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发空缺

第 4 部分阅读

“我是说,假如死的是汪汪,你也会很难过的。”
他没有回答,脸上表情也几乎没有变化,但她还是觉察到他流露出不以为然,甚至觉得她的话很好笑的神情。
“我知道你认为你和汪汪跟你爸爸和他朋友是完全不同的人”
“没有。”肥仔否认,可是她明白,他只不过是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罢了。
“我要送些吃的去玛丽家。求你,斯图尔特,我不在的时候不要再做任何惹你爸爸生气的事了。求你了,斯图。”
“好。”他说,脸上似笑非笑,肩微微一耸。她还没来得及把门关好,就察觉到他的注意力已经像一只燕子一样,飞到了他自己的世界里。
6
快到傍晚,天空低垂的云被寒风吹散。日落时分,风也止了。与沃尔家隔着三幢楼的房子里,萨曼莎莫里森坐在梳妆台前,面对着镜子里灯光下的脸。四周一片寂静,一丝压抑袭来。
这几天不太顺。几乎一笔生意也没做成。香缇公司的销售代表居然是个有双下巴的男人,举止还很粗鲁,携着满满一手提箱难看的胸罩。显然,他的魅力止于电话预约阶段,一现身,却完全是一副生意人的嘴脸,摆出对她屈尊俯就的姿态,批评她的存货,极力劝她下单。她想象中来者应该是个颀长性感的年轻男子,而眼前这位,连同他那箱俗艳的内衣,她只想把他快快赶出小店才好。
中午,她给玛丽菲尔布拉泽买了一张印着“致以最深切的慰问”字样的卡片,但却想不出应该在上面写些什么。因为共同经历了那场噩梦般的医院之行,就不好只简单署个名了。她们并不怎么熟。在帕格镇这么小的一个地方,总会整天碰面,但她和迈尔斯并不真正了解巴里和玛丽。如果非要问个究竟,那可以说两家人分属两派阵营,因为霍华德与巴里关于丛地的交锋无休无止不过她,萨曼莎,并不倒向任何一派。她是不屑于卷入地方朋党之争的。
今天很累,心情也不佳,一整天吃了不少杂七杂八的零食,肚子鼓鼓的,她真不愿和迈尔斯再去公婆家吃晚饭。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伸出双手按住脸侧的皮肤,轻轻往耳朵边拉了拉。就几毫米的差别,一个年轻几岁的萨曼莎却呼之欲出。她把脸从左边转到右边,仔细地看这张绷紧的面具。好多了,好多了。她琢磨着要花多少钱,会不会很疼,自己到底敢不敢。还想象了一下,自己顶着一张焕然一新的脸出现在婆婆面前,她会怎么说。雪莉和霍华德一直帮忙付孙女们的学费,这一点雪莉是从来不吝挂在嘴边提醒的。
迈尔斯走进卧室。萨曼莎松开脸皮,拿起眼袋遮瑕霜,头稍稍后仰,她化妆时总是这个姿势。这使她下巴处微微松弛的皮肤收紧了些,眼袋也没那么大了。唇边有几道针眼深浅的短皱纹。她在杂志上看到,这种皱纹打一针合成的注射剂就没了。不知改变会不会很大,这样肯定比做脸部拉皮手术要便宜,而且说不定能逃过雪莉的眼睛。她望了望肩膀上方的镜子,迈尔斯正在解领带脱衬衫,西裤的腰带以上腆出个大肚子。
“你今天不是要见客户吗一个什么销售代表”他问,顺手抠了抠肚脐,看了看衣橱。
“是啊,但没啥意思,”萨曼莎说,“一堆破烂货。”
对于萨曼莎的生意,迈尔斯很是欣赏。在他长大的家里,零售被视为世间唯一真正重要的行业,他从未失去过对商贾的敬意,那是霍华德灌输给他的。而萨曼莎做的生意则让人更容易说出各种俏皮话,并心生自得。同一句玩笑同一个典故,迈尔斯说上一百次也不嫌烦。
“剪裁不好”他摆出内行的派头问。
“款式太差,颜色吓人。”
萨曼莎梳起那一头棕褐色浓密的头发,扎在脑后,看着镜中的迈尔斯穿上棉布裤和马球衫。她心里异常烦躁,觉得只要稍加刺激自己就会爆发,或者大哭起来。
去常青湾走路只要几分钟,但是教堂街太陡,所以他们还是开车去。夜幕已经完全降下,在坡顶,他们见到一个暗影朦胧的男子,轮廓和步态都极像巴里菲尔布拉泽。萨曼莎心下一惊,车开出好远,她还在往后观望,琢磨着那究竟是谁。迈尔斯在坡顶左转,不到一分钟又右转,来到三十年代建起的那一湾平房。
霍华德与雪莉的房子是低矮的红砖房,有着宽宽的窗户,屋前屋后都是大片青青的草坪,夏天里迈尔斯给修剪出一条一条的斑纹。在此生活的几十年间,霍华德和雪莉添置了好几盏廊灯一扇白色的熟铁门,家门两侧都摆上了天竺葵,种在一个个陶土花盆里。他们还在门铃边竖起了一块圆形木牌,打磨得光光的,上面用古体哥特式黑字写着“宽邸”,连引号都没落下。
有时候萨曼莎会对公公婆婆的房子极尽讥诮之能事。迈尔斯对此倒也能容忍,好像同意她在讥诮中暗暗传递的信息,那就是他们自己家的原木地板和原木门,以及光地板上铺的小地毯,还有加框的艺术画时髦却不舒服的沙发,显示出更胜一筹的品位。可是在他不动声色的灵魂深处,其实还是更喜欢生长于斯的这幢平房。不管是地板还是桌面,几乎全都铺上毛茸茸软绵绵的垫子。屋里没有穿堂风,躺椅舒服得令人沉醉。夏天里他修剪完草坪,躺在躺椅上,悠闲地看宽屏电视里转播的板球比赛,雪莉会端来一杯冰啤酒。有时候一个女儿会跟他一起来,坐在旁边,吃着淋巧克力酱的冰激凌,那是雪莉特地为孙女做的。
“你好,亲爱的。”雪莉打开门,叫道。她身材粗短结实,哪怕系着小树枝图案的围裙,也还是显出小胡椒粉瓶般的体形来。她踮起脚尖好让高大的儿子吻到她,然后说了声“你好呀,萨曼莎”,就立刻转身进屋,“菜快好了。霍华德迈尔斯和萨曼莎来了”
家里弥散着家具蜡的味道和好闻的食物香气。霍华德从厨房钻出来,一手举着瓶红酒,一手抓着开瓶器。雪莉娴熟地退步闪进餐室,好让霍华德那几乎占满门厅的庞大身躯能够通过。然后她才又快步走进厨房。
