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爱情不上锁

第 7 部分

呼声震天。一个扎两只小辫子的女孩,熟练地拿出火柴,“嚓”地一声将那张房契当成引火纸,转眼间就将大堆的书画点燃,熊熊的火光升起。在两个大姑娘的看押下,徐焦氏泪流满面,嘴巴紧闭,眼瞅着于小兵他们熟练地将院子里的花盆“咣当咣当”打碎,碎了的花泥里露出绿宝石戒指、珍珠耳坠子,翠玉手镯……每发现一样宝贝,红卫兵就大声高呼口号,两个姑娘就拼命往下压她的头,让她交代。徐焦氏一言不发,满眼怒火。
滚滚浓烟烧了半个小时,于小兵突然大喝一声:“不好!狗崽子徐治国呢?快,别让他跑了,追啊!”一伙人丢下徐焦氏和熊熊大火,乘胜而去。
徐治国正在厂里的澡堂洗澡,今天下了早班,他本打算回去收拾他的旧书。可是,看大门的刘大爷气喘吁吁跑来,拍得澡堂大门“啪啪”作响:“小徐啊,快跑吧,红卫兵进厂了,来抓你的,快……”没喊完就没了声音。澡堂的木门发出了激烈的撞击声,徐治国来不及穿衣服,爬上头顶的小窗,想也没想就跳了出去。
“扑通”徐治国落在煤堆上,像驴打滚一样沾了一身黑煤粉,他也顾不得许多了,拉开煤堆前的木门就跑了进去,咣当把门带紧。
“噢——”的一声,一个姑娘尖叫着倚着更衣橱瑟瑟发抖,“你……耍流氓!”22岁的张桂云惊恐万分,说话声音都变了调。徐治国一言不发,扑过去一把捂住张桂云的嘴,因为于小兵已经跳到煤堆上了。
“别找了,那是女更衣室,他不敢进去。”众人七嘴八舌在上面喊。外面折腾了好一阵才没有了动静。
张桂云吓瘫了,当她明白到再一次面临险境时,使劲挣脱徐治国捂在她嘴上的手,徐治国以最快的速度抓起她手里的白工作服裹在了自己身上,惊慌失措地连声说:
“别怕,别怕,我走了,走了。”倒退着出了门转身跑了,木门被风刮得一开一合,呱嗒呱嗒直响。张桂云顿时羞红了脸,当她反应过来徐治国是赤身l体裹着她的工作服跑出去的时候,羞得用双手蒙住了脸。她看见他的身体了,虽然沾了一身煤粉,她还是看见他阳刚的小伙子的身体了,这让她一个黄花闺女怎么做人?
张桂云蹲在地上把自己抱成一团抽搭着哭起来,像被人点破了心事。她暗恋徐治国,从他大学毕业人分配进厂时就看好了他,这个戴着眼镜、有点羞怯的大学生,一分配进纺织厂就被这个纺织姑娘的视线网住了。张桂云的脸红得像喝了红葡萄酒,这时,她听见李贵香、王芸她们一帮姑娘“嘻嘻哈哈”朝更衣室走来,张桂云慌忙擦干净脸,打开木门张望,徐治国早没影了。
徐治国找了几件衣服穿上,仓皇跑回家,他已经意识到家里遭了不测,那么他母亲……他心惊r跳逃回家时,院子里的灰烬还在一闪一闪地眨眼,到处弥漫着一股焚烧塑料和橡胶的难闻气味。
他母亲徐焦氏正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蜷缩成一团,神情紧张地朝外张望,初冬的寒风吹得她不停地打喷嚏。
“妈……他们打你了?”徐治国搂住他妈抱头痛哭,徐焦氏警觉地四下望了望,把他拖进屋,反锁大门,在黑影里从嘴里吐出件东西。寒光一闪,小心地捧在手心里,那东西在黑暗里发出紫色的光芒,熠熠生辉。
徐焦氏舒了口气,这才哭出声来:“都烧了,都砸了,都抢了,可让我怎么过啊!我的人啊,我现在只剩下你了。”她把金锁紧紧捂在心口。
徐治国过来安慰她母亲:“妈,还有我,你别难过了。”
但徐焦氏捂住心口不放,悲切地说:“这房子是住不得了,你看咱左邻右舍,许家、林家都遣返回老家了,咱也落不下啊,可怎么办啊!”
