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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路晓年出门吩咐各处预备御驾,萧清婉便在行宫内乱着收拾东西,又逼问王旭昌道:“皇上身子情形究竟如何了?能否上路?若路上出了什么岔子,唯你是问!”那王旭昌连忙回道:“皇上此病来的虽是凶猛,却是宿疾发作,一时半刻却也不甚妨碍。此地离皇宫不过一日路途,路上只消吩咐御驾缓缓行走,臣敢担保皇上能安稳回宫。”
萧清婉闻言,心中仍是踟蹰难定,不觉满面愁容。赢烈瞧出来,说道:“丫头过来,朕同你说。”
萧清婉依言上前,赢烈便道:“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朕倘或有个什么山高水低,你们母子二人都在这里,只恐有些不虞之祸,还是急速回宫的好。”萧清婉闻听此语,心痛如刀绞,然而心中亦明其理,只得点头道:“臣妾将缊儿唤来。”说毕,便使宫人忙忙将赢缊找来。
赢烈又沉吟道:“咱们这般急切回宫,倒易惹人起疑,倘或这些人里有那心怀叵测的,又或消息传出去,难免生变。”萧清婉闻言,心念微微一动,然而转念又觉此举未免恶毒,便闭口不提。只听赢烈吩咐道:“将众人传来,朕有话要讲。”
那张鹭生见了这一场变故,不敢怠慢,赶忙出去传话。
少顷功夫,众臣已来至行宫,参拜帝后已毕,便在阶下听候吩咐。
赢烈坐在位上,说道:“朕至此地,今日忽发旧疾,听太医的言语,须得回宫静养,不能再同众卿一道共享狩猎之乐。然而朕亦不想扫了诸位的兴致,这般朕今日同皇后、太子一道回宫,众位卿家可留于猎场,待猎期完毕,再行回京不迟。”言罢,又莞尔道:“朕虽不能够与众卿同乐,待尔等送了猎物回京,朕听你们讲一讲狩猎趣事,也是一般。你们可要尽兴尽力,切莫叫朕失望。”
众臣听闻皇帝因病要折返京城,正待说一道归去,却又听得此语,各自均不好再说什么。那德妃亦在其内,听了这一席话,竟觉皇帝并未打算带她母子一道回去,连忙问道:“皇上,四皇子年幼体弱,臣妾带了他一道随御驾回宫罢?”赢烈却道:“老四身子历来娇柔,文弱有余,英气不足,正该磨砺一番。便在此地,待猎期结束,你二人再返京不迟。”德妃心内焦急,还待再讲,只听赢烈又道:“安亲王并其世子也在此处,更有太医留守伺候,你却有什么不放心?若然老四当真有什么不好,叫他父子二人送你回京便了。”
德妃见皇帝执着,又瞥见皇后向自己微微摇头,只得默不作声,退至一旁。
赢烈又吩咐了几句,底下臣子见皇帝虽面有病容,却声若洪钟,言辞之下,底气十足,倒也不似重病缠身之状,又看四皇子也在此处,便也并不起疑,各自俯首领命。
少顷,路晓年进来禀报,称御驾已安排妥当。
当下,帝后并太子三人一道动身上路。那赢缊初来此地,万分不舍,然而得了母亲吩咐,心知此事非同小可,也不敢胡闹,只随着母亲一道上车去了。
御驾匆匆返回京城,一路上赢烈虽时感不适,好在有萧清婉、王旭昌极力扶持,倒也尽能支撑的住。
回至皇宫,宫内众人见皇帝去了一日便即归来,均大吃一惊。
赢烈自归皇宫,便进了养心殿,一步也不曾外出,只招了太医院正副两个首脑入殿看诊。
那蒋太医因前番有功,被萧清婉提拔为太医院副令,今次也同着王旭昌一道来为皇帝看诊。
约莫顿饭功夫,两人看诊已毕,出来见过皇后。萧清婉心悬不已,更不谈别话,张口就问道:“依你二人看来,皇上这病的如何?”那蒋太医面有难色,不敢启齿,那王旭昌亦默默无言。萧清婉心中焦躁,张口便道:“有什么便说,便是有个什么万一,本宫也好早做计较,你们这样不言不语,倒是什么意思?”
蒋太医依旧不敢言语,王旭昌深知皇后脾气,只得躬身回道:“回娘娘,皇上这病乃是宿疾发作,病根深种,疾入膏肓,已是无可医治。臣先前用药膏强行压住病痛,故此一路之上皇上还能勉力支撑。然而一旦药效退去,必定要再度发作,且比先时更为凶猛。如今即便用药,也是于事无补,不过多拖一时。娘娘……还是问问皇上的意思,早做预备的好。”
萧清婉听闻此言,顿觉五内如焚,张口斥道:“混账!你经年伺候皇上,平日里也都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到了这不能收拾的地步?!你身为太医院首脑,皇上宿疾这般厉害,平日里竟半点端倪也看不出么?!本宫便是不信,什么样的病,平素不见征兆,陡然间就发作起来,且竟至无药可医!”
