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治国还没反应过来,琛琛跑过去连哭带叫:“姥爷,我害怕,老姥姥……姥姥……妈妈,我要妈妈!”
徐治国一激灵,几步跨进老太太屋,家里每个屋子都杂乱不堪,没有人气。
“妈、妈怎么啦?”徐治国预感到大祸临头,一步一步走近张桂云。
“你娘死了!”张桂云抬起头迎着徐治国,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见徐治国还在往前走,她又重复了一遍:
“你娘死了,让她儿子和她孙女气死了!”
“死了?”
“死了!”
张桂云的声音在夜空里尖利瘮人。
徐焦氏焦素贞还活着。
当徐治国他们慌慌张张赶到医院的时候,老太太身上c满了管子。哭得最厉害的是海霞,她几乎晕倒在老太太的身体上。丁文革去联系住院,海燕拿药去了。所以,抢救的医生把徐治国拉到一边沉沉地说:“老太太爆发大面积心肌梗塞,还在左心前区,就是年轻人也很危险,何况老太太80多岁了,救活的可能几乎为零。”最后,医生没有表情地说:“恐怕得准备后事了。”说完就从徐治国的视线里消失了。
这一刻,徐治国愣在那里。现在他仅仅是身份证上编号xxxxxxxxx的徐治国,不再是呼风唤雨的徐局长。对人的生老病死,他是徐市长徐主席也没有用,他只能用他的权利来维持老太太那口气了。他打开了手机。
他知道,过一会儿,各医院最好的专家就会汇聚过来,对老太太进行会诊,采取最尖端的保命措施。但老太太似乎等不了了。
被仪器控制着的老太太突然睁开了眼,这倒把所有人吓了一跳。她在招呼儿子,口型像大国,却发不出声音。徐治国含着泪过来,抓住了他母亲瘦骨嶙峋的手,老太太想说什么,但嘴唇只是动了动,说不出话了。海霞一直跪在床头抓着她另一只手,但是老太太突然挣脱开,向外指去,所有的人都在猜测她的意思,但没有谁能破解。门外,徐海燕紧紧抱着瑟瑟发抖的琛琛,她不忍心让儿子这么小就面对死亡。
张桂云过去,老太太摇头;丁文革过去,还是摇头;老杏花往前凑,还是摇头。海霞猛地大叫一声:“海燕!”冲出去把海燕拖进来,老太太嘴角向上翘了翘,海燕泪眼婆娑地对她乃乃说:“乃乃你有什么话就说吧。”老太太嘴角在动,海燕赶紧把耳朵贴到她蠕动的嘴上,老太太气若游丝,飘渺的声音在徐海燕耳中若隐若现,她说的是:
“海燕,……我对不起你了,我……向你讨样东西,我死了,把……那金锁……给我陪……”
“什么?”海燕一惊,张大了嘴。
“传……传家宝给我陪……”海燕霎时明白了,她赶紧点头,把头凑过来。
“乃乃你放心,我一定办到,拿金锁给你陪葬。”海燕趴到她耳朵上说完了,老太太嘴角翘了翘,谁都看出她在笑。
这是老太太清醒状态说的最后一句话。从这一刻起,老太太徐焦氏的生命之灯虽然在将近40天后才彻底熄灭,但那是植物人,是靠呼吸机、起搏器、白蛋白等东西维持的人造人。她真实的人生在这一刻已走向尽头。
此刻,这种情景很像古代的遗老临终安排遗产,诸如藏金子的位置,阿里巴巴山d的咒语等。而且,徐焦氏的话的确除了海燕谁都没听到,这几句话倒真的像咒语,很快将改变她后人的命运。但老太太不知道了,她已经没有什么可牵挂了。
全家人都以为老太太咽了气,哭得最伤心的是海霞,像哭自己的亲娘;哭声最大的却是张桂云,这真是人生很奇怪的现象,别看平时她们婆媳水火不容,争了一辈子,可真要失去她的斗争对手,她的人生还有什么可揪心的事?何况周围的人,连她的丈夫女儿都不和她一心一意,都最大限度地冷落她,瞒着她,只有徐焦氏,最后一刻还在和她吵架。所以,她“妈——”地一声哭得实心实意,把老保姆杏花的哭声硬给吓回去了。
只有徐海燕没哭。
她像被老太太吸走了魂,定在那里,连老太太被推出去抢救她都没有反应。她的魂魄回到了5年前,她乃乃徐焦氏正在那儿,双手捧着一枚镶嵌着巴西水晶的小金锁,在星光下看着她哪。
第三章 老婆的三种养法
徐海燕失踪了。
临走前,她对丁文革说华东六省一市教育系统组织青年教师电教比武,她是教研组长,非去上海参加不可,5天就回来。可5天后,丁文革打电话到学校,学校说徐海燕请假是为她乃乃处理后事。
张桂云气得在病房里就大骂海燕不懂事,护士示意她小声点,直朝她翻白眼。倒是海霞,一直守在病房里劝她妈:海燕是个大人了,这么做有她的道理。
最惨的是丁文革。
琛琛在老太太发病那天晚上受了惊吓,一直咳嗽不住。丁文革下了班去幼儿园接孩子,大班的孙雪老师正给琛琛换裤子呢,中午孩子连午饭都吐了,是孙老师给他洗干净又晾干了。丁文革感激地不停地说谢谢。孙老师摸着琛琛发烫的额头,嘱咐丁文革回去给琛琛熬点大米稀饭,多给孩子喝点水,孩子发高烧都在深夜。她一边说一边用小毛巾仔细地给琛琛擦脸,丁文革感激地不知说什么好,抱起胖儿子就往外走。