“看谁来啦,好撒玛利亚人,”霍华德的声音低沉洪亮,“胸罩生意怎么样,萨咪一片衰退之下傲立群峰”
“生意好得不得了,超乎想象,霍华德。”萨曼莎说。
霍华德的笑声快要掀翻屋顶,萨曼莎知道,若不是手里握着红酒和开瓶器,他肯定要来拍拍她的屁股了。公公捏一捏拍一拍,诸如此类的小动作她都还能容忍,只当是一个太肥太老的男人别的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借此出点小风头,反正也无伤大雅,关键是还能让雪莉不高兴,而这一点是萨曼莎特别乐意看到的。雪莉从来不公开表达自己的不快,脸上照样挂着笑容,温柔有礼的声调也不会高一度,可是每当霍华德的好色小动作出炉不久,她就会笑里藏刀刺上儿媳一枪。假装无意提起孙女的学费又涨了,关心地了解萨曼莎的节食计划,问问迈尔斯觉不觉得玛丽菲尔布拉泽身材真好呀。萨曼莎都面带微笑地忍了下来,过后再找迈尔斯算账。
“你好呀,小莫”迈尔斯领着萨曼莎走进霍华德和雪莉称为休闲室的那个房间,说,“我还不知道你也会来呢”
“你好呀,小帅哥,”莫琳用她低哑的嗓子说,“来,给我一个吻。”
霍华德的商业伙伴坐在沙发一角,手里抓着极小的一杯雪利酒。她穿着粉中透紫的连衣裙,黑丝袜,漆皮高跟鞋。黢黑的头发吹得蓬蓬的,头发下那张猴子似的脸颜色苍白,厚厚一层粉色口红触目惊心,迈尔斯弯腰去吻她脸颊时,看见口红都裂开了褶子。
“我们在聊生意上的事。想想新咖啡馆怎么个搞法。你好呀,萨咪甜心。”莫琳又说,伸手拍拍自己身边的位子。“噢,你看上去漂亮极了,一身小麦色,还是去伊维萨岛晒的吗来,坐我旁边。在高尔夫俱乐部一定吓坏了吧太吓人了。”
“是啊,真的。”萨曼莎回答。
她头一回自己跟别人讲巴里猝死的事,迈尔斯在一旁眼巴巴等着机会插进话来。霍华德给每个人端来一杯灰比诺葡萄酒,仔细听萨曼莎讲话。随着霍华德和莫琳兴趣渐浓,加上酒精在体内点起一把温热的小火,萨曼莎绷了两天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感到自己好像正在恢复元气。
房间里暖洋洋的,一尘不染。燃气灶两边的架子上陈列着装饰瓷器,几乎全是皇家大事记或伊丽莎白二世在位周年纪念图案。角落里摆着一只小书橱,里面既有王室传记,又有封面闪闪发亮的烹调手册。厨房大计,全靠手册。架子上墙上都装饰着照片:迈尔斯和妹妹帕特里夏穿着一样的校服,笑嘻嘻地站在一对双人相框里。迈尔斯和萨曼莎的一双女儿莱克西和莉比从婴儿时代到十几岁,每个阶段都不缺。萨曼莎在这座家庭影像馆里只出现了一次,虽说是在那张最大最显眼的相片里。那是十六年前她和迈尔斯的婚礼照。迈尔斯年轻英俊,犀利的蓝色眼睛朝摄像师微微眯起,而萨曼莎则正要眨眼,所以眼睛半闭。她的脸侧向一边,一笑居然显出了双下巴。由于刚刚怀孕,所以胸脯有些鼓胀,被礼服的白绸缎勒得紧绷绷的,显得她臃肿庞大。
莫琳一只鸟爪一般的手拨弄着项链,那根项链她老戴着,上面挂着一个十字架,还有亡夫的婚戒。等萨曼莎讲到医生向玛丽宣布无法抢救那一段时,莫琳伸出另一只手直揉萨曼莎的膝盖。
“吃饭啦”雪莉叫道。虽然并不想来,但萨曼莎竟感觉比两天来舒服了很多。莫琳和霍华德都既把她当英雄一样崇拜,又把她当病人一样呵护。她走过两人面前去餐室时,他们还都伸出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雪莉把灯光调暗,点起长长的粉红蜡烛,好搭配餐室的墙纸和最好的餐巾。汤盘上升起袅袅蒸汽,在昏暗的背景下,即使是霍华德那张红润的宽脸庞也显出几分超凡脱俗之气。萨曼莎把手中大杯里的酒几乎喝见了底,她心想,要是这会儿霍华德宣布要举行一个通灵会,召巴里的鬼魂来讲讲在高尔夫俱乐部发生的事情,那该多滑稽。
“好了,”霍华德用低沉的嗓音说,“我想大家应该为巴里菲尔布拉泽举杯。”
萨曼莎举了一秒,立马撤下,免得雪莉看到杯中物已几乎一滴不剩。
“几乎能够断定就是动脉瘤致死。”大家的酒杯刚一落桌,迈尔斯赶紧宣布。他很庆幸这消息自己连萨曼莎也没告诉,免得她刚才跟莫琳和霍华德闲聊的时候就轻而易举滑出口去。“加文给玛丽打了电话,转达了事务所全体同事的哀悼,还告知了她遗嘱的内容,玛丽证实了这个说法。简单来说,就是脑子里的一根动脉膨胀爆裂了跟加文谈完,知道这个词怎么拼写之后,他立马回到办公室上网查了一查。随时都可能出事的。是天生的毛病。”
“真可怕。”霍华德说,但他很快注意到萨曼莎的杯子空了,于是费劲地站起来,替她斟满。雪莉低头喝汤,其实眼睛一直偷偷掠过头发往外瞄。萨曼莎咕咚灌下一大口酒,不甘示弱。
“你们知道吗”她的舌头稍微有点不听使唤了,“我觉得在来这儿的路上看见他了。夜里黑漆漆的。巴里。”
“我猜是他的哪个兄弟吧,”雪莉不以为然地说,“他们都长得差不多。”
可是莫琳激动地大叫,压过了雪莉的声音。
“我觉得肯死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他了真真切切的。就站在花园里,透过厨房窗子望着我。站在他种的那一丛玫瑰中间。”
没人回应她的话。这故事他们之前都听过。一分钟过去了,只有啧啧吃菜的声音。莫琳又用她那乌鸦一般的嗓子发声了。
“加文跟菲尔布拉泽一家关系挺好的,是不是,迈尔斯他不是还和巴里打壁球吗过去,我是说。”
“是的,巴里每星期都把他打得落花流水。加文肯定打得很糟糕,巴里比他可大十岁呢。”
