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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越煦一
江南,方府。
管家方伯慌里慌张往东院跑,往日礼仪周到今日竟失了分寸,连门也没敲,只顾得上嚷两句“大少爷、大少爷”,往前冲着推开大少爷房门。
房里的人左脚裹纱由一根吊绳悬在床架上。
方煦正望着自已的伤脚唉声叹气,被门推开的动静惊得抽了一下脚,痛得龇牙咧嘴,一见管家那副慌乱神情,眼珠一对,立刻也慌道:“不会是小越回来了吧?”
管家拍大腿道:“可不是么!原说小少爷要跟着老爷外出行商一月,谁知又提前回来了!”
方煦惊得忘了腿上的伤坐起来,被脚上绑的吊绳绊了一下,跌回床里,连忙招呼方伯过来:“快,快,帮我把腿撤下来,解掉纱布,别让小越瞧见。”
方伯平日挺有主张,闻言竟伸手差点解了吊绳,才悟出什么似的:“大少爷……老奴不敢……若是解了,小少爷怕是更生气。”
一个淡漠的声音自他们身后传来:“方伯这一句甚对。”
方煦和方伯一听,双双惊绿了脸,皆是一副做坏事被抓现形的怂样。
那个淡漠的声音又道:“方伯,你出去吧。”
管家一排冷汗滑下脑门,同情地望了一眼大少爷,低头驼背地退出房门。
方煦搭在床里侧的左手,不由自主地攥了攥床单。
方煦想起了一年前,韩越跟着他爹外出行商。
那时韩越十四岁,第一回外出行商,而原本方老爷要带着外出行商的其实是他。
十五六岁的少年大多志在千里,奈何方煦对外出无甚兴趣,非但没有少年应有的兴奋,反而闷闷不乐,懂事地应了方老爷,回到东院自个儿郁郁寡欢了一宿。
翌日清早整装待发,那原本将是方煦的第一次远行,却只走到了东院门口。
转过影壁,方煦腕上受力,被人拉了一把圈在墙边。
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正是你追我赶比身高的年纪,明明方煦比韩越大一岁,而身量已被蹿高的韩越赶上,被韩越一拉一圈,两个少年面对面靠在一起。
大约是被圈的近了,方煦有些热,脸上腾起粉晕,他听到耳边少年变声期略带暗哑的声音:“哥哥,不想去便别去了。”
那一日清晨的东院院边,天色未明,看什么都像隔着一层纱,如今回想起来,也像隔着一层纱似的,方煦记不清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唯能记住的是韩越温柔而不容拒绝的话:
“哥哥,我去就行,你在家里等我可好?”
“家里也离不开人,以后你来守家,我来外出,可好?”
“这里是你我的家,守好我们的家,可好?”
他明明不舍韩越外出受累,却不知为何仍是迷迷糊糊地答应了韩越。
方煦果如承诺的那般,好好的守着方府,虽然学的慢,也渐渐上手料理方府的商务往来和帐务,安安分分地等了一个多月。
从小爱攀高爬底的方煦终是没忍住手痒,后来爬了一回老树。自从韩越来方府后,方煦爬树上房等危险举动从没出过韩越眼皮子,有韩越守着,方煦上房揭瓦有恃无恐,反正无论他如何皮,摔下来都有韩越接着,便越发大胆。说来也怪,他从小爱动动拳脚,功夫师傅请了两个,学到十几岁却连基本功都没学扎实,连学其他东西也一样是慢腾腾的,把他爹方致学的一世才名全毁了。于是这样的方煦,趁韩越不在爬树,果然很没技术地把胳膊刮花了。
未曾想那次原定二个月之行,韩越竟在一个半月时快马加鞭提前回府,他伤手来不及愈合,便被韩越抓了现形。为此苦了方府上下老少,被一身冷气的韩越小少爷折腾了一个多月。
此刻韩越一步一步走近,方煦一条腿吊着没法坐直,只得扭着身子望着韩越,手不由自主地又攥了攥床单。
韩越这次又是提前回来,不足一个月居然走完了南海之行,从方煦的角度看不清韩越的表情,他只觉得韩越似乎又高了些,他要很别扭地仰着脖子才能望见韩越的眼睛。
他方才还在紧张韩越见他受伤要不高兴,此刻见着韩越在眼前,莫名心口像溢满了温水,也不知是紧张、害怕还是……欣喜,他靠在床里侧的手攥了攥床单,张口结舌地道:“小越,你回来了?”
忽地眼前一黑,整个人被抱起,转了一圈,回到床的位置,自己被坐抱着在韩越腿上。
这种姿势……让身为哥哥的他很是难为情,他推了推韩越:“你干什么?”
