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拿起一张《扫荡报》,大声朗诵上面那篇《六十无名烈士传》。
“呜呼!自海上军兴以来,将士之死者多矣,未有如蕴藻浜一役,决死者六十
辈赴死之烈也。六十辈者,隶十九军,多粤籍,不能详其名氏。今岁二月十三日,
倭犯我蕴藻浜之阵垒,势如摧山排海,呼声动天地,数里之内,血r横飞,我军苦
战,自巳达申未已,势濒危。六十辈者大忿,慷慨请决死,各缠大爆弹环其胸背及
四体,并以火油濡上下衣,分伍潜入敌阵,突扑地搪掌,弹齐发,骨r皆糜碎。贼
出不意,当者亦糜碎;远近相应,仓促中,贼以为大军袭至,遂大溃。我军趁势逐
北,十余里而后止。浜水为之不流。”
读罢这篇纪念文章,马鹞子感慨万千地说,在他看来,小岛北千里迢迢来天门
口,绝对不怀好意。古往今来,每一次打大仗,天门口都是双方必争的战略要地。
小岛北显然是来侦察地形的,能借驴子狼之口消灭他,既是天门口的大幸,也是未
来战争胜利的先机。柳子墨仍然要马鹞子开枪救人,话说得十分坚决,有情有理:
“且不说小岛北是送妹妹来与我完婚的,单就为测候所护送仪器这一点,作为国民
政府在天门口的军事代表,马队长也应该倾力回报。”
马鹞子什么话都听不进,他只记得冯旅长说过的话,强大的日本军队迟早要发
动全面进攻,对任何一个可疑的日本人心慈手软,既是放虎归山,又是自掘坟墓。
情急之下,柳子墨伸手去夺架在窗口上的机枪。马鹞子命令不许伤着柳子墨,机枪
手将胳膊一横,柳子墨便毫无办法。柳子墨要士兵们向驴子狼开枪,更无人理睬。
柳子墨很快镇静下来,顺着楼梯下到地上。将放在庙堂正中的那口行军锅翻过
来,用白粉笔画上两只大大的像眼睛一样的圆圈,再添上一只大嘴巴。他将行军锅
顶在头上,从灶膛里取出一根正在冒烟的劈柴,喝令守门的士兵将门打开。马鹞子
用小指头使劲捅了捅那只仅有的耳朵,才听清楚柳子墨要出去撵走驴子狼。
马鹞子仍然不敢相信,转身问雪柠。确信没有听错后,他要雪柠作证,若是出
意外,冯旅长怪罪下来,不能让他马鹞子负责。庙门打开了。天空还有一半在亮着,
柳子墨顶着行军锅跳到门外,冲着那只发号施令的驴子狼怪叫着扑过去。驴子狼一
边后退,一边呼唤别的驴子狼上前阻击。柳子墨毫不迟疑,坚决地扑向母驴子狼。
驴子狼没有冲上来,行军锅上的大眼睛将它们吓住了。柳子墨与它们对峙片刻,突
然用劈柴猛烈击打行军锅,怪响伴着火星,落在驴子狼身上,它们一夹尾巴,沿着
早已看好的退路,蹿过山坡,消失在突然降临的夜幕里。一群出现得稍有些迟的斑
狗轻盈地跟随而去。
最先来到柳子墨身边的是雪柠。最先来到观测室的也是雪柠。
雪柠叫门时,里面的人不相信驴子狼真的逃走了。用尽胆量和力气的卢工程师
瘫软在地上,门后的地上有一只狼爪子,那是被小岛北活生生咬下来的。观测室里
没有刀斧一类的利器,毛茸茸的狼爪子在门缝里伸来伸去时,小岛北一把抓过来放
进嘴里。坚硬的腿骨被咬碎时,驴子狼发出的惨叫吓退了那些眼看就要攻破木门的
驴子狼。小岛北的嘴角上还有一撮没有抹掉的驴子狼毛,与洋溢着喜悦的小岛和子
不同,小岛北五体投地答谢柳子墨的救命之恩时,目光中充满迷茫。
“如果我没说错,子墨君的才能抵得上三个师的军力。”
“你是如何计算出一个人抵三个师的?”
柳子墨的问题让小岛北不知如何回答。
目睹柳子墨独自一人吓退大队驴子狼后,马鹞子服气了。他
由衷地对柳子墨说,他坚决地相信冯旅长的话。
“在东京读书时,小岛北是我的学长,你不要在他面前替我吹牛。”望着一脸
不解的马鹞子,柳子墨说,“难道不是你在小岛北面前说,一介文弱书生就能抵挡
三个师?‘,
“我只对他说,驴子狼不吃日本人!”
