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全靠她啊,我倒不敢得罪她了,我整天伺候闺女伺候你伺候妈,还得伺候保姆,我什么时候闲着了?”
“我知道你也累坏了,谁不是累草j(青岛方言:受不了)了,越这样就越得压着火,不然更乱套了。唉,老太太看样子也没几天活头了,就不能都多忍让一些。”
张桂云一听,真的压住了火,因为好久了,她还真没听见丈夫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她放下饭盒,照路上反复排练的谈话开头,很认真地复述给她丈夫听:
“大国,我觉得咱俩得找时间坐下来谈谈,这么多年,你忙外头我忙家里,妈长病都忙糊涂了。咱俩得说个话,你说说你心里想的,我说说我心里想的。过日子嘛,不能老这样过下去……”张桂云还没说完,眼圈就红了,说不下去了。
“又怎么啦?”徐治国不耐烦地说,出于好奇,他对张桂云今天这么平静地说话反而存了疑问,他问:
“这日子又怎么过不下去了?我工资奖金一把交,你要提前退休,我找你厂长给办了,孩子们上学、工作都是我安排,两边的妈长病住院,几次都是我安排好的,怕你忙不过来,又找了杏花;你两个哥哥从外地调回青岛,也是我办的,你还要我怎么做,怎么做你才满意,怎么做才是过日子?”
张桂云噎住了,她也不明白听了徐治国这一通话,她怎么就没了下文,她不知如何开口了,眼泪却又扑簌簌流下来。
此时,关于她丈夫不回家的问题,关于对他搞婚外恋的怀疑,关于他对她的冷淡,关于她的郁闷和委屈,她居然统统不知如何开口了。
徐治国站在她眼前走来走去地说:“我知道,你对我不满意,我在位子上一天,就得身不由己,你问问那些当领导的,谁能天天晚上在家吃饭,星期六、星期天在家干活?你不是羡慕王芸她丈夫吗?整天在家扎着围裙买菜、做饭、刷锅、洗碗,给老婆缠毛线球,自己用铝合金包阳台,自己找钉子给王芸钉鞋后跟,天天在家里呆着。你愿意过这样的日子我也不拦你,我早就提出来离婚了,我没有不让你有这样的生活,我一直给你机会,可你为什么不同意呢?但如果你要改变我,那绝对办不到。”
徐治国越说越激动,越发加快了在地上来回踱步的频率,张桂云只有哭,现在她的思路一点点被徐治国牵着走。那么,现在反而是她不对了?她是因为对普通小市民生活的向往实现不了而产生愤懑,发泄给一个这么个一心为公的好干部,用哭闹、找茬、使脸子来压制他、打击他、改变他……那么家不像家的日子都是因为她的胡搅蛮缠、不懂道理造成的?
哼!净他娘们儿的理了。
张桂云终于理解了徐治国的长篇高论,她狠狠抹了一把眼泪,调整了一下思路,就扔出了她的杀手锏:
“那么曲莉莉的事,不是我找的事吧?”
“又来了,又来了,我告诉你,捕风捉影的事你以后不许再提,我不爱听。我没有对不起这个家的地方,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也够了。”
徐治国脸色难看,一跺脚出了病房,张桂云哭着追出来:
“大国,我还没说完,我想了好几天了……你别走,别走……”
追到楼梯口,没见着她丈夫,却看见她女婿丁文革提着一塑料袋草莓和樱桃走上楼来。
丁文革扶住他岳母回到病房,不用问他就知道怎么回事。虽然海燕不许他打听徐家的家丑,但他这些年可能看得比谁都明白,不敢说罢了。
“妈,来,来,来,吃草莓,吃草莓,这是日本丰香,最好吃。”
丁文革去水房洗好草莓端进来,尽量转移注意力,可张桂云却拉住他,眼泪汪汪地说:
“文革啊,我和你说,你爸他对不起我,他在外面胡搞女人,他对不起这个家,我不好意思和小辈说啊,可是我不能不说了,我活不下去了。”
丁文革赶紧扶住他岳母,搜肠刮肚紧急集合安慰她的词语:
“妈,你也别难过了,现在社会就这个样,海燕常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得想开点。“
“可是,我想不开呀。我的好孩子,我没有儿子,你就是我的儿呀。你爸他对不起我,折腾了10年了,我这口气怎么能咽下去啊……”
张桂云一个劲地向丁文革身上扑,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把瘦小的丁文革扑得一个趔趄一个趔趄的。
“妈,你别难过了,要不,我给你出气,我找人给他砸断腿,要不就把他阉了。”
情急之下,丁文革话一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像他这样被徐海燕称作“扯不长长拉不团团”的人,能说出这句话,真的吓人。
张桂云也吓了一跳,她想不到老实厚道的女婿竟说出这么吓人的话。但很快,一股暖流就涌上心头,他这是心疼她。只有最亲的人在受到欺负时,才会不计后果地想到报仇,他是因为深爱海燕才会有这种想法的。
张桂云怜爱地看着丁文革,这一刻,她已经把她小女婿视如己出,纳入她的嫡系部队。因为靠山又强大了不少,心里有底,也就收了眼泪。
“我的儿啊!你也别说这些狠话了,我知道你也是气糊涂了,有你这句话,妈也就有活头了。海燕真有福啊,找你这样的人,享一辈子福啊,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张桂云只管直抒胸臆,却没发现丁文革扶她的手哆嗦了一下。
那么,“海燕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她这次出走,是跟这个不知足有关系吗?丁文革心里乱嘀咕。
丁文革本来就是来向她岳母打听海燕的情况的,张桂云一定知道海燕的心思,她是她妈的贴心小棉袄。
丁文革想了想,撕了把手纸给他岳母递过去,张桂云“吭哧吭哧”擤鼻涕,然后丁文革就小心翼翼地问:
“妈,你说海燕是怎么回事?怎么还不回来?”