那王蒋二人见皇后发怒,连忙跪下,王旭昌便回道:“皇上的宿疾,乃是早年间落下的,自来便不能根除。往昔皇上身强体健,又有药物辅助,故此能压制病魔。然而年深日久,这病渐入膏肓。膏肓者,药石不能到之处。皇上龙体又日渐衰颓,无力抵御,故此一朝发作起来,便这等凶猛。皇上这病,乃是不发则已,发则无法可施。于此事,皇上也是知道的。”
萧清婉不通医理,听他说的在理,倒也无话可驳,只好问道:“那依你二人之见,如今要怎生医治才好?”
王旭昌回道:“臣别无他法,只能暂拿药物替皇上拖延一二,然而也只是缓兵之计。”萧清婉无法可施,又问道:“这拖延一二,大约是多少时候?”王旭昌踟蹰道:“多不过十天半月,少也就是这三五日间了。”萧清婉听闻,不禁落下泪来,喃喃问道:“竟已到了这般田地么?”王蒋二人连忙齐声回道:“娘娘少哀,还是早做打算为上。”
正说话间,养心殿里间赢烈忽然大声呼痛,萧清婉连忙抢步进去,两个太医跟随其后。
入得内室,却见赢烈双手抱头,正在床上滚来翻去,面如金纸,唇焦若炭,豆大也似的汗珠自额上颗颗滴落。萧清婉慌忙上前,扶着赢烈连声问他怎样,赢烈只痛的说不出话来。王旭昌走到一旁,解了针囊,取了两枚金针,走上前来,在皇帝面上几处穴位上扎了几针。赢烈痛楚稍减,倒卧床上,连声喘息,好半日才睁眼看人,见着萧清婉,虚弱一笑,说道:“朕这病,可是没救了?”
萧清婉见他这样问,心中酸楚难忍,只是当着人前,勉自压了,强笑道:“皇上不过偶发旧疾,病中身子难受,故有此虑,哪里就到了这样?臣妾才问了王太医,吃几贴药就好的。皇上只要安心养病,不必想这些个。”赢烈笑了笑,说道:“你也不必瞒朕了,朕这病是还当着太子时就落下的,那时候前朝有位已退下来的老太医,医术极是高妙,请他看过。他便说,此疾乃先天所患,后天又失了调理,故此落下病根,极难医治。那时候他给了朕一副药方,叫按着吃,年轻时可保无碍,但待上了年纪,不发则已,一发便是寿终之时。然而他那时说起,这病要发也该当六十以后,不曾想朕还未及五十,这病就发起来了,想来也是命数使然。”他说了一些话,便觉有些气喘。萧清婉慌忙替他捶背抚胸,又宽慰道:“那老太医既说是六十以后的事情,想来这次不过又是头痛偶发,吃两剂药就好的,皇上不要这般想。”说毕,便朝王蒋二人望去。
那二人见皇后看过来,心中自然会意,然而又十分为难。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却见赢烈连连摇头,笑叹道:“这一次,你可宽不了朕的心啦。你也不要责怪他们,原不是他们的错。”说毕,便不语了。
萧清婉心忧如焚,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先打发了那两人下去,亲身守着赢烈。
赢烈闭目养神,片刻又睁眼低声道:“你去将张鹭生叫进来,朕有旨意要传。”萧清婉闻说,连忙使人将张鹭生招了进来。
赢烈便吩咐道:“出宫传旨,明儿不必上朝,只令几位内阁重臣入宫觐见便了。”张鹭生得闻吩咐,满口应下,就要退了出去。萧清婉在旁说道:“京中兵力部署,可要调停?”赢烈想了一回,摇头道:“不必,还不到那个时候。调兵遣将,反倒令人生疑。宫中有路晓年率兵把守,也就是了。”萧清婉听闻,亦不再说,只守在床畔服侍,一步亦不肯轻离。
当日晚间时候,赢烈又发了一次头痛,直在床上翻滚折腾,几个人也按将不住。王旭昌送去的膏药亦不见效验,好在萧清婉想起赢绵送贡丸药,使人取了一丸过来,拿黄酒化开,强与他灌了进去。只不过片刻功夫,那头痛便如潮退般逝去,王旭昌熬了汤药送来,萧清婉服侍他吃了,赢烈便渐渐睡熟了。她却衣不解带,守在床边,眼见赢烈病态沉重,不觉愁绪满怀,一片茫然。
