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时坐在你的车里,看到了有生以来的的一个乞丐,你告诉我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靠乞讨为生。那时,我第一次知道,在布鲁塞尔宫的雕栏玉砌和北京家里的亭台楼阁之外,还有这样一种悲苦的人生。那天晚上,他在秋天的寒雨和路人的漠视里死去。我坐在你身旁,难过得无法说话,但当时你眼里的自责和痛苦却让我欣慰,因为我确定了你和冷漠自私的众人是不同的。后来在学校门口,我看见赵倩倩对一个行乞的老太太又踢又打,我这才发现,原来那种对弱势者的轻蔑和凶残在这世上并不是少见的,它甚至存在于一个家底略丰的孩子的心里。我是愤怒的,但心里的悲伤更多,这就是为什么我打了她,却反倒比她哭得更厉害。你当时的正直和强硬让我坚信这世上终究是正义和善良多。我十七岁的时候在西藏和洛桑的家人一起生活了半年。他们是平凡的牧人,辛苦却和睦。我就以为这世上大多数的人就都是这样,清苦辛劳,但却有他们自己真挚纯净的幸福。我从不需要为物质发愁,却从小缺少完整的家庭和亲情,即使爱情也是幸运得来的。可见上帝是公平的,他为每一种人生都安排了不同的幸福与欠缺,因此我不必内疚。于是我心安理得地生活着,活在一个童话一样的世界里,享受自己的爱情,探求喜爱的音乐,对于平凡人家的生活,我把它想像成朴素真挚的浪漫,欣赏赞叹甚至还有些憧憬,但我却看不到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愁苦和无奈。我去老人院作义工,为孤儿筹款,以为做了这些,多少可以帮些人,但我却没想到,或许是不敢去想普通人除了要为生活奔波劳碌外,他们还要面对权势和富有阶层的欺凌和侮辱。卿亮的家里有钱,就可以逼着鄢琪去堕胎;andre是平民,就可以被我家里强迫一辈子也不能回比利时;那个在托斯卡纳遇到的小姑娘ga
ie,她的姑妈为了要养活三个孩子,年纪轻轻就已经一身的病;而浅雪上帝不是公平的,那样的屈辱和凄苦不是什么纯净的心灵和朴素的幸福所能补偿和平衡的,而是残忍和悲凉的极致”
她最后的话语带着强压的哽咽,变得不连贯起来。我明白她此时的冲击与挣扎。人生于她才是刚刚露出真正的面目。
我没有像以往一般上前抱她在怀里,哄孩子样地安慰,而是站在原地,平静地说“乌托邦是美好的,但只要人性的自私和贪婪无法根除,它就只能是一个幻想。现实的世界里,弱肉强食,欺凌贫弱,并不少见。但正义和善良也是存在的。乌托邦无法实现,但却可以趋近。有很多人在自觉或不自觉地为它努力着。要帮助和维护弱势的人群,你自己首先就要学会强大和坚韧。你是我所知的人里最善良无私的一个,并非是因为你从小受人保护,不知人性的阴暗,而是因为你的天性就是如此。就凭你现在在为一个差点害你被的人伤心,无论她的遭遇是什么,都不值得你这样伤心,甚至自责。”
她回头看着一平如镜的荷塘,然后缓缓启口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关于一个贫家女子为救父亲而被剥夺贞操,爱情,和尊严的故事。
“放过她吧,靖平。命运对她已有太多不公。”她走到我面前,把手伸向我。
“你从审讯室出来,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料到你会这样说。”我握紧了她的手,纤长的十指滑润冰凉“可她是未遂罪的从犯,已经构成了犯罪,于法而论,她必须承担刑事惩罚。于情而言,你平日对她仁至义尽,而她却参与这样一个企图你的阴谋。想到一旦这个阴谋得逞所会给你带来的伤害和噩梦,我就会不寒而栗。我没有要求加重对她的惩罚,已是看在她最后关头幡然悔悟,有所留情。这件事情虽然还没有发生,但它给你造成的伤害已经不小,尤其是叶浅雪对你信任的背叛。你心里难受,只是不说。我不会放过这样的人。”我用的声音不大,但她能听出里面的不容辩驳。我很少跟她这么说话。
