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许昌,她闲来无事又横卧不适,便趁三更半夜鸦默雀静的时候,披了大麾,拎了盏灯笼,唤银梅出园走走。蓝色幕布下是一望无际的白茫与寂静,黑色突兀的房屋找不出一丝昏黄的亮,四下里虽然朔风凛凛,侵肌裂骨,踏在新鲜毛茸茸的雪珠子上咯吱咯吱的响声倒让她生出几分好奇。
然而,与银梅一路轻声闲聊谈笑,寒风过耳之际,竟又听到了鬼簌簌的泣声,活像聊斋传记里受尽冤屈躲在墙梁落抽泣的女鬼。
银梅吓得瑟瑟生抖,拽着她胳膊直往来时方向,小声求道“小姐,已经四更天了,该回去了。”
她安慰地拍了拍银梅的手,说道“我知道出来有一阵子了,若是怕冷,你先回去,我想再走走。”
银梅心里惧怕,哪里敢一个人上路,颤抖的手指点点前方,问道“小姐,你仔细听听,是不是有女人在哭”
她无半分忌惮之色,淡淡一笑道“所以我才要去看看。”
瞧她天不怕地不怕还要去一探究竟,银梅早已吓得毛骨悚然,独自回去不是却也不敢,只好低下额头,紧闭双眼,咬牙横心,挽着她胳膊寻了那哭声而去。当那凄凉音色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似乎从空中飘浮下来落在耳畔时,银梅嘴里默念着“不怕不怕”,越发不敢睁眼去瞧,感觉跟随的脚步停止不前,感到幽怨的泣声在身边围转,她急得拼命摇晃宛静的胳膊,直道“小姐,怎么了怎么了”
宛静没有回答,只是默然翘首望着面前这栋张家大院里唯一燃亮灯火的阁楼。枯树藤枝处的窗棂清晰映着一个熟悉身影,长发披肩的女人怀里搂着婴儿大小的襁褓来回摇晃走动,似乎正哄着孩子入睡。可是,那襁褓并不是什么金线柔绵,是大红喜字被单,那被单里包裹的也不是它物,是荷叶花边的绣花枕头,那女人时而用脸贴着被单,时而拿手逗着枕头,时而又紧张兮兮地箍着它,痛苦流涕。
她下意识抚了抚微微隆起的小腹,看到那女人身材玲珑,腹部平坦,继而看到屋子里服侍的下人好言哄她然后扶她走开然后又利落地扯上遮掩窗帘,又恍然看到院落的门环处分明有把银光闪闪的锁片,她身子顿时像抽走了保暖温度,单薄不稳,冷冷生寒。
好在,这一股刺骨寒气没有侵蚀多久,便被人拥进了怀里,额头被他的大手抵在结识的胸膛,脸颊被迫钻进温暖不见光的风衣,她莫名挣扎两下,想问他,槿芝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又明明能得出来,因为槿芝的孩子没有了,也许是心情激动不小心溜掉了,也许是身体微恙不适合孕育,也许是有其他的顾虑,可她偏偏又瞧得透彻,定是那天她无意的一句话给了他隐隐的提示,她不要她的孩子活在张家与人争斗,于是他动了手脚,于是便有了这每晚的凄鸣
“我买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糕。”回到园子,他殷勤帮她取下厚实外衣说道。
循着桂花香味望去,梅花洋式小几上的填漆茶盘搁着四块糕点,洁白如玉,芳香浓郁,每块用桂花花瓣点缀了个“福”字,她识得,这糕点是出自许昌有名的福记糕点铺子,她也知道,他现在这个时辰急急忙忙从许昌赶回来只是为了能早一秒见到她,她更加清楚,不论是藏在心底不愿提及的谭家码头命案,还是方才难以启齿的“为什么”,他所做的一切不是为她,便是因她。她含了一块糕点,滋润松软,细腻化渣,正宗的桂花香甜。
“怎么哭了”他欣长的手指凑到她眼睑处蜻蜓似的点了点,心疼的语调里仿佛又露着无尽的疑惑。
伴着桂花清甜,她极力吞咽着感伤,嘴角荡起了美丽的弧线“澤霖,以后别对我这么好”
他爽朗一笑,握住她手暖在掌心,生怕一松开后她便荡然无存,顿了片刻方说道“我喜欢听盛情难却的话,但多少年来这是最快乐的一次。”
她听罢凝眸含泪,弯弯轻笑,一串串滚烫的珠子顿如两江春水不断往下流。
翌日天气放晴,她趁澤霖出门开会的空荡不知不觉走出了园子,不知不觉沿着陌生熟悉的长路摸到昨晚的阁楼,然,阁楼门廊已经大开,只有三三两两的丫环进出打扫搬弄东西,单单看不见槿芝的影子听不到槿芝的声音。当她疑虑重重之时,出来的丫头抬眼瞧见是她便上前躬身行礼,尊敬地唤了声“四少奶奶”她浑然一震,来不及多想这拗口的称呼,脱口问道“院子里的人呢”丫头老实禀告“今儿大早被四少爷送到翠嵩庵静养去了。”她惊愕重复道“翠嵩庵”丫环肯定道“是”。她差点儿刨根究底追问翠嵩庵在哪儿是什么地方她终究止住了。她突然感到背后有双无形的眼睛在望着她,不是防她备她,是恐她露出一丝的不开心,是要抚去碍她眼的每一粒沙每一颗尘。