隔日,内阁几位重臣尽数入宫觐见,赢烈强撑着在养心殿正殿见了。
不过一夜功夫,他这气色比之昨日便已差了许多,病容满面,气息微弱。诸臣一见,均自吃了一惊。只听赢烈在上说道:“朕如今这般情形,诸位卿家也都瞧见了。今日招诸位前来,也不为别的。朕如今已不能再亲理朝政,然而国事却一日也不能耽搁,太子年纪尚幼,不能临朝理政,故此朕欲以内阁蓝批代红批。这朝中之事,就有劳诸位操劳了。”
众人闻言,慌忙齐声回道:“皇上言重,此为人臣分内之责。”
赢烈又吩咐了些事,便打发了众人,只将萧鼎仁、李十洲、柳修文三人留下,又细细的商议了一回,直至午时方散。
赢烈才进内室,身子一软,险些栽倒。众宫人连忙上前搀扶,送入内殿。
待安顿下来,他便向萧清婉笑道:“朕一向崇武好强,谁知临到头来,竟弄到这般境地,也是想不到的事。”萧清婉心中亦不好过,听了这话,也不知如何接口,冲他强自一笑,还不及开口,倒背转过身抹了两滴泪。
赢烈拉过她的手,低声笑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你也不要这般难过。朕既已时日无多,你便陪着朕多开心罢了,这般苦恼也是无用,只是徒增烦恼。”萧清婉听他这样说来,倒也不好只顾伤感,压了满腹酸楚,微笑道:“皇上这样说,臣妾自然领命。”说毕,两个人便偎依在一处,絮絮的说了许多话。
这蓝批代朱批的旨意一经传出,满朝皆惊。然而因不见京中异动,朝中上下也只道皇帝是偶然烈疾,并不疑有他。自这日起,内阁一班重臣,每日按时辰入宫,将武英殿暂且挪作办公之用。外头呈上的帖子,也都送进殿中,待一班阁老一道议定,再做批示。
那赢烈便再不曾出过养心殿一步,每日只在殿内静养,虽则萧清婉衣不解带,身不沾榻的昼夜服侍,太医院也不断送了各样古方汤药进去,然而赢烈的身体却已如江河日下,只是于事无补。他那病情反复无常,头疼但要发作起来便是一两个时辰,且一次重过一次。萧清婉看在眼中,虽是焦急忧虑不堪,却也是无可奈何。
后宫群妃得闻皇帝患病,皆要来御前侍疾,赢烈传下话去,撵散了这群人,只要皇后一人相守。众妃眼见这等情形,各自讨了个没趣,只好散了。
这日傍晚,赢烈又发过一次头痛,吃过药略有减缓,便沉沉睡去。萧清婉忙碌了一向,也觉疲倦不堪,见皇帝已然睡熟,遂走出殿外来散散。
那张鹭生正在门上守着,见皇后出来,只道有什么吩咐,连忙上前问询。
萧清婉微笑摇头道:“皇上睡了,本宫出来走动走动,并无别事。”张鹭生点头称是,又道:“皇上病着,娘娘也要仔细凤体,奴才近来见娘娘守着皇上,昼夜不眠不休,很是劳碌。娘娘可要保重,倘或皇上没好,娘娘再要病倒了,这宫里可就翻了天了。”萧清婉叹道:“这也罢了,若能换得皇上康复,要本宫折寿也是甘愿的。然而,此不过本宫一心痴念,只是于事无补。”张鹭生闻言,便劝解道:“娘娘还要宽心才是,皇上乃天选之人,福泽深厚,非常人可比,如今不过是一时的飞灾。今儿早上,老奴见皇上晨起时的气色就比昨日好些了。”
萧清婉情知这不过是宽慰之言,听在耳里倒也舒坦。正待说话,却见那禁卫军统领路晓年自远处过来。
见他到来,她不禁心中疑惑,便闭口不言。那路晓年到得阶下,俯身行礼,拜见了皇后。
萧清婉便问道:“无人传召,你到养心殿来做什么?可有事要禀报?”路晓年回道:“倒也并无要事,只是秋狩结束,诸皇子、亲王、世子皆已返京,呈送了各样猎物进宫,臣来向皇上禀告此事。”萧清婉更觉狐疑,当面说道:“这等事情,自有专人呈报,却为何要你来禀告?”路晓年陪笑回道:“因皇上病体沉重,外臣如今不大好入宫,故此托了臣前来回禀。此为一则,二来臣挂念皇上病情,特特前来问候。”