她眸子里泛着微润的光,看我良久,轻叹一声开口道“你在乎我,容不得别人伤我分毫。你疼惜我的心,我是珍爱和感激的。可是这世上有太多的人不如我幸运,叶浅雪就是其中之一。”
“不幸的遭遇不该成为害人的借口。”我依然雷打不动。
“她那样可怕的遭遇,又在那样小的年纪,换了是我,心理多少也会扭曲。从她最后救我,你就能知道她本心还是善良的,只是心里有些魔障,况且她需要钱救她母亲。”
“云深,农夫和蛇的故事你听过没有”我问。
她浅浅一笑“当然听过。愚善的农夫看不清毒蛇的真面目,而用体温去温暖它,最终却被咬死。这种不分原委曲直地给予帮助,其实是害人害己的纵恶。但叶浅雪并不是个坏人,她只是个被命运折磨得一时昏头的可怜女子。放过她,对于我们来讲最多带来一时的不甘,但这于她来说却是整个一生的前程和幸福。而她要坐牢的消息很可能也会要了她母亲的命。你这人平时一贯公正温善,但因为事情涉及到我,你就没法不带了感情在里面。换个角度站在叶浅雪和她家人的位置上来想,你就会觉得释怀一些。”
我看着她,半天说出一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逻辑起来”
她眼波一转“你常说我的思维是跳跃性的,能在时间和空间里跳来跳去,看到簪花仕女图上的小狗就马上想到古埃及宫廷里的宠物猫,而下一秒就已经编好了一个在法老墓里探险的故事。我喜欢顺着自己的感觉走,但你大多都是以逻辑和合理为先。我平时虽然迷迷登登,但并不是说关键时候我就不会用道理来想问题。再说了,”她身体偎过来,双手环了我的脖颈,温软的呼吸吹在我耳边“靖平你这个人是最讲道理的,也知道浅雪她情有可原,只是担心放过她我心里会不舒服。现在我已经替你解除了这个顾虑,靖平你就不用不好意思怜香惜玉了。”
我此时心里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狠狠揽了她,咬牙道“小狡猾,你什么时候学会了给人灌迷魂汤我是不是该把我的律师解雇了让你去做”
她大概是觉察我已有所缓和,就妩媚地笑起来,七分快乐,两分得意,再带一分狡黠,像只骗到葡萄的小狐狸。她垫脚在我唇上轻轻一吻,柔声说道“我的迷魂汤味道不错呀,还能强身健体。而且我只卖给你,又不收钱。你还不满意吗”
我笑起来,正想俯身吻她,她却皱皱小鼻子,开始东看西看“咦,怎么会有隐隐的香肯定不是菊花。会是梅花开了吗”她拉起我,急匆匆朝旁边的雪香阁跑。
我的太祖母最爱梅花,雪香阁里的珍品名株都是她当年亲手所选,每一株都一直活到现在。如今还未到惯常的梅开季节,株株梅树都含了花苞,在玲珑山石间,静静而待。但有一株绿萼却如雪地开了半树,轻润绵长的香幽幽地弥了满园。
云深走到树下,仰头细细看了半晌,然后闭目伫立,似在遐思神游,或是细品梅香。
这株绿萼是疏影的最爱。有一个月夜,我们曾偷偷携手赏梅,疏影用温婉的声音向我轻轻吟那首陆游的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为尘碾做泥,唯有香如故。”
她在感叹寄人篱下的寥落,伤怀我母亲要她远离我的暗示,告诉我她心中的孤傲决绝。
疏影,我少年时深深爱恋的女子,她如同野地荒水间一枝寂寞的病梅。我拼了全力却仍然眼睁睁看她凋零。
这时云深回头,背着身后点点簇簇的雪瓣绿蕊,对我盈盈地笑。她如白梅初开的笑脸让我心头的阴霾伤怀渐渐淡去。
今日的云深早已不是那个在听我念“碧云天,黄花地”时会抱着我哭的孩子。她更像眼前这株生意盎然的绿萼,迎霜傲寒,清艳幽逸。初开时已是如此风华,那么它的盛放又将会是怎样的景象
放手靖平
根据云深的请求,叶浅雪被无罪释放。而她的这段不光彩的经历也按云深的要求没有对外公布。于是,叶浅雪仍是师生心目中那个温柔清纯,才华出众的学生。但她却申请了一年的休学,说要回云南照顾病重的母亲。而这一次,没有用云深开口,我就让人将叶浅雪的母亲接到北京,让我手下最出色的心脏外科医生为她成功地做了搭桥手术,并承担了全部的费用。