张桂云的火又上来了,她立即埋怨海燕不负责任,家里乱成这样,扔下丈夫孩子抬起腿走了,什么也不管;又埋怨她不顾学校三天两头打电话找……唠叨了半天,她又添了心事,问丁文革:
“琛琛呢?你敢把他一个人放家里,那么调皮。”
“他幼儿园老师看着呢。”
“今天不是不上幼儿园吗?”
“在家里呢。”
丁文革说完就要走,他想今天算是白来了。但张桂云把她带来的炸鱼和排骨硬塞进他手里,让他捎给琛琛吃。
丁文革沮丧地下楼,在小桃树丛后面,他又一次看见他岳母的身影一闪,仔细再看,却是老保姆杏花,穿着他岳母的旧衣服,坐在石头沿上抹眼泪。
第七章 心事
杏花没有理由不哭,她早就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了。
杏花本来不叫杏花,她的大名叫刘惠娟,像个城市女人的名字,今年50多岁了。五年前从莱西牛西埠走出来,一进城就进了徐老太太的门,徐老太太那年正患第二次中风,右边的身子已经瘫了,勉强能扶着东西下床靠左边身子走几步。刘惠娟来的时候老太太已换了30多个保姆,这些保姆据张桂云说最长的干3个月,最短的两小时,不是受不了挖屎接n、喂饭喂药,而是受不了徐老太太的怪癖。
比如,老太太每天早晨4点钟就醒了,先喊儿子大国来扶她起床,让保姆侍候她洗脸刷牙梳头后,再让保姆给她煮两个荷包蛋,做好了盛到碗里,然后把一片一片的钙奶饼干一点点蘸着蛋汤喂到她嘴里。大便之后,每隔半个小时让保姆搀着她或者背着她在几间屋里来回走动。她的任务是检查儿媳张桂云卫生打扫得如何,东西用完了是否放回原来的地方,韭菜是否择得太浪费。
刘惠娟是徐老太太的第38个保姆。
也是缘份,一进门,老太太就大叫了一声:“杏花,你可来了!”等到刘惠娟一开口露出浓重的莱西口音,把菜说成“柴”,把赛说成“晒”,老太太就垂下泪来:
“杏花呀,你还活着吗?这么多年了你去了哪里?可想死我了。”
刘惠娟马上变成了杏花,她听张桂云说,老太太也许是老糊涂了,把她当成当年使唤的丫头杏花了。杏花在1949年解放那天和她母子共患难,1953年打老虎运动后她就回乡了,再没音信,算起来真正的杏花应该有70多岁了。
聪明的刘惠娟马上就迎上去和老太太抱头痛哭,赶紧答应道:“大娘,是我,杏花回来了。”
就这样,杏花留下来了,成为老太太的第38个保姆,这全得益于她的乖巧,因为杏花不是一个一般的农村妇女。
她爷爷曾是高密开“烧锅”的,她家酿的黄酒,喝了不上头,牙不黑,吃海鲜口不腥,是闻名百里的“烧锅刘”。打日本鬼子时全家迁到莱西县,因为家境富裕,杏花的5个兄弟个个读书识礼文质彬彬。杏花沾了兄弟的光,念完了初中,比张桂云还多读了两年书。这在乡里曾经轰动一时,顶现在的女研究生。再加杏花面目清秀,细皮白r,身材高挑,是乡里的一枝花。
如果不是刘家被划成了地主,如果不是文革,她坚决不可能嫁给她的丈夫李栓柱。
李栓柱世代贫农,五代讨饭,傻大黑粗,一身狐臭。杏花18岁那年嫁给了李栓柱,鲜花c牛粪,这是那个年代造出来的文革版童话,与徐治国与张桂云的婚姻如出一辙,无法解释因为所以。
李栓柱身上流着劳动人民的血y,活力旺盛,婚后3年就让杏花连养了3个儿子,吃地瓜吃玉米饼子,却个个黑里透红,壮得像小牛。李栓柱深刻体会了“贫下中农当家作主”的好处,意气风发,喝上点小酒就将杏花摁在炕上,一直干到炕席上滴血,然后再把杏花打得鼻青脸肿。