孙老师又把琛琛小风衣上的帽子给他戴上,客气地说:“谢什么?我儿子也这么大了……”说着说着,眼圈竟红了。
瘦小的丁文革狼狈地抱了个大胖孩子,又去市场买了菜,歪歪斜斜地刚进了家门,琛琛“哇”地一声,丁文革躲闪不及,呕吐的污物全吐在他鞋上。收拾完琛琛让他睡一会儿,他才顾上收拾自己的皮鞋。
“妈的,这是过的什么日子?”
文革一脚把鞋踢出去老远,这样的动作,当着徐海燕的面,他绝对不敢做。
因为丁文革的老婆与众不同。
别看男人都风风光光谈恋爱结婚娶老婆,可闹过d房之后,老婆的本质就有了分别:
有的老婆需要揍着养,像徐海燕她姐姐徐海霞,虽然现在还在二奶之列,也算老婆之一,她常和袁建华在床上缠绵过后不用三分钟,两个人就能从床上打到地上再打到街上。当然,一旦动手,她这种时尚的骨感美人就只有挨揍的份。张桂云曾恨她闺女不成钢,说她摘了假文胸,三围一个尺寸,全身像块木板,经打。
而张桂云这种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是需要哄着养的。她男人可以油瓶子倒了不扶,但说三句好话就让她不知姓什么了,买菜做饭洗洗涮涮,像头负重的母驴。即便这样,老太太还嫌她手一分嘴一分,成绩再高,骂几句人就葬送了。
可丁文革的老婆就不同了,徐海燕得供起来养,不但四体不勤,还要对丈夫颐指气使。孩子都4岁了,徐海燕却保养得白嫩水灵,真像郭沫若写到的:“这样的少妇用指甲一掐能掐出水来。”
相比之下,丁文革不到35岁就变得瘦小枯干,头发稀疏,过早显出中年人的疲惫来。好在总算徐海燕土地肥沃,孕育出的琛琛能吃能闹,虎头虎脑,他爷俩被徐海燕叫成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徐海燕越这么说,丁文革就越发心花怒放,那是发自内心的笑,一点不搀假。他丁文革其貌不扬,身高1米70,在这座城市刚突破“二等残废线”,却能娶到光彩照人的徐海燕,况且还小他8
所以,丁文革最大的爱好是在床上倚着被,瞅着睡着的徐海燕自我陶醉,娶这个老婆让他的哥儿们觉得他很有办法,他母亲在世时也夸小儿媳壮门面。每想到这些,丁文革就恨不得把床上的徐海燕揉搓成团含在嘴里,甜蜜无比,下决心俯首甘为老婆“牛”。
可是,今天丁文革咽下去的却是一肚子苦水。他“咣咣当当”在厨房里淘米煮稀饭切咸菜,每一个动作都发出很大声响,带着怨气。这一下又把琛琛吵醒了,“哼哼唧唧”吵着难受要吃西瓜。
丁文革要下楼去买,刚开门要出去,琛琛又哭开了:“爸爸我害怕,我要找妈妈。”丁文革回头带上门大喝一声:“还找你妈?你妈不知死哪去了,这个节骨眼上,闹的什么鬼?”琛琛一听,“哇”地大哭,他以为妈妈真死了。丁文革赶过来哄他,灶上的稀饭溢出来了,“吱吱”地淋着下面的火苗,他以百米速度跑过去拧小了火,又找抹布抹干净锅台,这边琛琛又吐了一地清水。
本来丁文革处理家务身手敏捷,可现在简直顾头不顾脚,嘴里禁不住恨恨地骂:“徐海燕,你他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来个电话也行呀。”
天下大乱时,电话真响了,是他岳母张桂云不放心琛琛打电话来问,丁文革心里说,我都忙成什么了,来个人帮帮忙也行啊,别光晾嘴皮子了。可他嘴上却说:“妈,你放心,我自己能行,家里乃乃住院,本来就够你忙的,你别再c心了。”
这句话勾起了他岳母的烦心事,又埋怨海燕,怎么越忙越添乱,出什么差。这下,腾地就点起了丁文革心头的怒火,他委屈地说了一声:
“妈,海燕找不着了,学校也不知她上哪去了,你快想办法吧。”
一句话捅了马蜂窝,徐海霞来电话问,徐治国来电话问。连老杏花都打电话问是不是两口子吵架,找同学诉苦去了,被丁文革臭骂一顿,这个家里,他只敢得罪她。
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折腾到夜里11点多,琛琛吃了药睡过去了,丁文革在孩子枕边刚迷糊了一会儿,琛琛“嗷”地一声踢掉身上的毯子大叫:“老姥姥!老姥姥!”黑影里把丁文革吓得从床上蹦起来,起了一身j皮疙瘩。
开灯一看,儿子的嘴唇都爆起皮来了,拿体温表一量,40度2!丁文革三下两下给孩子穿上衣服,抱起来就往医院跑。
总算在急诊室挂上吊瓶,丁文革怀抱孩子,现在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他人呆坐着,脑子却在飞快转动,他在分析他老婆的这件蹊跷事儿。
事出在哪儿呢?
