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夫伦是没有梦的。
他记得所有的事,包括他还在蛋壳之中的那段时间,但他从未做过梦。没有梦,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他的意识在混沌中浮浮沉沉,当他终于感觉到炽热,血色的火海取代了混沌,在连内脏都似乎在融化的痛苦中,他挣扎着醒过来,第一眼看见的是他所熟悉的金色双眸。
近于苍白的银发垂到他的脸侧,两手撑在他身边,静静注视着他的青年不像他昏迷之前所见的那头黑龙,他的面孔过于秀丽,轮廓甚至不算成熟,和那个全身散发着强烈的侵略感,眼神深沉,面容英俊刚硬的成年龙族相比,这位只比少年龙族略微年长的龙族更像记忆中那个孩子自然成长之后的容貌。
一只白得透明的手抚上了萨尔夫伦的脸,这名青年慢慢低下头,在他耳畔轻声说了一句话,然后就倒了下去,沉沉地压在他身上。那份重量和温度压迫着他的心脏,萨尔夫伦慢慢抬起手,放在对方的背上,不知道在寂静中等待了多久,他才感应到那一丝微弱的脉动。
他咽下满口的鲜血,闭了闭眼睛,然后睁开,一手抱着墨拉维亚,萨尔夫伦撑起了身体,将目光投向黑色的天空,比夜色更浓重的风暴悬顶低垂,翻滚涌动犹如黑色的岩浆,密集连绵的闪电像一张禁锢的蓝白色巨网,堪堪拖住这片漆黑沉重的海洋不致倾覆而下。在这片天空之下,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镜面凹地,在他的脚下,不知为何结为冰色的石面沿着平缓光滑的弧度向外蔓延,在外沿耸起了接连不断的冰白尖峰,越向外越是高耸峭拔,如同大地狂涛一直涌向天地的界限,将如林的银蓝色锐利尖顶直刺云中。
这不是任何一种天然地势,一个规模庞大到接近极限的法阵发动后留下了这些痕迹。
萨尔夫伦撑在地面的手掌还能感觉到残留的热度,片刻之后,他意识到如今身处之地……是曾经的末日火山,这里曾经有一片炽热的岩浆海洋。
末日火山已经不存在了,那些岩浆也变成了另一种形态。
“圣王龙。”
萨尔夫伦抬起视线,看见黑发的人王向他走来,他身上那件装饰简洁的王服显见破损,脚步轻盈无声。
“时隔十年的苏醒,值得恭喜。”亚斯塔罗斯微笑道,“您的身体看起来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
力量在全身涌动,萨尔夫伦能感觉到即将产生的每一道闪电的能量通道,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上,这位人王的存在感却虚渺如凝固的微风,即使他的神情和姿态如常,生命的气息却几乎从他身上完全消失了。
“你们做了什么?”他低声问。
“如您所见。”亚斯塔罗斯说。
“分割力量,”萨尔夫伦说,“以及降格?”
“是的。”亚斯塔罗斯微笑道。
“代价呢?”
“也如您所见。”亚斯塔罗斯说,“即使已经竭力周全,这毕竟是个非常冒险的试验,只有亲历过,才了解龙主的力量究竟有多可怕,他已经极力克制,却依旧超出法阵参与者太高量级,所以最后我们还是失去了部分控制,以至于损失了法阵中绝大部分的高阶术者和一半龙族,顺便我也……”他动了动手指,结块的血肉崩裂脱落,露出底下森森的白骨,他将双手笼在袖中,看了周围一眼,“当然,也改变了一下环境。”
“只有这些?”萨尔夫伦问,他并不习惯以这种姿态与人交谈,半抱着墨拉维亚,他从地上站了起来。
“其他的部分已经由您的弟弟承受了。”亚斯塔罗斯说,“他完成了他的愿望,您和他之间已经建立起了唯一联系的契约,内容是单向生命分享,还有,心灵联系。”
萨尔夫伦沉默了一会。
“其实您完全不必自责,活在这世上的生物都自有其私欲,他们总不会照着最好的计划进行。”亚斯塔罗斯说,“比如他,比如我。”
他瞥了一眼所有禁术都已损毁的王服,这身装束如今看起来比他的身体还结实,“如前王骸骨上的遗言,您自天网归来之后,我们只有三种选择,第一,让黑龙主完成他出生的目的,吞噬您之后,吞并世界上的所有生命,然后将大地之下的龙骨力量全数抽取,以此进化成为难以想象的高阶生命,穿过渊海离开这个注定灭亡的位面;第二,如您所愿地以圣王之身为锁,将黑龙主封印起来,直到世界自行演化到崩溃的那一日,黑龙主仍然能完成他的使命,只不过离开的途径不是渊海,而是与我们相连的唯一的‘正常’位面,虽然那个世界也有其本身的问题,不过总比这个法则紊乱的地方好得多……”
他笑了起来,“但是,为什么所有种族的命运只能由你们来决定呢?”