韩越沉声道:“我看看你的脚。”
说着便灵巧地解了他脚上的裹纱,伤脚陡然暴露在空气中,方煦有点冷地缩了缩脚,缩到一半,脚踝被握住。
韩越声音又沉了些:“别动,小心扯着筋”
方煦尴尬地停了动作,眼珠子一转,落在握着自己脚踝的那只手上。方煦一直都觉得韩越的手很漂亮,五根修长,骨节分明,看起来比女孩子的手还细腻,此时他的脚踝被那只手握着,他一激灵,耳根尖红了一点点。
俄尔,韩越另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脚……掌。论规矩,女子的脚不能示于除夫婿外的人,男子也不会轻易赤脚相见。方煦是男子,被人突然这么唐突的一握,又痒又惊,便要往回抽。
有韩越一只握着他脚踝的手,他哪里抽的回来,只好叫道:“小越,别这样……”
韩越听这一句,似乎想起什么似的,整个人振了一振,握着他脚踝的手心紧了紧,另一只掌心梅覆上了方煦因扭伤筋肿起来的脚面。
这动作是大夫的推拿手法,伤患见着免不了怕疼都会躲一躲,方煦自小和韩越一处,对韩越有根深蒂固的信任,并未躲,而是大义凛然做好了疼的准备,弓着身子等着剧痛。
却没有料想中的疼。
韩越的掌心不知何时已搓暖了,温烙烙的覆在他脚面上,停了一会,五指微动,一下一下极轻极柔地开始给他按了起来。
这种手法,之前大夫也给他做过,是纠筋正骨的手法。手法上是一样,力道和手感却不一样,大夫给他按时他鬼哭狼嚎地差点掀了屋顶,而韩越按的却是疼中带痒,痒中带酥,虽然免不了还是会疼,但却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方煦弓着的身子松了松,长长舒一口气。
韩越听到了,手上没停扭过头来瞧方煦。
韩越:“这样疼么?”
方煦:“不疼。”
韩越:“用力一点,这样呢?”
方煦紧了紧腿:“能忍。”
韩越:“再用力一点,能忍么?”
方煦爱爬爱滚,是跌打中的常客,他知道手法不上劲是按不到筋的,便挺了挺胸,一副不惧的神情道:“能忍。”
屋外,方伯方才不敢走远,怕里面两兄弟吵起来,便守在屋檐下,屋里的话细细软软地传来,他听得抖了抖耳朵,原地杵了杵,半晌若有所思地走开。
韩越的手法比得上城里最有名的骨科大夫,加上又有耐心,下手准确力道适中,方煦全程没受多少疼,等到韩越按过一轮,他舒服得半闭着眼睛吐气,忽然才想起来问:“你怎会这个?”
韩越头也不抬道:“学的。”
方煦:“何时学的,我怎不知?”
韩越抬眸,眼睫根根分明:“我学的东西多了,一样一样试给你看?”
这句话字面上没别的意思,可搭上韩越那副深沉的目光,莫名让方煦听得有些赧然,他怔怔地望着韩越的目光,一时竟有些无措。
韩越似乎笑了笑,对他轻轻挑了一下眉,他们彼此熟悉得很,方煦知道韩越这是提醒他,他要做别的动作了。
果然,韩越抱着他站了起来,缓缓地转了一圈,重新把他放回床上。
韩越十五岁已长得很高,方煦方才那次被抱起时,韩越转圈转得快,他没反应过来,这一回韩越转圈转的慢,他从未被人如此高高地抱过,在慢慢的转圈过程中,他不自禁有些恐高地搂住了韩越的脖子。
等到韩越抱着他放回床时,他的手还搂着韩越的脖子……
韩越便依着他的手姿压低肩弯着腰猫向他。
这种姿势,两个人,便靠的很近了……
方煦:“……”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应该松手。
韩越却不依似地顺着他收回地手往下猫。
方煦:“……”
韩越声音嗡嗡地:“哥哥,你的床借我睡睡可好?”
方煦话没过脑便接道:“亲兄弟自家人说什么借不借的……”
话未落音,韩越已经很有自家人自觉地把他放进床里侧,跟着侧躺上床。
方煦感到旁边的枕头被抽走一个,紧接韩越坐了起来,把枕头塞到他伤脚之下,试了试高度,觉得不够,然后韩越把……自己的腿塞到他的伤脚和枕头之间。大夫说过,他伤的是脚筋,不可让血往下/流,要把腿架高。韩越竟用自己的腿来垫高他的腿。
意识到这点,“唰”的一下,方煦耳朵尖上的那点红直接红到了脸颊上。
罗帏床幔不知何时被韩越放下,狭窄的空间里,彼此的呼吸能听得一清二楚,方煦脸上的热往下爬,紧张而僵硬地躺着,一动不敢动。
韩越缓缓地靠近他,呼吸就停在他耳边,一句话慢腾腾地扫在他耳朵上:“哥哥,我没枕头,你让一半给我可好?”
