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宴后,青龙做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结婚,第二件是带六一去泰国拜见金弥勒。金弥勒喜欢六一的聪敏机警,收他作了干儿子。
青龙的婚礼之后不久,六一以自己已是弱冠之年,且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红棍”作为理由,提出想要过私人生活,搬离别墅自己居住。小满对这个要求十分惊讶,努力劝阻,而青龙却同六一一样沉默着。
六一最终还是搬了出去,在离城寨不远的地方自购了一间上下两层的小村屋。户型、摆设都与当初他们三人一起长大的那间村屋类似——那间村屋因为青龙父亲死亡之夜沾过太多人血,早已经被拆除了——从此一人独居,独自活在少年时的记忆中。
“血修罗”的名号渐渐在江湖上被“双刀红棍”所替代。这位年轻的红棍身手过人,心思敏捷,作风雷厉风行,并不比他那些长辈们逊色。他的姐姐温婉贤淑,姿色动人,也是江湖上广为人知的“青龙夫人”。骁骑堂在性情谨慎内敛的青龙大佬的带领下,不动声色地成为了城寨里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势力遍布鸡窦、粉档、赌档及其他各类娱乐场所。
1987年,六一二十二岁时,港英政府与北京政府达成了蛟龙城寨的清拆协议。虽然有城寨中各方势力的阻拦,清拆工作在之后的几年间都毫无进展,但这一协议仍然重重震荡了城寨内外。城寨中的部分居民开始缓慢而陆续地向外流动。在此逍遥了数十上百年的江湖帮派们为求生存,也加快了向城寨外发展的进程。
在这一年,青龙命阿应在旺角开设了骁骑堂旗下第一间迪斯高。副堂主元叔在年底因中风导致行动不便,自请辞去副堂主一职,隐居幕后作大长老。在青龙的建议下,时年三十二岁的阿应被提拔为新任副堂主,城寨之外的扩张与发展统统由他领军负责。
城寨外自然有城寨外的势力,怎容得别人家的衰小子来踩踏自己的地盘。在青龙的默许下,阿应渐渐释放出了狠辣嚣张的本性,重操起打砸抢烧的旧业,为骁骑堂在外开疆辟土,抛洒热血——当然,在这途中为自己谋求一点小小的私利,也不在话下。
1988年,青龙又命当时已被提拔为骁骑堂“掌柜”的崔东东在九龙塘开设了一间高级商务会所,取名为“檀香阁”,专用于招待与骁骑堂来往的各类江湖大佬,以及与多年来庇佑骁骑堂“生意”的各类“上流”人士。
骁骑堂的枝枝叶叶愈是向外生长,得罪的愈不仅仅是江湖人士;警方的视线同样开始聚焦于这支新兴的力量。时势日渐变化,随着租界租期截止之日的步步趋近,英国当局对香港的控制日渐减弱;市民民主意识高涨,要求直接选举产生立法/会议员的呼声愈演愈烈;廉政公署多年来的接连重击亦令香港政府的腐败之局大大扭转,探长们的“关照”愈来愈力不从心,势弱的帮派纷纷被警方重创甚至瓦解……
在这一系列压力与变化下,青龙渐渐意识到“社团”的局限与未来的死局,他萌生了洗白之意。而骁骑堂洗白最大的阻碍,则是其最大的合作对象——金弥勒。这位隐居泰国的毒枭以一箱不要本金的货物为始点,一手培植骁骑堂至如今枝繁叶茂的地步,又怎么会轻易放弃他在亚太地区最主要的分销渠道之一。
1989年初,青龙开始暗地里着手调查金弥勒的弱点,调查其生平履历——而这一切,为保安全,他连阿应与六一都没有提及。当查到金弥勒十几年曾在香港逗留过一段时日的经历时,他想起了从他父亲手里遗传下来的那本龙头账册——内含骁骑堂多年来的重大交易记录以及上贡记录。
他在第一页第一条中找到了疑似他父亲与金弥勒的第一次“合作”,并且无意之中从账册封面的夹缝里拆出了一张旧时照片。正是这次“合作”与这张照片,让他隐约猜测到金弥勒与父亲“金兰兄弟”关系的由来,并因此对当年父亲的离奇身死产生了怀疑。
当年之事只有当时人最为清楚。他带着那张照片去找了已经退居养老的元叔——这位性情宽厚稳重的大长老曾是他父亲最信任的弟兄,在他父亲身死之后力排众议将年轻的他挺上龙头宝座,并一直尽心尽力地引导与辅佐他。他信得过这位最亲近的长辈。
而这位最亲近的长辈对这张照片表示十分震惊,从未见过,并让他稍安勿躁,说自己将去暗中查证,请他等候自己的消息。
两天之后,这位最亲近的长辈背着青龙,在暗夜之中敲响了阿应宅邸的大门。
阿应亲自给他开了门,环顾左右,除了元叔再无他人。
元叔拄着拐杖,半歪着身,微伸头颅朝他身后空荡荡的屋子看了看,然后平静地、仿佛只是稀松平常与他唠家常一般问道:“许应,你想不想做龙头?”