徐治国看他母亲在黑影里哆嗦着啜泣,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抓住他母亲的手说:
“妈,有办法了,咱不用遣返了。”
第二天,徐氏母子做了两件对徐家惊天动地的大事。
一件事是收拾小鲍岛大杂院的旧房子,果断地搬了进去,坚决与人民大众打成一片,至于小楼——被当作霍乱一样地舍弃了。第二件事是,徐治国在他母亲的教导下,到台东正大食品店称了两斤核桃酥、两斤蛋糕、加了大红贴,扎成点心包,外加4包钙奶饼干,在草包里又塞上两瓶景芝白干,盖上粉红色的纸。然后,徐焦氏把张桂云的工作服洗干净,板板正正叠好了,装进包里。临出门,还用刨花水仔细抹光了头发,别了卡子,给徐治国换上一件卡其布蓝青年装,白塑料底黑布鞋,打扮整齐,提着点心推开了张桂云家的大门。
徐焦氏亲自出马来张家提亲。
出乎她的意料,张家不但没有把东西给她从屋里扔出去,反而按照过年的待客标准炸了花生米、炒了醋溜白菜款待他母子。
张桂云她父亲望着高高大大、一表人才的徐治国笑得直啜小酒,实实在在地说:
“我6个儿(子),就这一个小闺女,闺女愿意的事,老的就顺着她,我看大国也是有文化的青年,全厂就这么一个大学生,有文化就懂道理,不会给闺女亏吃。”把个张桂云羞得脸上红红白白,一个劲给她父亲使眼色。
当然,徐治国成份不好,想沾张桂云成份好的光,大家都心知肚明,只不过在大喜的气氛下,不好把这点功利性东西点破。大家客客气气,皆大欢喜,下一场酒就吃了喜酒。
徐焦氏将金锁郑重地挂在她儿媳妇张桂云的脖子上,语重心长地说:
“小张啊,咱家是托了你的福,家也抄光了,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这副金锁是我这么多年千方百计藏下来的,这是你公公当年给我置办的,还给它起了个怪好听的名字,叫情人锁,还值几个钱,以后,这就是咱家的传家宝了。”
说得张桂云捧着情人锁像捧着命根子,当着她婆婆的面,用红绸子包好了,塞进箱底,又把箱子挂上把铜锁,这才舒了口气。
从此,红卫兵和厂里的造反派再也不敢提遣返一事,因为张桂云家三代工人,她爷爷还是1925年日资大康纱厂大罢工的积极分子,再敢动徐家就是存心和劳动人民过不去了。
徐家一场劫难总算躲过了。
……
徐海霞一直吃惊地盯着曲莉莉,像在听她编的一个精彩故事,父母的往事,竟从这种身份的女人口里讲出来,连她做女儿的都不知道。这些事百分之百是她父亲告诉她的,他是在什么时候告诉她的?在什么地方告诉她的?曲莉莉讲述的时候,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让海霞突然间想起了她父亲身上那圈啤酒盖一样整齐的牙印。他向他的情人讲述他和妻子的结合,这个女人不但不吃醋,反而替他妻子说话,替她情敌打抱不平,能达到这样的境界,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做到?
徐海霞终于明白父亲离不开曲莉莉的原因了,而且这个女人使她想起在大学学欧美文学时,曾经读过小仲马的一句名言:
“婚姻的锁链是如此沉重,以至于必须靠两个人才能承担得起,有时候得靠三个人。”
当时她不明白“靠三个人”的意思,现在曲莉莉给了她最好的注解,这个女人在她自己的需要和三角关系中另两位的需要之间找到了某种平衡。这种平衡是张桂云这种女人一辈子理解不了的,因为她们二人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没有共同语言,无法沟通。
徐海霞一旦想明白过来,推及到自己和袁建华的尴尬关系,她觉得有必要整理一下思路了,她要重新给自己的未来做个新的选择。
曲莉莉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在起身离开酒吧之前,还不忘亲热地拉了拉海霞的胳膊,留给她一句名言:“只要有婚姻,就会有情人。”
徐海霞瞠目结舌。
袁建华被徐海霞呼到东部的出租房里时,已接近黄昏,听上楼的声音就知道,袁建华是一蹦三个高跑上来的。
曲莉莉的话像给徐海霞洗了一遍脑,她打心眼儿里佩服这个女人,在感情面前不迷茫,能把握自己,她要通过自己的实践验证她的情人理论,因为曲莉莉的理论给了她重新找回袁建华的理由。
曲莉莉还告诉她:“当一个男人娶了他的情人,情人的位置就出现了新的空缺。”所以,曲莉莉当情人,不当妻子。
其实她的另类处世之道是有渊源的,这是徐海霞躺在床上,想了一个小时左右才想明白的。
徐海霞最早认识曲莉莉是在平度大泽山的葡萄酒庄园,那天在一大间堆满橡木桶的地下酒窖里,在举行烛光酒会,在若隐若现的理查德·克莱德曼钢琴曲的伴奏下,二十几个客人围坐在长条桌边。领酒的是一位着黑色短裙的女士,一头齐肩的长发护着洁白无暇的脸,一双忧怨的眼睛放着寒光。
她很优雅地举起一只酒瓶说道:“品酒有三步,第一,观其色。”滑滑的嗓音一落,一只只软木塞被打开了,一股浓浓的果香在酒窖里四溢。“第二步,嗅其香;第三步,品其味。”只见她举着高脚杯在唇边轻摇、细呷、慢品,众人纷纷仿效。
袁建华轻轻碰了碰徐海霞的胳膊,凑过来压低声音说:
“那女人好漂亮,你看像什么?”