马鹞子的坦诚让柳子墨困惑。他一直以为他一个人能抵三个师的说法是马鹞子
告诉小岛北的,既然马鹞子没有告诉他,小岛北是怎么知道这句只在王参议等少数
人之间流传的话的?他连这种话都探听到了,那他还能干些什么?
马鹞子没有察觉柳子墨的疑虑:“柳所长,你要教教我,驴子狼为什么怕你?”
“你去山海关外走走,就明白了。”
“东北几省全被日本人占领,我么样去得了呢?”
“在东北一带,住在村边的人家都在自家墙壁上用石灰画些老大的眼睛,狼见
了就不敢靠近。狼越多,对付狼的办法就越多,野兽越凶猛疑心越重。”
“这话好,应该说给日本人听。”
“不,我说的是驴子狼!”
柳子墨想了很久,第一场雪化了,第二场雪又化了,眼看第三场雪也快化了,
才在一个大雾弥天的日子里对小岛和子说,很多时候,做人比做畜生痛苦,然而,
再痛苦他也要将人做到底。小岛和子等柳子墨将想说的话全说完,才问他是不是不
想娶她了,因为这么长时间只字不提婚礼的事。柳子墨犹豫良久,终于告诉小岛和
子,只要小岛北亲口祝福他俩婚后幸福美满,不出二十四小时,小岛和子就会成为
他的新娘。也是这一天,王参议来信询问柳子墨的婚事。他说,婚事如无进展,柳
子墨就不要再将小岛和子和小岛北当做客人了。
六 五
冬天的大多数时间里,西河许多地方都会结冰。只要有太阳出现,那些冰就会
或快或慢地融化,黑夜来临后,再原样冻起来。
整个冬天,西河里的水量几乎没有变化,雪柠带着杨桃一天接一天地出没在左
右两岸,天黑之前回家时才顺路到雨量室,砸开水面上的冰,看一眼标尺上的水位
线。寒潮第三次袭击天门口的那几天,雪柠站在没有太阳的河床里,衣服再厚也难
抵挡呼啸的北风,她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的雪狐皮大衣。想归想,雪柠没有对任何
人说,她怕梅外婆听见后,引出一连串的伤心事。那一天,风尘仆仆的雪柠从右岸
回到左岸,打算记录当天的水位数据,忽听杨桃叫了声:
“柳先生!”雪柠一抬头,迎面走过来的果然是柳子墨。看着雪柠用冻得发僵的
手指握着笔,困难地写着字,柳子墨爱怜地将雪柠的双手放进自己怀抱。杨桃捂着嘴
笑了一声。
“有什么好笑的,以为我在怜香惜玉?”
“柳先生要是不会怜香惜玉那才让人奇怪。”
柳子墨也想起了那件雪狐皮大衣,雪狐皮大衣若在,就是在雪地里过夜,雪柠
也不会冻成这种样子。“七小姐用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想将它弄到手,都没有得逞,
想不到失落在小小的天门口”
杨桃说:“柳先生小看天门口了!”
柳子墨说:“是呀,没想到小地方也有大政治。”
“你也说起政治来了?”雪柠说,“我一直认为是杭九枫将雪狐皮大衣藏了起
来,只是没有证据。”
柳子墨想,莫说娇贵的雪狐皮大衣,就是坚硬的牛皮,两个夏天不见太阳,也
会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如果是这样的话,雪狐皮大衣落在杭九枫手里,倒是一种幸
运。只有他能将雪狐皮大衣保存好,即使深藏不露,也毫发无损。
三个人边走边说,到了雨量室门口,杨桃就在门边站着,水灵灵的眼睛望着远
处。雨量室里没有其他人,柳子墨前后左右高低上下细细察看一遍,对雪柠说:
“辛苦你了!”