杏花在无法诉说的屈辱中,终于在结婚第15个年头盼死了丈夫。那是一次车祸,她一滴眼泪没掉,埋了尸体就重打锣鼓再开张,她出头的日子到了。
牛西埠的“乡花”再度出山,男人们开始有私和无私的奉献,杏花虽一万个看不上眼,没从中挑出一个有她兄弟们风采的儒雅书生,但她也坚决不吃亏,利用他们拉扯大了儿子,盖了房子,娶了儿媳妇。
她是个要强的风流寡妇,远近闻名。儿子不说,3个媳妇却不让了,嫌弃她婆婆有前科,在村里抬不起头,3个儿媳妇一致表态:“不能养这个老x的老,叫她丢人也丢死了。”
杏花一气之下卷起铺盖卷,来到青岛长途汽车站,走出莱西第一步就来到了徐老太太的床前。更让她心慌意乱的是,徐治国活脱一个她三哥的影子,高大魁梧,满身书香。于是,她当定了杏花,这是她第一眼看到徐治国时就萌生的想法。
因为对徐治国的好感,使她更加殷勤地伺候老太太,老太太以前可以自己吃饭,从她来了之后就改为一口一口地喂,以前可以勉强到卫生间大小便,现在则由杏花自己发明的罐头筒来接n。因为有爱的成分在里面,她已经将老太太当成自己的婆婆来伺候,毫无怨言。
特别是徐治国下班回来,一听到那熟悉的上楼脚步声,她就浑身一振,不等门铃响就开了门,迎上笑脸,叫声“大哥”,让徐治国心里热乎乎的。看惯了张桂云的冷脸子,听够了老太太的抱怨,徐治国也从内心里感到,除了她那一口高密大黄牙他不喜欢外,杏花是个很有女人味的女人。
“大哥,你换鞋。”
“大哥,你喝水。”
“大哥我给你挂衣服。”
徐治国一回来,杏花就像过年。张桂云对她的喋屑(青岛方言:献殷勤)嗤之以鼻,认定她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天生伺候人的料。老太太却一万个高兴,有人这样巴结她儿子,她哪能不打心眼里舒坦。如此,就更有了斥责张桂云的理由,口气也硬朗了不少。特别是张桂云听了“铁姑娘班”的话,不再给徐治国洗衣服,想让他又臭又脏,没有哪个女人再靠他。杏花却斜着眼偷瞟着,一旦徐治国换下了衣服,她就抢过来。张桂云禁止她用洗衣机,她就用手搓,越搓越有劲。当然,她马上就可以听见老太太和张桂云为此事你一句我一句吵翻了天,这种时刻是杏花最开心的时候。
还有一件令她心旌摇动的事是,穿张桂云给她的旧衣服。那些衣服虽然套在身上过于肥大,还散发着衣服放久了发出的气味,但她就爱嗅那个味,她觉得张桂云与徐治国肌肤相亲,衣服上带着徐治国身上的男人味。杏花在老太太睡着时,最爱干的就是闭着眼体会自己还不算太老的身体,套在这些衣服里的感觉,脸一阵阵发热,虽然常被张桂云大喝一声“杏花帮我择菜”打断,但她已经很满足了。
在衣服里,她已和徐治国融为一体。
现在她身上穿着张桂云的衣服,散发着徐治国的气味,提着馒头,抹干眼泪,慢吞吞进了病房。张桂云等急了,气不打一处来,又嫌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丢下一小袋萝卜条就走了。张桂云认为自己给保姆送饭比窦娥都冤。
杏花根本吃不下去。她仔细检查了一遍老太太身上c着的呼吸机、导n管、监控仪和吊瓶,叹了口气,关上门,就对躺在床上的老太太说:
“大娘,杏花和你说句心里话,你千万不能走啊,你走了,我怎么办?你只当可怜我这个老寡妇,你也得活着啊!”
