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岁月/艾晓明(8)
王:可是你要说,一个人听音乐的时候这么听,我就要说,他根本听不懂。因为一个人听音乐的时候,他常常忘记了一切技术层面的东西。他完全陶醉在音乐里面。
艾:你可以说,有一种读者是这样的,他不需要知道技术层面的东西。但是,如果要评价一种东西,你必须知道,这个东西难在哪儿。你才可以知道,这个人克服了多少困难。他具有什么样的一种才能。
王:不是。你就说诗吧,过去的诗人,人们说分两种,一种是天外的才能,像李白,这个流派,他一般都是自然流露出来的东西。像这种东西,你就很难说,他有什么技巧。因为他做一首诗的时候并不苦。他是非常自然地流露出来的。
艾:小波的作品肯定不是这样的。
王:还有一种,像杜甫,他是写出来的,千锤百炼。
艾?:小波的作品是改出来的。你看《万寿寺》,他的想象,那个结构,它就变成很复杂、很精致的一种东西,不是很粗糙的、你会写字就能写出来的。好像做一个实验,你一定要达到某种结果,要做很多遍,去比较它们的效果,找一个最好的发展下去。
王:不过我倒是觉得,这是一个优点,还是缺点?因为把一个东西专业化了,繁琐化了,究竟是个优点还是缺点?比如说吧,我看小波后期的作品,我觉得,有些东西,不是他所擅长的。他的结构能力是在对段落的把握上,更大的结构,不是他所擅长的。不过,他现在的结构,他正得其所哉。现在还有些作品,更是支离破碎,那是一种新流派。是不是?
艾:说小波,我觉得,他并不介意要讲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但是呢,大致来讲,故事还是有一个头尾。比如说,唐传奇吧,反正最后,这对情人结合了,或者后来死了。还有的他改了,比如“寻找无双”,他就把结尾改了。他是在古代小说里游戏,游戏里也有理性。原来的结尾是无双找着了,两个人白头到老;他写到这儿,把结局改了。找不着了,根本就找不着无双。
王?:我老早就觉得,在西方小说的一开始,是单线小说,后来,出现双线,三线、四线。写一段这个,然后跳过去写那个,然后再跳过去写那个,轮番地写。这种东西究竟有没有必要?
艾:那你看是针对哪个作品而言了,要是抽象地讲,这种原则,那就很难说有意义还是没意义。得看你用它做出了什么东西。
王:如果单纯是为了卖弄技巧,那就没意义。单纯为了把情节分细而分细,那就没意义。比如说有的小说,像金庸的小说,他也是写点这个,写点那个。这么多的线索,在某个时刻,会突然交结到一起。这就是说,这是一个大结构。有的人就会搞这个大结构,实际上你把它做成计算机的流程图,这个交结,那个交结,它也是很复杂的。这个方块和那个方块有联系,打一个箭头,或者,这个箭头要打回去,这都是把一个问题简单化的方法。小说也是这样,要作流程图,人物关系,在哪儿交结,它也是很复杂的。
艾:看中国现代的小说,它不需要很复杂,为什么,因为政治意识形态控制得很严。它要求你,明确地用一种小说证明一种意图。这就把小说变成一种很工具性的东西。很长一段时间,艺术就是一种工具,而且是越来越简单的工具。比如说变成大铁锹,或者干脆变成枪杆子。像这种工具,连笔都不是了。
王:“文革”的时候,都是煽情的东西。
艾:从70年代末,以前那些东西解体以后,开始有了文学,但那时的文学,也就是稍微说点实话,说人话。但是说人话,不见得就是音乐,就是小说,没有到艺术的程度。因为整个中国人的趣味,它都被破坏了,被败坏了。就像一个人吃馊饭,他绝对没有品位了。所以你那时候稍微端上点东西,是人吃的,他就觉得,这是文学。比如那时有些小说,很容易卖座,以后看来,其实在艺术上很简单。一定要到文学发展,正常地发展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培养出好的品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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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岁月/艾晓明(9)
我觉得小波的作品是属于一种比较纯艺术的东西,属于能够培养人的文学趣味,一种品位的东西。