“像什么?”
“小核的糯米荔枝。”
“什么?好吃?”
“我想咬她一口。”
袁建华的眼里放着亮光,徐海霞偷偷低下头吃吃地笑,再抬头看,黑暗里的那个美人的确皮肤白如凝脂,只是烛光下,她眼里放出的寒光使她看起来像冰雕。徐海霞佩服地点点头说:“好眼力,亏你能想出来。”
但美酒佳人的美妙画面很快被她妹夫丁文革的“猪耳朵拌黄瓜”搅乱了。徐海霞和袁建华跟着扫兴的众人出了酒窖,袁建华就打听他的画家哥儿们,他想给这个女人拍一张照片,参加影展。
画家鼻子里哼了一声,把头转向葡萄藤回廊里坐着品酒的一男一女,努了努嘴说:“看,那是她丈夫王大伟,穿红衣服的是他的情人,大庭广众之下也不避讳,敢带着老婆和情人一桌喝酒,这才是男人。”又神神秘秘地说:“我说建华,别惹事了,谁知道他们怎么回事?”随即露出一脸坏笑,瞟了眼徐海霞,冲袁建华颇有意味地说:“袁哥,我也服了你,英雄,你也是男人。”
徐海霞并没理会画家的挖苦,她的眼追逐着那两道寒光——在初秋的阳光下,像两束坚冰,久久不化。她在想怎样攻下这个女客户,为袁建华揽一些业务。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两道寒光”和她们徐家的关系,但那忧怨的眼神却像不可仿制的年份葡萄酒,没有赝品,y柔神秘,无法替代。
曲莉莉的确y柔,因为她刚才并没告诉徐海霞,男人和男人是不同的,她甘当徐治国的情人,是因为他值得她爱,他是她看破红尘之后回归自我的选择;而徐海霞之对袁建华,恐怕是r体比爱情的需求大的多,两桩孽情,无法同理可证。
而且曲莉莉并没提醒她,每次偷情后,徐治国回到家里虽然要面对发妻张桂云,总算不是孤身一人,而回去之后的曲莉莉却是孤独的、冰冷的,一个人惆怅到天亮……对徐海霞,曲莉莉反攻为守,有些诲y诲盗的嫌疑,徐海霞却将她当成偶像。
袁建华一进门,二话没说就抱起徐海霞,他用嘴代替他的语言,但是徐海霞扭扭捏捏在他身子底下阻拦了他的进程。袁建华很快明白了,她刚坐完小月子,还是应当节制一些。
徐海霞在他的怀抱里,只淡淡地问了一句:“建华,你爱我吗?”袁建华马上用他那不安分的舌头堵住了徐海霞的嘴,算作回答。然后,二人再次被吸进爱的漩窝,无法把持。
“噔……噔噔……”
《结婚进行曲》突然响起,那是徐海霞的手机铃声,她刻意挑的这首音乐,如今听起来不再带着怨恨,而是特别悦耳。她慢慢接起手机,却听见她妈在话筒里喊:
“海霞,你乃乃不行了,快来呀!”
第十章 锁中人
最先发现老太太有问题的是杏花,从早上接过徐治国的班开始,她就一直收拾不迭老太太的大便,一泡接一泡,没有让她停下来的时候。到了下午,她在给老太太擦p股的时候,吃惊地发现老太太不发烧了,浑身冰凉。她想,晚上徐治国来接班时,她一定要向他报告这个好消息,老太太的每一个变化都可以作为她和徐治国交谈的引子,一直谈下去,而徐治国也总不忘最后由衷地向她说一句:“你辛苦了,多注意休息。”
一想起这些,杏花就又甜又酸地涌上满腹心事,她恨不得老太太从此就躺在这里了,不死不活,让她永远和徐治国昼夜交替地守在身边。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她也知足了。
但是,来换吊瓶的小护士很快就打破了她的梦想,厉声喝斥她:
“你看看心率成了这样了,你也不说!”
“会怎么样?”
“会死!”
