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策反
战事一开,冀县当地的豪族,早就将自家的亲眷、族人,迁入了城中,因此,想要靠挟持人质作为威胁,此路基本不通。
不过,人是活的,房产和土地却是死的,人可以一抬脚就躲进城里去,庄园和田地却只能忍痛留在城外,任人抄略。
尽管各家豪强都已经把金银细软等物,也一并带走了,可是,相比城外的庄园和田地,那些金银细软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汉代是以自然经济为主体的地主封建社会,工商贸易的规模十分有限,而由豪强兼并土地形成的庄园经济模式,进一步隔绝了商品和货币的流通——庄园经济自成体系,规模又大,宛如一个小而俱全的王国,大部分生活所必须的物品,都能够自给自足,自然用不着过于注重商贸。
因此,各豪强家中的财产,实物占了绝大部分的比例,无论是“连栋数百”的庄园,还是“巨室不能容”的各种货物,诸如粮食、布匹等等,又或者是“山谷不能受”的各种家畜,这些东西,才是各家豪强的主要财富,相比之下,家里储存的那一点金银细软,还真是微不足道,只能以备万一罢了。
因此,韩约打的主意,就是用各豪强家的庄园财产,来威胁他们,迫使其跟自己达成妥协,主动将冀县双手奉上。
韩约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王国,并委婉的提醒他——光是攻打一个獂道城,就耗费了二十来天,那么,若想强攻下冀县的话,少说也得二十天左右。二十天,这个时间太长了,其间可能发生的变数,他们却完全无法掌控住,无论是董卓,还是张温,只要有一人干预到汉阳的战局当中来,后果都是他们所无法承受的。
王国被韩约说动了。别的他可以不在乎,但是,打心眼里,王国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董卓会突然出兵,袭击金城。无论是月氏胡,还是烧当羌,甚至就连韩约属下的汉人部队,他们的老家无一不在金城。若是老家出了事情,可以想象,整个联军也将走到奔溃的边缘,就好比当日陇西被鲍炜袭取时一般。到那个时候,自己这个联军的统帅,也会跟北宫玉一样,众叛亲离,被部下毫不留情的抛弃。
在得到了王国的允许后,韩约开始放手实施自己的计划。
韩约先派人攻陷了离县城最近的一处庄园,然后让部下押解着从庄园中搜刮而来的财物、牲畜,从冀县城外扬长而过,故意让城中的各家豪强看到。
其实,就在叛军攻打的庄园的时候,城中的豪强便已经得到了消息,纷纷赶往城墙上观看。望着庄园方向升起的黑烟,庄园的主人,梁氏的家主梁肃,在城头上惶惶不安,忧心忡忡。
虽然自家庄园修筑了墙垒、坞堡,普通的盗贼、流寇对其根本无可奈何,甚至,就算是羌人的轻骑,最多也只能在庄外劫掠一番。上次北宫玉围困冀县的时候,自家的庄园就是凭借着墙垒和坞堡,安然渡过了难关。
然而,这一次来犯的金城叛军,却有着强大的攻城能力,就连獂道那样的坚城,都被他们给攻克了,自家修筑的坞堡,又岂能与真正的城池媲美?这一回,自家的庄园,恐怕真要凶多吉少了!
当叛军押解着战利品从城下耀武扬威的经过时,梁肃登时面如死灰,如丧考妣。而他身边的其他豪强,也个个心惊胆战,生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家的庄园。
尽管在入城的时候,各家豪强就已经做好了舍弃家业的心理准备,但是想归想,等到他们亲眼看见自己世代积累的财产,被叛军席卷一空的情景时,他们还是忍不住心如刀割一般的疼痛。
可是,除了眼睁睁的看着自家的财产被叛军劫掠,他们又与什么办法呢?恳请夏育出城解救吗?且不说夏育不会答应,就算答应了,他麾下那支临时拼凑起来的部队,又怎么是久经战阵,人数又远远占优的叛军的对手呢?