老太太在床上一动不动,两眼圆睁,直盯着天花板。杏花叹了口气,又在自言自语:
大娘,你快好了吧,咱回去看刘罗锅。你不是最爱看这个电视了吗?我也爱看。
当时你笑话我说,你看好他了,你快嫁他吧,罗锅子你也不嫌弃,想男人想的吧?
只有这时,我才敢跟你说笑话,我问你,大娘,你就不想男人?
你“嘿嘿”笑得前仰后合地说,你看你老了还浪成这个样。真把个刘罗锅给你,在坑上你还不跟烙饼似的,几下就把他颠出去了?
你把我都说得脸都红了,这话要叫你儿媳妇听见,她得骂你三天“老不带彩”。
可你一点也不脸红,还要逗我说,嘿嘿!10年前大国就说得给我介绍个对象……你笑的肩膀一抖一抖的。
我问,那你怎么不嫁?
你说,怕人笑话哩!再说俺那个对象,谁能比上……你寻思什么人俺就看上了?
就是,你有个好男人,才养了这么个好儿子。
唉!什么样的男人也比不上大国啊。大娘,你可真养了个好儿子,当那么大的官,对女人还那么细心,我来身上来的流那么多血,他就不让我多动凉水,还说这是更年期,过了就好了。唉,这么好的男人,你说张桂云她怎么就整天使脸子出模样呢?我要有这样的男人,伺候奉承还来不及呢,我就爱这样有文化的男人,我想了一辈子这样的男人,可是我的命不好啊。大娘,咱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你守了一辈子寡,我现在是捧着热饽饽没法下口,比守寡还难受啊!……
杏花说着说着又流下泪来,趴到老太太身上,抓着她没有知觉的手哭出声来。
她何尝不明白,老太太一走,她就再没有在徐家呆下去的理由,当然就再见不着徐治国。最主要的是,她这么多年察颜观色,徐治国马上就要和那个母夜叉离婚了。她的美好愿望正一步一步向她走来,让她如何舍弃即将到来的幸福生活。她就要变成张桂云了,老太太喜欢她,徐治国关心她,再低头看看身上的韩国花衫,她觉得她就是张桂云了。
她把头埋到袖子上,仔细寻找着徐治国的气味,闻到的却是一股屎臭味,老太太又拉了,肯定是。
杏花先从暖瓶里倒了开水兑进脸盆里,然后拧了热手巾晾着,掀开被单,将老太太身下的n布收拾了,用热毛巾给她擦p股。小护士进来量体温,一见就啧啧称奇:
“老太太真有福,儿女这么孝顺,你看看,擦p股都用热毛巾,老太太有你这样的媳妇,闭上眼都是笑的。”
杏花心花怒放,心里像灌了蜜,她仔细收拾完秽物,又手脚麻利地去打了壶开水,关上门,她要给老太太把身子擦擦,住院这么多天,老太太也该洗洗了。
老太太衰老但不失白皙的躯体一览无余地展现她眼前,杏花当了这么多年保姆还第一次这么清晰地观察她。她像个园丁,一点一点修剪手里的花枝,她知道花枝已枯,干枯了60年,再浸进水里也鲜活不起来了。但老太太干瘪的胸膛却在那儿有力地跳着,她提醒杏花记起了最让她难以理解的事。
老太太一辈子爱干净,手脚不灵便也无法阻止她十天半月必须洗澡的愿望。洗澡周期必须经过缜密计算,因为徐治国必须在家里。老太太隔着屋子叫她儿子:
“大国,扶我洗澡。”
“杏花,你干什么去了!”张桂云在厨房里没好气地叫。
“大国,大国!”老太太急了。
张桂云和徐治国同时跑过去,老太太一把推开张桂云,说:“你忙你的,叫大国来就行了。”
徐治国为难,直冲张桂云眨眼,张桂云就问老太太:“妈,你这是干什么?家里保姆、孙女一堆,怎么偏叫儿子来帮你洗澡。”
“我养的儿我不能支使?”老太太口气强硬。
“他好不容易在家歇一天,你不能让他歇歇?杏花,别站着,来。”张桂云白了杏花一眼,杏花赶快过去扶老太太,被老太太一推几乎倒退到墙上。老太太发了狠:
“大国,就叫你,你也该伺候伺候你老娘了,我自己拉扯大了你不容易,现在叫你出这么点力就不行了。”
徐治国面有难色,扶着颤微微的老太太来到卫生间,杏花早在里面浴盆里放好了水,徐治国尴尬地站着,机械地帮老太太把一件件衣服脱下来,再把老太太抱进浴盆里。
老太太躺在热水里,满足地闭着眼,只要有她儿子大国在眼前,她也不再赶杏花。徐治国手忙脚乱地和杏花给老太太搓澡。杏花羞得满脸通红,她觉得露在徐治国眼前的身体不是老太太的,而是她自己的。她偷眼看看徐治国,他也是满脸不自在。
卫生间外,张桂云一边剁土豆丝一边随着剁菜的节奏骂:
“老不要脸,娘不像娘,儿不像儿,家里净是女人,偏要儿子给她洗澡,传出去叫人笑话。”
老太太沉在热水里,浸在水气里或者浸在60年前的回忆里,她像热恋中的情侣一样,对迎面走来的熟人视而不见。当然对她儿媳妇的骂声置之不理。
她看见了什么?她看见了和她的婚姻和爱情有关的宝石金锁,还是看见了在她等待中依然活着的男人?