小护士一去,老杏花就哆嗦不成个儿了,一眨眼功夫,大夫护士站满了屋子。杏花呆呆地站着,手心冰凉。小护士一戳她:“快去通知家里人呀,老太太怕不行了。”
杏花醒悟过来,她不会打磁卡电话,只好撒腿往家跑。
徐海霞和袁建华赶到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能来的都来了,连张桂云的三嫂都来了,手里的尼龙绸包里隐约装着几刀黄裱纸。张桂云因为再次看见袁建华出现,狠狠地剜了海霞一眼,可是在这种时候又不便发作,只好化力量为悲痛,和杏花一起哭眼抹泪。杏花早已哭成泪人,她的“大限”到了,她心里的苦痛无法言说。
主治大夫拉着徐治国严肃地说:“徐局长,准备后事吧,老太太虽然还没咽气,看情景拖不过明天了。”
听大夫这么一说,海霞先放声大哭,然后徐家的女人争先恐后扑到老太太床边,各怀各的心事,各哭各的理由。
徐治国在应付大夫,袁建华在照顾海霞,张桂云她三嫂在劝张桂云早准备寿衣,现在只剩下丁文革一个闲人了。他不能像那些女人一样哭天嚎地,就走到徐治国眼前说:
“爸,你看还有什么需要我办的吗?”
“文革啊,这里的事交给你妈她们办吧,你乃乃一时也咽不了气,你快回家照顾孩子吧,这么晚了。”
丁文革一听如蒙大赦,抬腿要走,被徐治国叫住:“对了,海燕怎么还没回来?她怎么这么不懂事,你快催她回来呀,见她乃乃最后一面了……”徐治国也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丁文革跑着下楼,一看表,11点多了,连末班车也没了,他站在空空荡荡的站牌下,把胳膊抬了几次才犹豫着打了辆出租车。
丁文革揪着心跑了一路,他过日子节省惯了,计价器每跳一下,都像让他白扔了两个大馒头一样产生犯罪感。又担心琛琛不知在家闹成什么样了,孙雪能应付了吗?
车停到楼下,丁文革抬头看见琛琛的屋里亮着盏小灯,赶紧黑灯瞎火往楼上跑,使劲跺了一脚,楼道的感应灯才亮了,他“唏哩哗啦”找钥匙开门,门却从里面开了……孙雪仔细地把他脱下的鞋放到鞋架上,又把衣服挂好,压低声音问:
“吃饭了?”
“没吃。”
丁文革说着话,先跑去琛琛屋,看见儿子搂着小熊睡得正香,嘴角还笑嘻嘻的。丁文革又转回客厅,厨房里飘出韭菜卤j蛋面条的香味,这正是他最爱吃的一口,孙雪把刚煮好的面条端到桌上,给他摆上一小碟泡菜,又切了一小碟香肠,拿来筷子说:
“将就着吃吧,吃完了别马上睡觉,胃会难受。我走了。”
孙雪解下围裙,准备换鞋走,被丁文革一把拉住胳膊。丁文革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来,他沮丧地放下孙雪的胳膊,看她背上包就要开门出去,情急之下,丁文革冒出一句:
“孙老师,你别走。”
“怎么?”
“我想,琛琛他老姥姥今天夜里不一定会出什么事,说不定还得把我叫去,深更半夜的,孩子怎么办?再说也太晚了,你别回去了。”没有徐海燕的提醒,丁文革终于可以灵机一动了,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把心思掩盖得这么巧妙。
“这……”孙雪为难了,单身女人睡在别人家,何况他妻子还出差了。
她非走不可。
“孙老师,求你了,别走了,我和孩子一个床,你睡大床,老太太有事我就叫你。”丁文革可怜巴巴地望着孙雪说。
孙雪终于把包又挂上衣架,催丁文革说:
“快吃吧,就照你说的办,我不走了。”
丁文革舒了口气,这才拿起筷子吃面条,但是孙雪说留下可以,她要和琛琛一个床,丁文革睡大床,半夜如果有事丁文革走就行了,明早她直接把琛琛带去幼儿园。
丁文革连连点头答应。吃完了两大碗面条,又是孙雪把碗收拾到厨房里刷干净了。
丁文革在卫生间洗漱完毕回到卧室里,一打开灯,抬头先看见了他和徐海燕的结婚照,心里“呼”就扇起来一把火,一头扎到床上,倚着床头生闷气,半天睡不着。
一股熟悉的柠檬清香一点一点飘散进来,丁文革摸黑下了床,顺着香味推开阳台门。阳台的衣架上晾着琛琛换下来的衣服、袜子、还有一条小手绢,都被孙雪洗得干干净净,一阵阵散发着洗衣粉的柠檬清香。