围桌而坐的三个女人被烛光照亮的脸庞上现出几乎同样的暗自欢喜。排除其他可能,她们对迈尔斯年轻瘦高的合伙人都有些许不可告人的兴趣。就莫琳来说,这只不过是因为她的胃口永远对帕格镇的一切飞短流长敞开,而一个年轻单身汉的行踪自然是一块好肉。雪莉则喜欢听加文哪里不如人意,哪里岌岌可危,因为这就衬得她生命中成就满满踌躇满志的双子星霍华德和迈尔斯更加熠熠生辉。而在萨曼莎眼中,加文凡事皆不主动,永远小心翼翼,这激起了她猫科动物一般的残酷本能,非常想见他被哪个女代理人一掌掴醒,踏上正途,或者干脆就打个满地找牙。每次见到他,她都会挑衅挑衅,一想到他肯定认为她盛气凌人难以招架,就涌起一阵快感。
“这段时间他那个伦敦来的女朋友,”莫琳问,“怎么样”
“她已经不在伦敦了,小莫。搬到霍普街住了,”迈尔斯说,“如果你问我的话,我得说他现在正后悔自己当初招惹上她呢。你知道加文那人。生来就胆小如鼠。”
迈尔斯上学的时候比加文高几个年级,所以他说到这位合伙人,永远都抹不掉一个六年级级长谈小学弟的口气。
“皮肤黑黑的那个女孩头发很短”
“就是她,”迈尔斯说,“是个社工。总穿平底鞋。”
“那她来过我们熟食店,对不对,老霍”莫琳激动起来,“不过我一看就知道她做菜不行,一眼就看出来。”
紧跟着汤上桌的是烤猪腰肉。在霍华德的默默纵容下,萨曼莎已经带着微醺,几乎快要心满意足了,可心里还有一块什么在愤懑不平,可那微弱的抗议根本无人理会,就像一个快被海水冲走的人。她想再喝几口,把这情绪也浇灭掉。
一阵静默卷过,像新桌布一样摊开在整个餐桌上,空白无痕,待人书写。大家都明白,是霍华德引入新话题的时刻了。他自顾自大快朵颐,用酒送下满口满口的食物,对周围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视而不见。等到盘底半空,他终于拿起餐巾擦擦嘴,说话了。
“是的,眼下议会会怎么样,就很有看头了。”一个大嗝儿冒上来,他只好顿了顿,有一刻好像就快吐了。他捶捶胸。“不好意思。是的。会很有看头。菲尔布拉泽不在了,”既然在谈公事,霍华德就转回使用他一直叫的这个姓,“我看他写给报纸的文章也发不了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除非说死你接过旗子接着干。”
帕明德贾瓦德第一次作为教区议员露面之后,霍华德就封她为“说死你布托”2了。这个封号在反丛地阵营里很快就流行开来。
2贝纳齐尔布托1953 ,巴基斯坦政治家,一九八八至一九九○年任总理。
“她脸上那副表情,”莫琳对雪莉说,“她脸上那副表情,我们告诉她消息的时候。噢我一直在想你知道”
萨曼莎竖起了耳朵。可是莫琳的模仿实在太好笑了。帕明德嫁的是帕格镇最迷人的男人:维克拉姆,身材颀长匀称,鹰钩鼻,睫毛浓密,一副洞悉世事的慵懒微笑。多少年来,每当在路上停住脚步和维克拉姆寒暄时,萨曼莎总是把头发往脑后甩,大声说笑甩得和笑得未免有点太勤维克拉姆有着迈尔斯曾有的身材,可是迈尔斯不再打橄榄球之后就变得一身肥肉大腹便便了。
维克拉姆和帕明德搬来附近住不久,萨曼莎就不知从哪儿听说他俩是包办结婚。这则消息让她觉得十分撩人,妙不可言。想想看吧,受命嫁给维克拉姆,不得不做。她有一种小幻想,自己被裹上面纱,引进房间,是一位被迫接受命运的处女想想看吧,抬起头,心里知道自己将会得到那个更不用提他职业的魅力了:身负重任即使是个难看些的男人,也会因此平添几分性感吧
维克拉姆七年前为霍华德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其结果就是,之后他只要踏进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就必遭各种玩笑火力猛攻。
“请到队伍最前面来,贾瓦德先生女士们请靠边不,贾瓦德先生,必须的这个人救过我的命,把一颗老心给缝好了这是什么样的恩情,贾瓦德先生,老爷”
霍华德总是坚持要维克拉姆免费拿些试吃品,他买的每样东西也都要额外附赠一点。结果呢,萨曼莎怀疑就是因为这些傻乎乎的举动,维克拉姆几乎从熟食店绝迹了。
谈话进行到哪儿,她已经跟不上了,不过也没关系。大家还在絮絮叨叨地讨论巴里菲尔布拉泽给当地报纸写的一篇什么文章。
“正要跟他谈谈这件事呢,”霍华德低沉而有力地说,“那种手法实在太下三滥了。好了,好了,现在大势已定。”
“现在我们该考虑的是谁来取代菲尔布拉泽。决不能低估说死你,不管她现在心情多不好。低估她可就犯了大错误。她说不定已经开始物色人选了,所以我们自己得赶快找一个体面的候选人。越早动手越好。小节关乎大局。”
“准确地说,那意味着什么”迈尔斯问,“要选举吗”
“有可能。”霍华德说,带着一抹智者的神态。“但我怀疑是不是真的会举行。因为只是个偶发空缺。如果大家没有兴趣搞一次选举当然,我说了,决不能低估说死你但是只要她没能凑齐九个人来提议举行选举,那就只需要指定一个新议员了事。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就需要九个成员投票批准指定人选。九个是法定人数。菲尔布拉泽还剩三年任期。值。那样就能扭转全局,用我们的人取代菲尔布拉泽了。”
霍华德胖手指敲着酒杯壁,望向桌子对面的儿子。雪莉和莫琳的目光也投向他。萨曼莎看到,迈尔斯也正望着父亲,犹如一条胖乎乎的拉布拉多犬,期待主人丢下一块肉,期待得浑身发颤。
醉意的来袭让萨曼莎晚了一拍才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也明白了为什么餐桌上洋溢着一派奇怪的庆祝气氛。醉意让她觉得自由,但转瞬之间又封住了她的喉咙,因为自己也吃不准沉默无言地灌下一瓶多葡萄酒之后,舌头到底还听不听指挥。于是她没出声,心里默念出一句话:
你他妈的最好告诉他们你得先跟我商量商量再说,迈尔斯。
7
特莎沃尔本不想在玛丽家待太久把丈夫和肥仔单独留在家里从来都叫她心如蚁爬可今天还是一不小心待了好几个小时。菲尔布拉泽家摆满了行军床睡袋。死亡留下了一片真空,整个大家族的人都围聚过来,可是不管人声如何鼎沸众人如何熙攘,吸走巴里的那道裂缝始终都在。
自朋友去世以来,特莎还是头一回一个人清清静静,想着心事,在暗夜里沿着教堂街往回走。她双脚疼痛,羊毛衫也抵挡不住阵阵寒意。唯一的响动来自脖子上木珠的撞击,还有经过的那些房子里隐约的电视机声。
忽然之间,一个念头闪过心头:巴里会不会知道呢
从前,她从未想过丈夫会不会把她这辈子最大的秘密告诉巴里。那是她的婚姻里埋藏最深的腐烂之物。她和科林甚至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虽然许多次的谈话中它的荫影偶尔拂过,尤其是最近。
可是今晚,特莎觉得自己提起肥仔时玛丽朝她瞥过一眼
你太累了,胡思乱想,特莎稳稳自己的心。科林保守秘密已成习惯,他坚不可摧,即使是对偶像巴里也断无泄漏的道理。如果巴里知道她真不愿这样想,真不愿意他对科林的好只是出于同情,只是因为她特莎曾经做下的那件事
她进了家门,来到起居室,看见丈夫坐在电视机前,戴着眼镜,新闻在播放,但他只是似听非听。他膝上放了一叠印了字的纸,手里还握着笔。没有肥仔的踪影,特莎松了一口气。
“她怎么样”科林问。
“嗯,你知道的不算太好。”特莎回答。她跌坐进老扶手椅,吁出一口气来,脱掉旧鞋子。“不过巴里的哥哥可真是太好了。”
“怎么好”
“嗯你知道的帮里帮外的。”
她闭上眼,大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鼻梁,又按了会儿眼皮。
“我一直觉得他这人不太可靠。”科林的声音传来。
“真的”特莎真心不知道他何出此言。
“是。还记不记得那回,他答应来给我们和帕克斯顿中学的比赛当裁判结果比赛前半小时突然说不来了,只好由贝特曼顶上。”
特莎本能地想要反驳他,可是忍住了。科林总是喜欢凭第一印象或一次表现就对人一锤定音。他似乎永远也不明白,人性是多面的,每一张平凡的脸孔背后可能都隐藏着一片郁郁生长独一无二的原野,跟他自己一样。
“嗯,他对孩子们非常好。”特莎措辞很小心。“我得去睡觉了。”
但她并没有动,仍然坐着,体会身上各个部位的疼痛:脚腰还有肩。
“特莎,我在想。”
“唔”
透过镜片,科林的眼睛显得更小了,简直跟鼹鼠一样。高高的半秃额头于是更加触目惊心。
“巴里在教区议会想要实现的一切。他努力执着奋斗的一切。丛地。戒毒所。我考虑一整天了,”他深吸一口气,“基本上已经决定,我要接替他干下去。”
一阵惊恐袭来,特莎在椅子里动弹不得,片刻之间竟说不出话来。她费了好大的劲才保持住脸上那份不偏不倚的表情,亏得多年的职业训练。
“我敢肯定这是巴里想要的。”科林说。他激动得出奇,但似乎又不忘严防别人的反对和劝诫。
不可能,特莎最诚实的内心在说,巴里一秒钟也没想过要你来干这个。他一定早就知道你是最不合适的人选。
“上帝啊,”她说,“嗯,我知道巴里很但那份责任也太大了,科林。何况并不是说帕明德也不在了呀。她还在,而且肯定会身体力行地推进巴里未完成的事情。”
我早该给帕明德打电话的,她一边说话一边想,自责感简直闹腾到胃里去了,哦,上帝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要给帕明德打电话呢
“但她也需要有人撑腰啊,她是没法孤身一人跟他们斗的,”科林说,“我敢打赌霍华德莫里森肯定会找个傀儡来接替巴里。说不定他现在已经”
“噢,科林”
“我敢打赌他有这心你也了解他是个什么人”
科林膝上那叠纸滑了下来,他不去理会,纸像白色瀑布一样滚落地面。
“我想为巴里做这件事。从他倒下的地方继续往前走,保证他所做的努力不会化为乌有。他的理念我都知道。他经常说如果不是那样,他就不会得到所有这些机会,你看看,他给了这个社区多大的回报我说什么也要站出来。看看需要我做些什么,明天就看。”
“好吧。”特莎说。多年经验已经教会她,万万不可在科林兴趣刚刚涌起时就泼冷水,那样只会适得其反,令他愈发一意孤行。也是多年经验教会科林,特莎往往会先假意迎合,再提出反对。无数个回合下来,当中往往隐约可见那个埋藏经年的秘密。特莎觉得自己欠他的。他也这么觉得。
“这件事我是真心想做,特莎。”
“我理解,科林。”
她好不容易抽身离开椅子,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走上楼去。
“你来睡觉吗”
“一会儿就来。我想先把这些看完。”
他正把掉在地上的纸捡起来。不计后果的新计划似乎给他注入了狂热的能量。
特莎在卧室里慢慢脱掉衣服。地心引力仿佛更加强大了。抬起胳膊都那么费力,拉开倔犟的拉链就更累人。她穿上睡袍走进浴室,听见肥仔在楼上转来转去。近来她常常感到自己穿梭在丈夫和儿子之间筋疲力尽孤独无依,因为父子俩互不往来,漠然得好像只是房东和房客。
特莎想取下手表,这才意识到昨天就不知把它放到哪里去了。太累了总是丢三落四而且,她怎么可以忘记给帕明德打电话呢她眼里噙着泪,心里惴惴不安,拖着脚爬上了床。
星期三
1
星期一和星期二,克里斯塔尔威登都是在朋友尼奇的卧室地板上过夜的,因为跟母亲恶吵了一架。当时她和伙伴们在附近溜达了会儿,回到家发现特莉正在门口台阶上跟奥伯讲话。奥伯在丛地无人不识,那张肥脸面无表情,咧嘴笑时露出一口七零八落的牙,眼镜厚得像啤酒瓶底,永远穿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旧皮夹克。