阿应呆愣地看着他,在片刻之后,面色转为一片森冷,“元叔,我敬您是长辈。但您是不是老糊涂了?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元叔垂眼看了看他伸向腰间匕首的左手,毫不在意地道,“你敬我是长辈,不请我进去再说?”
阿应铁青着脸,犹豫良久,最终向后退了一步,让开了房门。
……
元叔坐在阿应家的沙发上,端详着满屋看似低调却其实十分昂贵的装饰与收藏。“我记得那时候青龙要你独力承担小六砍伤的所有人的安家费,搞得你住了整整两年破租屋,是吧?”
“当时那些人是为了杀我,因此牵连了青龙和小六。是我的责任,我对不起他们俩。”
元叔摇摇头,叹道,“那些廖家堂的人为什么杀你,是因为你杀了他们的大佬。你为什么杀他们大佬,是为了帮青龙开疆辟土。你本是一片忠肝义胆,为什么最后错处反而都在你一个人身上?”
“……”阿应阴沉着脸不发一言。
“你跟了青龙多少年?十几年?”
“二十年。”
“二十年,你帮他杀了多少人,为他受了多少伤,他感激过你没有?”
“我是他的副堂主,他最信任的兄弟。”
元叔又摇摇头,呵呵地笑了起来,“小应啊小应,我今晚敢到你这里来说这番话,你又有什么不敢对我说的呢?我一个糟老头子孤身一人来到你这里,难道还打得过你吗?你自己心里清楚,他这几年最信任的人是谁。不说远的,就说说当下。城寨外的事向来归你管,可是我最近听说他要把新开的夜总会给小六。”
“……”阿应仍是沉默着。
“你还不知道吧,老葛怕是没跟你提过,怕伤了你的心。当年青龙带小六去泰国见佛爷之前,曾跟我们几个老家伙说过:‘小六有勇有谋,可堪大用。许应心机太深,不可全信’。这几年来,他一直防着你呢。不然为什么明明你是副堂主,但他每次去见佛爷却只带小六呢?”
阿应的手掌握紧了腰间的匕首,手背青筋根根暴起。
“这么多年来,你为他付出了这么多,为他上刀山下火海,我们这些老家伙都看在眼里,都替你不值。你是要等到他对你彻底厌烦,等到小六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彻底替代你的那一天,还是先下手为强,亲手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
元叔盘着手里的拐杖头,看着阿应愈发难看的神色,悠然地补上了最后一刀。
“说句难听话,我最近听到些风声。小六那个小东西,打小就对女人没兴趣。几年前他‘包养’过的一个妓女告诉我,他去她那里都是为了装装样子。她怀疑他啊,喜欢男人。”
阿应猛然抬头,将尖锐的目光瞪向元叔。元叔面不改色,嘴角带着讽刺的微笑,继续道,“前一阵我让成大嘴给那位‘青龙夫人’介绍了一位英国来的心理医生。那西医跟我说,青龙夫人和青龙的性生活很不协调,平素青龙对她也从未有过什么欲望,导致夫人长期处在自我怀疑与压抑中。据那西医推测,青龙如果不是不举的话,就是对女人没有太大兴趣……你想想看,青龙娶了长得跟小六相似的他姐姐,为了什么?他们俩若真是这种关系,你还凭什么比得过那小子,你还有出头之日吗?”
……
深更半夜,阿应亲自开车将元叔送回了住宅。独自一人狂飙在夜半无人的街道上,他狠狠将油门踩到最底,凌冽的风从大开的车窗外掼入,刀片一般切割着他的面容。
轿车风驰电掣地驶向青龙在半山腰的独栋别墅的方向。然而他最终在半路山道上狠狠地一脚踩下刹车,车轱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被安全带拉扯着重重地砸回座位。
他扔开安全带,跳下车去,拔出匕首疯狂而凶狠划向了自己的车!直到将这辆他开了八年仍舍不得更换的旧款轿车划出万千道疤痕,面目全非!
那是八年前青龙许诺送他的车,却因为夏小六那个下贱的小子向青龙告密他“黑吃黑”,被青龙折算钱款抵给他,以示警告。他用那笔钱还是买了青龙许诺给他那一款车,就算青龙对他的信任与情义已经变了质,他还是认青龙这个大佬!他还是愿意为青龙赴汤蹈火,为青龙豁出命去!
就在刚才,就在他听到元叔说青龙背弃他的刚才,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仍然是要找青龙报信,说元叔图谋不轨,说元叔撺掇他犯上篡位!
而青龙呢?!而青龙呢?!他喜欢男人!他是兔二爷!他甚至看上了夏小六这种下贱胚子!
什么狗屁永结金兰,什么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还比不上那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还比不上那个半道里插出来的臭小子!
“啊——!!啊——!!!”阿应疯狂地大吼着,将匕首狠狠地刺向轿车的后视镜,玻璃发出狰狞的破碎声,映出他扭曲变形又破碎成千千万万片的脸。他扔开匕首,搬起路边一块大石,狠狠地砸向轿车,将它的车窗,将它的前盖、后厢,砸得凹凸不平、破败不堪!
“是我的——!是我的——!!”他狂怒地咆哮,“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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