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在灭国之后丧失理智,胆大包天地对秦国太后赵姬下毒也不是那么不可以接受的事实。
只是聪明人都喜欢想太多,秦王政在灭了韩国之后,并没有处死韩王安,而是把他安置在陈县。赵国覆灭之后,赵王迁也同样没有生命危险,被好好地安置在房陵。有人大赞秦王政宽容仁德,同样也有人忧心六国贵族不斩草除根就会烦忧不断。但一个不滥杀的君王到底比一个残暴的君王令人心安,所以反对之声也如米粒之珠萤火之光,根本不足为道也。
可赵国与韩国的情况并不同,众人皆知秦王政幼时便是在赵国为质长大,受到的屈辱至今难以磨灭,在攻入邯郸之后,秦王政更是御驾亲至,把有旧怨的人皆杀之,独留赵国宗室。所以有擅长窥探人心者,便道什么紫蚌笄导致赵姬秦太后暴毙,说不定是秦王政想要杀赵王迁所找的借口。
这些传言将闾都特意打听过了,综合各种渠道的消息,他却有着不同的判断。
从那位大人处得到的情报说太后已经薨了,却一直没有出殡,其中必有问题。而这个问题应该就是太后的死因。与此同时,扶苏却被禁足,这说明了什么
将闾压根儿不相信什么因为失察而受到牵连的说法,要知道雍宫离咸阳二十多里地呢扶苏要是能面面俱到,恐怕担心的反而变成父王了。
所以扶苏和赵姬秦太后的死因有关
将闾推断出来这个结论的时候,就足足有好半晌都没回过神,导致他一下午都没有集中精神办事。
这个念头就像是一个颗毒草的种子,疯了一样地在他的脑海里生长着,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思绪。尤其当他想到赵姬的尸体就在他不远处的寝殿停放,更是坐立难安。堆积的条陈也没有心情处理,将闾在暖阁中煎熬了许久,直到深夜时分,才决定明日再议,暖阁他是没办法再待了。
他知道自己这种状态很危险。他也许是猜到了真相,但没有证据也是枉然,莫不如按兵不动,静候事态发展,可他又不甘心什么都不做。
这么好的机会,难道他要就此放过吗
怀着这样纠结复杂的心思,将闾在经过鹿鸣居的路上,正巧看到了他大哥的那个小侍读,在花园的某个树荫暗处正隐秘地翘首以盼。
其实说是翘首以盼也不正确,但对方孤身一人又不是夜观天象,明摆着是在等人。
是预感到了什么,将间的心忽然间怦怦直跳,目不斜视地带着身边的内侍走了过去。在走过了转角之后,他却是让内侍捧着照明的烛火继续向前,自己则趁着星光,绕到了回廊的另一边。他身上穿着的是深褐色的袍服,在黑夜中是最隐蔽不过的。而然那少年上卿穿着的是一身豆绿色的上衣和石青色的下裳,即使他尽量用树干挡住自己的身形,也没有逃过将闾的双眼。
说起来,大公子扶苏被禁足,那么身为对方侍读的这少年上卿却没有什么责罚,还在深夜里茕茕而立,究竟是在等谁呢
幽暗不明的夜色,让隐秘的思绪无限扩大,将闾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强迫自己屏住了越来越粗重的呼吸。
看着那少年上卿瘦削的身影,将闾不一会儿就发现对方身边多了一个高壮的少年。
“可拿到了”少年上卿非常急切,立刻便迎了上去。
“拿到了。”那高壮的少年压低了声音,可是将间依旧能认出对方就是王翦将军的嫡长孙王离。
这两人不是死对头吗怎么私下里居然有交往将闾咬紧了牙关,他曾经算计过那少年上卿,就是为了离间他们,只是没想到却是做了无用功。不过懊恼归懊恼,将闾反而越发睁大了双眼,盯着两人的动静。
“为何坚持要此物我好不容易偷拿出来的,差点惊动了守卫。”那王离边说着,边从怀中掏出一块用布包好的长条形物体,并不长,连一尺都不到。
“愿赌服输,答应做事就别抱怨。”少年上卿显然很欢喜,迅速地把那布包拿了过来,揣进了怀中。末了还不忘朝四周看看,确定左右并没有人。
王离却有些不高兴,见那少年上卿打算离开,直接抓住了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沉声道“虽是为了大公子,可这也太冒风险了。”
少年上卿沉吟了片刻,任谁都能看得出他的犹豫和挣扎,可最后他还是倔强地说道“休戚相关,荣辱与共。”
简单的八个字,却掷地有声。
一旁听着的将阊,都有些说不出来的嫉妒。若是他像扶苏一样走投无路,说不定都不会有人像这位甘上卿一样坚定地站在他身后。