“对!”丁文革一拍脑袋,事就出在那天晚上,老太太对徐海燕说了什么后,她就开始神色恍惚,坐立不安。丁文革惯于看老婆脸色行事,对徐海燕面部表情的变化,把握得非常准确。
但老太太到底说什么了?这一想又等于没想。
唉!海燕呀海燕,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丁文革怀里抱着生病的孩子,开始往不好处想:出车祸了?被偷了钱回不来了?甚至想她被人拐卖到河南了……想着想着,他几乎哭出来。
徐海燕的确在做一件不能跟任何人说的事,她现在在千里之外的宁波。
把老太太送进医院的第二天下午,她简单提了个包,胡乱装了几件衣服,就坐上了开往上海的特快。要完成老太太的愿望,她现在得马上去找一个人,一个她曾经爱过、曾经伤过,5年前就是从这个地方坐这趟列车,逃离这个伤心地的男人——她的高中同学王淼。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她穿着新嫁娘的红套裙,将脖子上的小金锁小心翼翼地摘下来,轻轻扣在王淼的手心里,一只手被王淼攥得很疼,两双泪眼,直到火车开动……火车一开就跑了5年。
徐海燕进了硬座车厢,好不容易找到座位,当天买票买不到卧铺票。这样也好,5年前就是这个样子,王淼也是坐的硬座,也是这个季节,也是午后懒散的太阳。场景过于真实,徐海燕像钻进了时空隧道,火车一启动,就直接向5
5年前那个雨夜决定了徐海燕一生的命运。
21岁的徐海燕大学毕业,分配到中学教初一语文。那是学校开学的第二天,徐海燕下了班推门进家,徐治国和张桂云正在进行关于离婚的第n次谈判,全家人都剑拔弩张。
张桂云脸色蜡黄,满脸是泪,一见海燕进门,踉跄地扑过来,泣不成声:
“海燕啊,你爸这次是铁了心要离婚了,你说你跟谁?跟我,还是跟他?”
海燕心乱如麻,低声埋怨她父母:“爸,妈,你们这是闹什么?都这把年纪了。”
又回头怨她乃乃:“乃乃,你也不管管,我爸我妈分开了,谁伺候你?”那时还没有老保姆杏花,海燕直接说到痛处了。
老太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离了,我就死了算了!不离,我也让你们折腾得差不多了,还不如现在就死了,横竖是个死!倒是现在眼一闭,管你们闹成什么样子——”
话音没落,东屋的门“呜”地带起一阵风,海霞从门里出来了,她左手叉着腰,右手指着她父母大声说:
“吵够了没有,离就离吧,这样拖着早晚把这些人也拖死了,不如早离早利索!”
她动作的干练和她妈一模一样,可说话的腔调,分明是她乃乃的翻版。说完,一头钻进老太太房间。
张桂云止了泪,指着海霞的背影骂:“放p!有谁巴不得她父母离婚的,只有海霞这个畜生!看着吧,老天爷就站在窗台上,现吃现报,这样的人也就配给人当个情妇,一辈子也嫁不出去,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徐海霞气得和她乃乃抱头痛哭,徐治国连声叹气,想过去安慰老太太,一瞬间电话救火似地响起。张桂云几步就窜过去抢着接,海燕真不明白她妈什么时候练就了这么快的身手?但从她妈的表情分析,来电话的是女的,因为张桂云已经进入高度戒备状态。
“你找徐局长有什么事吗?有话跟我说就行了,有要紧的事?有什么要紧的事明天再谈吧……”
张桂云不冷不热地回答。徐治国一把夺过了电话,甩过来一句:
“没事找事。”
张桂云硬梆梆地堵回来:“你心惊了?”