萧清婉将头一点,淡淡说道:“本宫记下了,你且下去罢。皇上才睡,不宜见人。待皇上醒来,本宫自会转达。”那路晓年听闻,面上便现出些踟蹰不定的神色。萧清婉见他不肯离去,又问道:“怎么,你连本宫的话都信不过么?”路晓年忙道不敢,便就此下去了。
萧清婉见他走远,才下阶走动,又恐赢烈一时醒来,便不肯远去,只在庭前漫步。才过了片刻功夫,西边天际忽然飘来几朵阴云,登时盖住整个天空,也渐渐起了些凉风,转眼就是要变天的光景。她见了这等情景,只得再回殿内。赢烈兀自沉睡未醒,她便在窗前坐了,闷声不语。少顷,屋外狂风大作,果然落下倾盆大雨,她推窗望去,只见天上落下道道水帘,水气袭人,胸中甚觉烦闷。
那路晓年离了养心殿,走了几里的路途,眼见并无人跟随,将步子一错,径往永巷而去。
行至冷宫,他一路不停,直到了一处窄房前方才止步。那房门紧闭,窗上积了许多尘土油泥,似是无人居住。他视如不见,上前轻轻敲了敲门板。
少顷,只听门内一阵裙子响声,门便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名年轻妇人。
这妇人身着粗布裙衫,头上梳着圆髻,斜插着一枚骨簪,虽是一身粗布衣裳,倒是十分的洁净。生的一张鹅蛋脸面,面上脂粉不施,正是前惠妃林氏。
林氏见他到来,先向外看了一眼。路晓年便说道:“我一个过来的,并没别人。”这林氏听闻,方才让他进门。
路晓年进得屋中,见屋内无甚家什,炕上破褥薄被,桌上放着一只缺口的茶壶茶杯,此外更无别物。
林氏跟进门来,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双手递与他说道:“我这里也没别的,只有些才烧的热水,你将就吃吃罢。”路晓年不接杯子,只握了她的手,说道:“这两年,住在这样的地方,当真委屈你了。”林氏淡淡说道:“一时不查,落了皇后的圈套,成了人手下败将,这也没什么可说的。好在有你调停,这管理永巷的首脑太监也不敢来为难与我,倒也不算苦。我那时就在储秀宫住着,也同冷宫没多大分别了。只可恨我娘同我那妹妹,如今不知被发卖在何处了。”路晓年说道:“我也不敢大张旗鼓的去找,只暗里使人打听消息,这两年下来也总没个踪迹。待将来好时,咱们再慢慢找寻罢。”
林氏摇了摇头,叹道:“只怕她们娘两个已是等不到那时候了。”路晓年见她神色凄楚,便也说道:“只恨我没用罢了。”林氏却道:“你也不必这样说,两年前我家突遭构陷,全族被灭,你为着是我家女婿,也受了无穷牵累。好容易前头唆使着孙氏做了一次的替死鬼,才又重新起复,正该谨慎为上,怎好为了这些细微末节又图惹怀疑?且这两年,若没有你,我只怕也早死在这冷宫之中了。我又怎会怪你?”路晓年又说道:“当初若不是你家大夫人设下的计谋,咱们两个只怕早到了一处,也不是今日的光景了。”林氏浅笑道:“这些旧事,说来也是无益,那夫人现下的结果就很好么?”又问道:“我那姐姐怎样了?”路晓年道:“你知道,我是自来不理会她的。自从你家出了事,我更不进她那屋子了。她倒也算识趣,每日里只陪着母亲吃斋念佛,不敢多言语一句的。”林氏听闻,点头道:“这也是她的下场了。”
两人说了一回话,林氏便问道:“你这时候走来,想必前头有些变故?”路晓年道:“皇帝病的很重,只怕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我同你商议商议,倒要何时起事?”林氏沉吟片刻,便即说道:“太子是一早立下的,皇帝既然病体沉重,遗诏恐也一早拟好了。咱们宣朝的诏书,自来是御前留一份,阁老那边留一份,两相印证,以避有人造假。如今你除却禁军衙门,还有兵力可调动么?”路晓年道:“没了,但禁军是一贯听我号令的,要围困皇宫还是极容易的。”林氏又问道:“听闻禁卫军副统领的司徒仲,乃是襄亲王的人,可有妨碍?”