像你说的这种流程图,我是说,以前的东西,它是不需要写得很复杂的。这种要证明某种写作意图,这种倾向,一直到现在还存在。
如果你想把你的东西写得很复杂,那你也还是从一步一步地走起,像下棋一样,好像砌房子,一步一步砌起。所以,像小波,他想把小说做到这个程度,他注定要写个十七八遍。这样他才可以了解,这个小说,它有多少种可能性,然后他再选择一个可能性,把它发展下去。然后到了其他的路口,把某些可能性拼贴上去,然后再走到一个路口,再拼贴新的可能性。
王:你知道金庸他怎么写小说,他在报上连载,他根本不可能改。他没有修改的余地,他每天的工作量很大。
艾:金庸那个东西跟小波的作品不一样,他是带有很大的消遣性的。
王:我是说他的结构,他的结构也相当得复杂。他也没有修改,小说在他头脑里就那么复杂。
艾:金庸那个东西,他也有所本,武侠小说,它也有一套路数,而金庸是玩得很好。比如武侠小说,它都要有武林流派,比武,寻找秘笈,谁写武侠小说都得写这个。还有比如流派的承传,师门之间的格斗,最后一个英雄好汉的成长。武侠小说是要围绕这几个基本的母题来做的。但金庸,他一方面是对这个很熟,另外他有历史知识、地理知识,这样,他比以前所有写武侠小说的人都有想象力。我看金庸是借小波的书。记得小波说:金庸的文学素质是一流的。
王:金庸的结构能力很强。
艾:你说他的结构能力很强,可是他的结构有时好像就是随意地发展出来的。
王:有的很难啊,你发展出来以后,最后怎么能有力地结束。
艾:反正金庸也是很神的,你看了他的书非得一口气把它看下去。而且绝对看得不累。
王:金庸在海外评价其高无比,人们都说是中国现代文学第一泰斗,谁也压不倒他,谁的才气也大不过他。
艾:你说你们是什么时候看的金庸,67年?70年?
王:大概接近于70年代,1970年左右。有人从海外带进来。
艾?:72年,允许华侨来去自由,从香港过去,在那以前,海关是关着的。
王:那可能,当时是有一个人,他家有海外关系,带进来的。
艾:是个什么样的版本?书皮封面都有,是吧?
王:版本?书皮,好像有。不过也很破,不知有几百人看过了。当时,我记得跟他们讲金庸的故事,都很不容易,前因后果的,这么多人物,这么多发展。这是一个大结构能力。我是说小波,他的长处在小空间能力。
艾:他的作品可以细读,每一段。每一句。因为他写了很多遍。
王:他炼过句,自己琢磨过,自己吟咏过。好像,有点音韵。其实,现代汉语有格律的,不过是没有人强调这个东西。绝对是有格律。有的句子,念了出来别扭无比。有的呢,稍微改动一两个字,就成为很顺当的一个句子。有的句子,念起来呢,就漂亮了。小波的有些段落,他有时就像那种情况——你看金庸,金庸写一个侠客,侠客出来,他打了一个劈空掌,一道力压过去;然后,他手伸出来了,人还没有接近对方的时候,已经三道内力,在空中一波一波地砸过去,打到敌人身上。我觉得现代汉语的写法也应该达到那样,一波一波的内力。
因为实际上,真正的艺术,好像都是相通的。文学,它和音乐相通,和美术相通,和舞蹈相通。
艾:小波还知道一些很俗的故事,俗语,什么笑话等。比如那篇《引证弗洛伊德》,里面把弗洛伊德比作止痰丸。说有首古诗:昨夜北风寒,老天大吐痰,一轮红日出,便是止痰丸。
王:这是咏雪的诗,这是其中的一首,我们家有一本古代笑话集。还有呢,天地一笼统,井口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小波记得好多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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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岁月/艾晓明(10)
艾:他会用这种特别俗的东西讲特别雅的事。有时候用雅的事讲俗的东西。倒来倒去,倒得很好笑。
三、饥饿、冒傻气、书外“文革”
王:困难时期,那时候妈妈浮肿,姥姥也浮肿,脸肿。
说养小球藻,蛋白质达百分之三十几,其营养价值比大米白面还高。培养,有容器就行。放上水,肥料,然后呢,提供藻种,让它长。那时我爸爸挺信这个。
宋:他不是信,还不是看孩子饿得没办法。
王:没有肥料,就是童子n。所以我们小时候,我跟小波商量好了,绝对不吃王晨光的n。我们俩一口也没吃。
艾:不过那东西怎么吃啊?