丁文革在阳台上呆站着,什么也不想,沉浸在香味里,好一会儿不动。他感到自己正在一个女人的怀抱里,那个女人正用通身的柠檬香味慰籍他疲劳的灵魂,让他放松。
香味还熏醒了他的脑子,他明白了,他日复一日的疲劳不是身体的,而是精神的。这份压力是徐海燕给他施加的,不是现在,一开始就是这样。
5年前,当丁文革一时冲动用他的身体犁开徐海燕的处女地后,他就意识到他犯了一个错误,徐海燕和他根本就是两个层次的人,他配不上她。在这一点上,他有自知之明,徐海燕主动投怀送抱肯定是带着什么原因或者说什么y谋的。
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除了他是国营企业职工,有一份非常固定的工作这一优势,他一个中专毕业的小科员,家境又一般,有什么可图的?但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差距,又实实在在摆在眼前,徐海燕是挂在天上的女人,他够不着。
他当时曾有分手的念头,故意冷落她躲着她,但是几个星期不见面,徐海燕就哭哭啼啼拿着妊娠化验单找上门来,她怀孕了。丁文革在眼泪面前觉得自己更加罪不可赦,再一走了之,简直就是毁了这尊女神的一生,猪狗不如,比qg了她还恶劣。出路只有一条——结婚。
从那天起,丁文革打定主意用自己的最大努力来缩短和徐海燕的差距,担负起一个男人该负的责任。
“那么,海燕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他岳母的话再一次蹦出来。靠他的理解,他想不出“不知足”的含义。
丁文革心里嘀嘀咕咕再回到屋里,他盯着结婚照上的徐海燕,他现在才明白他真的不认识这个女人了。
丁文革躺在床上睡不着,他听见外面孙雪带着琛琛去卫生间撒n的声音,然后再回到床上哄他睡下,整个房子全都灭了灯。
黑暗里那股柠檬香味却越来越浓烈,她包围着他,诱惑着他,把他的身体弄得燥动不安。现在这股香味已经越来越不可收拾,她不只是阳台上散发出来的,她还从厨房里、从客厅里、从琛琛的房间里一点一点地弥漫过来。像夏日午后的海水,轻柔地托住丁文革的身体,让他全身每一块骨头都飘起来。
他把身体弄成“大”字型反身趴在床上,想压灭欲望的火苗。可是,带柠檬香味的暖风将火苗越吹越大,丁文革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产生一股强烈的欲望。5年来,他和徐海燕的夫妻生活基本上是根据徐海燕的心情好坏来安排的,徐海燕总是把眼一闭说:“干吧。”让丁文革觉得他一直在床上干家务活,所有的动作和拖地板、洗衣服、做饭没有太大的区别,有时还不得不干。
可丁文革毕竟是个健康正常的男人,今天,他再也无法抵挡香味的诱惑。他趿上拖鞋,蹑手蹑脚顺着香味摸过去,现在那个香味的发源地就在他眼前,令他吃惊的是黑暗里有两束火热的光s过来,那是孙雪的眼睛,她原本就是睁着的,睁着眼寻找一个疲惫的男人投入她象牙色的港湾。丁文革又变成了大力水手波波艾,一把从床上抱起孙雪……
丁文革梦想成真。
“文革……”他听到身下发出渴望的呓语,夹杂着软软的呻吟,丁文革的身体在激励下突然变成一只即将被气体充爆的橡皮筏,坚硬而充实。
眼前这个有象牙光辉的女人,将一张大床化成了飘着柠檬香味的深潭,任这只筏子顺流而下,横冲直撞,然后用她温柔的胸怀一口气将筏子吸进潭底。
丁文革很快就将一身的烦燥和愤懑全部释放出来,他发现这是个会分泌洗洁精的女人,他现在趴在水里静静聆听水流动的声音,任她们一点一点冲刷一个男人的疲惫。
墙上是结婚照,徐海燕笑嘻嘻地偎在丁文革胸前,她在想什么?
徐海燕归心似箭,她恨不得一步跨进家门。窝在摇动的卧铺车箱里,这一路她已经考虑好了对每个人的说辞。对娘家人她大可以实话实说,她就是为她乃乃的夙愿去的,不用脸红;对学校更好办,拿家里人命关天的大事遮掩过去,顶多扣去奖金,还能怎么样?琛琛小孩子好骗,上火车前她从上海太平洋百货给儿子买了辆摇控车,足可以搪塞过去。
可是,丁文革呢?