心神一疏忽,他本来压抑着的呼吸声就沉重了几许。
那边的王离立刻就有了反应,边走过来边喝问道“是谁”可是当他跳过回廊到另一边,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少年上卿却并没有在意,等到王离无功而返,才仰起头淡淡取笑道“就算被看到也无事,不过只是偷了支笔,看你紧张的。”
“什么叫只是偷了支笔这是蒙将军送给我爷爷的,谁都没用过。这事要是让我爹知道了,肯定打断我的腿”王离也觉得自己是大惊小怪了,但输人不能输气势,瞪着眼睛低声抱怨道。
“得了得了,你父亲和你爷爷都在赵国驻兵昵,我也就借用几天,用完再给你还回去。”少年上卿撇了撇嘴。他这不也是不得已吗
扶苏被罚抄书,用的是蒙恬蒙将军送的新制毛笔。这新制的毛笔比起以前的竹片笔好上不知道几百倍,但可惜制作工艺还未流传开来,就连扶苏里也只有么一支而已。所以若是想要帮扶苏抄书,那么至少就要和他用一样的毛笔,否则别说模仿笔迹了,瞎子也能看出来不是一个人写的。他本来也不想如此,但看扶苏毎天都慢慢悠悠地抄书,倒像是不着急解除禁闭的模样,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只好帮他抄书,好歹能早点重回暖阁议事。
“这真无事”王离迟疑了一下,依旧不放心地问道。
少年上卿知道对方问的并不是偷笔会不会有事,而是他替扶苏抄书会不会被秦王责罚,这也是刚刚对方说他冒风险的原因。
被人关心的感觉确实不错,不过少年上卿此时扬起的唇角,却是因为其他缘由。
多嘴的嘲风早就在将闾靠近的时候警告他了,王离又不清不楚地说了这么几句话,而好巧不巧地嘲风刚刚通知他,停放赵姬尸身的偏殿出了事,赵姬头上的那支凤形紫蚌笄居然失窃了,连它都没注意到是谁偷的。
等到郡将闾知道这个消息,再联想他和王离的这一番举措,说不定就会以为自己抓到了他们的把柄,下一步应该就是急吼吼地跑去跟秦王告状了吧
殊不知,这种时候,越是急着跳出来的人,越会受到秦王的怀疑。
反而他为了替大公子抄书而拜托王离窃笔,倒是无伤大雅的小过错了。
“刚刚是谁”王离自幼习武耳聪目明,自然知道方才确实是有人在,但他自觉偷支自家老爷子的笔也用不着大惊小怪,也就没追上去看个清楚,只是随口一间。
“是将闾。”少年上卿回过神,觉得理应跟王离先打好招呼,大概一会儿就会有侍卫上门了。只是他也不便说得太多,点到为止。
“无妨,一个连羞鼎都不认识的人,真的不值得一提。”
“何为羞鼎”王离好奇地问道,一点都不觉得自己也不认识羞鼎有什么好丢脸的。
少年上卿也没料到王离居然是这副大大咧咧的性格,挑了挑眉道“鼎分三大类,镬鼎、升鼎、羞鼎。镬鼎用以煮牲肉,是最大的鼎。升鼎用来盛放熟肉,而羞鼎则是盛放调味用的肉羹,与升鼎搭配使用,所以也谓之为陪鼎。”
王离当日也在,略一思索便恍然道“那将闾公子当日所选的青铜器”
“没错,就是陪鼎。”少年上卿轻笑了一声,贵重的镬鼎和升鼎早就已经被扶苏先一步收到高泉宫的私库去了,大方也要有个度,不该被觊觎的东西,连拿都不用拿出来。
王离忽然非常同情将闾,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的人,简直太悲哀了。
计算着时间,少年上卿摸了摸怀中的毛笔,觉得他现在应该快点回鹿鸣居去抄书,准备迎接侍卫的考验了。只是王离却在此时拉住了他的手腕。
“我这是完成了答应你的第一件事了吧”王离说得很认真。
“没错。”少年上卿点了点头,表情虽然依旧没有变化,可眼角眉梢却带了点戏谑,“就这么想快点摆脱我吗”
王离涨红了脸,不想说自己输了之后,辗转了多少个晚上都没睡好,以为会被安排多么大的难题,都做好了要给扶苏或者这甘上卿卖身一辈子的准备。结果居然只是偷拿支笔这么简单的小事,这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实在是有点恼羞成怒,所以刚刚才特意表现得煞有其事,把偷笔的过程渲染得惊险万分。
“哼那是必然的快点想好后两件事”王离恶声恶气地道,顿了一下之后又立刻道,“在人前不要与我说话。”