宋:还不是煮煮就那么吃。
艾:就跟喝汤一样啊?
宋:那不是说有营养吗?
王?:实在没办法了,那时候,好多高招呢。米饭,双蒸,三蒸。
宋:你没看见小波在《光明日报》发表的,1997年1月3日,《写给新的一年》?
艾:我还没看。
宋:他就是讽刺,j血疗法,甩手疗法,那时候搞那个超声波。
王:说超声波发热器可以热水。它的构造其实特别简单,就是把一些铁管,头上拍扁了,然后锯一个豁子,掐上一个刮胡子刀片。他们就说,高压蒸汽喷出来,通过超声波,就能把水加热。那时超声波是一个名词,不懂科学研究不要紧,反正是一个难懂的名词,有一定的魔力,就像今天说什么结构主义一样。把这个捅到水里,蒸汽一开,果不其然,水就热了。可是洗澡的人,稍一不留神,踩在这个刮胡子刀片上,就把脚刮破了。那时的人就一直相信是超声波把水加热了。
艾:实际上呢?
王:终于有一天,有人发现,这个超声波的头都坏掉了。就把它拆了,后来都忘掉了。没有c头,水蒸汽一开,水也热了。最后才明白,根本就不是超声波把水弄热的,是水蒸汽!这事我最清楚,这实际是个大笑话。后来就把所有的超声波c头都拆掉了。
艾:那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吗?何必倒腾来倒腾去,又是管子,又是刀片。
王:那时候人就那么愚蠢。那时候有多少人,多少单位,上面布置下来,发文件,下面看,照着做。干了多少蠢事,最后总算悟出一个道理,不用把水烧热了灌到浴池里,只要放上凉水,把高压蒸汽往里一冲,就行了。
艾:小波的杂文比小说发得多,小说好多都没发出来。杂文也有些没发出来,但发出的居多。不少读者是从杂文认识小波的。
王:其实就是说了些大实话,指出了一些非常荒谬的事情。这里说的超声波就是明显荒谬的事情,而奇怪,却没有人写过这些东西。
宋:奇怪,过年都写祝词,他写个这个,你看。他这跟人家都不一样。记者打电话约稿,他说,没东西写。人家说,哎呀,随便写点。还有写打工的事情。
王:你看他都讽刺什么事情,第一是土法炼钢,第二是这个超声波。这是中国几大荒谬的事情,全社会都在进行着。极端荒谬的事情,可是大家都还是在做。
宋:大炼钢,他才多大啊,五六岁。
王:知道啊。他没看见过,但是我是看见过的。看见过小土群。人大附中那个地方,堆了一大堆废铁。
第一个大炼钢,第二个超声波,第三个打j血,第四个就是每天早上喝几杯凉开水。后来还出现什么,红茶菌。
艾:我还记得,我们家也抱回来一个大公j。那时候,我每天在学校疯疯癫癫,也不知父母在干什么。反正古古怪怪的事情不少。
王:什么东西都一窝蜂轰起来,然后,在一个月以后,就过去了。街上都卖红茶菌汽水。后来就再没有一个人养红茶菌了。
宋:甩手疗法,都甩手。
王:小波不是说了吗?直到有人编出来一套,说甩手疗法有恶毒的寓意,就是全国人民都甩手不干了。大帽子一扣,吓得谁也不敢再甩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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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岁月/艾晓明(11)
艾:您还把这些报纸都剪下来了。
宋:他有时候回来,在楼下拿了报纸,顺便带回来,我就看了。
王:小波还写了,工农兵学哲学,全民学哲学,说哲学是聪明学。结果都聪明了?
宋:没脑子了。全国一个脑袋。
王:自从解放以来,大冒傻气的事,一连冒了好几十年。要是把冒傻气的事都记下来,可能有好几千项之多。小波这儿列了有七八项。
宋?:他能记得。实际上58年,他才多大。当时的大标语?:为了一零七零。院子里挖了一个坑一个坑的,我们都在那儿,白天黑夜地炼。
王:那时墙上画了一个大画,宣传画。一个农民在地里劳动,无比之高,旁边有两句歪诗:抓起云彩擦把汗,凑近太阳吸旱烟。
宋:还有除四害,小波都参加过。早上起来,到房顶上,嗷嗷嗷嗷,轰麻雀。
王:所以说,冒了多少傻气。
艾:可是,那时中国人,也不全是文盲啊。这个傻事一让做就都去做啊。
宋:毛主席一号召,谁敢不做?