杏花想起来就脸热心跳,因为一看见老太太的身体,就好像她的身体被徐治国偷看了一样,使他们的关系更进了一步,她胸口又捧了热饽饽,身上燥热难耐。
第八章 《大话西游》结束了
王淼一大早就把徐海燕吵醒了,赤身l体爬起来去卫生间冲了淋浴,又回到床边,在海燕额头上亲了一下,海燕朦胧中问:“你去哪里?”
“回宁波上班呀。”王淼温柔地抚了抚她的额头。
那只飞倦了的海燕蜷在被窝里,伸出一只胳膊又抓住了王淼的手,欲言又止。其实徐海燕是想问金锁的事,她的夙愿已经实现了,她要办正事了。但脱口而出的竟是:
“什么时候回来?”
海燕站在快乐的浪尖上,她现在余音绕梁、余震未散,怎么忍心打破这种局面。
王淼没有回答,在镜子前仔细地扣好衬衣扎好领带,又把腰带紧了紧,擦干净皮鞋,穿戴齐整地走了。
走之前,王淼跟她说,男人应以事业为重,他现在是业务部负责人了,今天去杭州出差,两天后再来余姚看她。
门关上了,徐海燕的心房却打开了:多么好的男人,把自己的事业看得这么重要。这时,她想起了她的丈夫丁文革,在厂里干了快20年了吧,怎么还是个科员。凭徐治国的关系,丁文革现在恐怕连厂办主任也当上了,但丁文革就是不上进,连提拔他两次都不行,他的经典笑话至今让销售处当作培训新员工的活教材。
那年靠徐治国和他厂长的交情,丁文革被安排到销售处干销售。江处长对徐局长的女婿不敢怠慢,将手上一个现成的客户交给他去做。在酒席上,江处长在卑躬屈膝,殷勤地为客户斟酒,好话说得满嘴流油。丁文革也异常兴奋,他一见客户,马上热情无比,先说了句:“哎!马科长,我认识你。”江处长大喜,连说:“好,好,好,熟人好办事,来,和马科长干一杯?”马科长也举起了杯,等待丁文革的恭维。丁文革开口了:“我想起来了,你忘了,上个星期,你在南山买蛤蜊,没给钱就拿着走了,打起来了……”马科长的脸“呱嗒”拉下来,把酒杯“咚”地往桌子上一墩,头也不回,拂袖而去。江处长一杯啤酒“哗”地泼过来:“丁文革,你他娘的会说话,这个客户我盯了3个月,眼看就签合同了,60万啊!”
丁文革灰溜溜回了质检科,从此再不敢闯荡江湖。近10年间,丁文革除了随厂里去邯郸钢铁厂取经出过一次差,再没离开过青岛一步。
而一下了班,他钻进市场却八面玲珑,跟小贩讨价还价毫不眨眼,从来不会出差错。更绝的是,一旦进了徐家的大门,马上钻进厨房c持“满汉全席”,乐得全家人狂啃大咬。每到这时,最开心的是他岳母张桂云,笑得心花怒放,这个家带给她的眼泪太多了,只有小女婿带给她莫大的安慰,她以海燕为骄傲。
可徐海燕一点儿也没感到家里的幸福时光是她带来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当年一同分到学校教书的女同学现在一个个变成了“王处长的夫人”、“张经理的太太”,更多的是正处于热恋中的女孩子,拥有更加光明的选择空间。而她徐海燕,现在还是徐局长的千金,她爸58岁了,让她揪心的是这个桂冠戴不了两年了。因为这件事直接影响到职称问题,一级教师还是二级教师问题,能否教高中问题……在微妙的社会关系中,她一个不到27岁的小女子单凭能力扭转不了乾坤,权力才是最重要的。
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唉!丁文革呀,丁文革,你什么时候才能像王淼这样有出息。
徐海燕流下眼泪,那不是对不起她丈夫的眼泪,这样窝囊的男人,她心里早已觉得就应有这样的待遇了。那是一种嫉妒,一种无奈,她现在嫉妒阿彩,这个可能成为王淼妻子的女人,凭什么让她一个海蛰皮一样单薄的女子,拥有一个如此优秀的丈夫?