因为心虚,徐海燕躺在卧铺上,想了半夜也没想出好办法,看来,只有先拿她的身体来堵他的疑问,然后再让娘家人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透露给他,徐海燕为此可以假装不高兴,丁文革就不敢再得寸进尺打听到底了。
但是,徐海燕的心并没有轻松半分,“太阳神”王淼,挺着大肚子的郁凤,还有阿彩,在余姚梦魇般出现的这些人一直在她脑子里冲撞着,撞击出徐海燕对丈夫的深深歉意,这种感觉是从来没有的。婚后一直是徐海燕在使脸子、耍小性,丁文革始终以父亲或兄长的胸怀来容忍她的一切。越这样想,徐海燕越难以原谅自己,她甚至设想一回家就对丈夫坦白一切,等待他的发落。但是,不行,一旦丁文革真的因此一甩手走了,那么……
徐海燕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丁文革对于她的重要性。婚后这5年,她的生命因为丁文革的呵护,已经不自觉地镶进了丁文革的身体里,成了他的肋骨,她终于明白她再也离不开他了。
车过潍坊时天还没亮,徐海燕就开始收拾她的东西了,从车窗往外看,四周一团漆黑,正如徐海燕要面对的一切。
到青岛下车时天已大亮,偶尔可以看见三两位晨练的老人。徐海燕提着包率先奔出火车站口,钻进出租车后更加忐忑不安,她不知道怎样对丈夫解释她的从天而降,那么就用身体来解释吧。她性急地先把衬衣上面的扣子解开了,一低头就看见了她起伏不安的胸脯和深深的r沟。
楼道里静悄悄的,她轻快地跑上楼,小心地掏出钥匙,她要像《聊斋》里的女鬼一样,不带一点声响地飘进来,悄悄钻进她丈夫的被窝,然后,爱到地老天荒。
屋子里窗帘挂得严严实实的,几乎没有显出天亮的痕迹,所以徐海燕根本没发现门口多了双女式皮鞋和一个坤包。
她蹑手蹑脚地关好门,顾不上换鞋,一边走一边解扣子,她已经等不及了,丁文革的鼾声在召唤着她。
“啊——”
一声尖叫,打破了世界的宁静,那是徐海燕。在掀开被子的一瞬间,扑入她眼帘的两道白光一闪,她看见绞缠在一起的两个r体。听到尖叫,床上的人哆嗦一下就坐了起来,或者说是蹦了起来,六道目光齐刷刷地交织成破绳烂网,一辈子也理不清。
反应最快的是孙雪,她从床上跳下来抓起衣服就往外跑。丁文革还没反应过来,在床上“我……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就被同样赤l的徐海燕跳上床揪了下来,然后,徐海燕发了疯一样地奔出卧室,指着忙着穿衣服的孙雪,厉声喝问:“你这个不要脸的,你是谁?”
“……”
“跑到我的床上来了,胆子不小!”
徐海燕盛怒之下又变成了她妈张桂云,她姐妹俩血管里都流淌着挡车女工的泼辣血y。她一步跨过去揪住孙雪的衣领,啪的就是一耳光。孙雪红着脸低下头只顾穿裤子,她不说一句话,拼命挣脱徐海燕的手,趿上鞋拎上包,“砰”的一声,夺门而逃。
徐海燕没去追,一转身又跑回卧室,这绝对不是她一路上想象的情节,打死她也想不出这样的场面。她凶神恶煞一样回到丁文革面前的时候,又一件超乎她想象的事发生了。她还没回过神来,当胸就被丁文革回敬了一拳。徐海燕倒退几步,瞪红了眼:
“你敢打我?你做了好事你还敢打我?”
她猛扑向丁文革,揪他的头发,抓他的脸,更让她无法想象的是,丁文革突然间变成了雄性的动物,一把就把她推到地上,大声喝斥她:
“就打你!你说,你都干什么去了?这么多天不回来,连个信儿也没有,你说!你干什么去了?”