王:后来没有毛主席号召啊,那甩手,毛主席号召你甩了吗?喝凉水,毛主席号召了吗?就爱瞎起哄。没有人号召,也这么干。
艾:会上不是有人发言说吗,说看小波的杂文,觉得他一直有一种对科学的热爱,一直呼吁按科学办事,也说他自己热爱科学。一般文学作品的作者不写这个。
王:这应该是我们家里的一个传统吧,喜欢数学、喜欢电、喜欢物理学,我就特别喜欢。爸爸喜欢吗?
宋:爸爸是搞文科的。就你喜欢,你忘了吗,没有钱,捡破铜烂铁卖点钱。
王:买点东西,装矿石收音机。
艾:小波写了好多这个,怎么做。
王:那都是我。那时候做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玩意。
艾:他写怎么到旧货店去买东西,什么旧照相机,讨价还价。回来做成个什么东西。还有养兔子,也写了,《寻找无双》里面,王仙客养了很多兔子,在屋顶上繁殖。
宋:三年困难时期,姥姥在浴室里给弄了个架子,养了好多兔子。
艾:养兔子吃是吗?
宋:那不是经济困难吗,没r吃。孩子一个个都饿得很瘦。
王:我还记得宰兔子的事,那时候小波也在。我们想宰它,又不忍心下手,我们把它放在脸盆里,它又跑出来。结果找个大砖头把它压进去。特别残酷。后来还杀j,咱们养的j,也不敢杀。后来把j放在板上,砍了j头。砍了j头以后,那j还跑。
宋:我不知道。
艾:那时他爸爸忙工作。
宋:他早上起来写文章,吃了早饭进城,为几个孩子奔波。买点什么,增加点营养。有什么可买的,买点橘子水。实际哪有几个橘子,就有点糖,有点黄颜色。也不容易。我不在家,他也够辛苦。
艾:那时你姥姥最累了,c持一家。
宋:她还有病,肩周炎,疼得一点不能动。
艾:小波说,你们家几个孩子在一起,有点匹克威克俱乐部的气氛。
王:是这样,有一种侃大山的气氛。
艾:是你们3个男孩扎堆,还是和两个姐姐凑在一块?
王:后来就是全家坐在一起,在那儿神聊。
宋:去颐和园,一大帮,又下棋,又聊。他爸爸,挺民主作风的。
王:我记得我们一大帮子,还有小芹、正其,我们到那个小河沟里,用手绢捉鱼。小波有没有讲在颐和园,看一个人写的诗,我们也记住了。
我跟小波,在那儿翻意见本,后来就看见,那首诗,我们一直拿它说着玩,以至于到现在,我还能记得。那上面写着:天昏地暗四英豪,在此饮茶兴致高,壶干杯少热水缺,服务员同志灵撑握。灵活掌握他写撑握。我们拿这个说了好几年。
艾:小波特别能找到生活里面的笑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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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岁月/艾晓明(12)
王:还有一次,我跟小波,还有爸爸,我们去看一个演出,一个电影,我们那时候最喜欢背诗,然后,就比赛,谁背得好。我说一句,他说一句。我们那时候背的是袁水拍的诗,是讽刺右派的,我现在只记得几句,什么?:说是助党整风……后面还有很大一串,有些话突然听了一句,好像很反动的。后来爸爸敲我们凳子。
艾:这诗也背啊,押韵就背啊。
王:不是,就觉得有意思。
艾:那是什么上看来的,《袁水拍诗选》啊?