“没事,就是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心怀叵测的坏家伙!”雪柠笑着从怀里掏出
一本笔记,交给柳子墨。笔记本上记着多年以来西河的水文情况。
柳子墨正式委托雪柠开始这项调查,是从驴子狼的威胁中救出卢工程师和小岛
北兄妹后的第三天。在交代具体事项时,柳子墨平静的表情下隐藏着从未有过的沉
重。这种任务从来都是男性来做,还要配备几个助手。而柳子墨无法做到这些,小
岛北的来历又让他忧心忡忡。一个地域的气象与水文资料,在军事上的用处是不言
而喻的。发源于大别山腹地的几条河,包括通过下游的白莲河,与长江连接的西河,
更是从上海沿长江左岸到达汉口的天然屏障,水退水涨,云起云落,都是至关重要
的军事情报。卢工程师也不能去,倒不是怕驴子狼,也不是怕走人迹稀少的山路,
卢工程师和柳子墨一有举动,小岛北就会千方百计地c进来。对此项调查,小岛北
早装作无心地提醒过柳子墨,水文学和气象学是与别的学科不一样的科学,那些消
逝在历史中的东西虽然无法在实验室里重现,却能够从人的记忆中获得相当久远的
有价值的资料。作为在东京留学时的学长,小岛北说:不亲自取得观测数据的人,
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气象学家。但柳子墨若是亲自观测,而不带上水文气象专家小岛
北,既会暴露自己对小岛北的怀疑,也会伤害小岛和子。六个月前,柳子墨致信小
岛和子请她帮忙购买一些气象实验与观测器材。小岛和子回信速度之快实在是超乎
寻常,信中表达的小岛北的热心同样超乎寻常:他不仅答应帮助妹妹将这件事做得
尽善尽美,还将陪同妹妹一起来天门口,近距离观察一阵。如果柳子墨的表现确如
小岛和子所说,他就会在这里主持二人的婚礼。再次去信时,柳子墨表示欢迎小岛
北来天门口短期协助自己工作。所以对于柳子墨来说,选择雪柠做这项调查完全是
出于无奈。然而对于雪柠,这份工作给了她感情上的满足。雪柠做得非常好,无论
是口头调查,还是实地勘察,都没有惊动第三个人。有一次,一位老人告诉她,有
一年洪水下来,正好淹到一座石岸上的石嘴上。那个位置有三丈高,雪柠没有找任
何借口请人帮忙,自己想办法同杨桃一起爬上去,用尺子细细地量了一遍。还有一
次,雪柠被一个女人骗了。女人说为了找羊,她曾经钻进一处布满原始次生植被的
山沟,看到两边的树上挂着各个年代的浪渣。女人想看年轻的美丽女子被折磨得蓬
头垢面的目的达到了,她得到了那份以他人痛苦为代价的快乐。雪柠辛辛苦苦地钻
进去,又钻出来,只看到几副野兽的骷髅。
事态的发展表明,柳子墨的忧虑并不多余。小岛北对天门口一带的水文气象情
况的关心远远大于对妹妹婚事的关心,每当说起妹妹的事情时,小岛北就会表现得
非常沉重:天下当兄长的最信不过的就是那个想娶自己妹妹的男人,他还想对柳子
墨做更深入的了解。有时候,小岛北表示,等测候所建立起正常的工作秩序,就可
以考虑c办婚礼了。其实,正常秩序早已有了,就是十对男女的婚事,也有足够的
时间c办。柳子墨同小岛北谈过一次。小岛北惊讶地反问,水文与气象调查还没做
完,就说工作秩序正常了身为肩负重任的气象学家,柳子墨不应该说出这种违背科
学精神的话。柳子墨只好不再说这件事了,对雪柠,他只能不断地鼓励,实际上是
催促她早日完成调查。
率先返青的柳树吐出第一批嫩芽时,一天到晚跟在柳子墨身后的小岛北突然失
踪了,谁也不清楚他去了哪儿。整整十天时间,小岛和子一直以泪洗面。眼看泪水
就要流干,第十一天早上,小岛北出现了。
“我被独立大队的人绑架了,他们说我是间谍。”小岛北说,自己在河滩上散
步时,突然冒出几个带枪的人,那些人用黑布蒙住他的眼睛,走了半天才在一个充
满樟树香的地方歇下来。这是小岛北惟一说得出的特征。关于人,他说出了阿彩。
他说自己听到一个女人格外动听的声音,便大胆地问她是不是天门口最漂亮的女人
阿彩。阿彩马上解开那块黑布,得意地让他看了几眼。阿彩还是大家记忆中的样子,
既没被晒黑,也没被饿瘦,身上披着爱栀的雪狐皮大衣。正是这句有破绽的话,透
露出小岛北失踪的真相。
他如何被绑架,如何寻找机会逃脱,都是无法去向独立大队求证的事情。然而,
阿彩居然会在深山老林里穿着雪狐皮大衣,太了解其中奥妙的天门口人根本不会相
信。
马鹞子跳起来:“日本人连撒谎都不看对象了!”
段三国补充:“小岛先生还不明白这件事的起因!实话告诉你,我选择九枫做
女婿就是因为他还有一点爱美之心,雪狐皮大衣必须雪家人穿着才好看。阿彩连它
的毛都没有摸过几根,想穿它更是做梦。”
柳子墨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些事:“一样的衣服,有的人穿着像人,有的人穿在
身上就像强盗。”
小岛北脸上现出任何人见了都会寒心的冷笑:“看来马队长只有匹夫之勇。对,
成天在你眼皮下面活动的独立大队,尚不能知己知彼,韬略谋略战略你更是一窍不
通。让我来告诉你吧,你恨之入骨的傅朗西和杭九枫,已经离开大别山,所谓独立
大队只剩下二十几个人,他们的领导人就是阿彩。阿彩成了他们在这一带的最高权
威,穿不穿雪狐皮大衣,谁还管得了!你不是想剿灭他们吗?眼下是最好的机会。”
马鹞子哪会轻易相信:“天门12不是你说咸就咸,说淡就淡的地方!”