又想到自己,如果不是处在父母婚变的特殊时期,那她现在就是王淼的妻子。他带给她地位,带给她荣誉、带给她r体的快感,她可以是“王经理的太太”了,还可以随着王淼事业的发展,一路坐到“王总夫人”的位子上。她完全可以把辞职报告往校长手里一塞,当什么班主任,她想看她当班主任的女校长失望的样子。她要过出有车、食有鱼、相夫教子的生活,那是怎样的共产主义日子?
海燕越想越伤心,嗅着枕上刚刚离去的这个男人的气味,趴在枕头上哭够了,又沉沉睡去,打从见到王淼起,精神和r体都累,她太乏了。
王淼两天没有音讯。
徐海燕突然有了种犯罪感,因为王淼不在身边,她冷静了很多,她又想起此行的重任来了,现在不知乃乃的死活,万一……她赶紧打电话,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她妈一接起来她又赶紧扣上,还是打给她爸比较合适。一来徐治国忙,不会通太久电话;二来她爸对她的事不太关心也搞不明白。这些年来他们父女间因为忙见面机会很少。果然,徐治国只简单告诉海燕她乃乃一切正常,连问她什么时候回来都没问,海燕松了口气。
打电话给王淼,手机关机,想出去看看,又怕王淼打来电话,她只能在房内开着电视机苦挨。她用历史上最伟大的情妇波伏娃的名言激励自己——“等待中的女人才是恋爱中的女人。”这种崭新的感觉并不好受。徐海燕像是等待皇帝宠幸的妃子,一会儿梳梳头,一会儿补补妆。有人小声敲门,欢欢喜喜跑过去开门却是服务员来打扫房间。
徐海燕实在待不住了,趁着服务员整理床铺,她出了宾馆,在街上瞎转。县城其实很小,徐海燕半天时间就又转回通济桥了。阳光下的古桥和古楼显出破败和腐朽,失去了夜幕下的神秘和浪漫。因为漫无目的,她对什么也不感兴趣,午后转到一排小吃店前,一溜小门头无非开洋馄饨、牛r粉丝一类小吃,而且门面脏得不敢进去坐。
这时,她隐隐听见周璇在唱:“卖汤圆、卖汤圆,这里的汤圆圆又圆……”顺着声音找过去,前面一个精致的小吃店好像比较干净些。走近了一看,叫作老李记宁波汤圆,门头排匾上方一边一个音箱,周璇就在那两个小盒子里面唱。音箱下面是一幅对联:“甜甜蜜蜜到心,团团圆圆回家。”更让她惊奇的是,阳光下一道紫光“唰”地一闪,远远的,一个白色的小影子在向她微笑着招手。海燕定睛细看——天哪,是阿彩。
阳光下的阿彩像个透明的小仙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风情万种,向徐海燕挥舞手里的白真丝手绢。
“海燕妹妹,是王淼让你来找我的吗?”阿彩热情地挽住了她的胳膊。
又是王淼,听阿彩的口气,俨然已是王淼的妻子了。海燕的脸拉下来,但随即就换了笑容。她想,5年了,想了解王淼不妨从阿彩开始,这个跟王淼关系不凡的女人又排斥又吸引地诱惑着她。
“阿淼出差了,到杭州去了,3天才能回来。”阿彩一边给海燕张罗午饭,一边坐下来。这是间很普通的店堂,40多平米的样子,因为过了中午吃饭时间,没有客人,白桌白椅显得干净清爽。
“这个店是你的?”海燕开始吃小姑娘阿惠端过来的蛋花圆子,她问。
“是我们李家的。老李记汤圆店是连锁经营的,在宁波两个店,二百那里一个,火车站一个,在其它地方也有。这里这个店是我负责经营的。”
阿彩一边说一边在摆弄眼前的针线笸箩。
“王淼经常出差?”海燕盯住阿彩脖子上的金锁又发了阵呆。
“经常呀,他宁波、余姚、杭州、绍兴哪里都跑,到了哪里也不告诉我,他公司的下属厂都在乡下。”阿彩边说边翻出线穿上针眼。