“好啊,丁文革,你在家里胡搞,你还敢打我?”徐海燕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揪过衬衣穿上,向丁文革过来。
丁文革并不和她扭打,只有招架,夜里孙雪在床上给他输的那点男人真气,很快在骄悍的徐海燕手里一点点消失。他在妻子的进攻下,一步一步地退到客厅,退到厨房,一双手挡在眼前乱舞动。
打红了眼的徐海燕一把抄起了灶台上的菜刀,扭打变成了追杀。丁文革吓得脸色煞白,从厨房又逃回卧室,使劲抵着门哀求:
“海燕,你放手……放下刀,有话好好说……”
“不!”徐海燕声音嘶哑,举着菜刀,使劲往里推门。
“哇——”
琛琛大哭着从屋里跑出来,看见刀光闪动,吓得坐到地上“哗啦啦”n湿了地板。
但徐海燕显然疯狂到极点了,她顾不了那么多了,使足劲呼地扑进去,对准床上就是一顿乱剁,“咣!咣!咣!”像要剁掉她刚才看见的画面,床上的被子被她剁成一堆碎布。丁文革趁机逃出卧室,抱起地上的琛琛。
突然间,“啊——”卧室里传出一声大叫,有金属撞击的声音,徐海燕猛然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哐啷”,菜刀落到木地板上。
“海燕,你不能死啊……”丁文革扔下孩子,百米冲刺地跑进来,他看见徐海燕像尊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上身趴在床上,背对着他。丁文革吓得僵在原地,不会动弹。
徐海燕也不能动了。她在看一样东西,是刚从她衬衣口袋里滑落出来,被她一刀劈断的东西——她乃乃的金锁。连接金链子的地方已被她齐跟剁开,在剁开的一刹那,紫光一闪,鼓鼓的小金锁一下子震开了,裂成两半,成为连结在一起的两个心形。徐海燕吓呆了,屋子里静得可怕,把琛琛都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
扑进徐海燕眼睛的先是她乃乃,年轻的徐焦氏梳着齐眉的刘海,正在小金锁里冲着她笑。然后,真正让徐海燕全身僵住的是心形金锁的另一半,那一半,一个俊朗的青年正含情脉脉地望着她。
天哪!那不是她爷爷。
徐海燕不认识他,爷爷的照片她见过,是个很有贵族气质的中年人,生得慈眉细目,绝对不是这个浓眉大眼的青年。
他是谁?他是谁?
那么,那么……
徐海燕惊诧得半天不动,这情景吓坏了门口的丁文革。他先小心翼翼地靠近她,飞快地捡起地上的菜刀,一溜小跑放回厨房。然后他非常轻非常轻地走近徐海燕,猛地从背后箍住她的胳膊。他看见徐海燕手捧着被她剁开的金锁,在不停地颤抖。
丁文革心里也“咯噔”一声,他惊讶的不是照片上的人,而是这个神奇的金锁,5年前神秘失踪,现在又回到徐海燕手上的这件传家宝,就像巫蛊一样让他背上冒冷气。海燕在他怀里轻轻地呼唤着:
“乃乃……乃乃。”
然后,她突然把头埋到手心里,呜呜地哭出来:
“乃乃啊……乃乃!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可怜的乃乃啊——”
海燕几乎晕厥过去,身子瘫软如泥。现在她跪在地上靠在丁文革的肩膀上,丁文革用拇指掐她的人中,琛琛拼命摇着她的胳膊,丁文革哭着大喊:
“海燕,你醒醒呀,醒醒!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你别吓唬我了。再不醒就来不及了,你乃乃,乃乃……”
徐海燕一激灵,坐直了,惊慌地问:
“我乃乃,我乃乃怎么了?”
“快去!快去医院啊!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徐海燕疯疯颠颠闯进病房的时候,里面挤满了人。她扒开人群,一头扑到她乃乃床前。老太太大睁着两眼,两只胳膊平伸在被子外面,心脏监测仪上的数字低得可怜。
徐海燕泪流满面,将双手捧着的东西使劲地扣进老太太的手心,然后将这只手握成拳,捂到她的心窝处。徐海燕俯下身,趴在老太太的耳边,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哽咽着对她说:
“乃乃,我把你的生命找回来了,你安心地走吧,走吧,去天堂,和你心爱的人相聚……”
徐海燕看见老太太的嘴角向上翘了一下,好像在笑,她甚至还听到了唢呐的声音。
呜哩哇!呜哩哇!……
天空中回响着唢呐吹出的哀乐,7岁的焦素贞身穿孝服,头扎孝带,和姐姐们跟在出殡队伍的后面。她爹的灵柩前面是一个纸扎的面目狰狞的打鬼神,素贞的大哥一身重孝,一手举着招魂幡,一手拄着哭丧棒,走在灵柩的前面。出殡的队伍哭天嚎地,唢呐悲戚高亢。
到了墓地,灵柩被撤去官罩放进墓x,素贞的娘跪在地上,把代表死者岁数的47个白面小枣饽饽一个一个投进墓x里。每投一个,众人就大哭一阵。素贞把头躲进宽大的麻布孝衣里,望着雪白的枣饽饽抿了口唾沫,她眼巴巴开始数墓里的枣饽饽,怎么也数不完。
坟包堆起来了,众人回村摆丧宴,邻村8岁的大魁冲素贞挤了下眼睛,拉着她就向高粱地跑去。
青纱帐正长到半大孩子高,掩住了素贞的一身白衣。田野里的风吹得高粱杆“唰啦唰啦”响,大魁揪了一根高粱枝,敲打着土坷垃说:
“素贞你咋不哭?”
“俺在看那些白面饽饽。”
大魁也咽了口口水说:“素贞,你馋饽饽吗?”