小岛北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牵上小岛和子的手,慢悠悠地走向旷阔无人的河滩。
水边的河柳一天一个样子,听得见春天从四面八方步步近的声音。雪柠不再
像以往那样忙,可以调查的人都调查过了,能够勘察的地方也都勘察过了,需要做
的事情只是整理已经获得的资料。
雪柠注意到,为了婚事,小岛和子在河滩上悄悄地同小岛北吵过几次。小岛北
的样子非常凶,丝毫不像那个对妹妹呵护有加的哥哥,他甚至用手揪着小岛和子的
领口,狠狠地往沙滩上摔。吵完之后,兄妹俩又会搂在一起,把嘴巴堵在对方肩头
上大哭。这些情况让雪柠不知不觉地松了一口气。有一天,雪柠告诉柳子墨,小岛
北已经改变主意,反对妹妹与他结婚了。柳子墨平静的样子更让雪柠心里踏实了许
多。柳子墨说,小岛北一直就是如此,一会儿反对,一会儿赞成,反反复复。否则,
在日本留学时,他们就结婚成家了。
那天下午,小岛北来到雨量室,和雪柠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突然掉下一串
眼泪。他说,不管自己如何舍不得妹妹,没有妹妹相伴的日子总会到来,他下。了
决心,过几天就将小岛和子嫁出去。小岛北垂着头,毕恭毕敬地向雪柠提出了自己
的请求:小岛和子出嫁时请雪柠当她的伴娘。小岛北放下两块银元,他知道雪柠不
缺这点钱,可这是礼节,当伴娘的女子有权利从新娘那里获得一套新衣服。
雪柠满怀悲伤地向随后走来的小岛和子表示祝贺。小岛和子满脸喜悦,满脸绯
红,轻轻地说了声对不起,她早就看出来,雪柠也爱柳子墨,幸好自己的运气比雪
柠早来几年。雪柠强忍着眼泪,要小岛和子好好珍惜柳子墨,不要像小岛北,风一
阵,雨一阵,y一天,晴一天。目送被幸福笼罩得严严实实的小岛和子步步去远,
雪柠精神恍惚,若不是杨桃来接,天黑了都不记得回家。
隔着厚厚的青砖墙,听得见测候所屋里的热闹声。马鹞子要派人去黄州城,请
冯旅长也来喝几杯喜酒。柳子墨不同意这样做,马鹞子偏要这样做,半争半吵之际,
天门口从上到下,人人都知道柳子墨终于要娶那个送上门来的日本女人了。
雪柠一夜没有合眼,上半夜与梅外婆隔着灯盏对坐,更多的时候是在听灯花开
了又落、落了又开的动静。下半夜雪柠独自偎在被窝里,每时每刻都在听着自己一
会儿汹涌澎湃,一会儿风平浪静的心声。梅外婆在自己的卧房里轻轻地说了许多遍
:“天快亮了,天快亮了!”
天色一点点地亮了。晨空中飘起小岛北浑厚的歌声。
小岛和子在那歌声里惊慌地叫起来:“哥哥,请你不要唱了!”
小岛北没有理睬,雄劲的歌声更有力量了。小岛和子继续哀求:“求求你,还
是唱别的歌曲吧!‘,
一遍唱罢,唱第二遍时,小岛北索性改用汉语。柳子墨像火山爆发那样从屋里
跳出来:“住口!你答应过不再唱这首歌,为什么还要唱?”