阿惠又端过来一碗热腾腾的黑芝麻汤圆,清汤上漂着桂花。海燕无心再吃,盯着阿彩出神。阿彩却像没看见她,拿起一只深灰色的男丝袜,又和手里的线比了比颜色,把手套进袜筒,开始缝大脚趾上的一个d。阿彩的手指细得像一把筷子,动作却飞快,一会儿补完了,又拿起另一只。她发现海燕没动汤匙,突然抬起了头,脸上飞红,笑着说:
“海燕妹妹,你吃啊,吃,我这样不雅,当着你的面补袜子。”
海燕咬了一小口汤圆,又香又甜又软,味道独特,但心里翻醋,很快就变了味。阿彩笑呵呵地说:
“阿淼的脚穿袜子蛮厉害的,穿一次就能顶破前面的脚趾,43号的脚,那么大。”
缝完了,就把两只袜子一边一只套在她小小的手掌上,调皮地向海燕勾了勾,嘻嘻一笑说:“呶,你看,每次我还要告诉他两只错开穿,别再顶我缝的位置,可他就是不听,他脚趾头上带锯。”
“上学时他代表区足球队参加市里的比赛,他踢前卫,就是贝克汉姆那个位置,专门传递致命的球,还爱在禁区外远s。”海燕吹着热气喝了一口汤,果真香甜到心底。
“是吗?那你知道很多阿淼的事吧,你和我说说。我和阿淼说过多少次,我想去青岛看看,见见他的家人,看看他上学的地方,可他总是太忙,没时间带我去……唉!也不可能带我去……”阿彩满腹心事地收了笑脸。这一来就没有她笑起来好看了,竟有些楚楚可怜。海燕放下汤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问:
“你爱王淼吗?”
阿彩羞答答地低下了头,嘴角浮上一丝甜笑,像刚剥了皮的西湖嫩菱角,清香透明。
“当然爱。我早就把阿淼当一家人看待了,他身上穿的、用的,全是我给他收拾的,你看他的内衣全都是宜而爽和三枪牌的,领带是皮尔卡丹的,衬衣最次也是七匹狼的,都在银泰商厦那样的高档地方买的。他现在做业务,就得像个样子,何况人又长得那么高大,那么帅。”阿彩甜甜蜜蜜地告诉海燕,手里又在用线连王淼开了边的裤角。
海燕再也吃不下去,心里堵得难受。阿彩没注意她脸色的变化,只顾自言自语:“阿淼真的好棒,去年我给他12万块钱炒股,他说今年至少能赚1倍,比我开店强多了,阿淼真的很能干,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难找。”海燕强忍着眼泪,打断她:
“那么王淼爱你吗?”
阿彩停下来手里的动作,想了想,伸手把脖子上的宝石金锁摘下来,递给海燕。海燕浑身一抖,金锁就在眼前了,她可以一把抓过来,跑出店门,那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她盯着送过来的金锁,酝酿着一触即发的时辰,全身顿时僵硬起来。千钧一发之即,阿彩又缩回了手,抚摸着金锁,含情脉脉地说:
“这件传家宝肯定很有来历的,你能告诉我吗?你说,阿淼把他家的传家宝都给我了,他爱我不爱?”
海燕对突来的变化不知如何应对,为掩示她的y谋,只好假惺惺地说:
“是,是。”
“那是自然。”阿彩双手捧着金锁,捂到胸口那个位置说:
“认识了阿淼,我才知道作为一个女人有多幸福,北方的男人蛮憨厚的。懂得如何珍惜女人,如何爱护女人,不会欺骗女人,我好知足啊。他虽然没有什么钱,但我也是想过平平淡淡日子的人,你敬我爱就够了,我没有太大的期望。”阿彩越说越兴奋,露出处在热恋中的女孩子想和别人分享快乐的热切。她继续说:
“你想听我们怎么认识的吗?好浪漫啊!两年前,就是这个吃杨梅的季节,在网上的江南聊天室,我认识了一个叫‘太阳神’的小伙子,也就是阿淼,于是我们约好了,在梁祝公园……”
海燕木然地坐在那里,心里正遭遇强震。所以,阿彩的话是断断续续从桌子对面像粉尘一样飘过来的,因为对此毫无兴趣,她打断阿彩说:
“我想找到王淼,你知道如何找他吗?”
