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森书林

2.
等我到达甜点店，学姊已经在里面等我了。
当她看到我的时候，便朝我招了招手。原本正走过来要替我带位的服务生，一发现我已经找到了同伴，便耸耸肩，转而替我後面等待的顾客带位了。
今天的学姊，和平常有点不一样。
我直愣愣地盯着她几秒。
今天的学姊，仍然和平时一样，飘散出淡淡的樱花香味。
不过，平时只擦薄薄一层护唇膏的学姊，今天却化了妆。
淡粉色眼影丶睫毛膏丶褐色眼线丶玫瑰色唇彩……
半晌，我才意识到我还没和她打招呼，便出声：「嗨，学姊。」
「嗨。」
「学姊，妳今天竟然化妆了！」
「嗯，」学姊低头望着她已经喝完丶但仍弥留着奶茶香味的杯子，缓缓道：「今天被深山老妖拉去相亲，被强迫化妆了。」
「可是学姊，这个妆容很适合妳！虽然学姊美到根本不用化妆。」
学姊微微一笑，不发一语，仍继续盯着已经见底的纯白色马克杯。
不对。
气氛和平常不一样。
平常的学姊，肯定比现在多话。但不是。
难道学姊发生了甚麽不开心的事情了吗？
我张嘴准备询问，然而，与此同时，学姊却抢先说了话。
她的声音好微弱，和平时的学姊判若两人，每个字都隐晦而渺小：「林子亮，如果我说，我喜欢妳，妳相信吗？」
我马上便想接话，正准备要回答「我当然相信丶我也喜欢学姊」的时候，她彷佛会读心一般，马上继续说下去。
「不是，亮亮，我是说，恋人的那种喜欢。」深吸一口气，声量比刚才大了一些，她直勾勾地看着我，认真地将一字一句刻划出来：「林子亮，我喜欢妳。」
「学姊……」
空气死死凝固，与此同时，我听见甜点店放起了独立乐团「hello nico」的《花》。
只要认识这首歌曲，就会明白，它对於现在的温承学姊与我，是首极为不合时宜的曲子。
学姊似乎也注意到了店里拨放的歌曲。
「学姊……」我再次犹豫地开口，但不晓得有甚麽能说。
我很喜欢学姊丶很高兴我们成为了朋友，也十分信任她。自从跟学姊越来越熟悉，我也改变了许多。
她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但不是针对我，而是对着她自己，良久，才开口，露出我解读为尴尬而勉强的笑容，道：「对不起，亮亮，是我太冲动了。我……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明白我的性向，但是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尤其是家里的人，他们是绝对不会认同的！还不断地安排我相亲。尤其是妈妈，就是想找个医生还是律师的把我嫁出去，自由恋爱这种事是不可能的。可是，遇见了妳以後，我突然有了反抗家庭的勇气。我快大学毕业了，却还是被家人禁锢着。有时，我会想，我究竟是他们的家人，还是他们的宠物？不过，亮亮，妳不要有压力唷。只是今天的我，实在太需要把这些话说出来。我希望……我希望我们还是朋友。」
学姊在说话的同时，我已完全无法思考，她的话几乎没有办法进入我的脑中。
脑海里头无限混乱地参杂了好多好多情绪。
最後，我就这样等着她说完，没有办法针对她所说的那些话做任何回应，只是小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起身，小跑步离开了甜点店。
星期一，回到了校园，我却没有再於午休时到琴房找温承学姊。
接着，星期二丶星期三，到星期四的午休，我也都没有到琴房去。
不，更准确而言，应该是在躲着她的。
不过，温承学姊也没有联系我。
星期四下午，我没有去固定借用的琴房，而是到图书馆找素娟阿姨。