小岛北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一个人在院子里演练起日本军队列队行进的步
伐。
“滚!带上你的妹妹,立刻滚蛋!‘’柳子墨一声怒吼后,小岛北立即不唱了。
这场变故到来的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雪柠穿好衣服来到测候所,
小岛北已经将两个人的行李背在肩上,小岛和子跟着自己回家。小岛和子跪在地
上,一再请求柳子墨,哥哥所做的事与她毫无关系,她要柳子墨将所说的话收回一
半,她愿意提前两天,今日就做柳子墨的新娘。柳子墨几乎要答应小岛和子的请求。
然而,小岛北又抢先了。小岛北从包袱里抽出一把钢刀,撩开上衣,架在自己的肚
皮上。只要小岛和子再对自己说一声不,小岛北就要剖腹自杀。相对而跪的兄妹俩
对峙的时间很短,随着小岛和子撕心裂肺地长叫一声哥哥,一股总与送别相伴的长
风悄然而至。
出测候所到下街口,短短半条街,小岛和子便哭晕了三次。柳子墨三次抱起她,
三次掬了溪水拍在她的额头上。只要听见耳边有柳子墨的声音,小岛和子就会醒过
来,不管有多少人在看,都会脸庞贴着脸庞地搂着柳子墨。上了镇外的大路,小岛
和子还在哽咽地求柳子墨,再等一年或者两年,自己一定会再来,做他的妻子,为
他生三个儿子三个女儿。柳子墨丝毫不怀疑小岛和子对自己的爱情,小岛北背着小
岛和子走远后,他为自己没有答应她而怆然落泪。
“你高兴吗?”梅外婆在不同情况下问过雪柠好几次,“这样的事情,你得伤
心才行。别人伤心,你不能高兴。但是,你若是伤心,我就会非常高兴。”雪柠的
确伤心了很久,是什么原因她也说不清楚。
太阳下山之前,雪柠突然发现那本写满辛辛苦苦的笔记本不见了。在各种各样
的情感浪涛中漂浮了一天一夜的雪柠,好不容易回忆起来,小岛北请求自己给小岛
和子当伴娘时,曾经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住那本笔记本。从小岛北离开,到杨桃来
叫自己回家,中间再没有别人到过雨量室。杨桃的记忆十分清晰,给雨量室大门上
锁时,桌子上没有任何东西。柳子墨已经恢复平静,他不相信小岛北会干这种偷j
摸狗、为人不齿的事情,说不定是镇上有人偷着拿去当了揩p股的手纸。
一直以来都很低调的卢工程师突然表现得比任何人都震怒,他不由分说让马鹞
子火速派人连夜赶往县里,截住小岛北,实在截不住,就通知冯旅长,请他派兵沿
路设关布卡,想尽一切办法夺回笔记本。五天之后,眼看着所有努力都落空了,卢
工程师才想到小岛北既然是间谍,就不会沿着平常人能想到的路线走。明知毫无希
望,卢工程师还是让马鹞子带人往六安方向追。在燕子河,果然打听到,小岛北和
小岛和子被两个不知是从合肥还是安庆来的男人用快马接走了。
回想起来,差错都出在雪柠身上。雪柠对柳子墨的深情被小岛北巧妙地利用了,
没有她因为情感而导致的恍惚,笔记本也不会失手。这么多人都让小岛北耍弄了,
卢工程师很不服气。他要段三国想办法同阿彩见一面,证实小岛北到底有没有被独
立大队绑架过。
段三国一边答应,一边再次为自己不让马鹞子杀一县辩解:“我早就说过,不
杀一县会有大好处!”
“好个卵子!小杂种一来,一镇就只能唆两只奶水了。要是一镇能将四只奶水
一直唆到十岁,就算杭家的男人全从地底下爬起来,也打不过他。”在马鹞子的骂
声中,段三国和妻子带着一县往天堂去了。第四天下午,他们原模原样地回来了。
小岛北的话大部分是假的,只有被独立大队抓去关了一阵是真的。傅朗西和阿彩奉
命带着队伍离开天堂,准备加入工农红军第二十五军。出发后不久,就碰上政府军,
糊里糊涂地就被打散了。走投无路的阿彩与傅朗西他们失去联系,只好二十几个人
退回天堂。
小岛北根本就不是在河滩上被抓的。他胆子很大,一个人就敢爬上天堂的最高
峰,将一面镜子放在山顶上。碰巧独立大队的人在那里放哨,就将镜子和人一起拿
下交给阿彩。阿彩问了几句话就把他放了。
往山顶上放镜子,是给飞机导航。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有人发明了这种办法。
卢工程师告诉大家小岛北这样做的目的后,马鹞平要带人上山,一个个山头找,惟
恐还有没被发现的镜子。卢工程师好不容易才让马鹞子相信,飞机飞得高看得远,
方圆数百里,有一面镜子指路就够了,不会再有第二面。
马鹞子回过头来盯着柳子墨问:“假如日本人真的打过来,你的三个师挡得住
吗?”
“我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我讨厌一切军队和战争。”柳子墨的话,马鹞子简
直难以置信。在他看来,天下之大,人员之多,之所以没有出现数不清的总统、总
理和皇帝,就在于有军队在镇守。
六 六
清明前后,戴金丝眼镜的王参议来天门口小住了一阵。
自从雪柠的气象资料丢失后,柳子墨一连写了三封信,坚持要求调换卢工程师。
王参议问,万一再被敌国的特务间谍寻隙钻进来,造成天大地大的责任,谁来担当?