家里的气氛霎时紧张起来,张桂云鼻子里直喷粗气,只听徐治国不带任何表情地说:“是,是,好!”没有两分钟就扣上电话,一边换衣服,一边满脸愧意地对张桂云之外的人说:“真没办法,8号台风来了,今夜有暴风雨,市办公厅下达紧急通知,各单位领导得去值班抗洪。看,外面真下起雨来了。”
果然,零星的大雨点开始“吧嗒吧嗒”地敲打玻璃。
家里反而静得不正常,果然,闷闷的天幕下,张桂云的雷先打下来了:
“不许走!今天当着孩子们和妈的面,先把话说清楚了。”
徐治国已经脱下了汗衫,正提着衬衣站着,他铁青着脸,指着张桂云吼道:
“说什么,到底得说什么!……说啊,整天要说清楚,我这是去忙工作。”
“你整天忙忙忙,你自己说你一个星期几个晚上在家,今天这个理由,明天那个理由,这个家你就不管了,老的少的还不全靠我。还有那个sx,别以为我不知道,敢叫你大国的还有谁?今天不是又急了,看把你急的,当着孩子的面,你今天有什么脸出去……?”
“轰——”外面真打雷了,里面拌着徐治国的吼声:
“你胡说八道,你这是侮辱人,只要是个女的打电话来找我,你看看你,跟人家胡说些什么,我怎么了?告诉你,我没对不起哪个,整天要说清楚,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徐治国一只胳膊挎着衬衣,一只手指向张桂云,这个正在咆哮的男人,这时候不再是徐局长,不再是儿子,不再是父亲,他只是个男人,是张桂云的丈夫。
张桂云抓起毛巾抹了把眼泪鼻涕,嘴角哼了一声,放低了声音说:
“说什么?先说说你身上那个‘啤酒盖儿’是怎么来的?”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徐治国的左胸上方。不错,那是一圈牙印,海燕就站在她爸跟前,看得最清楚,这是个牙齿很整齐的女人的牙印,她们在徐治国那高大魁梧的胸脯上泛着褐色的光,又像一圈小眼睛在嘿嘿冲着徐家的三代女人冷笑。
所有的人都僵住了,这不是张桂云的牙印,她牙齿不整齐,有两颗大虎牙。那么这是谁的?她是什么时候咬的?她为什么要咬……海燕不敢再往下想。
徐治国此时沉默得像块顽石,他慢慢地穿衣服,又在门厅那面落地大穿衣镜前梳理了乱纷纷的头发及思路,然后一摔门出去了,门外响起汽车喇叭声。
几乎是关上门的同时,压抑的张桂云大放悲声,凄厉的哭声夹在闪电雷鸣中显得那么无助。海燕此时觉得平时泼辣能干的母亲其实是个很软弱的女人,这个为男人和孩子奉献了一辈子的女人,正将自己推向离婚的深渊。
“大国,大国,大国没拿伞,海燕快去送。”老太太扶着海霞蹒跚地走过来,把伞递给海燕。
“坏了心了,淋死这个白眼狼。”张桂云很过瘾地骂。
“什么?”老太太火了,坐在床沿上慢条斯理地说:“男人不爱回家,都是老婆不好,整天拉耷个脸,谁愿意看?过好日子也不知足。”
“你们两个听见了,现在知道你爸敢这样做是谁给他撑腰了吧?”张桂云索性站起来,紧盯着她婆婆,左手抄起桌上一只玻璃杯狠狠地向大门扔过去。
“人家都看着我羡慕死了,男人当官,住好房子,闺女有出息,我心里的苦谁知道,这是什么好日子?我这一辈子都给了男人给了孩子还有他老娘,我现在还有什么?日子好了烧出些毛病,这是什么世道?……”
“哗啦”又碎了一只玻璃杯。
张桂云疯了一样哭天嚎地,海燕心中对她妈的那点怜悯一点点退却,她手里抓着伞一转身就跑出去了,直冲进大雨里。
“打伞!打伞!”