王:从报纸上看来的。
宋:你爸爸,能背很多首唐诗。
王:我也背得很多。他能背四书五经,我可不能背。你要说背诗,我背得不比他少。因为这个我感兴趣。四书五经我不感兴趣。他从小念私塾9年,能背好多书。
艾:小波的记性很好,他能记住好多书。他特别能记得一些很野的,很杂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能记住好多跟屎有关系的笑话、歇后语,什么吃棉花,拉线屎。
王?:那是从小,我们的共同癖好。我做过两首诗,关于屎。小波都知道。
宋:他们尽恶作剧。小波说些话,我说你的嘴,太不干净了。
艾:不过他也没有带脏字。
宋:兄弟姊妹多了,一小群,他们常一起恶作剧。
王:其实,细想起来,这种精神是从什么里面变出来的,我就突然想起这个来了。小波这种精神,在会上也有人说,他是从古典文学,从那里面探索出来的。其实不是这样,因为我知道得最清楚,我们那时看的什么东西。他那时思想的形成,和前人不—样,都是从外国的东西里面来的。他受中国文学的影响不是特别大。像中国古典诗词、古文什么的,至少是在他比较大的时候,到了20岁吧。我说你写东西,要看一点古典的,可是他好像没有看过什么古典的。
艾:他看过古典的,比如说像唐传奇,你说他把唐传奇写到那个程度,应该是他看了很多,很喜欢,然后把它挑出来,挑了几个好故事来改写。
王:我跟一个朋友聊,说,没有童子功。后来小波到了美国,也念了好多,四书五经也念了。
艾:老师说他的古文不好,让他念。他跟许倬云念书。
王:不过他现在写这种文字,不依靠古文也可以。
艾:他写得很俗,很白。完全是俗白。
王:我今天跟萧林聊,我说,你们当时,偏要去云南,到底为什么?她讲了为什么,跟我想的一模一样。她告诉我,也是从外国文学里面来的。那么疯,那么浪漫。她说,那时候,有一个女孩,比她们大一点,我还有点印象,老跟她们在一块,她跟她们讲了很多故事,也给她们一些书看。她属于比较单纯的,可是小波,跟我们,是属于比较杂的。已经是当时的非主流派了。她是看《牛虻》这一类东西。那些东西,都是主题比较单纯的吧。
艾:献身于理想、信仰,而且为某种信仰很自苦的。
王:她们可以去干校,但是没有去。“文化革命”把一些人的丑恶面目都暴露出来了。什么互相攻击,互相捏造,各种丑事层出不穷。
艾:你说什么p股展览,某一派有两个人,某年某月定于几点钟,脱了裤子给别人看打肿了的p股。现在的人很难想象真有其事。
王:她们看了《牛虻》这些书,觉得不能和庸俗的东西妥协。
艾:那你说小波跟她们也有一样的地方?
王:也有。不过没那么疯。小波到了云南,现实使他失望。她们看《牛虻》,当时看《牛虻》的革命青年可不少。
艾:主流青年。我也看。
王:我们那时看马雅可夫斯基、马克·吐温的书。奥维德的《变形记》,都是家里的书,受家里的书的影响。
艾:那时候《牛虻》是国家、共青团推荐给青年看的,还有《卓娅和舒拉的故事》。
宋:这两本书在咱们家,看得不多。
成长岁月/艾晓明(13)
王:爸爸会存那些书吗?他没那个书。
艾:你爸爸管不管你们,比如说引导你们看什么书?
王:他不管,从来不引导我们。不过,有一次我看黑格尔的书,他说:你看这个干吗?你看得懂吗?
宋:小波不看这个。
王:小波不爱看,抽象的东西他不爱看。
宋:爸爸也忙,又是教研室,又要写东西。那时写了好多东西,不是用他的名,用教研室的名义。
艾:你看昨天会上说,《黄金时代》是小波在美国留学写完的,这个环境和中国不一样。你认为呢?
王:现在北京污染得很厉害,人在这个环境中,不能够正常地呼吸,这是个大问题。污染,引起人情绪浮躁。你想,如果你到一个非常好的地方,没有污染,山清水秀,气候宜人,屋里装着空调。你那时候坐下来写作,是不是会文思泉涌?
艾:喧嚣是不好,我的意思是像你这样说,我们就无法写作了!