由於多数时候，我是那种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因此，素娟阿姨也没有特别询问我来找她的原因，就直接让我进她的办公室等候。
这个星期的志工同学们正在忙着整理一些被归还的书，素娟阿姨先和几位同学交代了一些待办事项後，就回到办公室来。
「怎麽啦？」素娟阿姨用心疼的口吻询问我，一边从她桌上摆放的点心铁盒里头拿出一颗金莎巧克力，放到我面前。
「我最好的朋友，学姊——温承学姊，她跟我告白了。」
素娟阿姨愣了一下，便马上回神：「这样啊。那，亮亮，妳怎麽说？」
「我说了『对不起』，之後就离开了。」
「那，妳感受到甚麽？」素娟阿姨总是问我这个问题。她希望我可以多去探讨自己的内心和感觉。
但，我不知道我感受到了甚麽，应该说，当下有太多我无法形容的感觉，我只好一个一个分析，慢慢说，连珠炮似地说了一长串：「一开始，我惊讶於学姊约我到那家甜点店。我跟学姊从来没有在假日见面过。後来，我发现学姊异於往常地竟然化妆了。本来想好好称赞一番的，但突然发觉学姊看起来心情好像不好。气氛和平常不一样。这个时候我其实已经开始恐慌了。」
素娟阿姨点点头，示意我继续说。
「後来学姊就告诉我，她喜欢我了。一开始，我以为她是说朋友的喜欢，但其实是恋爱的喜欢，这让我很惊讶丶惊讶到不知道该说甚麽了。後来，甜点店里刚好拨放了一首非常不合时宜的歌曲，我和学姊都听到了。这让我们的状态更为尴尬。学姊她跟我坦白，说是因为她的家人常常逼迫她与异性相亲，她实在受不了了，才选择告诉我她对我的心意。她说她家人绝对不会认同的。」
「那妳呢，亮亮？妳对妳的学姊，是抱持着甚麽样的感觉？」素娟阿姨继续问。
「我很喜欢学姊，因为她是我的好朋友。但是我对她不是恋爱的喜欢。当我听到学姊告诉我，她的家人绝对不会认同她的性向，那时候我感到很难受，因为我知道学姊为了这件事感到难过。可是，我也因为她的告白而吓到了。所以，我最後只能选择说出『对不起』，然後离开。」
「妳生气学姊的告白破坏了妳们的友情吗？」
「不，没有。只是，我觉得经过那天以後，我好像没有办法再好好面对她。我觉得我们的感情变得不一样了。所以，我这几天的中午都没有去琴房找学姊。」
「那妳学姊有联络妳吗？」
我摇摇头。
其实，学姊为什麽没有联系我，我大概是知道的。
我相信，学姊也希望我好好地调适心情，再去找她吧！
只是，现在的我的心情，真的是太混乱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学姊和我会演变成现在这样。
素娟阿姨看我又陷入思考，轻叹了一口气，道：「亮亮啊，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是很复杂的。给彼此一些时间吧！听妳的描述，我相信妳的学姊也是真心地把妳当成很好的朋友的，只不过，她除了对妳有普通朋友的情感以外，还对妳有更深层的喜爱。当我们喜欢上一个人，这种心情是很杂乱的，可能混合着开心丶愉悦丶难过丶猜疑，以及妒意。」
我懵懵地点了点头，一知半解。
素娟阿姨笑了笑，继续道：「亮亮啊，妳能够分辨一般的『喜欢』和真正深刻的『爱』吗？」
我摇摇头，又想到国中和高中欣赏男生的经验。
素娟阿姨伸出手，指了指方才摆放在我前方的金莎巧克力，道：「妳边吃边听我说吧！」
我听话地拿起金莎巧克力，撕开它金黄色的包装，榛果与巧克力的双重香味扑鼻而来，我小口地咬下一些，让巧克力在我的口中融化开来。