方煦依言微微抬头,送出半截枕头。
一个枕头枕两个人,便要挨得很紧。
方煦后脑勺朝着韩越,他不知所措地不敢回头,紧张地听着身后韩越的呼吸,手指一下一下不自觉地点数着。
也不知数到第几下,他身后的韩越动了动,手越过肩绕到他胸前,把他扳转成……面对面。
方煦也不知为何,就是觉得紧张,他虽和韩越兄弟四年,却从未如此亲近过,此刻韩越呼吸扫在他眼睫上,他很没男子气概地闭上了眼。
明明闭着眼,却能感到韩越的视线,那股视线像有温度一样,一寸一寸地烧着他的脸,停在他额上,眼帘上,嘴唇上……
良久,谁都没有说话。
十五六岁的少年,身体上都已成年,血气方刚,春心正萌,经不得拨弄。床幔之下,床第之中,两个正值青春的少年亲密地靠在一起……方煦比韩越要大一岁,懂得多些,他不可遏制地烧红了脖子。
彼此的呼吸莫名都重了些。
方煦眼睫微颤,生怕韩越做点什么,又隐隐有些期待……韩越做点什么。
他小时候和街坊小孩混在一起,摸爬滚打勾肩搭背也是常事,自韩越来方府后,他一颗心大半扑在小越弟弟身上,和旁的孩子渐渐混的少了。从前没注意,此刻他恍悟地想到,似乎自小越来后,他便再没和其他人有过勾肩搭背的接触。也不知是为何,他瞧谁时都会拿眼去和小越比比,一比之下旁的孩子不如小越漂亮标致,每每又绕回小越身边,而每一次他要去找别的孩子玩,小越都会跟着,每一次都以他绕回去找小越收尾,久而久之他和别的小孩接触便少了。小越是那种站在人群里便自成脱俗楚楚不凡的人物,自成一派高洁,连不懂事的小孩儿见着他都知道此人不可玷污不可接近,方煦自然也有此觉悟,明明很想和小越兄弟情深地亲近些,却总不敢像对别的小孩那般自如地勾肩搭背。算起来,他和小越弟弟是头一次如此亲密的躺在一起。
方煦满脑袋的浆糊粘成团,总算理到了点头绪,意识到韩越用腿垫着他伤脚的姿势不会舒服,扭了扭身子道:“小越,你这样不舒服……”
却被韩越环着他肩的手紧了紧,靠得更紧了。
方煦的背僵了僵,一时不知是顺从随着韩越的手劲靠过去,还是硬着身子保持仅有的一点距离,他少年渐渐发热的身子僵成了一把铁。
忽然他感到脖颈上一热,韩越竟把脸埋进他的脖颈了!
他浑身剧烈的一激灵,来不及反应,却听呜呜的声音传来:“叫我。”
方煦:“什么?”
韩越:“叫我小越。”
方煦:“小越?”
韩越轻而郑重地“嗯”了一声。
那边话刚落音,方煦便感到韩越埋在他脖颈的热气陡然重了,似乎……还带上了水气。
很多年以后,勾陈回到天庭还是会想起那日韩越埋在他脖颈克制而温柔地呜咽,当时的方煦不懂,很多年以后的陈武懂:这是楼越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为他哭。
不是痛苦,不是心疼,是久别重逢的喜悦,是手握幸福不敢相信的忐忑。
方煦缓缓地伸出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韩越的背,莫名生出一点心疼,他尽量轻缓地道:“小越,有哥哥在呢。”
韩越的肩僵了僵,沉沉地又“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再叫我。”
方煦便道:“小越。”
韩越很满足把脸埋向更深处,沉沉地道:“哥哥,抱我。”
方煦僵了僵,意外又……有种说不出的欢喜,他动作十分僵硬地环住了韩越。
韩越仍觉不够:“哥哥,抱紧我。”
方煦完全没了思考,脑袋打结地手上收力,用力地更抱紧些。
床帽外是满屋暖意,带着淡淡的药香;屋外是一地春光,花草烂漫。一阵春风吹进窗子,在床幔上轻轻抚过,轻丝罗帏被微微吹起一角,春风也怕唐突了里面紧拥在一起的少年似的原地散开,洒成满室春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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