柳子墨早就想好,让雪柠全面接替卢工程师工作,因为她是不可能被情报机关招募
为特务的。
初识雪柠的王参议,大为惊讶。倒不是因为身在穷乡僻壤大壑深山之中的雪柠
背后还有一个梅外婆,也不是因为雪柠是万里挑一也挑不出来的美丽女子。真正让
王参议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雪柠身上那种让人一眼望去自觉矮小三分的高贵。是王参
议说,梅外公惨死在汉口街头的模样至今还深刻在他的记忆中。王参议将金丝眼镜
取下来,别人以为他要擦拭镜片,没想到他突然用力一摔,将眼镜摔得粉身碎骨:
“等到日本人不再像虎狼一样威胁我们,我一定不会再在这样的政府里做事了!今
日也好,将来也好,凡是容不得梅外婆和雪柠的政府,都是没有前途的!”
此话一出,王参议知道自己已经被小小的雪柠征服了。他进而劝柳子墨,雪柠
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好女子,一旦错过就会抱憾终身。自己年纪大了,不然就不会对
柳子墨说这些损己利人的话。柳子墨说,他还爱着并惦记着小岛和子。王参议狠狠
地训斥柳子墨:再不从日本女人的迷魂汤中清醒过来,就会后悔不已。柳子墨心里
已经在后悔了,但他不能做负心的男人,虽然没有结婚,可小岛和子已经是他的妻
子了。王参议说,结婚之前,同他睡过并动了真情的女子共有六个,他最终所娶的
妻子是其中最好的。柳子墨终于答应王参议,不再撵卢工程师走,同时要求王参议
不再干涉他的婚姻。
王参议来时正赶上马鹞子冲着段三国发狠。
受段三国的指使,线线从自卫队事务长那里要了半斤盐,转身交给一个抱着肚
子叫痛的卖柴人。卖柴人拿到盐,肚子也不痛了,飞一样跑过西河,消失在黑咕隆
咚的大山里。马鹞子抱着线线要他抱一抱的一镇,正从一家店铺的玻璃罐子里往外
拿冰糖。他想追迈不动脚,想开枪又怕吓着一镇,只能要求段三国说清楚,独立大
队残部躲在什么地方。过年之前,段三国已经帮阿彩他们弄过半斤盐,还亲自送到
山上。段三国不敢将岳父老子的身份搬出来教训马鹞子。只能提醒马鹞子,自己这
样做都是为了一镇,他答应阿彩,是为了防止出现万一。一镇好动,不可能成天关
在家里,更不可能关在小教堂里,按阿彩的要求做事,总是有好处的。更何况阿彩
是用长了几十年的老天麻来换盐,马鹞子眼看着就要满四十岁了,早点吃些老天麻
炖猪腿精r,老了时不会头晕头痛。
三天之后,马鹞子带着六十多人进山,回来时只剩下五十人。
他们被接连伏击了三次,莫说阿彩的影子,连阿彩吐在岩石上的牙膏渍都没有
看见。吃了败仗的马鹞子冲着一县撒气,将他的p股揪得一块青、一块紫。线线说,
有种的就将一县掐死。马鹞子没有下手,摸了摸吓得要哭的一镇,悻悻而去。
马鹞子主动进山寻战,本意是做给王参议看的,而王参议对此毫无兴趣。
王参议对柳子墨的水文和气象研究的进展很满意,就连丢失水文资料一事,也
叫了几声好。在王参议的预料中,数年之内,已经在北方和南方取得多处前进基地
的日本人,终归要发动全面进攻。大别山是中原要地,进可攻,退可守,小岛北来
天门口正是这出大戏的开场锣鼓,他不仅会在天门口安c间谍,还有可能再来一趟。
因为他只拿到了水文资料,还没拿到气象资料。因此,要准备一份与真实情况相悖
的气象资料,假如小岛北或其他间谍再次出现,将计就计使之得逞,就会在未来战
争中占据主动。在王参议的安排下,气象资料做成了真假两份。真资料上落雨,假
资料上就会天晴;真资料上天高云淡,假资料上就会黑云压城;真资料上雷霆万钧,
假资料上就会和风细雨。卢工程师很快做好一份假气象资料,放在测候所靠窗的桌
面上。自从雪柠丢失水文资料后,卢工程师惟恐再出差错,连张纸片也不乱扔。一
本有红色封皮的笔记本,放在桌上实在是太打眼了。偏西的阳光从窗口照进去时,
站在穿过田畈的小河河堤上也能看得见。王参议坐镇雨量室,拿着一架望远镜,盯
着看了三天,一个人影也没见着。
这圈套下得太明显了,当间谍的人肯定不会上当。柳子墨还是认为王参议小题
大做,王参议也存心要给柳子墨一个教训。眼看没人来碰那份假资料,他让卢工程