「亮亮，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喜欢一个人，我们可以很单纯地因为一个人的外貌丶言语丶气质，或是出众的才华而欣赏对方。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我们可以尽情想像与对方相处的情形丶遇到对方的时候会害羞丶会雀跃；然而，这只是很浅薄的一层关系。我们喜欢上一个人，会对对方的一切感到在意。可是，我们所在意的丶所认识的，真的是真实的对方吗？还是，其实更多是我们对对方的幻想而已呢？妳可以喜欢一个人，或是很多个人，但，爱的人，只会有一个的。当妳确认妳喜欢一个人，到希望去深入地了解对方丶认识对方，甚至愿意为了对方将自己的缺点做调整与改善的时候，这样的情感，便慢慢地升华成为爱。亮亮啊，阿姨我相信日久生情，却不相信一见锺情，妳知道为什麽吗？」
我摇摇头，巧克力已经吃掉了一半。
「像妳和妳的学姊，我相信学姊已经对妳有深入的了解，所以慢慢地爱上了妳；可是，妳记不记得妳国中时候喜欢的那个男生，叫做邱甚麽的？」
我点点头：「邱育贤。」
「妳还记得妳那时候为什麽喜欢他吗？」
「因为他弹钢琴很厉害丶功课很好，而且，我们星期日都一起在钢琴老师家吃晚餐。」
「妳看，亮亮，」素娟阿姨敛下眼，语气变得严肃：「除了这些表浅的相处以外，妳并没有真的认识这个男生。妳一直在喜欢着妳所想像的，对方的个性与样态。也因为妳沉浸在少女情怀当中，便没有发觉，其实对方或许根本不是妳所想像的那样美好。妳当时喜欢着的，是对於对方的幻想。亮亮，如果以後妳真的爱上了一个人，那绝对不会只是喜欢他的外显才华或是外表，而是一个人的内心。当然，要知道一个人的内心，妳需要先与对方有多次的深入相处。爱一个人，是会希望对方开心丶会希望为对方付出的。如果再发生像邱同学的事情，阿姨会担心的，妳知道吗？」
我点点头，把最後一口巧克力塞进嘴巴，嚼了嚼便吞下肚。看到素娟阿姨为我担忧的样子，总觉得我必须快点有所回覆。
当我感觉到金莎巧克力已经进入胃里，可以说话的时候，我开口：「素娟阿姨，妳不用担心我！谢谢阿姨陪我聊天，我心情好一点了。也谢谢阿姨的巧克力。」
「不会，」素娟阿姨温柔地笑了：「如果亮亮想要聊聊天，都可以来找我，妳知道的。」
我点点头，站起身，把金莎巧克力的包装纸丢到垃圾桶里，和阿姨挥了挥手道再见，便离开了她的办公室丶步出图书馆。
方才，我没有说的是，或许，目前的我虽然较为平静了，但现在这个状态下，还是无法面对学姊。
晚上回到家，吃完晚饭之後，我才回到房间，坐在书桌前查看手机。
平时我的手机都是关成静音。
这是一个连我自己也无法明了的举动，也曾让爸爸妈妈担心。
所以现在，我总是记得提醒自己，只能在家里丶在上课，或是在练琴的时候把手机设定成静音。其馀时间，都尽量开启手机铃声的音量。
发觉手机里头有一则未读讯息，我吓了一跳。
由於我的手机是设定没有解锁前无法阅览内容，故还未点进去以前，我以为是温承学姊。
然而，点入简讯软体，我看到的是何书语的名字。
他这才回覆我几天前寄给他的「嗨，我是林子亮」外加三个笑脸。
讯息里头，何书语写道：「明天晚上，妳有空吗？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餐？算是我对於妳暑假期间这麽努力帮忙的谢礼。」
我盯着这则简讯许久，迟迟没有回覆。
素娟阿姨今天和我分享的话语，在我脑中打转，包含着学姊的告白，以及我现阶段的繁复的心绪。
事实上，素娟阿姨在和我讲述「喜欢」以及「爱」的分别的时候，我下意识，想到了何书语。
心里头某个区块开始动摇，随後，我在回覆的栏位输入「明天见」，又加上三个笑脸，按下了「传送」。
讯息送出了。
我抬眼，墙上时钟的秒针滴答作响，声音突然好似开了扩音一样地被放大了十倍。
焦虑袭击我的心，我将双手紧紧地压在两耳旁，摇晃身体，想要驱逐秒针可怕的声响。
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