“帮我们存一下,特莉,就几天,成吗付你几镑”
“你叫她存什么”克里斯塔尔逼问。罗比从特莉两腿间使劲钻过来,紧紧抱住克里斯塔尔的膝盖。他不喜欢男人上家里来。这种讨厌是有理由的。
“没什么。电脑。”
“不行。”克里斯塔尔对特莉说。
她不希望母亲手里有现钱。而奥伯说不定连这个中间环节都省掉,直接付她一包药,在克里斯塔尔看来,这事儿他是做得出的。
“不要帮他存。”
可是特莉已经答应下来了。有生以来,克里斯塔尔一直目睹她母亲对所有的人和事都只会说“行”:同意,接受,永远允许。行。可以。那好吧。给你。没问题。
之前克里斯塔尔和朋友们去夜空下荡秋千了。她心里绷得紧紧的,若是谁敢惹她,肯定一点就着。她似乎还不能接受菲尔布拉泽先生去世这个事实,总觉得胃里一阵一阵痛,痛得她想揪住谁胖揍一顿。同时她心里还藏着不安和愧疚,因为偷了特莎沃尔的手表。可是谁叫那个傻女人把手表放在她克里斯塔尔面前,还闭上双眼呢她心里想什么呢
和朋友在一起也无济于事。吉玛老是拿她和肥仔沃尔说事儿,克里斯塔尔终于爆发了,对她大喊大叫,尼奇和莱安妮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拉回来。克里斯塔尔气冲冲地跑回家,又见到奥伯送电脑来的这一幕。罗比又想爬客厅里的纸箱子,特莉坐在那儿,昏昏沉沉,吸毒的家什摆了一地。正如克里斯塔尔所担心的,奥伯付给特莉的是一袋海洛因。
“你个蠢婊子,又吸他们肯定又要把你踢出那个狗日的戒毒所了”
可是海洛因已经把母亲送上了不理世事的云端。虽然她回骂克里斯塔尔小婊子小妓女,但空空洞洞心不在焉。克里斯塔尔扇了特莉一耳光,特莉叫她滚开去死。
“你个婊子就不能停几分钟照顾照顾他吗你这头狗日的母牛,只懂得抽”克里斯塔尔声嘶力竭。罗比号哭着跟在她身后跑过门厅,可她重重地摔上门,把他关在外面。
克里斯塔尔最喜欢尼奇家的房子。那里并不像曾外祖母凯斯家那么整洁,可是却更叫人感到亲切,吵吵闹闹忙忙碌碌的,很舒服。尼奇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所以克里斯塔尔就睡在两姐妹的床之间,在地上铺条棉被,对折了一下。墙上贴满了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图片,尽是养眼的小伙儿和漂亮的姑娘。克里斯塔尔可从来没想到过要装饰一下自己卧室的墙。
可是关门时罗比惊恐的脸蛋时时出现在她眼前,负疚感仿佛伸出了爪子,把她越抓越紧。于是星期三的早晨,她终于回了家。再说尼奇家也不乐意她连续住两晚以上。有一次,尼奇带着她特有的那种坦率告诉她说,如果不是特别频繁,她妈倒是不介意,但要克里斯塔尔别老把他们家当个青年旅馆用,特别是不要半夜突然跑来。
特莉还挺高兴看到克里斯塔尔回来。她对她说起新社工来访的事儿,而克里斯塔尔则担心那个陌生人对他们家印象如何,因为近来家里是前所未有的脏乱。克里斯塔尔特别害怕凯发现罗比在该上托儿所的日子却待在家里。因为他跟养母住的时候就上学前班了,去年协议把他要回家里来的时候,一项关键条件就是特莉保证让他继续上学。同样让她恼火的是社工碰上罗比穿纸尿裤,要知道克里斯塔尔费了好大功夫才教会他上厕所的。
“那她说什么了”克里斯塔尔问特莉。
“说她还会再来。”特莉回答。
克里斯塔尔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们过去那个社工好像乐得威登一家自己过日子,懒得插手。她问得既不细致又挺随意,常常把名字叫错,还把他们的情况和别人弄混。她每两星期来一次,似乎也没什么既定的目标,只是来检查检查罗比是不是还活着。
新的危险让克里斯塔尔心情更糟了。特莉清醒的时候挺害怕女儿发火,听任克里斯塔尔支使她做这做那。克里斯塔尔利用这片刻的权威,命令特莉去穿上像样的衣服,强迫罗比换回干净裤子,提醒他不能就穿着裤子尿尿,然后领着他去上托儿所。她要离开的时候他大哭起来,她一开始很生气,但终于还是蹲下来,向他保证她肯定一点钟就来接他。他这才放她走。
然后克里斯塔尔逃学了,虽然星期三是她最喜欢的一天,这一天既有体育课又有教导课。她打算把家里稍微打扫干净一点,在厨房里喷了松香味的消毒剂,把过期的食物和香烟头统统扔进垃圾桶里。她把装着特莉吸毒用品的饼干罐藏了起来,把剩下的电脑已经有人来取走了三台一股脑儿塞进门厅的壁橱里。
把食物残渣从盘子上刮下来的工夫,克里斯塔尔不断想起划艇队。明天晚上本来有训练的,假如菲尔布拉泽先生还活着的话。他总是开车载她往返,因为她没有别的办法到亚维尔的运河去。他的双胞胎女儿尼安和西沃恩,还有苏克文达贾瓦德也在车里。克里斯塔尔本来和这三个女孩在学校没什么往来,但自从成了队友,在走廊碰上的时候她们总会招呼一句“还好吧”克里斯塔尔曾经以为她们会瞧不起她,但是熟了之后觉得这些人还行。她说的笑话她们会笑,甚至还学会了她的一些口头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成了划艇队的队长。
克里斯塔尔家没人拥有过车。如果集中注意力,她在特莉那臭气扑鼻的厨房里也能闻见那载人的玩意里面的味道。那味道暖暖的,有塑料的感觉,她很喜欢。可是她永远也不会再坐进那辆车了。她们也坐过小巴士,菲尔布拉泽先生开车载着全队,有时候如果是跟远处学校比赛,还会在外面住一晚。大家坐在小巴士里唱蕾哈娜的伞3,由克里斯塔尔学jayz的饶舌独唱开头。这是会带来好运的仪式,是她们的队歌。头一回听克里斯塔尔唱时,菲尔布拉泽先生笑得简直直不起腰来。