王:如果说美国的环境能够对人有所帮助,如果能在那样一个环境里,坐在书斋里;不过我看过小波和李银河他们住过的那个宿舍,绝对不是那样的。他们住一个很小的房子,远远不如他们在中国环境好。
艾:我是说,他写《黄金时代》,是在国外,比如说他百~万小!说,他就可以看很多乱七八糟的书,不一定看国内那一套。比如国内有一套规范,到海外,他就不在那个规范里了。
王:这是真的。他在海外,起码可以看到其他方面的书,可以看很多。他们在匹兹堡大学,有很多书可以看,可以看到很多过去看不到的书。
艾:小波还有篇文章你看过没有,《理想国和哲人王》,说的是你们的一个同学。
王:那也是我听说的。在那个时代,在那种情况下,人,就产生各种各样的幻想。而且,赋予自己的行为各种各样的意义。这个人,把自己设想为一个青年毛泽东,有很多人都有这样的幻想。他现在,正在积累,正在走一个大思想家的道路。所以,有时候,不免模仿青年毛泽东。我这是听一个朋友讲的,那时候毛主席有一个夹着雨伞,从湘潭出来的形象,这个人有时候就夹着雨伞,模仿那个样子。觉得形式上的模仿,可以导致实质上的模仿。他有这个想法。
艾:这也是个理想主义者。
王:有一次,有人看见,他在一个指挥室里,墙上一个大地图,他拿那个红蓝铅笔在这儿、那儿敲敲。人家问他,在考虑什么呢?他说:我在考虑世界革命的战略问题。
艾:那个时代,现在想起来很滑稽。年轻人充满了献身的热情。
王:是呀,几十年来,你说哪有几个人不滑稽。大家全都滑稽。冒着傻气,一连冒了几十年。你也冒我也冒,人人都冒。明白人,没几个。
艾:还挨整。
王:真正明白人,他慢慢的,信心,都被冲击而动摇了。在“文化革命”的时候,那么一种思潮,你现在看来,觉得很可笑,那时候,它填满了你周围的一切空间。一开始你觉得这样一种思潮,非常愚蠢,我比他们高明得多,我很超脱。但是慢慢慢慢的,这种思潮,老是存在,它持续地存在下去以后,慢慢你的信心就动摇了。我不比它高明啊。
艾:因为你作为少数,而且那时候的思想资源也很有限。
王:我是这样想。在“文化革命”一开始,我说这些东西很愚蠢。不过我也想了,像我这样一个人,年龄尚小,学识上不足,社会地位低,我怎么能说,我想的东西比这么多的人想的都高明?在我周围有那么多高明的人,干部,知识分子,毛泽东更不用说。中央大员,身上都套着光环。我怎么能说,我想的比他们都高明?其实你掉过头来一想,当初就是比他们高明,他们就是愚蠢的。是不是?就这么简单。可是当时谁有这个自信心?当时人们,他们那个愚蠢的程度,只有今天才能意识到。所以推而广之呢,你可以知道,中国人,有几十年,时时刻刻干着蠢事。我希望以后不要干蠢事了。
成长岁月/艾晓明(14)
艾:小波书里写到贺先生跳楼……
王:那是我们院里的一个高级干部。我爸爸挨整的时候,他还出来说过话。他这个人好像还是很有点风骨的。他的女儿和我太太是非常好的朋友,现在在法国。他就是实在受不了啦,就跳楼了。
艾:“文革”时跳楼的人很多。我当时看小波的书,就觉得他写的那个细节,一般人都很少注意。他写;到了晚上,这家人的儿子,在这儿守夜,守那些脑浆子。用粉笔把地上的脑浆子圈起来,点上蜡烛。
王:那是他编的。不过我也看到过脑浆子出来的事,印象特别深,我可能给小波讲过。那个是根本与跳楼无关的。也许是小波跟我讲的吧,我忘了。就是说,一个小孩子,手里拿着冰g,一边骑车一边吃。突然旁边一个公共汽车,他的脑袋,撞到车轮底下。这时候司机非常害怕,其实这个孩子,他在车轮后面,他其实没事。但是这个司机呢,他怕孩子已经压死了,所以他就往后面倒了一下车。结果旁边很多人看见,这下把孩子脑袋压扁了,脑浆出来了。
艾:本来没死!
王:当时,有个小孩子走过去看,丝毫没有恐惧感。一般人看了很恶心,有恐惧感,他没有。他蹲下去,看得特别有兴趣,拿着树g,去挑,挑那些脑浆。
艾:那旁边就没有别的人吗?
王:后来,别的人就说:你这孩子在干什么!这么恶心。可是当时就有这样的小孩。
艾:那是“文革”的时候?
王:“文革”的时候。
艾?:《黄金时代》书里面还有刘老先生被一只鸭子馋死了。
王:那是他编的。
艾:还有大列手炮、下棋、打棋谱什么的,看起来很有趣。
王:不过我们和象棋是有点缘的。我们那时候确实弄了好多棋谱,在家里下,虽然从来也没下好过,可能小波下得还好一点。
艾:就是照着棋谱下。
王:照着棋谱下。而且还有些小棋友。总之和一般下棋不一样。一般下棋就那么瞎下。所以那些棋手的名字,都记得很熟。当时有六大名手,何顺安、杨官龄。
艾:故事里讲怎么把何顺安整一顿,笑死人。
还有修收音机,越修越不响。
你妈妈说,你们家烧了七麻袋书?