第二天,叛军在城下摆开了盛大的阵势,韩约打马来到阵前,朗声道:“在下,故凉州从事韩约,见过冀县的诸位乡亲父老。”
“这个反贼,还有脸来见我们!谁是你的乡亲父老?”城头上,一些人咕咕哝哝的低语着,却没有人敢扬声大骂韩约,各家豪强更是面沉入水,静静的等待着下文。
“在下此来,是有一句善言,告知诸位乡亲父老——今朝廷不明,奸臣闭塞,纵容滥官当道,污吏专权,残害良善。我本也是朝廷的官吏,奈何为奸臣所逼,不得不起兵反抗,并无伤害诸位乡亲父老之意。只不过,兵灾凶恶,实非人力可以控制。昨日,我军中有将士私下外出,劫掠了梁氏的庄园,对此,在下深表歉意。日后,我会尽力约束部属,禁止他们抄略民间。不过,我军大多都是羌胡之辈,生性桀骜不驯,实在难以约束禁制。因此,为诸位乡亲父老计,莫如开城投降,早早了解了战事,方可保得家业平安。”韩约道。
“哼,这算是图穷匕见了么?”城头有人冷哼道。然而,各家豪强听了韩约的话之后,却迅速的动起了心思。
“韩约!你休想花言巧语,蛊惑人心。如今朝廷平叛的大军,已经到了安定,不日便能抵达汉阳,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猖狂几天!韩约,你可别忘了,朝廷对你这个叛贼,可是开出了千户侯的赏格,到时候,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也别想保住项上的人头!”夏育在城头大声的回应道。
韩约的意图,夏育自是心知肚明,因此,他只能搬出张温的大军,来给城中的豪强打气。并且,他还暗暗警告城中的各家豪强——反叛朝廷,终究没有好下场,家产受到损失,还可以慢慢恢复,但是一旦从贼,那可就是灭族的大祸。
韩约听了夏育的话,却是毫不在意,他哈哈一笑,道:“若是夏荡寇有这个能耐,那就尽管来拿我的人头好了。夏荡寇为汉家奔波一生,如今两鬓已白,却没能挣下个封侯之赏,就连我这个叛贼,都替荡寇可惜啊。若是能用我的人头,成全荡寇的功名,我韩约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只不过,荡寇一败于卧虎丘,二败于獂道城,如此的战绩,实在是不大好看啊。真希望荡寇不要蹈飞将军的覆辙,又给陇上凭添一桩憾事呀。”
韩约这番话,表面是在调侃嘲弄夏育,实际也是在警告城中的豪强——夏育一个败军之将,何足为恃?你们还是不要打错了主意的好。
见目的已经差不多达到了,韩约施施然的调转马头,退回了阵中。叛军随即便对冀县发起了进攻,这是为了让城中的豪强们,进一步认清冀县所处的劣势,促使他们早早的出城纳款。
一天的鏖战结束后,各家豪强都从自己的部曲那里,获知了当日的战况。此时,他们已经顾不上心疼自家部曲的伤亡了——说实话,在他们眼里,奴仆家兵反倒是价值最低的财产,根本不足以与城外的庄园、田地相较。
在相互进行了一番试探之后,冀县当地的豪强,终于凑到了一起,开始秘密商议起投降之事来。
冀县当地,以姜、杨、梁、赵四家为首,其他的各家豪强,都唯这四家马首是瞻。因此,是否要开城投降,很大程度,将取决于这四家的态度。
但是,这一次的密会,梁家的家主梁肃,却被悄悄的瞒过,排除在外了,原因很简单,梁氏的庄园已经遭到了叛军的劫掠,对叛军可谓是恨之入骨,而且,梁氏也不必再对叛军心存顾忌了。因此,梁氏肯定不会同意开城投降,为了保密起见,自然要将其排除在外。
众人齐聚于姜氏的宅中。姜氏的家主姜宜,乃是汉阳郡的功曹掾,在众人当中,地位最高,而且姜氏在冀县城中置有宅院,里外都是自家的心腹,不必担心机密外泄。
会面之后,众人都出奇的沉默着,毕竟,开门投降,这可是反叛之罪,谁若先开口了,便是首倡者,日后,说不定就会被大家推出来做替罪羊。
最终,还是赵氏的家主赵俨先开口了:“诸位,既然都来了,就别藏着掖着了,降与不降,一句话的事情,用得着如此为难吗?”
杨氏的家主杨荣轻声一笑,道:“那以赵君之见,我们是该降呢,还是不降?”
“嘿嘿,这不是废话吗?不降的话,大家各自回去睡觉,听天由命便是,大半夜的,凑在姜功曹家中干嘛?”赵俨当然不会当出头鸟,抢先说出“投降”之类的话来,不过,他话里的意思,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众人全都望向了姜宜。姜宜轻咳一声,道:“老夫忝为功曹,本该上报朝廷,下安黎民。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叛贼荼毒乡亲,实在是惭愧啊惭愧!”
说到这里,姜宜话音一转,道:“只不过,如今朝廷用人不当,先是左昌这个贪婪小人,后来又是董卓这个虎狼之辈,致使凉州祸乱不息,生灵涂炭,不知道何时才是安宁之日!如今,张车骑顿兵临泾,迟迟不肯发兵救援汉阳,我辈恐怕只有自救一途了。”
众人闻言,眼前一亮,纷纷出言附和。
“昔日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只为复兴越国,而今,我辈屈身事贼,也不过是为了保境安民,避免乡亲父老徒受苦难而已。”姜宜悠然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哪还不明白姜宜的意思?杨荣当即说道:“既如此,那我们就得速速派人出城,与韩约商议此事。”
“此事就包在老夫身上罢,老夫身为功曹,行事比你们要方便。不过,你们回去之后,要提前联系自家的部曲,让他们做好准备。”姜宜道。
众人纷纷应诺,然后分批离开了姜家,悄悄的回去做准备了。
客人走后,从内室出来了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向姜宜拱手道:“大人,难道我们真要出卖夏荡寇,反叛朝廷不成?”