“果然是想撇清关系吗”少年上卿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黯淡了下来。
王离抿紧了唇,不想说自己是怕在人前丢脸。比武输给这么一个羸弱的少年,绝对不能说出去啊可是看着这少年上卿在月光下有些苍白的脸,他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羞愧地放开他的手腕,快步遁入了黑暗之中。
看着王离的背影,少年上卿伸手抚了抚被抓皱的衣袖,稚嫩的面容上早就没了方才颓然的神色。
想要撇清关系谈何容易
将闾既然已亲眼见到他们之间的来往,即使一会儿泼脏水泼不成功,但王离肯定也会被盖上大公子扶苏的印章了。
而他自己
少年上卿讽刺地勾起了唇角。
他居然还天真地妄想着离开扶苏。
实际上,早就已经离不开了。
休戚相关,荣辱与共吗
气氛压抑的暖阁之中将闾垂头站在一旁,努力压抑着自己上扬的唇角。
他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向父王汇报这件事,毕竟那少年上卿和王离说的话只是只言片语无法作为凭证。可他刚回到暖阁想要找侍卫打听下消息,就发现暖阁这里已经有些混乱,一打听竟是赵姬头上的紫蚌笄丢了。
这明摆着就是被那两人偷走了
将闾不敢耽搁,正好遇到了闻讯而来的父王,便直接说了此事。他也极为慎重,并没有主观判断就认定是对方偷了紫蚌笄,只是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强调自己并没有听到甘上卿和王离两人提到“紫蚌笄”三个字,但因为两件事发生的时间太过靠近,一切都是他的猜测。
立刻就有侍卫遵照王命,去鹿鸣居彻查了。将闾有点遗憾自己不能跟着去,无法当场看到那甘上卿震惊的表情。
侍卫去了有半刻钟的时间,便带着那少年上卿和王离回来了,将闾却看到对方淡定的神色,心中一沉,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恐怕是被算计了。
果然,呈上来的东西是一支蒙恬蒙将军所制的毛笔,和半卷刚刚抄好的尧典,连墨迹都没有干透。那少年上卿一进暖阁就直挺挺地跪下请罪,可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句句说得恳切,倒让人觉得他若不帮大公子抄书就是罪大恶极良心难安一般。
可是将闾越听越觉得这甘上卿就是在狡辩,他只差一步就能把他大哥拉下深渊,眼看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又怎么能忍住不去尝试踹对方一脚呢
“他说谎丢的那支紫蚌笄定是在他那里”见父王的表情趋于缓和,将闾终于上前一步,加重语气强调道。
跪在青石砖上的少年上卿抬起头,眨了眨眼睛,无辜而又讶异地问道“四公子,你怎知丢的是一支紫蚌笄,而不是一对呢”
将闾立时为之语塞。
暖阁里鸦雀无声,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将闾的身上,尤其是坐在高台之上秦王政的目光,简直有若实质。
他怎知丢的是一支紫蚌笄对啊,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明明龙凤紫蚌笄是天下闻名的一对发笄礼单上写着的也是一对
将闾汗流浃背,努力回想着,忽然想起那名连面都没见过的大人曾经稍微提过一句,也不知道怎么他偏偏就记住了。
可是这种理由就算说出口,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抬头接触到父王冰冷的眼神,将闾双腿一软,“咚”的一声,颓然地跪了下去。
而跪在旁边的少年上卿背脊依旧挺得笔直,他的表情依旧无懈可击,但低垂的眼中却划过一丝寒光。他能这么快就抓住将闾言语中的漏洞,也是因为扶苏的布置。
时不时在将闾身边出现的那位神秘大人,自然也是扶苏吩咐顾存去安排的,连交代后者的时候都是当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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