王:是啊,我爸爸把书给卖了。当废纸卖了。不会烧的,谁舍得啊,我妈也不舍得啊。
艾:那时都兴卖书是吧,是上面要求卖的?
王:不是上面,人家到你家一查四旧,你受得了吗?说你这是什么东西?你都摆在书柜里?藏起来也不行啊。所以当时唯一的处理办法,就是把它卖掉。不仅卖这个,还有很多东西都在销毁的过程中。比如说,当时,人大,林园楼旁边有个小树林路,种了些小青柏树。里面有一口井,外面是小树林。半夜老有人往那里跑。后来有个孩子晚上爬进去,那井里面有很多很多东西。银币啊,袁大头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拿它怎么办啊。
刚才说了书可以卖,文稿不能卖,只能烧,我爸就烧了些文稿。我半夜起来,看见他在烧。
艾:他一个人烧?
王:他一个人。一个人在那儿烧。我想,他心里一定很难过。
艾:你后来到煤矿了,那时多数人下乡了。
王:当时煤矿的政审还不是特别严,所以我还可以去。起码闹个吃得饱啊,当时煤矿的工资高。但是去了,老工人也跟我们说,就别想走。要走,只有两条道,一条,是铐着走,给抓到监狱里去。一条,是抬着走,砸死了,抬出去。别的,门儿也没有。后来,考大学,才走。一零一中学,没有考不上的。
艾:你跟小波这点也不一样。一零一中学的,可能多少有点精英意识。小波是普通中学的,特别是被老师看做调皮捣蛋的,可能一直是调皮捣蛋,作对的。你看过小波那篇《沉默的大多数》吗?
王:我可能不记得名字了,也许看过。
成长岁月/艾晓明(15)
艾:就那种,我从来就不是好人。从来就是被教育、受教育。但他的意思是沉默的大多数里面,想的事情也是很有道理的。作为思想经历,他这个经历和别人不一样。好多写作的,都经过一个理想主义者,然后再看见现实,这么一个蜕变过程,很痛苦的。小波好像没有,也有一点,比方做傻事,但不是傻得特别疯。可以做到,抽了一晚上烟,还是决定不去打仗。他在杂文中写:人家也没有请我去。
王:他绝不是,绝不是想,人家没有请他去。
艾:后来那样写。
王:后来那样写。《黄金时代》,别人都说,啊,真实地描写了那个时代,其实那个很多都是浪漫主义的。但是你不管怎么说吧,写出来,耐看就好了。
艾:我也觉得是。他换了一种情调来讲那个时代的故事,他这样讲,不是说,那个时代的人性有多么高扬,而是说,那个时代的人性有多么压抑。他那样写,把当时占上风的东西消解掉了。他创造了一种想象的胜利。其实是今天的想象对往日的胜利。
王:其实当时的很多痛苦,他还没有真正写进去。如果他把他们当时真的住的什么房子、吃的什么东西都写进去,那个环境,都写进去,可能会让人觉得,很可怕。
艾:有的他也写了,比如怎么去砸蚂蚁窝。他跟我说,他们在云南,水田里的蚂蟥多得不得了,钻到腿上,打都打不下来。特别大。还有他们打农药,疯狂地追蚂蟥,摁着那个农药喷头,像机关枪扫s一样。到了秋天,看见地里弯弯曲曲的一溜,什么也不长,就是药打得太多了。他说的,有的我记不清了。做了好多劳而无功的事情。主要是他那个写法,不是为苦难作证的意思。有点那种歪打正着的味道。
王:有时候,你看挺聪明的人写东西,有些场景,别人没想过的,有些问题,别人没想透的,他想透了,把话说出来,马上你就觉得,对一个事情,能理解得深一点。
艾:谈了这么多,谢谢你,谢谢宋妈妈。
(艾晓明根据录音整理,小标题系整理时所加。未经两位访谈人审阅,如有遗漏、笔误等,由整理者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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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忆念/宋华(1)
难忘的1997年4月11日。
就是这天晚上10点多钟,忽然听到敲门声。
来的人是本居民区派出所的两位民警,他们进门就问:“王小波住这里吗?他是做什么的?他还有别的住处吗?”