师将它藏了起来,让柳子墨觉得间谍出现了。
没想到这一藏竟弄假成真。那一天,卢工程师在观测室看到一个极其美丽的年
轻女子从山里走出来。他以为年轻女子也是来关老爷庙烧香的,情不自禁地多等了
一阵。他同年轻女子搭讪一阵,才知道年轻女子的丈夫已瘫倒在床两年了。卢工程
师一再发誓,他只是请年轻女子进观测室坐了坐,请她喝了半杯凉茶,没做任何别
的事。卢工程师胸前有两根长长的头发,柳子墨没有将这个发现告诉王参议。王参
议不管风流和不风流的事,关键是那本假资料已经不见了。卢工程师说,他一直按
王参议的吩咐,将红色笔记本成天带在身上,偏偏这天他临时改变主意将它压在床
垫下面。从头到尾,卢工程师的说法从未改变。王参议找到了那个名叫荷边的女子
家。荷边正将卧床不起的丈夫背到门外晒太阳,丈夫哭,荷边也哭。丈夫要荷边将
自己背到山崖上摔死了事,免得还有许多受不尽的活罪。荷边求丈夫不要这样想,
只要活着,总有盼头,说不定哪天就会梦想成真。王参议在荷边家里坐了片刻,一
句多余的话没说,临走时硬往荷边手里塞了两块银元。
王参议不相信这样的女子会替日本人卖命。他坚信自己只要问三句话就能审出
谁是间谍。王参议审人的办法很古怪,鞭子g子一概不用,让对方同自己坐在一条
长凳上,还从扁扁的盒子里倒出日本人丹,请人家吃。问的问题也不稀奇,都是天
门口人常常议论的:雪家人读书读到死划得来吗?雪家人处处咬文嚼字的那种酸溜
溜的味道是不是很可笑?如果是男人就再问想不想雪家的女人,如果是女人就再问
想不想雪家的男人。最后,王参议会从口袋里取出一支天门口人很少见到的自来水
笔,要被审问的人跟着自己写上一句话:为日本人做事的人不得好死。审问从马鹞
子开始,当镇长的段三国也首当其冲,绝大多数在家的人都被王参议审了一遍,有
的人还审了两遍或三遍。得以幸免的只有雪柠和她的梅外婆,王参议对那些不明白
的人说了一句让他们更不明白的话:
“梅外婆和雪柠是两个在梦里过日子的女人。”
被审得最多的人是段三国,有意也审,无意也审。有一次王参议还要段三国学
一段天门口人最爱的说书。
灵献二帝失江山,刘备出来挽狂澜。刘备本是汉朝根,后来称霸成都城。桃园
三结义,共灭贼黄巾,大战吕布虎牢关,安喜县里去做官,三弟鞭督邮,弃官又逃
乱,三让徐州吕布乱,辕门s戟一身汗,弟兄徐州又失散。河北才会盘河战,古城
弟兄又同伴,荆州投刘表,暂屯新野县,三月襄阳会,马跳潭溪岸,三请孔明借荆
州,善用庞统取西川。才称汉中王,关公又受麦城难,报仇大败街亭战,白帝城托
孤授刘禅,父子共立四十三,劳劳碌碌争江山,只留空名往后传,治国之道好艰难。
前前后后审了十来次,王参议发现段三国是天门口最懂得瞻前顾后的一个人。
不在家的人都是簰公佬。桃花汛如期而至后,余鬼鱼他们夹着卵子满河忙,顺
着水路不知漂到哪里去了
由于被偷的气象资料是假的,王参议没抓到间谍,也能放心地返回武汉。在王
参议的要求下,柳子墨给小岛和子写了一封信,请求她答应自己的求婚,再来天门
口。让高高的大别山来见证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深爱。柳子墨写完信,反过来请
王参议尽快将这封信捎给小岛和子。只想将情书当做诱饵的王参议,要柳子墨忘记
写进信里的诺言,面对眼前的美妙现实,好好珍惜晴天朗日白云一样的雪柠。王参
议感慨,若不是大战迫在眉睫,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危在旦夕,自己是有可能再发少
年狂的!在王参议的建议下,柳子墨摘了一片初开的燕子红花瓣夹在信里。为此他
将封好的信重新打开,添上一段文字,来形容这种在日本一律称之为杜鹃的报春之
花。
夏季来得非常快。暴雨格外频繁。西河上下共有近百只簰,敢在浊浪满河时继
续行驶的不过三五只。余鬼鱼驾的簿又是这三五只簰中最硬、最不怕浪头的。在不
知何时才能停歇的暴雨中,余鬼鱼逆水撑回他的簰,并带来小岛和子给柳子墨的信。
小岛和子已被哥哥带回东京,这反而使小岛和子更加怀念柳子墨。她说明年春暖花