“馋!俺爹在天上有那么多饽饽吃。”
“天上好,有饽饽吃,天天过年。”
“等咱们上天了也能吃上好饭了,俺要和你一起吃。”
“好!说定了,不管谁先上天了,都要等着一起吃饽饽。”
大魁和素贞郑重地勾了一下小手指,大魁说:“素贞,你穿着白衣裳真俊哩。”高粱叶梢扫过素贞j蛋青一样的脸蛋,小姑娘的脸羞得像枣饽饽那样白里透红。
心脏监测仪上的曲线忽高忽低颤抖着,那个叫焦素贞的女人焦急地跑过一大片望不到尽头的青纱帐,她大声喊着:
“我的人啊!你在哪里?……”
一阵冷枪s来,黑影里不知对方是什么人,怀里的孩子吓得大哭,素贞只好拼命捂住他的嘴。大魁一把把她和孩子拉到小车后面,自己趴在地上掏枪还击,越还击s来的子弹越猛。
面粉袋子是白的,在夜幕下闪着白光,吸引子弹“嗖嗖”s进面粉包里,孩子“哇哇”大哭。
大魁突然从地上爬起来,站到马路中间大喊:
“x你娘!俺x你乃乃,别朝孩子放冷枪,有种朝这打,俺和你们拼了!”
子弹果然转了方向,“叭叭”向大魁s去,几分钟后,素贞在黑暗里看见一个巨大的身躯轰然倒下,扑腾起地上的尘土。一瞬间,双方的枪都哑了。
四周静得吓人,素贞丢下孩子,扑过去,先抹了一手热血,带着绝望的血腥。冷枪再次响起,却越来越远。
“大魁,大魁……”素贞顾不得冷枪,趴在大魁身上大哭。
地上的人一点声响也没有,只有素贞在悲鸣的枪声里凄厉地哀号:
“我的人啊!你醒醒呀,……我给你当老婆,我给你生儿子呀!”
素贞听到脖子上的金锁即将碎裂的声音,她的心狂跳不止,像要把金锁颠下来。
天主教堂的大钟突然在枪炮中响起,素贞跪在地上,搂着大魁正在变凉的身体,惊骇地四下张望。天上的月亮被炮火映成了血淋淋的金红色,被树梢硬撑着,像随时要跌落下来,教堂的德国大钟凄惶地敲着,扑进素贞耳朵的却分明是高亢的唢呐。
大魁死了。
素贞看见胸口中了冷枪的大魁又从地上爬起来,站在高粱地里向她招手,她张开两手向他飞跑而去,田野里到处回荡着欢快的唢呐声。
“我的人啊!我来了!”素贞大声叫着。
监测仪上的曲线终于变成了直线,这个躺在床上为爱情守望了半个多世纪的女人终于实现了夙愿,一路直线地和她所爱的人手挽着手走了。
病房里一片混乱。
老太太的后事很快安排妥当。
张桂云及杏花等女人负责洗理穿戴,徐治国和司机办理医院的手续及殡葬事宜,丁文革去户籍处办理户籍注销等手续。一切循规蹈矩,井井有条。
最重要的是,这件大事将所有一触即发的矛盾压制下去,如曲莉莉的问题、徐海霞和袁建华重归于好的问题、丁文革被徐海燕捉j在床的问题、杏花的去留问题等等,大家都以居丧作理由,拼命压制发作的欲望,连张桂云也不例外。
徐海燕忧心忡忡,干什么都心不在焉,她在想一个巨大的心事,或者说在探究一个巨大的秘密,说严重点可能关系到她的身世,她的祖先,她的姓氏问题……她无法不将此事挂在心上,这个巨大的秘密是她发现的,她得怎么办才能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她想不明白。
机会来了。
第二天傍晚,所有的事都安排妥当,就等次日火化和下葬,将30多天夜以继日的挂念划上一个句号。徐治国让大家聚到家里吃饭,安排第二天的行动。
家里好久没这么多人了,徐海燕一家三口回来了,连袁建华都提了一箱子纯牛奶来了。张桂云对这个浪荡子向来恶心得不得了,今天有海霞挡在前面,她只好一头钻进厨房不出来,眼不见心不烦。
晚饭吃得很肃穆,只听见筷子扒拉碗和咀嚼的轻微声响。吃完了饭,杏花收拾了桌子,一家人还是围着长方形饭桌坐成一圈,徐治国要宣布明天的计划和安排,人人都摆着洗耳恭听的架势。徐海燕终于憋不住了,她放下茶杯,站起来,望着徐治国问:
“爸,你先别说明天的事,我想先向你要样东西,这关系到我们家昨天的事。”
“什么东西?这么大惊小怪,人都到齐了,你先听我安排。”
“不行,不把我乃乃这件事弄清楚,就没法说明天的事。”徐海燕寸步不让。
徐治国火了,他早就想冲这个不孝女发一通火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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