路晓年道:“他那边我已打点过了,襄亲王只要做个太平王爷,旁的倒不在意。”林氏道:“只恐他别有居心,毕竟他手中有兵。”路晓年沉吟道:“这却不怕,横竖他远在西北,远水难及近火。待事成之后,他再要反叛,便是逆贼。咱们便可下旨将其诛杀便是。”林氏点头道:“这般也罢了。”因而又道:“那萧氏手中亦握有章、唐两家兵马,委实不可小觑。不到皇帝崩天,你切莫不可走漏了行藏,让人识破机关,失了先机。只到皇帝驾崩那日起事便了。”言罢,便同路晓年商议了一会。
两人叙了些话,路晓年恐耽搁的久了,为人看出端倪,便即告辞离去。自打太子遇刺,这永巷管辖的宫人尽数获罪打杀,他便趁机安插了自己的人手,出得门来,倒也不怕旁人瞧见,就此去了。
这般又过几日,赢烈病体越发的沉重,竟至不能下床。萧清婉见皇帝已是不能够好,因恐临时生变,便将李敏先送出了宫去。
这日过了晌午,赢烈忽然起身,称腹中饥饿。萧清婉见他却比往日有了几分精神,心中高兴,连忙使人送了热粥点心上来。赢烈吃过点心,坐着同她说了一回话,又重新睡倒。
萧清婉守在榻边,不肯轻离。到得晚间时候,赢烈突然醒来,握着萧清婉的手,断断续续说道:“朕这就要去了,这些年算起来……有几件事也很对不住你……”萧清婉见了这等光景,料知是再不能好了,顿时肝肠寸断,潸然泪下,嘴里仍是说道:“皇上安心养病,并非就到了那种地步。”赢烈又道:“朕当初迎你入宫……一心只想与你相守一世……岂料,到头来竟是朕先负了盟约……这些年你同她们争来斗去,朕也多少知道些,然而这心底里终究还是偏着你的……”萧清婉无话可答,只是跪在床畔,哀哀痛哭。
只听赢烈重喘了几口气,说道:“回想起来,朕这皇帝做的,既不算差却也绝算不上好,心里也有几件憾事,然而最舍不得的还是你。”萧清婉早已哭倒,听得此语,不觉泣道:“皇上这是要丢下婉儿一人么?皇上带了婉儿去罢,没了皇上,婉儿独个在这宫廷之中,便如行尸,生亦无趣!”赢烈抬手向她颊上抚摩了一番,微微笑道:“傻丫头,这怎能够?”他缠绵病榻已久,手上干枯瘦削,抚在面上甚觉粗糙。萧清婉却按住那支手不肯放,倒将满面的泪珠洒在了上面。
赢烈又沉声道:“缊儿如今年纪尚小,待他登基,朝中恐有人不服,除却你父亲,你还须得多多培植辅政之臣,平衡朝中势力,总要拖到缊儿亲政之时。这些事原不该你做,然而朕天年已尽,只好托付与你。你便多操劳几年罢,只当全了朕的私心了。”言罢,便向颈中解下虎符,递在她手中,说道:“遗诏放在何处,你自然知道。好生守着朕的江山,将三个儿女看养成人,朕是等不到那日了。”萧清婉接了虎符,一时低头无言,片刻又忽然抬头道:“皇上,婉儿一直有桩心事压着,想要问问皇上,又恐皇上见责。如今已是分别在即,婉儿便问了。”说罢,便就低声问道:“在皇上心里,真正想要的到底是婉儿还是瑛儿?”
赢烈微一错愕,旋即微笑道:“果然瞒不过你去,早年间送了扇子与你,朕便觉着你猜出了一二,然而却始终不见你问起。”一语未休,嗽了两声,又道:“不见你时,便是她了。得你进宫,朕心里便将你看得最重。到这几年,更是只得你一人了。”说毕,便笑问道:“若有来世,你还肯同朕做夫妻么?”萧清婉含泪点头,说道:“若有来世,自当结发齐眉。”
赢烈微笑颔首,阖目再不言语,不过一时三刻,竟就撒手人寰。这位皇帝在位二十六载,于嘉禾二十六年十月十戌时二刻驾崩,史称合天德慈武英成仁皇帝。
萧清婉见他闭目不语,无声无息,颤着手过去在鼻下试了一试,顿觉眼目发黑,天旋地转。她同赢烈做了十载有余的夫妻,虽则也有几件不和之事,到底也算恩爱到头,今忽逢诀别,不由悲痛欲绝,几欲昏死。
外头的宫人见了这等情形,都乱着说皇帝殡天了,就要往外发丧送信。
萧清婉虽在悲痛之时,心中倒还明白,连忙起身走到外间,喝止了一应宫人,又厉声道:“哪个敢出去乱说,本宫砍了他满门的脑袋!”严令之下,一殿宫人登时噤若寒蝉,再不敢声张一字。