我都作了如实回答。他们又问我有几个儿女,都在哪里上班?
我说,我身边只有王小波,其他都在外地。他们又问我有什么病?我说,有心脑血管病。
我当即意识到深夜民警来访,必有事由;我急忙恳切地问:王小波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他们说:“没有什么事,我们查查。”
他们走了,我立即给小波住处打电话,没有人接。又拨呼机,直到12点也没有回音。
我的心在翻腾,一夜无眠。我坚信小波是个老实规矩人,不会出任何不法的事。首先想到的是,小波是否出了车祸?要不就是遇到坏人遭到了不幸?可能是民警看我年岁大,又有病,不肯告诉我。
12日天刚亮,我就给我弟弟弟妹和小波的姐夫打电话,请他们去派出所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弟妹问后,回来说:“值班民警说,上一班没有交待,查记录也没有记载。不会发生人命大事。”我的心稍放宽些,但疑惑仍未解除。
13日上午公安局一个同志来电话,请我14日上午去他那儿,并问了与我同去的人的名字和电话。紧接着,他就给准备陪我同去的小波的姐夫打电话,在电话中,告诉了小波不幸的消息。小波的姐夫和舅父、舅妈当天下午就去了出事地方,把情况弄清楚后,回来告诉了我。
原来小波10日下午去了他的住处,3点还去房管科交了费,6点钟时,有人看见他在楼下散步,10点钟的时候,邻居看见他的屋内还亮着灯。约11点半钟的时候,楼下的邻居听到他喊了两声,是非常痛苦的惨叫。11日早晨,邻居们互相交谈着小波的惨叫,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年轻的大汉,会在家里突遭不幸。又过了7个小时,到了下午3点左右,邻居们不见小波出来,意识到可能出了什么事。他们上楼去,推开门,看见小波已经倒在地上。他面顶南墙,身体弓着,已死去多时了。他走得太突然,后来经公安法医验定:心脏病发猝死。我知道了小波的噩耗,当时虽然很冷静,但心如撕裂,万分悲痛!
小波,每次出门都告诉我,这次出门为何不告诉妈一声!!从民警来后,我为你焦虑、满心悬念。知道你已去了另一个世界后,妈的心破碎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合天理,“老天爷”为什么不叫我替你去!你才刚刚45岁,正是英年,要做的事业刚刚开头,你甚至还没有被更多的人理解和接受,就连妈妈也对你了解不深,理解不透。
我脑中的影像还是你孩童时期的情景,因为你16岁就离开家去云南、山东c队。以后回来当工人,上大学,出国留学,结婚后独立成家单过,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谈心的时间就更少!就是你童年时,因为我工作忙,也没有好好照顾你,现在留给我的是太多的遗憾!
小波!小波!你为什么叫小波?是由于1952年5月13日你出生的前两个月,你父亲就遭到特大不幸。他1935年就在党领导下从事学生运动,曾被国民党追捕,以后到延安,又从延安跟抗日军政大学转战到山东抗日根据地。他在残酷的敌后战争中,死里逃生,曾立功受过奖,被评为模范共产党员干部。谁想得到,在解放后,却因与某领导对工作的意见不同,发生了争执,又由于一封家信(劝其父土改时主动献出土地),竟被当成反党分子,开除了党籍。这真是晴天霹雳!这场波浪,非同小可,带来的灾难,几乎毁灭了我们的家庭。我之所以给你起名叫小波,当时的想法有三:一、记载这一历史事件;二、寄托着我们的信心与希望,相信终有一天会水落石出,还事实以真面目;三、鼓励自己在革命的长河中,要顶住任何风浪。要善于把大风大浪化为小波小浪。可怜的小波,你就是在这场波浪中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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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忆念/宋华(2)
小波,小波生存得真不容易。你从小就体弱,可能在胎里受到严重刺激,先天就发育不良。出生后,在痛苦、沉闷、艰难的条件下,你也没有得到应有的保育和营养。回想那时,家里的人都愁眉苦脸,加上我工作又忙,经常加班,无法照顾孩子。姥姥承担着一家###口人的吃穿,还要带外孙,真够难为她老人家了。小波小时常生病,发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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