“你可以认为这是我们的傲慢。”萨尔夫伦淡淡地说。
“关于傲慢,其实我们是一样的。而实际上,您原本打算做的,可以说是最好的决定了。”亚斯塔罗斯说,“遗憾的是,无论出于私欲,还是傲慢的自我主张,更多的人族和龙族支持第三种选择将你们留在我们的困境之中。何况,对拯救不了世界的他们来说,实在是很少有比让一个最接近‘神’的生命失其超凡,堕落为会衰弱死亡的生物更大的成就。”
“然后呢?”萨尔夫伦语气平稳地问。
“接下来,那就是不可知的未来了。”亚斯塔罗斯笑道,“黑龙主自世界之外被送归龙神宫那一年,我族前王巡视边境,发现了一支渡海而来的异族。虽然对方除了令人惊异的遭遇,在能力及文明方面都实在缺乏研究的价值,而哪怕以前王的力量也无法令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个体穿过屏障,只能将他们投向下层世界的空洞之中……如今这支异族已经生存并且繁衍了下来。这大概就是他们的希望。”
“自从发现通道以来,关于此事早有试验。”萨尔夫伦说。
“结果不尽如人意,即使稳定而且完整,那同样是一个封闭的星球,而且能量稀薄。”亚斯塔罗斯说,“这意味着即使移民,能安然穿越的也只有低级生命,我们的贵族,还有龙族想要突破,如果不是自行降格,舍弃力量,那就只能通过另一种方式,将这个微小的空洞强行扩大,到足以使他们通过的程度,然后么……”他停顿了一下。
萨尔夫伦神色平静,“对撞湮灭。”
“这是最差的结局。”亚斯塔罗斯说。
萨尔夫伦看着他,“你已经有了选择?”
“试一试吧。”亚斯塔罗斯微笑着说,“当然,需要我先修补这副躯体,为此,我需要您的一些帮助……”
德尔德兰带着术者团降落地面,刚一触到光滑的地面他就踉跄了一下,抓住了身旁绿发女妖的手臂。
“公爵,您……”年长的女妖有些忧虑地低声说道。
“无妨。”德尔德兰说,他捂着嘴咳嗽了一会,然后挺直脊背,蹙眉看着这个巨大无比的镜状盆地,即使身处边沿,术者团仍被残存的力量气息压迫得脸色发白,也许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恐惧三百九十七名高阶,四千六百四十五名中阶术者,数万外围强力种族,在那颗血色星辰亮起的同时,几乎是在瞬间就全部湮灭了,在德尔德兰的法阵投影上,连七十二头巨龙也只剩半数的生命点在微弱闪烁。
“陛下呢?”一名黑暗灵用颤抖的声音问。
德尔德兰只是看着前方。
在接连不断的雷电闪光中,盆地的镜面所反射的强光通过空气中残余的法阵片段给术者的观察视野造成了极大干扰,但他们可以通过其他方式察觉到强大生物的存在,正如此时停驻于融镜盆地之中那一位,术者们简直能听见看见那股不断扩张的力量碾压过来的声音,然而这是龙的气息,没有一丝属于他们的王上每一任人王都是最强的,何况亚斯塔罗斯陛下拥有极其特殊的力量频率,与那位银发的龙主共处之时也不曾被遮掩,如今居然没有一位术者能反应到他的存在。
与德尔德兰同处浮空要塞控阵的高阶术者只有数名,哪怕在德尔德兰遭遇严重反噬的现在,在场的所有术者也无一人能撼动这位天赋卓绝的年轻公爵的地位,他们已经快被法阵失控的后果吓傻了,牺牲的高等人族数以千计,其中贵族占据大半,若是亚斯塔罗斯陛下也遭遇不测,那么剩下的诸多贵族中,最有实力的恐怕就是最年轻的
