懂妇人授田和赋役有什麽关系,也不太关心。他关心的是李慕还主张,加强对藩王的财政管理。目前天下有五个藩王,其中赵王的势力最大,坐拥恒州、隐州、栗州,财货丰盈士兵强盛,之後是在北边的郑王拥有怡州和半个烽州,再来是楚王,韩王,鲁王。韩王和鲁王是皇帝的亲弟弟,赵王,郑王,楚王都是皇帝的堂兄弟,其中郑王的母亲和皇帝的母亲是嫡亲姐妹。眼下势力最大的赵王居留京中,李慕主张趁此机会,削减藩王财力,增加朝廷收入。
张翎听得眼皮直跳,他晋升後,还没见过赵王,他也不敢随便跑到赵王府去。皇帝对李慕控制藩王财政的主张很是看重,要求李慕给出细则,也问询过王瑜,柳文东这类倚重的朝臣是否可行,得到的答案都是肯定的。
待李慕带细则呈现皇帝的时候,皇帝环视一周,沈声道:“除朕和门下侍中外所有人都退出去。”
张翎默默地从黑暗中离开了启元殿。待殿门缓缓关闭时,他听到李慕的声音:“此番动作,首要在赵王──”
20
张翎晚上回到府中,疲惫地对茉莉说,“没胃口吃饭,我先休息一下。”
茉莉张开嘴想说什麽,但看他困倦之极的模样,又吞下去了。他的头昏沈沈地疼,只想先好好睡一觉,没想到刚打开卧室的门就愣住了:“赵王?”
赵王披著浅紫色袍子坐在床边,里面穿著羽白色中衣,头发已经散开,额前还沾著水珠,显然刚洗完澡。
张翎前一刻还在想如何能不引人注意地去找赵王,结果赵王大剌剌地就呆在他卧房里。赵王看到他,站起来,略微张开双臂像是等他扑过来似的:“怎麽,我不请自来,你不高兴了吗?来,好久不见了,让我瞧瞧你。”
张翎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听话地走过去,又在心中骂自己神经病,这麽听赵王的话。赵王一把拉住他,仔细端详,“好像比我之前见你高了些,也瘦了些。在殿上很辛苦吗?”
张翎听到他这番话,很自然地皱起眉头,一把拉开和他的距离,“我不是小孩。”待看到他惊愕的神情,又觉得自己不应该,他暗地里骂了自己不知好歹,然後讪讪道:“用过餐没?我让他们传膳?”
赵王永远都不会怪责张翎的无礼,看到张翎极力想弥补刚才的拒绝,微笑道:“我吃过才来的,你要是饿了,我陪你一块再用点。”
张翎摇头。赵王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拉著他坐下,“怎麽了?遇到什麽难事,说给我听听。”
没想到,张翎吐出来的话,石破天惊:“朝廷要削藩了。”
饶是赵王也神色大变,警惕地看了下四周,然後才低声斥道:“胡说八道什麽!陛下不可能干这种事情的。”
张翎这才意识到他说法有误,连忙更正:“呃,不是,是削减藩王财政用度,不是削藩,我说错了。”
赵王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看著张翎半天,才从牙齿缝中吐出一句话:“你知道你这前後的意思差别有多大吗?”他像是极力忍耐著不让自己把张翎暴打一顿出气,停顿很久才道,“李慕上书要控制藩王财政,增加朝廷收入的事,我已经知道。这和削藩是两码事,你要是和任何人说削藩,就是、就是我,也未必保得住你。”
张翎被他的手握得生疼,他知道自己对政治术语不熟悉,才会引起这样的误会,也知道赵王是为他好,所以他也没有辩解,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句,“是。”
赵王见他如此模样,又心软了,转而轻轻楼住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柔声哄道:“你现在在御前侍奉,一言一行多少人盯著。这不比之前,你在府中,小心别人暗害就行,这是要小心你自己祸从口出。别人害你,我还能帮你防著,但要是你自己害了自己,到那时……”他轻轻叹了口气。
张翎听著赵王的心脏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动,他觉得自己的头没那麽疼了。真奇怪,他才见了赵王几面,对赵王就如此放心,就像是本能的认定一样,觉得这个人会永生永世地保护自己,甚至不求回报。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是回想一年前西伏使者入京的事,当时他被太监毫无尊严地推倒在地,无人理会,李慕冷冷一瞥,看他的眼神如同看著蝼蚁一般,就掠他而去。从那时,不从更早的时候,到现在,都只有姐姐,茉莉,还有这个身边的赵王,将他看在眼里,放在心里。
“赵王,我会小心的……放心,同样的错误,我绝不会犯第二次……”他喃喃念道,心中却对自己说,总有一日,他手握重权时,将换他来保护姐姐,保护侯府,保护赵王。
赵王安慰地拍著他,“我来找你,也是为了此事。”
张翎闻言,抬起头。赵王温言道:“如果──也许有这个可能,陛下会随口问你,关於削减藩王财政的事。”
张翎不可置信:“问我?”
“嗯。如果陛下真的问了,你既不要帮我说话,也不要赞同李慕。你若真想从军,就记著,做个不问政事的将军,才是陛下最需要的。”
张翎没有问可是,没有说但是,他看著赵王,慎重地点点头,说,“好。”
赵王抚m著他的头,傲然道:“做个大将军,我会等著你功成名就的一天。在这之前,你不用c心我任何事。这麽多年,朝廷也未奈我何。我虽轻车简行只身来京,但也有三千甲士埋伏京郊──这话你记著就行,万勿和别人说。”
张翎心头大震,他默默握住赵王的手,然後轻轻合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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