啊哼啊哼,蕾哈娜 uh huh uh huh, rihanna
好女孩变坏啦 good girl gone bad
来三步 take three
开始 action。
我的暴风雨里没有云 no clouds in my storms
随它下,我划艇冲向名利场 let it rain, i hydrone into fame
像道琼斯一样泻万丈 in down like the dow jones
3歌名原文为umbre,相关版权信息详见本书尾页。第155156495页的几段歌词亦出自这首歌。
克里斯塔尔从来没弄懂这些词儿到底在说什么。
鸽笼子沃尔给大家发了邮件,说找到新教练以前划艇队不用集合训练。但他们永远也找不到什么新教练。所以这就是一坨狗屎,大家都明白。
她们是菲尔布拉泽先生的划艇队,是他投入心血的项目。当初入队,克里斯塔尔可是遭了尼奇和其他人好一阵嘲笑。他们的奚落里一开始隐藏了不相信她能行的意思,后来则隐隐约约透出羡慕,因为划艇队拿到不少奖牌。克里斯塔尔的奖牌藏在她从尼奇家偷来的一个盒子里。克里斯塔尔有个癖好,爱从喜欢的人那里偷偷拿东西纳入自己囊中。这个盒子是塑料的,上面装饰着玫瑰花的图案,其实就是个儿童首饰盒。特莎的手表现在也蜷着身子躺在里面。
最高兴的是打败圣安妮女校那帮傲气十足的小贱人那回。那是克里斯塔尔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全校大会时校长请全队站到全体师生面前克里斯塔尔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尼奇和莱安妮一直嘲笑她来着,可是所有的人都为她们鼓起掌来温特登打败了圣安妮,这其中自有很重大的意义。
可是一切都完了,全都结束了。乘车旅行,划艇,与报社记者谈话。再度上报纸,本来让她很是欢喜。菲尔布拉泽先生说到时候会陪她一起去的,就他们俩。
“他们会想跟我聊什么呢,比如”
“你的生活。他们对你的生活很感兴趣。”
真像明星。克里斯塔尔自己没有钱买杂志,可是她在尼奇家看过,带罗比去看医生时在诊所也看过。简直比和全队一起上报纸还要厉害。她一想到这点,就兴奋得要喊出来,可是不知怎的管住了嘴,连在尼奇和莱安妮面前都没卖弄过。她想出其不意,吓她们一跳。什么也没说倒也好。她永远也不会上报纸了。
克里斯塔尔感觉身体里空空的。她满屋子地做清洁,虽然并不在行,却也还算努力。母亲坐在厨房里抽烟,瞪着窗外。
刚过十二点,一个女人开着辆旧的蓝色沃克斯豪尔汽车停在了门外。克里斯塔尔从罗比卧室窗户里看见了。这位客人一头黑色短发,穿着黑色长裤,脖子上挂了串民族风味十足的珠链,肩上挎着个提袋,看上去里面好像满是文件。
克里斯塔尔跑下楼去。
“我觉得是她,”她对着厨房里的特莉喊,“社工。”
那女人敲门了,克里斯塔尔打开门。
“你好,我是凯。是替玛蒂来的。你一定是克里斯塔尔吧”
“是的。”克里斯塔尔回答,懒得回她一个微笑。她带凯进了客厅,等着她看房间变得多整洁,虽是仓促而为,但也还算焕然一新:烟灰缸里烟灰倒掉了,地上乱扔的东西基本上都塞到破旧的架子上。地毯还是很脏,因为胡佛牌吸尘器坏了,毛巾和氧化锌软膏还丢在地上,罗比的一辆火柴盒校车也仰面朝天躺在塑料澡盆里。克里斯塔尔给他洗屁股时,想用这辆小车转移他的注意力。
“罗比上托儿所去了,”克里斯塔尔告诉凯,“我送他去的。我给他换上裤子了。是妈老让他穿纸尿裤。我叫她再别那样了。他屁股上我擦了药膏。没事的,只是穿纸尿裤穿出了一点皮疹。”
凯又对她微笑了。克里斯塔尔把门厅扫视一遍,大声喊:“妈”
特莉过来了。她穿着又旧又脏的运动衫牛仔裤,因为穿戴稍微整齐了些,所以看起来好多了。
“你好,特莉。”凯说。
“怎么样”特莉一边说,一边狠狠抽了一口香烟。
“坐下。”克里斯塔尔命令母亲,于是她听话地蜷进了上次那把椅子。“你要不要喝杯茶什么的”克里斯塔尔问凯。
“那太好了。”凯回答,坐了下来,翻开文件。“谢谢。”
克里斯塔尔风风火火地冲出房间。她竖起耳朵,想听凯在对母亲说什么。
“你大概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又来了吧,特莉,”她听见凯说她的口音很怪,像伦敦腔,学校里新来的那个时髦婊子就这副腔调,半数男生一见她就挪不开脚,“我昨天很担心罗比的情况。他今天又去上托儿所了吧,克里斯塔尔说”
“是的,”特莉回答,“她送他去的。她今天早晨才回家。”
“回家之前去哪儿了”
“我就在呃,在一个朋友家睡了一晚。”克里斯塔尔急急忙忙冲回客厅来为自己辩护。
“没错,不过今天早晨才回来。”特莉说。
克里斯塔尔转身回去照看水壶。水快烧开了,咕咕隆隆响个不停,她都没法听见母亲和社工说话的声音了。她把牛奶往杯子里一泼,扔了茶包进去,迫不及待地端着三杯滚烫的茶回到客厅,正好赶上凯说:“昨天和托儿所的哈珀太太通了电话”
“那个婊子。”特莉说。
“喝吧。”克里斯塔尔一边对凯说,一边把三个杯子都摆在地上,把其中一个的耳柄转向她。
“谢谢你。”凯说,“特莉,哈珀太太告诉我这三个月以来罗比没去的次数很多。他挺长时间没有上满一星期的课了,是不是”
“什么”特莉说,“是没上。啊,上了。就昨天没去。还有他嗓子疼那次。”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一个月以前一个半月大概。”
克里斯塔尔坐在母亲椅子的扶手上。她从高处俯视凯,起劲地嚼口香糖,双手抱臂,跟母亲一模一样。凯的腿上摊开一个又大又厚的文件夹。克里斯塔尔讨厌文件夹。那些人在里面对你写写画画,保存起来,过后又用来指控你。