开时,哪怕只身一人,也要再来天门口,当一个幸福的新娘。雨季过后,柳子墨又
收到小岛和子的信。这封信是王参议派专人送来的,在信中,小岛和子说她喜欢长
江两岸关于杜鹃花的各种称呼,燕子红是她最喜欢的,燕子一来花就红了,这多好
呀!从今往后,她不再用杜鹃来称呼这些花了,她要忘记杜鹃鸟啼血而亡的故事,
将美好的愿望全都放在燕子红上。
六 七
一九三四年的燕子红开花了,小岛和子还没有露面。
那些撑不起高大乔木,只能生长低矮灌木的碣色山崖石岭,突然变成一张张搽
了红瓶桃的女人脸。也许是前一个秋天葬送了许许多多要吃要喝的大小嘴巴的原因
,始终与春季同在的饥荒,难得一见地没有出现。那些从山上挑着劈柴到镇上卖的
男人,也有兴趣采一束野花挂在一闪一闪的扁担上。至于上山采蘑菇的女孩子,除
了将一朵朵各色花儿c在自己的头上,也会把它们c在那辈分高出两辈或者三辈的
女人纠巴上。春水沿街而下,倒映着与花同在的女人们的笑脸。没有人将所想的话
说出来,那些原本会缺粮的人家,个个都在心里说,杀吧,杀吧,杀一个人,另一
个人就能多吃几顿饱饭,就有兴致去看哪些花是四、五、六个瓣。心情舒畅的柳子
墨从小东山的气象观测室里出来,信手采了一枝燕子红。
走在后面的雪柠,被突然袭来的慌乱绊了一下,额头撞在柳子墨的后腰上。雪
柠心里有一种等待:柳子墨采的燕子红,会不会送给自己呢?见雪柠没事,柳子墨
弯腰采了第二枝燕子红。半空中传来男人的笑声。雪柠没有回头,她知道那是自卫
队安在关老爷庙的哨兵,只要从这儿路过,他们的笑声总会适时响起。柳子墨用手
里的燕子红冲着哨兵挥了一下。听得多了,雪柠和柳子墨都觉得哨兵的笑没有恶意,
还会像今日这样做出友善的回应。柳子墨继续采着燕子红,怀抱着的花儿越多,心
情沉浸得越深,从半山腰往下的那段路,仿佛是他一个人在走,毫不顾及跟在身后
的雪柠。雪柠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内心深处早已将自己想像成燕子红,柳子墨的每
个采摘动作都被当成对自己的亲近。
采完最后一枝燕子红,两个人已经站在上街口前。段三国迎面拦住他们:“莫
玩燕子红,它会吃鼻子!,,
柳子墨不相信:“好好的花,莫说得那样吓人!”
“谁敢说话吓你!你见过有人玩这种花吗?别的花开,不管有没有蜜,一天到
晚都有蜜蜂绕着飞来飞去。蜜蜂不理燕子红,蝴蝶也不理燕子红,这是有道理的。
‘’
“这话我早就听说过,穷人们编这种话,是用来咒那些有闲心养花种草的富人。
段镇长一镇之尊,这样说是不是有别的意思?
男人不好拿着花招摇过市,你是不是要我将花送给雪柠,也只有雪柠拿着才合
适?“柳子墨将燕子红递给雪柠。有红花照映,就是一块石头也会引来万人注目,
更莫说能同春天一起灿烂的女子。
“哟,雪家小姐熟成了一只桃子,可以招上门女婿,为雪家传宗接代了!”同
段三国走在一起的余鬼鱼信口开河地说了一句,惹得雪柠丢下他们独自往前跑去。
雪柠刚刚跨过家门前的小溪,忽然觉得下身一阵发热。她在小溪与门槛之间的
方寸之地上站着不敢动。梅外婆过来,一边亲她,一边恭喜她,终于盼来桃花汛了。
梅外婆去见柳子墨,告诉他,雪柠这几天不能泡在冷水里。这种让女孩子羞于在男
人面前启齿的事,梅外婆说起来一点也不犯难。相反,不好意思的却是柳子墨。雪
柠大了,长成一条河了,天地间一年才有一次桃花汛,雪柠的性子急,每个月都会
来一次桃花汛。桃花汛来自天地间,报信说肥田熟地盼着人去耕耘。桃花汛来自女
人身体,是要让天下的人明白,她不只是会爱,也能接受别人的爱了。梅外婆的话
不多也不少,柳子墨红着脸,好不容易才说,这几天下水测流速的事,他会亲自去
做。
没有等到天黑,雪柠就让杨桃将洗澡水送进房里,一个人关上门脱光衣服,从
头到脚将自己的身子细细地看了好几遍。在心里,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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