叶浅雪临回云南之前来向我们辞行。面对我和云深,一贯风情云淡的她显得有些局促“我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像是个得了便宜的小人。但我还是要说,我欠你们的远多于感谢两个字。”
我平静回答说“一声谢谢就可以了。为你母亲治病也是我作为医者的本分和道德。”
云深温和地对她微笑“你回去以后除了照顾你妈妈,自己也放松调整一下。过去的毕竟都过去了,磨难有时也会是财富。你这样出色,会有很精彩美丽的人生在等着你。我们明年开学时再见,那时候我们就一级啦,可以一起上更多的课。”
叶浅雪微垂了头,光泽的长发滑过来挡住了面颊。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已经太打搅你们,我告辞了。”
我和云深送她到大门口,她转身看着云深,秀长的眼中有水光浮动,她开口,声音有些不稳“云深,我以往和你接近也不全是应付假装。我想跟你交好,只是斗不过心里的魔。非常对不起,我伤了你。但恰恰是你给了我最大的帮助。这些年来,人生对于我来说充满了阴郁,愤怒,和怀疑。你让我看到了宽容和希望。你是个美好而奇妙的人,而且天性良善,这跟你是否金枝玉叶无关。我相信你就算是个杯水车薪的普通百姓,也会尽了自己的全力去帮别人。我敬重你。我会尽力好好地活,不然也对不起你。希望一年以后我回来时,已经配得上做你的朋友。”
她伸手一抹颊上的泪,展颜一笑道“你们俩都是很好的人,上天会眷顾你们,会让你们很幸福。保重,我们明年见了。”说完转身离去。
我伸手环过站在身旁的云深,她一直静默,但已是泪流满面。
我轻轻给她拭泪,温言道“你别担心,她会有大好的人生和幸福,而我们也会。”
她含泪看着我,缓缓点头,然后微笑。
叶浅雪的结局算是皆大欢喜,但另一个人却不能拥有同样的境遇,那就是ni。
ni和叶浅雪不一样,他是主犯,他对云深已经和企图造成的伤害,我无法原谅。他同时是我的挚友,却要侵犯我所爱的人。他对我的背叛,我无法原谅。他的所做让云深屈辱和痛苦,而带给我的则是更为复杂的情绪和深重的愤怒。我尽量在云深面前不露声色,但聪明敏感如她,还是有所觉察。
“也放过ni好吗他一直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们成为朋友时远早于我和你相遇。他只是一时犯了糊涂,也并没有真地伤害到我。让你们就此决裂,我觉得自己像个祸水。”云深替ni向我求情。
我摇头道“朋友之间,尤其是男人之间,什么都可以分享和承让,可就是自己的爱人,对方不能碰。既然ni认为他对你的欲望已经可以凌驾于我对他的友情和信任之上,这样的朋友我为什么还要保留你别觉得负疚,我该谢你才对。我和他相识相交快十年,你终于让我看清楚,关键时他会是个什么样的朋友。”
云深轻叹一声,满脸黯然。
在判决下来以前,我独自去了一趟警局。警察按我的要求将ni带到审讯室后离开。这是出事以后第一次,我和ni单独相对。我特意要了这间没有防弹玻璃隔墙的审讯室,因为男人之间,再怎样恨,也该面对面。
ni坐在我对面,身上的衣服很整洁,一头金发仍是梳得纹丝不乱,一点不像个坐牢的人。
“看来你还过得不坏,连胡子都刮得很干净。”我看着他平静地说。
“中国警察叔叔们对我还不错,我问他们要剃须刀,他们还真给,只不过每天只能用五分钟,时间一到就得还他们,而且还是电动的。大概他们是怕我拆了刀片自杀。其实我这人珍惜生命得很,最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着。” ni如以往一样对我轻松捉狭地笑着眨眨眼睛。
公司里喜欢ni的女同事常说ni最漂亮的是他的眼睛,湛蓝海水的颜色,神采飞扬,尤其在说笑话的时候,一双眼睛像是在跳舞。我常拿这打趣他说“你今天又拿眼睛和谁跳舞了”但这样的话不会再有,我和他也再不是朋友。
“我今天来是要跟你谈笔交易,和你的判决有关。”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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