“我也不知道,他白天经常关着手机,可能业务太忙吧。如果正在和客户谈判,那我们不是影响他的业务了吗?所以,只有晚上才能联系上。男人嘛,应以事业为重,王淼经常这么说。”
海燕泄了气,眼前的这个仙女已当定了王淼的妻子了。她现在感到痛心的是,在夜里,王淼对她的爱其实丝毫不代表什么,他要的是这个像水一样透明的女孩子。徐海燕时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已经不可能再冒充紫霞仙子,请至尊宝让时光倒流了,她的《大话西游》结束了。
海燕被阿彩客客气气送出门,背上是阿彩脖子上的东西s来的紫光,像二郎神的第三只眼,直穿她的后心。
回到宾馆,徐海燕躺到床上,心乱如麻。王淼的身影再次化作烟尘飘散开来,徐海燕发现她已经根本无法将他变成固体抓在手中,这时王淼的电话却实实在在追来了:
“海燕,河姆渡遗址,你知道吗?明天10点你在河姆渡遗址门前等我,从汽车北站坐小公共汽车去。”
徐海燕忙问:“王淼,你在哪里呀?我不知道怎么去啊。”
话筒里的王淼迟疑了一下说:“我在宁波厂里。”就扣上了电话。一股酸酸的y体涌上海燕的眼窝,她断定王淼在说谎,他人就在余姚,他在阿彩店里,阿彩正在洗他刚换下来的衣服。
海燕已决定打退堂鼓,明天一定要拿回金锁,马上返回青岛,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河姆渡遗址,是位于宁波和余姚之间的一个旅游景点,是中国东南沿海最早的新石器时代遗址,距今7000年前。
徐海燕不知王淼为什么非要带她回到原始人时代。乘车的时候,徐海燕好不容易才区分出祝家渡、李家渡、河姆渡的不同,那里的人欺生,故意说难懂的“鸟语”。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王淼,这个即将成为别人丈夫的男人。听他用挺不好听的青岛普通话,讲解原始先民用大型偶蹄类动物肩胛骨制作的骨耜,看7000年前栽培的稻谷,看他们居住的窝棚,甚至看一个5岁夭折的孩子的骸骨。
在一大把展出的骨针面前,王淼用手遮住了海燕的双眼,在她耳朵边轻轻地说:“你看见了吗?一个叫艾苏的女人正在用一枚骨针在麻片上穿针引线,她丈夫在树林里用骨箭头打野猪,这是多么美的画面。”可徐海燕分明看见了一个叫阿彩的女孩在给捂着她眼的男人补袜子。
见徐海燕不说话,王淼拖着她钻进现代人复原的“干栏式”大稻草棚里,里面黑乎乎一片,只有木门处露出一线光亮,这是原始先民的家。黑暗里海燕感到腰上环过来一只手,只听一个陌生的声音趴在她耳朵上小声说:“艾苏,你丈夫古娃回来了,让我们在这个给青年男女专门繁衍后代的房间里制造小古娃吧。”
海燕习惯性地朝下跺了一脚,讨饶的不是丁文革,而是王淼挺不高兴的声音:“真是没有情趣,你当年不是挺浪漫的吗?连这些景致都不会享受。”
徐海燕的确不会享受,因为心事重重,所以对这些景点无法展开很丰富的联想,映进眼里的只不过是些破瓦碎陶。一串用石珠和骨珠串成的项饰提醒了她,徐海燕终于开口了:
“王淼,其实我来……”
“不要说,不要破坏这儿的灵气好吗?人生难得有从现实中逃离的时刻,你为什么不珍惜呢?”王淼用两个手指轻轻挡住了她的嘴,然后就推着她的后背钻出草棚,穿过大大的芭蕉叶子,快步走着来到一块巨大的石状图腾前,那是河姆渡遗址的标志,叫“双鸟朝阳”,有二层楼那么高。
徐海燕这才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因为站在这尊巨大的图腾面前,她真的失去了自我,石刻的确不同凡响,而且天籁之音从背后传来,王淼朗朗的声音响遍山坡:
“这个太阳是光和热结合的火球,太阳两旁的两只大鸟,能够飞得那么高,不怕热,不怕火烧,一心为了太阳的事业,已化为太阳的一部分,成为太阳的飞行用具。多么伟大的太阳神,他是古希腊的阿波罗,他是古印度的阿狄多,他是古巴比伦的沙马土,他是7000年后站在他眼前的王淼。多么无私奉献的神鸟啊,左边那只叫娥皇,右边那只叫女瑛,甘愿为了她们的太阳奉献自己的一生。”
徐海燕站在几丛斑竹下面,仰面仔细端详伟大的图腾。这块巨大的石刻被两块巨石掣住,像什么?像什么?徐海燕心中轰的一声,她看见了贞节牌坊的形状,那个大火球一下子燃烧起来,化作她乃乃的金锁,照亮了天空。
她看呆了。
王淼扯下一片斑竹叶,用两只拇指夹住模仿了几声悦耳的鸟叫,惊散水塘里的一群野鸭。然后,他将斑竹叶放在手里摸索着说:“太古时候,虞舜帝死了,他的两个妻子娥皇和女瑛伤心痛哭,眼泪滴到竹子上,连竹子都起了斑点,这就是斑竹的由来,多么伟大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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