她便先挑了两个心腹宫人,一个打发至武英殿送信,原来因近来事多,又备着皇帝一时恐有不虞,这些内阁重臣每日皆有几人在宫中过夜。另一个便叫他夤夜出宫,往唐、章两家并安亲王府上送信。她自家便守在养心殿中,只将那虎符牢牢攥在手里。
然而只过了小片刻功夫,那前往武英殿送信的宫人便已匆忙折回,惊得面无人色,上下牙齿打颤道:“不得了,武英殿被禁军侍卫围了,奴婢进不去。”萧清婉心中一沉,又问道:“可说了是谁的命令?”那宫人答道:“问了,说是路统领的吩咐。奴婢便说了是皇后娘娘打发来的,他们也不听,只赶了奴婢回来。”
萧清婉听闻,便知是生了变故,连忙使人叫来赢缊,使了青莺将他趁夜送至简昭容处。那赢缊自梦中被人喊醒,尚且不知父亲已然离世,只依着母亲的话语,随宫人去了。
穆秋兰在旁看着,便问道:“娘娘这是何意?那简昭容平素与娘娘并无往来,殿下在她那里,未必安稳。”萧清婉沉声道:“既然路晓年发兵围了武英殿,那宫门自然也出不去了。这厮既早生了逆反之心,必然不会放过太子。宸贵妃、德妃、贤妃并周昭容,平日与本宫交好。这路晓年在坤宁宫、养心殿两处见不着太子,必定往她们宫室里搜罗,那是藏不住的。倒是简昭容那里,他再想不到的。便是搜宫,也要个把时辰。”穆秋兰问道:“倘或那简昭容竟向叛军投了诚,可怎生是好?”萧清婉摇头道:“如今事态紧急,那厮只怕片刻就要往这里来逼宫,本宫也只好放手一搏了。看简昭容往日里的为人,倒不像那等没骨头的小人。”
说话间,那被打发出宫的宫人果然也折返回来,述说之言也同前个大致相同。
穆秋兰眼见此态,惊恐无比,向萧清婉道:“娘娘,如此这般,外头不知宫里的变故,武英殿中又是一班文臣,倘或这班叛贼竟杀进来,咱们倒要怎生抵挡?”萧清婉摇头道:“拖得一时便是一时,本宫早几日便已知会了安亲王,要他们留心宫中动静。只盼能够拖至天亮,外人察觉宫中生变,能发兵来援。”
穆秋兰听闻此语,竟是毫无把握,她虽是宫中老人,却几曾经过这等巨变,不禁心中七上八下,面色大变。
萧清婉又吩咐一殿宫人,将养心殿殿门关起自里面栓了,又推来几张桌椅顶着门,只望能多拖延片时。众宫人至此时,均已忖出出了何事,均自惶恐不安,竟有人低声啜泣起来。
萧清婉见了这等情形,只得开口抚慰道:“本宫已于日前派人出宫送信,援兵顷刻就到。待救兵到来,必定将这起逆贼擒拿归案,尔等今襄助本宫御敌,待事毕皆有重赏。倘或临阵倒戈,脱逃叛敌,本宫必诛其九族!”众宫人无甚见识,听了皇后这话语,勉自镇定,各自依照吩咐行事去了。
那穆秋兰又上前低声道:“娘娘,皇上才归天,宫里便生这等巨变。这养心殿必有内鬼,将消息递送了出去。”萧清婉颔首道:“本宫也知,然而目下不是查处这等事的时候。”说毕,心中又忖道:路晓年虽是禁卫军统领,却还有个副统领司徒仲。这路晓年调派兵马,弄出这样大的动静,司徒仲竟至不知么?又莫非他们已串做一道,要谋国篡位?那司徒仲是赢绵的把兄弟,却不知赢绵心中作何想法。
正在胡思乱想之时,门外忽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响起,只听一人朗声道:“臣路晓年求见皇上!”
殿中众人闻得此声,顿时一震。萧清婉强自镇定,扬声回道:“夜深了,皇上安歇了,路统领倘或有事,明日再报不迟。”那路晓年隔着门又道:“事情紧急,臣必得今夜报与皇上得知!”萧清婉说道:“什么事如此要紧?若当真不能迟延,你现下说来,本宫去报与皇上。皇上病体未愈,不宜见客。”
此言一落,门外一阵悄然,片刻只听路晓年冷笑一声,说道:“皇后不许微臣觐见,这养心殿又大门紧锁,却是所为何事?莫非这殿中竟出了什么变故不成?!”萧清婉怒斥道:“胡说!皇上龙体欠安六宫皆知,况且夜深人静,正该歇息的时候,本宫命关闭门户也是情理之中。你这般夤夜来扰,吵闹御前,却是安的什么心?!不怕本宫治你个惊驾罪么?!”