“我送罗比去托儿所,”她说,“我自己上学顺路。”
“嗯,据哈珀太太说,罗比的到校率降低得很厉害。”凯说,低头看着和托儿所所长的谈话记录。“问题是,特莉,去年你把罗比带回家时承诺过让他上学的。”
“我他妈的没有”特莉想说下去。
“住嘴听到没有”克里斯塔尔大声吼母亲。她对凯说,“罗比病了,听到没有,扁桃体发炎,我从医生那儿给他拿了抗生素回来。”
“那又是什么时候”
“大概三个星期以前不管怎么说吧,对不对”
“我昨天来的时候,”凯对克里斯塔尔的母亲说克里斯塔尔嚼得更用力了,双臂仍然抱胸,像两道壁垒,“你好像对罗比的需求反应很迟钝,特莉。”
克里斯塔尔垂目扫了一眼母亲。她展开的大腿足足有特莉的两倍粗。
“我没有我从来”特莉忽然变了主意,“他没事啊。”
克里斯塔尔心头一阵怀疑,仿佛头顶秃鹫盘旋,撒下荫影。
“特莉,昨天我来的时候你吸毒了,是不是”
“没有,绝对没有去他妈的你他妈的我没吸,听到没有”
克里斯塔尔胸口好像压上了一块重石,耳朵嗡嗡作响。奥伯给母亲的肯定不止一包,而是一捆。社工昨天看见她吸高了。下次去贝尔堂一测又会是阳性,他们肯定又会把她踢出来
而没有了美沙酮,他们又将回到那噩梦般的地方,特莉会变得像头野兽,张开缺牙的嘴迎接陌生人的生殖器,以此赚取血掖对毒品的渴望。而罗比又将被人带走,这一次可能再也回不来。克里斯塔尔衣袋里的钥匙圈上挂着一个塑料心形相框,里面是罗比一岁时的照片。她自己的心开始怦怦地跳起来,就像她展开双臂划桨时一样,划啊,划啊,划过河水,她的肌肉歌唱着,看着其他小艇仿佛倒退着往后漂
“你个蠢”她大吼,可是大家都没听见,因为特莉还在冲着凯叫骂,凯则双手握着茶杯,不为所动。
“我真他妈没吸,你又没证据”
“你个蠢娘们。”克里斯塔尔的声音又高了八度。
“我真他妈没吸,你个狗日的撒谎。”特莉还在叫,就像一头困在网中的动物,左冲右突,却只越缚越紧。“我根本没吸,听到没有,我根本”
“他们又会把你踢出戒毒所的,你个没脑子的死女人”
“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好了。”凯在她们的争斗中大声说道,把茶杯放回地上,站起身来。眼前自己引发的场面让她有些恐惧。随后她带着警告大喊一声“特莉”因为此时特莉爬到座椅另一只扶手上半蹲起来,跟女儿正面相对,她们就像两头怪兽,鼻子碰鼻子,互相吼叫。
“克里斯塔尔”凯又叫,因为克里斯塔尔举起了拳头。
克里斯塔尔猛地翻身跳下椅子,离开母亲。她感到脸上有种热热的掖体流下,真奇怪,难道是血吗。可是她伸手去抹,却是泪,只是泪而已,挂在指间清澈闪亮。
“好了,”凯身心俱疲地说,“大家都冷静点,都冷静点。”
“去你妈的冷静点。”克里斯塔尔说。她浑身颤抖,伸出手臂擦过脸庞,气势汹汹地大步走回母亲座椅旁。特莉害怕地往后缩,可是克里斯塔尔只是抓起香烟盒倒出最后一根烟和打火机,点燃。她大口抽着,走回窗口,转过背去,想趁眼泪还没掉下来先从眼眶里擦掉。
“好。”凯说,仍然站着。“如果你们能够平心静气地谈这个问题”
“噢,滚蛋”特莉口齿不清地说。
“是罗比。”凯说。她还是站着,不敢有丝毫放松。“我来就是为了他。我要确保他平安无事。”
“他是缺了几节狗屁课,”克里斯塔尔在窗边说,“那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
“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特莉表示附和,可是只像是没生命的回声。
“不只是上托儿所的问题,”凯说,“我昨天看见罗比的时候,他身上不舒服,还有些地方疼痛。他那么大,已经不该再穿纸尿裤了。”
“我把那该死的纸尿裤给他脱了,他现在穿的是裤子,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克里斯塔尔怒气冲冲。
“对不起,特莉,”凯说,“你的情况不适合单独监护一个小孩子。”
“我真没有”
“你尽可以跟我说你没吸。”凯说,克里斯塔尔头一次听到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个人情感:她有些生气,有些恼火。“但是戒毒所会给你做测试。你我都知道测试结果肯定是阳性。他们说这次已经是给你的最后机会,你肯定会给扔出来。”
特莉抬起手背擦了擦嘴。
“你瞧,我看得出你们俩都不愿失去罗比”
“那就别把他抢走”克里斯塔尔大叫。
“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凯说,她又坐下来,把刚才掉在地上的文件夹拾起来放在腿上。“去年把罗比领回来时,特莉,你已经没再吸海洛因了。你当时郑重发誓不再碰毒品,完成疗程,还保证遵守其他一些规则,比如让罗比上托儿所”
“是啊,我是让他”
“时去时不去罢了,”凯说,“你是送他去上了几天托儿所,但是特莉,做做象征性的动作是不够的。我昨天来看到了这些情况,后来又跟你的戒毒负责人和哈珀太太通了电话,恐怕我们得再考虑考虑怎么做才更好。”
“什么意思”克里斯塔尔说,“又来一次狗屁案例小结么为什么要搞,啊有什么必要搞他好好的,我在照看操你妈闭嘴”她对特莉吼,特莉正要坐在椅子上附和女儿大喊大叫。“她没有是我在照看他,听到没有”她对着凯吼道,脸涨得通红,涂着厚厚眼影的眼眶快要含不住愤怒的泪水,一根指头戳着自己胸口。