只是自此,她成了张家上下口中唯一的四少奶奶。年关之际,祭祀也好,参神也罢,有澤霖身影出没的地方,也有她被小心呵护左右的场景。没人敢质疑她的身份,更加没有人敢非议嘀咕她究竟是何人来自哪里
空馀满地梨花雪22
冬去春来,过了春光乍泄百花齐放,便又重回晚暮争春的时节,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也已转为下垂。
许是听过中药医生诊脉的结果,张太太在何人面前都是一张不可一世的脸孔,唯独见她时又是轻声细语又是笑容可掬,格外和蔼可亲,毫无搓麻将时盛气凌人的架势,千叮万嘱丫环们小心服侍不说,更是把珍藏的滋补品奉献出来熬炖。
澤霖瞧见后便探身到她腹部跟孩子打趣,习以为常的开头语总是那句“我是爸爸”,不是笑话他母亲两句,便是跟孩子幻想,要教它骑马打猎纵横驰骋,教它饮酒寻欢风花雪月,而每次她只是静静地旁听静静地微笑,然后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他侧脸生出未来得及刮掉的浅短青茬,去摸他那张英俊脸面上精致的五官。也许有一天,孩子也会拥有这幅模样,这幅令她无法忘怀无法释怀的模样。
虽说是住在澤霖办公的阁楼,她却有意无意地避开全国政事,不进书房,不阅报纸,不道听途说问东问西。
然而这日,银梅放假出了趟大院回来后便魂不守舍,左右为难,支支吾吾地唤了她两声,却又低下头说“没什么”
以为是银梅家里出了状况又不好意思开口,她淡然一笑,说道“不必一门心思地想着照顾我,这里有得是人手。若是想家,再回去住两天也没有关系。呆会儿,我吩咐其它人过来。”
银梅急忙罢手,知道她一片好心,却也不想惹她担忧“四少奶奶,您误会了。因为医生说你即将临产,不能受刺激。可是有些事,银梅不知该不该开口”
她“噢”了一声,却是笑道“什么事难不曾澤霖在外面寻花问柳被人抓了正着”
见她提及四少爷往昔的风流韵事,生怕她胡思乱想,银梅不由急道“不是四少爷,是桃根。”
桃根恍若隔世的名字令她赫然一怔。
“我也是回太太那儿听姐妹们无意间提起的,说有个叫桃根的丫头来过孙家多次要找四少奶奶,当时太太陪老太太去了东瀛,老爷军务繁忙,没时间过问此事,给了桃根几块大洋把她赶走了。后来,也不知怎地,她沦落到了烟街柳巷,据说逃了多次都被人捉了回去,打得遍体鳞伤,她实在熬不住,隔三岔五地托人到孙家打听四少奶奶的下落。姐妹们都是同情她,可太太不在,实在拿不出救人的办法。太太对我说过,不能擅自泄露四少奶奶的行踪,我也不敢跟姐妹们说什么”
听到桃根人在烟花之地,宛静脑袋顿蒙,心乱不止,慌张起身藤箱倒柜地找钱。澤霖怕她出门手头紧凑,塞了一万块在抽屉,她往常四门不迈亦花费不了多少,却是赏了不少给家里穷困的丫环,现在能掏出来只剩三千。她知道这事不能声张,时间越短越是隐秘越是打点得多,索性取了镯子一并交给银梅,吩咐道“你去找个实在的生意人把桃根赎出来,然后安置在客栈,问清楚前因后果后尽快跟我严明,若是她要问起,你只说是碧莹姐的意思,不要跟她提及我。”
银梅明白她不愿显露身份,抿起嘴唇点了点头,郑重说道“四少奶奶,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打发走了银梅,她瘫坐在沙发上,绞尽脑汁也参悟不透究竟横生了何种变故意外,桃根会不远万里来顺德寻她,寻不到她又绝不罢休。
转瞬已是夜幕低垂,万家灯火,她一直心神不宁,挺着肚子在卧房里来回踱步,听到楼下声响便如惊弓之鸟,仓皇奔到楼梯口端详究竟,偶尔是丫环收拾客厅移动了桌椅,偶尔是搬弄花瓶碰出了撞击之音。见不到银梅的影子,她变得从未有过的急躁,神经似乎被一根细线悬吊在万丈深渊,每呼吸一口凉气,那丝线便重了一分,身子也随之下沉一分,粉身碎骨的机会也多了一分。
“四少奶奶”
终是盼来了银梅急切的声音,她悲喜交集,穆地从床上跃起,眼前却突然漆黑,头晕目眩随之而来,她两手摸到床栏,极力稳住身子,闭上双眼,大口喘息,听到门口的轻柔敲击,她心里又是一惊,屏气凝神使尽全力方能简单说出两个字“进来。”
不是银梅
桃根头发乱松,衣衫乱褛,嘴角眼角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