她乃乃在窗上敲着玻璃叫她,她也没搭理,拦了辆出租车就钻进车里,她的头发“滴答滴答”往下滴水,她惨然一笑——伞?撑在她姐妹头上的保护伞早已被一根根拆去了伞骨,徐治国、张桂云、还有那个牙齿整齐的神秘女人,正在加速将这把伞拆得支离破碎,名存实亡。
等到徐海燕坐到王淼眼前的时候,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捧着热茶,浑身冰凉。
“王淼,就是这样,我父母要离婚了,你说我该怎么办?”海燕眼里噙着泪,冻得上下牙“得得”响,说起话来变了调,像坏了的磁带。
王淼在海燕咄咄人的注视下,有些不知所措。21岁的女人已经成熟了,23岁的男人充其量只是个大男孩,何况是个没考上大学现在连工作都没有的大男孩。他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在海燕的期待下说:
“我想,你也该独立了,你父母的事就让他们搞去吧,咱们做儿女的又能做什么呢?”
海燕提着的那口气,“呼”地就一泻千里,她盯着王淼结实的肩膀,多么想过去靠一靠。可是,她只说:“明白了。”
海燕故作镇静地站起身,开门,撑伞,走进雨地里,再不回头。她不知道王淼是否在背后望她,只觉得背上针刺般的痛。雨水打到伞上“噼哩啪啦”,每一滴雨都是一把刀子,扎得她浑身鲜血淋漓。
到上海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10点半了。徐海燕下了火车,坐上公交车直奔徐家汇汽车站。在那里,她将坐上大巴,5个小时后就可以见到王淼了。
在车上,她像个进了城的“下屋宁”(上海俚语:乡下人)从车窗左右顾盼,好像进了徐汇区,路边暗红色的旧砖小楼多起来。她曾听乃乃说过,当年她爷爷的老公馆就在徐汇区,门前种着两棵悬铃木,但大太太像只凶猛忠实的看家母狗,时刻虎视眈眈守卫着徐汇和黄浦的三处房子,不许老爷纳妾,老爷出差,她去飞机场接送风雨无阻。他爷爷40多岁上,才在青岛置房产,娶了她乃乃。当然,这是从徐老太太嘴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徐焦氏带儿子守节一生,却从来没有说出完整的故事。
所以,海燕对这一带虽然蛮有亲切感,却搀杂着些悲凉。她不明白,是什么力量能使一个女人对婚姻捍卫到60年,千年的贞节牌坊有这么大的威力?她表情茫然,一下子又想起传家宝。听她妈说那幅金锁是她爷爷当年当定情物送给她乃乃的,一直神神秘秘的。由此又想起她乃乃的使命,便急匆匆买了到宁波的车票。她再浮想联翩也不会忘了正事,何况去见的是王淼。
豪华大巴出了闵行,过了嘉兴,高速公路连绵不尽,千篇一律,5年前和5年后没有区别,徐海燕有足够的时间去拣这些年丢在路上的碎片。
从那个雨夜起,徐海燕似乎长大了,不再是家里娇生惯养的小女儿。在茫茫人海中,她开始像大浪淘沙一样为自己寻一把保护伞。王淼说的话不错,她应该独立了,虽然她希望听到的不是这句话。
5个月,仅仅5个月,徐海燕去见了8次人。在青岛,“见人”就是介绍对象,由于海燕各项条件出类拔萃,给她介绍对象的电话摁都摁不住,害得她一接电话,学校传达室的老头就竖起耳朵,以为她在搞传销。
丁文革是第8次“见人”时选定的。
她的眼光真让介绍人跌出了眼珠子,而且,更让所有人吓闪了腰的是,徐海燕认识丁文革第两个月零25天的时候,就到学校开结婚登记介绍信,还说:“婚礼10天后举行。”
徐海燕的惊人之举一直持续到8个月后,最让那些乃乃级老教师津津乐道的是,徐海燕的儿子是提前28天降生的,据数学组王玉芝老太太精密计算,徐海燕是婚前一个月左右坐的胎,那么,徐海燕和丁文革……嘿嘿!那堆早已绝经的老女人,提起这事就脸色潮红,神经冲动,性欲亢奋。
真是大惊小怪,徐海燕不问身高、相貌、学历,仅仅为逃离父母战场,找一片安宁的栖身地,丁文革就脱颖而出了:
丁文革,男,未婚,1967年出生,中专文凭,身高1米70,体重118斤,b型血,国营企业科员,父母工人,父已逝,母有退休工资,家中排行第六,有二居婚房带全套结婚家具,欲寻高中学历以上从事教育工作女性为偶,身高相貌不限。
这就是介绍人口中的丁文革,万事具备,只欠新娘。
所以,当徐海燕认识他不多久,两个人连接吻程序还没进行的时候,徐家一场恶战终于将徐海燕赶到了丁文革的新房里。
1月20日那天晚上风雪交加,在这样的夜里,林冲雪夜上梁山当了贼,诸葛亮乘雪破了羌兵,贾琏偷娶了尤二姨,这样的夜里注定会惊天动地,大喜大悲。海燕穿了件白色的羽绒服,像个鬼魂一样飘进丁文革的新房,带进一股凉气,把丁文革惊得够戗。
一进门,她就紧紧搂住丁文革哭,像挂在万丈悬崖一棵松树上的小动物,任何一点动摇与松动都能置她于万劫不复。
丁文革不知如何安慰她,试探着用嘴去吻她。于是,两片滚烫的嘴唇慢慢融化了徐海燕这尊雪雕,海燕开始脱衣服,羽绒服脱了,那是矜持;毛衣脱了,那是家庭;背心脱了,那是地位;保暖内衣脱了,那是羞涩……海燕现在只着一套淡蓝色的胸罩和内k,更衬得浑身玉洁冰清。
丁文革是个不到30岁的青壮小伙子,海燕身上的体温很快就点燃了他身上的欲火。在他看来,怀里这尊女神,就是天上掉下的林妹妹,或者是他上辈子救过的狐狸精,今生化成海燕来报答他了,他兴奋得浑身颤抖。
而徐海燕,那是怎样的痛楚,不仅仅将有r体被撕裂的疼痛,她的心简直被绞得粉碎,她像面对着陌生的qg犯,口里却说着:
“来吧,来吧,撕开我吧,让我当你的女人,让我无脸去爱别人,让我爱上你吧,让我嫁给你吧。”
徐海燕心里北风呼啸,心被刮得七零八落,她就要得到她的栖身屋檐了。心一横,终于把她最后一层防线也除去了,内衣抓在手里,闭着眼,在黑暗冰冷的雪夜,让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把她抱到冰冷的床上,破土,耕耘,播种。在古怪y森的呻吟声里,有个名字被北风刮到她心里:
“王淼啊——”
在静谧的雪夜里,她分明听见有个叫林黛玉的她在潇湘馆绝望地叫道:“宝玉,你好吗?——”随即翩然而逝,结束了一段红楼旧梦。在梦里,那个叫王淼的大男孩被风雪吹得离她越来越远,她已经看不清他的模样了。
内衣终于滑落在地,冷眼看着一个叫徐海燕的女孩被烈火烧成灰烬。
徐海燕和丁文革的婚礼很快就将举行。
结婚的前一天,她妈张桂云像要交代后事一样,从她结婚陪嫁的箱子底拿出一个红绸子包,泪眼婆娑地叮嘱闺女,以后不知能否常见面,这件传家宝就权当是纪念吧。
徐海燕战战兢兢打开绸子包,眼前紫光一晃,一条金项链上坠着个蚕豆那么大的小金锁,由两颗心鼓鼓地扣在一起,上面还镶嵌了颗小指甲大的紫水晶,是真正的巴西天然水晶,显出旧贵族的光芒,真是稀世珍宝。
她妈说这是传家宝,本来带一把小金钥匙,可以打开,里面镶着徐海燕爷爷乃乃的照片,当初是他爷爷在英国的首饰商那里买来,作为娶她乃乃的信物。解放时兵荒马乱丢了钥匙,再也打不开,好在不影响美观和佩带。这是婆婆徐焦氏给她结婚时戴的,可文革中谁敢戴?张桂云很仔细地压在箱底20多年,现在终于可以重见天日了。
张桂云心里又苦又甜地给她小闺女把金锁戴到脖子上,自己退后几步,仔细打量,惊叹了一声:“我的娘哎,真是宝贝,结婚那天戴出来真俊死了,快给你乃乃看看。”
老太太却不高兴了,正眼不看,她的本意是给海霞做陪嫁的。张桂云说妈你不说谁先结婚给谁嘛,老太太一声不吭,干吃了这个哑巴亏,谁叫海霞就是不肯结婚呢。
那金锁的确不同凡响,她让徐海燕和丁文革的婚礼就像一部精彩的电视剧:
第一,结婚那天,徐治国和张桂云正泡在律师事物所,具体讨论离婚的细节,徐海霞也在那里。所以,婚礼上只有男方亲戚,徐海燕像丁文革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童养媳,一身神秘。
第二,婚礼上,徐海燕以前的男同学王淼当照相师。据说给新娘新郎敬酒时,他一激动把红酒洒到新娘的白婚纱上了,怎么也擦不去,新娘像中了枪,前胸汩汩往外冒“血”,惨不忍睹,婚礼一度中断,新郎陪新娘乘飞车出去换婚纱,来宾大叫新鲜。