那路晓年说道:“臣有罪无罪,皇上自有裁决。娘娘只消打开门,让臣见了皇上,自然有个分晓。”萧清婉冷冷道:“本宫便是不开,你却待要怎样?”路晓年略停了停,说道:“那臣可要得罪了。娘娘说臣夤夜惊驾,臣还恐娘娘挟持天子呢!”言罢,便向左右喝了一声道:“开门!”
这一声令下,只听门上轰然一声,门扇猛震了一下,显是被人剧烈撞击。那门闩虽是厚重,却经不得这般撞击,三五下便即断裂开来。门外之人将那桌椅尽数踢开,路晓年便带了几名卫士鱼贯而入。
其时殿中灯火通明,众宫人齐聚殿前,见这班人明火执仗,手执兵刃,闯将进来,均自两腿战战,汗流浃背,惊恐万分。
萧清婉怒喝道:“路晓年,你想造反不成?!”路晓年冷笑道:“臣来与皇上请安!”言罢,更不多话,便大步向内殿行去。
殿中宫人虽有几个胆大忠心之辈,意图上前阻拦,却被那起卫士以兵刃相当。那明晃晃的刀剑架在脖上,无人不怕。萧清婉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看他进了内殿。
那路晓年闯将进去,只见皇帝横卧榻上,双目紧闭,倒似是睡着了一般。因虑消息不准,他行至榻前,单膝下跪,双手抱拳,低声道:“臣路晓年见过皇上。”那赢烈躺在床上,只是无声无息。他又连问了两三遍,看皇帝不见丝毫动静,这才相信皇帝确已驾崩。
他心头狂喜,立起身来,走到外殿,嘴里吩咐卫士前去搜罗皇帝遗诏,两只眼睛就如电般扫过众人,便停在了皇后脸上。
烛火之下,只见萧清婉神情尚算自如,然而面色青白,双手微颤,显是惊惧交加。他面露狞笑,迈步上前,向她道:“原来皇上已然殡天,娘娘却为何秘不发丧?如此这般,倒是居心叵测。”萧清婉向他怒目而视,厉声道:“你这厮
夤夜逼宫,才是叛臣贼子,倒含血喷人起来!”路晓年笑道:“娘娘这话,倒去地下同皇上讲罢!皇后乃是皇上生前最为亲爱之人,皇上一朝归天,皇后岂有不跟随的道理?!”言罢,就要上前擒住皇后。宫女绛紫忽然奔将过来,挡在萧清婉面前,向他喝骂道:“你这逆贼,谋反乱上,当真是天理难容,竟还想对娘娘不利,还不快退下!”
路晓年点头道:“当真是个忠心的丫头,我便成全你罢。”话音才落,早向腰间抽出佩剑,只见雪光一闪,那利器便已贯穿绛紫的胸膛。绛紫只惨呼了一声,便即血溅当场,横尸就地,玉碎香消。
路晓年将剑拔出,环顾四周,朗声喝问道:“还有人要效忠么?!这便是下场!”一众宫人见他竟当堂杀人,各自心惊肉跳,再不敢言语一句。
萧清婉眼见自己的贴身侍婢被这厮杀却,又怒又痛,又看这厮已然毫无忌讳,一时半刻心中也没了主意,只是默然不语。
便在此时,外头几个卫士本进门来,向他道:“禀告统领,坤宁宫、钟粹宫、咸福宫等各处皆已搜过,不曾见到太子。”里头搜罗养心殿的卫士也出来,说道:“没有见到诏书。”
路晓年眉头微皱,便向萧清婉道:“太子去了何处,皇帝遗诏又存放在哪里?臣劝娘娘还是早些说个明白,免得受些不体面的苦楚。”萧清婉心念如电转过,暗道:这厮便是要谋朝篡位,他自家同皇室并无渊源,自封为帝,名不正言不顺,必为天下讨伐。他必定打的是挟天子令诸侯的主意,没有太子和诏书,此事便就棘手了。我且以此拖延些时候。
当下,她主意已定,便道:“你这般逼宫,便是要我母子性命,本宫焉能将太子与诏书交托于你?”路晓年见她口气活络,大有转圜余地,连忙说道:“娘娘若肯将诏书与太子交出,臣敢保太子性命无虞。”萧清婉微笑点头道:“这般说来,你是定要本宫死了?”路晓年亦笑道:“娘娘素来足智多谋,机变过人,朝中有这样一位太后在,臣委实放心不下。娘娘倒也放心,待娘娘归天后,新帝必定还当尊娘娘为皇太后,入太庙,享祭祀,这身后的荣耀,娘娘就无需忧虑了。”
萧清婉说道:“听你的口吻,倒似是要另扶新帝?却不知路统领,相中了皇室中第几个子弟?”那路晓年笑道:“倒也不是旁人,是娘娘膝下的七皇子,他也是娘娘所出,娘娘放心便是。”萧清婉耳闻此语,心中顿时雪亮:赢缊此时已将十一,人事全知,这厮将自己逼死,太子必定记恨在心。若登基为帝,待长大成人,必报此仇。旁的几位皇子,三皇子赢纪四皇子嬴纫,皆是嫔妃所养,出身不高。倒是自己的赢纾,年纪幼小易于哄骗,且是皇后所养,自然比旁人更名正言顺。
当下,她又笑道:“你的算盘倒是打的巧妙,只是缊儿自打生下便被封为太子,如今也有十一个年头了,普天之下无人不知。这忽然间就废了去,另扶了个小的上去,只恐不能服众。”那路晓年道:“这便不是娘娘操心的事了,娘娘只消将诏书交出,我自有安排。”萧清婉又问道:“我已是你掌中之物,你也不必再有顾虑,可否将你的安排讲来与我听听?”