罗比住在养父母家的那一个月,克里斯塔尔每次都按时去看他。他抓着她的衣角,求她留下来喝茶,她一走就大哭。那就像是把你的五脏六腑掏掉一半,抵押在别人手里一样。克里斯塔尔想过把罗比送到凯斯奶奶那儿去,就像她自己童年时代每当特莉崩溃时那样。可是凯斯奶奶现在老了,身体虚弱了,她没有时间抚养罗比长大。
“我明白,你很爱弟弟,而且也尽了最大的力量照顾他,克里斯塔尔,”凯说,“可是你不是罗比的法定”
“为什么不是我是他姐姐,不是吗”
“好了,”凯语气很坚定,“特莉,我们还是面对现实吧。你一露面,声称没吸毒,但是测试结果呈阳性,那么贝尔堂肯定就会把你除名。你的戒毒负责人在电话里已经跟我说得很清楚了。”
特莉缩在椅子里,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又是一个老太太和孩童的奇怪合体。她的眼神茫然,伤心欲绝。
“我认为唯一可能避免被除名的办法,”凯继续说,“就是坦白地承认,承认你吸过了,为这个错误负责,表示自己有决心翻过这一页。”
特莉眼睛转也不转了。每当别人指责她时,特莉只会以撒谎来应对。先是行,没问题,就这样吧,放这儿吧,然后又是不,我从来没有,不我真的没有,我操他妈的确没有
“你这星期吸海洛因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美沙酮的用量不是已经很大了吗”凯问。
“有,”克里斯塔尔抢过话头,“当然有,就因为奥伯来了,而这个婊子从来不会对他说不”
“住嘴。”特莉说,可却一点力度也没有。她似乎还在咀嚼凯的话:说真话,多么奇怪多么危险的建议啊。
“奥伯,”凯重复道,“奥伯是谁”
“狗日的二道贩子。”克里斯塔尔回答。
“就是他卖毒给你吗”凯问。
“住嘴。”特莉再次警告克里斯塔尔。
“你他妈怎么就对他吐不出个不字”克里斯塔尔对母亲大吼。
“好了,”凯说,“特莉,我会再给你的戒毒负责人打个电话。我尽量劝劝她,就说我认为让你继续治疗对整个家庭会产生有利影响。”
“你会这么说”克里斯塔尔吃了一惊。她以为凯是个头号贱人,比罗比的养母还贱,那婊子的厨房一尘不染,对克里斯塔尔说话还装得亲切热情,让她感觉像坨屎。
“是的,”凯回答,“我会。但是特莉,对我们而言,我是说儿童保护组,事态非常严重。我们必须严密监控罗比的家庭情况。我们要看到变化,特莉。”
“好吧,行。”特莉说。又是同意,跟她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千篇一律地同意一样。
可是克里斯塔尔说:“你会做到的,没问题,她做得到。我会帮她。她做得到的。”
2
雪莉莫里森的星期三都是在亚维尔西南综合医院度过的。在这里,她和其他十几名义工一起做一些非医疗的工作,比如把图书室的小推车推到病床间,打理病人床头的鲜花,帮起不了床又无人看护的病人去楼下小商店买东西。雪莉最喜欢挨个儿病床地询问和记录病人某一餐要吃什么。有一次她夹着笔记板,胸前挂着薄薄的通行证,还被一个匆匆经过的医生误认为是院方管理人员呢。
之所以要做义工,灵感来自和茱莉亚弗雷有史以来最长的一番对话,那是在斯维特拉夫大宅的一场盛大圣诞晚会上。就是在那里,她得知茱莉亚正忙着为本地医院的儿科募集捐款。
“我们真正需要的是王室成员的一次到访。”茱莉亚说,她的眼睛却从雪莉肩膀上往门的方向瞄。“我要让奥布里跟诺曼贝利单独谈一谈。对不起,我得过去跟劳伦斯打个招呼。”
雪莉一个人还站在三角钢琴旁边,嘴里说:“噢,当然,当然。”却只是在对着空气说话。她不知道诺曼贝利是谁,但却已经觉得轻飘飘的。第二天一早,她连霍华德都没告诉,就给西南综合医院打了电话询问义工事宜。当确定没有别的要求,只需品质优良头脑健全腿脚麻利后,她立刻就请他们寄申请表格过来。
义工的工作为雪莉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光荣世界。茱莉亚弗雷站在三角钢琴边,无心之下在雪莉心里播种了一个梦想:她两手端庄地交握于前,脖上挂着薄薄的通行证,而女王在列成一排的义工们面前缓缓而行,大家脸上都笑意盈盈,她屈膝行礼,完美异常,女王的目光就此被吸引,于是驻足与她交谈闪光灯亮起,相机咔嚓,第二天的报纸上“女王与医院义工雪莉莫里森太太亲切交谈”有时候,雪莉凝神品味梦想中的场景,竟会有一种近乎神圣的感觉笼罩全身。
在医院做义工仿佛赐予雪莉一把寒光闪闪的武器,随时能将莫琳那股子自命不凡一剑斩断。肯死后,这寡妇从店里女招待摇身一变成为合伙人,灰姑娘一般,从此就神气活现,叫雪莉十分看不惯虽然默默咽下这口气的时候脸上仍然保持波斯猫一般温顺的微笑。可是如今雪莉重新夺回了高地:她也有正经事干了,而且不是为了获利,而是出自善心。做义工是上等人的事,只有对额外钱财无所欲求的女人,也就是她本人和茱莉亚弗雷这样的女人才会从事。再说,医院给雪莉开了条通往小道消息宝藏的捷径,足以淹没莫琳对咖啡馆喋喋不休的唠叨。
这天早晨,雪莉以坚定的口气向义工主管表达了对二十八号病房的偏爱,于是就被善解人意地派去了肿瘤科。在二十八号病房的医护人员中,她交到了在医院里的唯一一个朋友。有些年轻护士对义工居高临下敷衍了事,但十六年后重返护士岗位的鲁思普莱斯则从一开始就非常讨人喜欢。正如雪莉所说,她们俩都是帕格镇的女人,这就是天然纽带。
虽说,雪莉其实碰巧不是生在帕格镇的。她和妹妹跟着母亲在亚维尔一处又小又乱的公寓里长大。雪莉的母亲酗酒,虽然一直没跟姐妹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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