第三,新娘徐海燕匀称丰满,穿着百利牌低跟鞋还高出新郎一个头尖,而新郎丁文革二尺二的裤腰,三尺的裤长,瘦小精干,这种强烈对比导致的结果是,在第二海水浴场花石楼附近下台阶录像时,丁文革勉强抱起徐海燕,不小心踩了婚纱的一角,自己没摔下去,却把新娘从七八蹬石阶上扔了下去,新娘的皮鞋摔断了后跟,引发现场围观者笑得前仰后合,不知情者越围越多,惊动了警察来维持秩序。
但最让新娘徐海燕惹火的还是她脖子上的金锁。
这东西在婚礼上大出风头,来宾都目不转睛地研究那件东西,猜测是从哪个古墓里盗出来的。
徐海燕健康丰满,身上器官没有一件是人造的,不像她姐姐,隆胸隆鼻割双眼皮,身上镶满“英吉尔法勒、法国硅胶、德国烤瓷假牙”,为配上帅哥袁建华把自己组装得半人半妖。因为戴金锁的地方离新娘的胸脯太近,徐海燕换回来的第二件婚纱又小一号,紧绷在身上,领口太底,有些伪装的正人君子看着看着眼光就有了异样,冒出了邪火,使新郎丁文革跳起来揍了两个多事之徒。
这使来宾又开了眼,新郎打客人,婚礼上一惊一乍的,跟看电视剧似的,高c迭起,一两百块钱红包送得值,娶徐局长的千金就是不一样。
至于电视剧下面的情节,就连丁文革都不知道了。
那是徐海燕婚后上班的第一天,她穿着水萝卜红色的薄呢子套裙,正在英语组发喜糖。王淼的电话来了。就是这个电话,让徐海燕铸成件大错,差一点让她乃乃5年后死不瞑目。
当她气喘吁吁赶到火车站的时候,王淼已经坐在车厢里了。
“你要去哪里?”海燕问。
“宁波。”王淼答。
“你去我老家干什么?”海燕问。
“找你的前生。”王淼答。
“多久?”海燕问。
“一生。”王淼答。
这样的对白,很像周星弛演绎的《大话西游》里,至尊宝对紫霞仙子说我要爱你一万年那么经典,王淼是个诗人,注定的。
然后,心已飘起来的海燕就变成了紫霞仙子,她从领口掏出了带着她体温的家传金锁,毫不犹豫地扣到王淼的手心里。
“把她带走吧。”海燕恍恍惚惚地说。她和王淼的今生就这样结束了,她的意中人不会踩着七色的云彩来娶她了,她已经知道结局了,她想。
这件事过去不久,当丁文革要将海燕和她的传家宝拿给他亲戚展览的时候,酒桌上徐海燕惊慌失措,在底下使劲掐丁文革的小指头,悄悄地说:
“丢了。”
因心里捂着隐秘之花,脸都红了,丁文革一跺脚埋怨她:
“那宝贝少说值好几万吧。”
徐海燕眼圈马上红了,气得丁文革他母亲大骂儿子:“看把你烧的,你老婆是无价之宝,娶海燕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还得怎么着?”丁文革点头如捣蒜。
回到新房后,徐海燕不高兴地说:“丁文革,我告诉你,丢了金锁,我闯大祸了,我娘家人提这件事的时候也别说——都听我的。”丁文革又是一番点头作揖。
也就从这天起,丁文革被徐海燕攥在了手心里,一把攥住,两头不露。
第四章 经营丈夫
老太太住院,对张桂云来说是因祸得福。
徐治国白天抽空就去医院,有时还带着专家,晚上回家的次数也比以前多了。而且,因为和张桂云分析老太太的病情,探讨增加营养的办法,两个人有了共同语言。其实,理由不用说破,徐治国关心他母亲的病情,不管是不是由他而起,总有些内疚;而张桂云衷心希望她婆婆长生不老,是因为有老太太在家坐着,徐治国再怎么“作”也不敢把人往家领吧。
如此这般各怀鬼胎,两个人越客气就都客气,家里几天没有动静。张桂云伺候老太太尽心尽力,煨j汤炖鱼汤,不间断地送到医院,加上海霞和杏花在医院里轮流值班,徐治国很满意。但人人都忙糊涂了,家里的祥和气氛竟没有人发现,曲莉莉化验单的事就更没有人提起了。
可惜,这种状态没有维持几天,先是琛琛生病,再是海燕失踪,真是按下葫芦起来瓢。袁建华提着花篮,一步跨进了病房。
海霞和她妈正在协助护士给老太太换导n管,袁建华一进来就直扑到床上,“乃乃呀,乃乃。”像哭他亲乃乃,让人直起j皮疙瘩。护士嫌他碍事,让他出去等一会儿,屋里海霞早变了脸,真是新仇旧恨涌上心来,瘦脸上两大块对称的蝴蝶斑越发醒目。她冷眼旁观袁建华的表演,终于忍不住又想呕吐,就制止他:
“你来干什么?”