那路晓年见皇宫大内已尽在自己掌握之中,武英殿、养心殿两处皆被卫士围困,只道大事将成,再无顾虑,当下说道:“待此间事毕,我便扶七皇子登基为帝,迎前惠妃林氏出冷宫,册其为太后。”说到此处,他面现得色,又笑道:“前头她在娘娘手下吃了不少苦头,如今也该调转过来了。”
萧清婉闻言微微一怔,又观他面色,点头叹道:“原来如此,你二人竟有这等故事。想来,你是禁军统领,她是无宠嫔妃,行起事来自然大为便宜。”言罢,又道:“你想的倒且是好,然而遗诏又并非只本宫手里一份,阁老那边另有一份,宣昭之时须得两相印证。你便是在这里迫死了本宫,钻改了诏书,只怕也哄不过阁老那边去。”路晓年说道:“娘娘这便不用操心了,阁老那边我自有法子。如今他们也身陷囹圄,一介文臣,见不得血光,威逼利诱,不怕他们不肯妥协。”
萧清婉知晓父亲也在武英殿中,心中担忧不已,然而此刻已是自身难保,倒也顾不得那边。
过的片时,外头又有人来报,称四下均已搜过,只是不见太子踪影。萧清婉又不住东拉西扯,只是不肯将诏书交出。那路晓年恐夜长梦多,又深怕到得天亮,外臣察觉宫中异变,发兵围剿,渐渐不耐烦起来,向萧清婉道:“娘娘也不必只顾拖延时候,皇上暴毙,外人一无所知,宫中已为臣掌握,再不会有一人来救。娘娘这般,不过是白费心机罢了。臣性子不好,劝娘娘还是快些将诏书交出来,不然臣手里这柄剑可是不认人的。娘娘贵为国母,上路竟要臣子相送,恐有些不大好看。”
他此言一出,萧清婉不禁往地上望了一眼,只见绛紫的尸身倒伏在地,血污衣衫,甚是可怖。眼望此景,她心头惊惧悲痛,又暗自叹息道:莫非此劫,我当真过不去了么?
路晓年见她低头不语,只道她另作图谋,又见时辰流逝,已将四更天气,转眼就要开宫门了,心内盘算道:你不肯交,莫非我就别无他法了么?我先送你上路,再将皇宫翻倒过来,不信搜不出诏书并太子。到那时,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太子也一并杀却。再迫着武英殿那班阁老另拟诏书,只说先帝有旨,令你殉葬,太子不孝不悌,不配继承大统,另扶新君。到得那时,七皇子在我手中,又有襄亲王在西北响应,不怕压服不了众臣。
想至此处,他冷哼一声,面色阴沉,提剑上前,就要行凶。萧清婉见他目露凶光,迈步走来,情知大事不好,却也无法可施。
正在此万分紧急之时,外头忽然杀声震天,兵器撞击之声自四面八方传来,众人听得这般动静,均自一震。那路晓年心中狐疑,手下动作便有迟缓。只听得门外一声怒吼:“逆贼,你休放肆!”便见一道白光破空而来,射在路晓年右臂之上。路晓年吃痛,那剑便再握不住,掉在地上。再看臂上,却是中了一支羽箭。
众人正不知来人是谁,却见赢绵一身戎装,猩红遍染,手握弓箭,自外头奔将进来,身后还带着几名侍卫,看那服色竟也是禁军中人。
赢绵进得殿内,更不打话,只向左右一身喝令:“杀!”那几名卫士登时便与路晓年带来的叛兵打作一团。
路晓年望着赢绵,目眦欲裂,眼看其人多势众,自己又负了伤,心知讨不得便宜,当即一个箭步跃出门外,逃窜而去。
那赢绵却不追赶,径自走到萧清婉跟前,语态关切道:“婉儿,你可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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