如暗夜萤火摇曳着重新点亮,迅即鲜明强力地传递过来的信号打断了所有不合时宜的想象。德尔德兰松了一口气,“吾王尚且安康,其他人留下,所有高阶术者与我同往。”
亚斯塔罗斯放下袍袖,已经受损的肢体是无法复原了,黑龙主力量的侵蚀性堪称不可理喻,等级越高的生物就越难复生,这个结果算不错了。
风吹了起来,萨尔夫伦抬头看向天空,栖居着风暴的浓云已经贴到了弧形的穹顶上,亮蓝色的电光流淌着,他目光转向亚斯塔罗斯,“护壁仍能支持之前,带你的人走吧。”
“还有一件小事,圣王。”风扬起亚斯塔罗斯的黑发,他看了一眼仍未有丝毫苏醒迹象的银发龙主即使力量被切割,位格降低,身体和灵魂都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这个受到眷顾的生命依旧强悍无匹,“溢出的那部分力量并未逸散,在突然的爆发之后,它缩了。”
萨尔夫伦沉默片刻,“我知道。”
“它不只是一种能量的结晶,在混合了这个世界最强大的血脉之后,我想可能会产生一些特殊的结果。”亚斯塔罗斯说。
“也许吧。”萨尔夫伦平静地说。
亚斯塔罗斯看着他,然后微微一笑,“那么……再会吧。”
银色的美丽巨龙展开闪光的双翼,透明无色的屏障猛然扩大,重重的雷云被推挤着向外,三十多头巨龙从石林外跌跌撞撞地飞了过来,落在银龙身旁,然后一头接一头地沿着银龙打开的道路飞离,亚斯塔罗斯背后的术者团忙碌地建设一个瞬移法阵,德尔德兰站在他身旁,同样眺望着远方那头银龙优雅的身影。
“这并不是结束吧,陛下。”年少的公爵问。
“是另一个开始。”亚斯塔罗斯说,“至于被我们开启的是希望还是另一个轮回,就看谁能活到那个时候了。”
薄弱的护壁终于无法再支撑可怖的压强,随着一道微不可闻,犹如泡沫崩碎的破裂声,黑色的云海倾泻而下,暴烈的雷声震动大地,天空出现了一个漏斗形的黑色巨涡,利刃般的狂风四起,无数碎石被卷上空中,连远在迷走森林边沿的浮空要塞也不得不为之退避。
曾经的移动森林在这场风暴中如末日火山一样消失了,肆虐的黑风暴直到数百年之后也不曾停息,直到被称为下层世界的中州人类以其妙的设想,将被空间乱流裹挟的通道搭建到此处,给僵持的人族局面带来新的改变。
在那场战争之后不久,阿加雷斯侯爵阵亡,亚斯塔罗斯在在王都政乱中失踪,尸骨五年之后才被发现,德尔德兰公爵同时重伤,命火一度熄灭的他在此之前没有与任何人生育后代,然后隔绝两个世界的大封印完成,新的人王继位,以人形带着墨拉维亚游历的萨尔夫伦回到龙神宫。
时光流逝的速度比人们以为的更快。
春光和过去三百多年一样地降临到龙神宫中,风和光轻柔地抚慰着山林和湖水,花的香气一直弥漫到殿堂上,黑发的圣王龙正在处理政务,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然后一片阴影笼罩了龙神宫的上空。不久之后,脚步声从萨尔夫伦背后传来,他没有回头,直到熟悉的重量感从背后压了上来,反射着金属光泽的银发从他的肩膀一直落到桌面。
“怎么了?”
“他们说我应该到发情期了,所以……”一个柔和的声音说,“哥哥,我能不能要一只蛋?”
按住那只不自觉地放在他颈侧探索血管脉动的手,萨尔夫伦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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