“听说你乃乃不行了……”
“我乃乃又不是你乃乃,我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你来干什么?”徐海霞灵牙利齿地讽刺他。
“主要是你,怕你累坏了……”
“累怕什么,袁建华,我死都死过几次了,那时候你干什么去了?”徐海霞提高了嗓门,声音传出去引来了护士,护士客客气气指了指墙上的“禁止喧哗”,徐海霞不情愿地被袁建华拖出病房楼,隐在院子里几丛桃树后。张桂云从病房窗户的任何角度都看不真切,惟一可以放心的是,两人没动手。
其实,今天两人也真没有动手打的理由,袁建华不外乎问她是不是又怀孕了,打算什么时候做人工流产,也好带她去找童大夫。徐海霞耷拉着脸,因为瘦削憔悴,活脱从《林海雪原》里走出一个“蝴蝶迷”,比席琳迪翁的脸都长。
今天,徐海霞是死了心了,再不想和这个男人纠缠下去,她冷静地说:“袁建华,现在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流产纯属我的个人问题。感谢你来看我乃乃,你走吧。”说完,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袁建华一步抢到前面,眯起他酷似费翔的电眼,很吃惊地说:“这是我的骨r,我怎么忍心你自己去遭罪……”
这要在以前,徐海霞会呜地一声扑到他怀里,哭够了,闹够了,乖乖去流产。徐海霞自己明白,她与袁建华扯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伤就伤在他那双勾人心魄的眼睛上。可是今天,她盯着那双曾让她魂牵梦绕的眼睛,恨不得变成苏联小说《第四十一》中的女神枪手马柳特卡,为了革命,拔出她的枪,将第四十一颗子弹,s穿她心爱的白匪军男人的蓝眼睛。
徐海霞双眼透出的凶光很快回了袁建华火热的眼神,徐海霞一字一顿地说:
“袁建华,你也知道这是你的骨r,可你离婚呀,我现在就可以保住她,生下她,再给你添个闺女,你不就儿女双全了。可是,你敢吗?你敢和你老婆拼到火葬场?你敢让你小舅子给你打断条腿?别来这套了,我够了!”
“又来了,还是这些……”袁建华也慢慢上了火。
徐海霞因为太生气,浑身哆嗦,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上火就歇斯底里,她妈也这样,是不是精神出了毛病?
徐海霞昂首挺胸地往病房大楼走去,很有些视死如归的派头,可是一走近她乃乃病房的门口,身子马上软了——里面挤满了人,几个病号站在门口抻着头看。海霞大喝一声,扒开人群就往里冲,几个大夫正在那儿摆弄一台笨重的呼吸机,老太太脖子上鲜血一片,两个大夫在那里做紧急气管切开手术。
“吓死人了!”她妈哆哆嗦嗦抓着她的手,“刚才老太太一口气提不上来,上身都拱起来了,眼往外鼓,你上哪去了?”
海霞又想起那张该死的化验单子来了,“都是我都是我呀!”她悔恨致极,双手握拳拍打自己的肚子,“啪啪”作响,从她乃乃倒下那一刻起,她就恨死了自己。她那蜡黄的脸很快变成紫灰色,一会儿头晕,一会儿又想呕吐,一会儿又肚子痛想拉肚子,把张桂云吓得更六神无主了。别看她平时厉害起来像母老虎,可危急时刻没有任何主见。海霞肚子痛得蹲在地上打手机又叫徐治国,又找丁文革,还要去交钱给她乃乃拿注s针剂。她肚子坠痛得像装了块大石头,突然眼前一黑,一头从楼梯上滚下来,不知哪里磕破了,滴答滴答的血到处都是。
“妈……”海霞醒来的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她发现她躺在妇产科的手术台上。走过来的却是童大夫,她慈爱地拿毛巾给海霞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叹了口气说:
“孩子自己流下来了,没了也好,好好休养身体要紧。唉,就怕以后形成习惯性流产,那就不好了。”
一股酸酸的y体涌向徐海霞的眼窝,她要挣扎着爬起来,童大夫按住了她,又嘱咐了一句:“先别动,小袁一会儿就回来,买饭去了。”
“谁?”
“建华呀。”童大夫肯定地说。是袁建华把她送来的,袁建华看她走后一直不放心,便又折回去,结果发现她被人围着躺在地上了……正说着,袁建华回来了。
“我要回家,回家!”徐海霞挣脱开袁建华的搀扶,踉跄着往外走,袁建华要打的送她到东部家里,二人正争执,一声熟悉的喇叭响起。
“爸,爸,我回家!”海霞大叫一声,一头栽到地上。
车里来的其实是丁文革和徐治国的司机。
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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