“伯奕,若只是牵扯到我们姜氏一门,就算是拼着弃了城外的产业,我也绝不会与这伙叛贼妥协。可是,如今城中数十家的产业,都攥在叛贼的手里,就算我不出头,也会有人偷偷与叛贼联系的,冀县早晚保不住啊。与其如此,还不如早早答允了韩约的条件,这样一来,既能保全家业,又能使百姓免于兵灾,也算是两全之策吧!”姜宜答道。
这名青年,正是姜宜之子姜叙,听了父亲的话,姜叙还是有些放心不下,问道:“大人,如今张车骑的大军,就在邻郡,不日可至,此时降了叛贼,等朝廷的大军来了,那可就……”
“哼,张伯慎不过是个书生罢了,哪里懂得用兵!似他那般瞻前顾后,步步为营,只怕到了明年,他都还出不了安定!”姜宜轻蔑的说道。
姜家久居边地,世仕州郡,经历过不少战阵,族中的子弟,也大多精通兵法武艺,虽不如陇西李氏那么出名,但也足以称得上是将门世家。历史上,汉阳(天水)姜氏就曾出过一位名将,那就是姜维姜伯约。因此,姜宜自然有资本瞧不起张温。
“再说了,冀县陷落,自有夏荡寇与张太守承担责任,与我等何干?至于献城一事,大家都有份参与,又有谁敢出面首告?就算是梁家没有参与,他难道还敢得罪全县的世家大姓不成?”
说完,姜宜又叮嘱姜叙:“回头,你可要口风紧一点,绝不能让义山知道这个消息。如果他听到了什么风声,你就更要看紧他,可别让他闯出什么祸事来!”
姜宜口中的义山,说的就是杨阜。杨阜是姜宜的外甥,其母乃是姜宜的胞妹。杨阜的性格,是出了名的刚直,若是他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毫不犹豫向夏育首告自己的舅舅和族伯(指杨氏的家主杨荣),因此,姜宜才要叮嘱自己的儿子,好好留意杨阜。
当晚的后半夜,在冀县东南的成墙角上,缒下了一个人来,落地之后,他立刻俯下身体,在阴影的掩护下,朝着叛军的军营摸了过去。
此人正是姜宜派去与韩约商谈条件的信使,是姜家的一名旁支弟子,名叫姜云。
路程刚走到一半,姜云就被埋伏在路边的叛军给擒获了。看着眼前明晃晃的刀锋,姜云赶忙壮着胆子说明了来意。
对方嘻嘻哈哈的说了几句话,什么“韩先生神机妙算,早就料定”之类,姜云一听对方说的是汉话,登时放心了不少,若是落在言语不通,举动野蛮的羌人手里,说不定就直接被砍了头呢。
姜云被直接送到了韩约的大帐中。一进大帐,姜云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他赶忙上前行礼,道:“在下姜云,拜见韩从事。”
韩约也认出了姜云——姜云在郡曹担任书史,曾与韩约有过数面之缘。
“哦,是德润啊,来来来,这边坐,都是故人,不必客气!”韩约热情的招呼道。
姜云连声谢过,坐下之后,他主动向韩约说道:“韩从事,在下奉姜功曹之命,来跟韩从事商量一下善后之事。”
“姜功曹果然识时务。他能派你亲自前来,也足见诚意。”韩约也不客套,径直奔向了主题:“回去告诉姜功曹,请他放心,只要他肯开门投诚,我保证各家大姓的族人和家产的安全,也会约束部属,不让他们四处抢掠扰民,如何?”
姜云点了点头,道:“明日,请韩从事暗中调集兵马,攻打城南,自会有人放你们入城。”
两边商议已定,姜云又趁黑连夜赶回了城下,发出了几声讯号之后,城头上便缒下了一条绳索,将他拉上了城墙。
听了姜云的禀报,姜宜立刻派人去通知赵、杨两家,让他们早做准备。尽管只有韩约的口头称喏,但是,如今的他们,还有别的路可选吗?
次日,叛军再次对冀县发起了进攻。为了给姜宜等人创造开城的机会,韩约特地命人着力攻打其他三面,将夏育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而在南门,早就收到几家主人嘱咐的士兵们,在装模做样的抵挡了一会后,纷纷从城墙上“败退”了下去。叛军一拥而上,很快就占据了整个墙头,紧接着,南门的城门也轰然洞开,叛军如同潮水一般,涌入了城中。
夏育一听到南门失守的消息,心中略一思忖,便明白了过来——这是出了内奸啊!
可是,到底是谁出卖了自己呢?夏育想到这里,不由得苦涩的一笑,有嫌疑的人实在太多了,若是容他细细查访,或许还能有个眉目,如今,他又哪来的时间去追究?
“罢了,想不到我夏育戎马一生,还是没能逃脱败亡的命运。不过,大丈夫能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而还,也不枉此生了,至少,还有弘农王这样的英主,会惦念起我的功劳。”夏育拔出了配刀,将自己原先的部下召集到了一处,准备迎接此生最后的一场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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