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坡坡屋出来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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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丁力
第一章 赶快洗澡睡觉吧
1
倪和平是在凌晨一点钟给王思蜀打电话的。这么晚给她打电话,原因之一就是故意让丈夫钱进军听见,以便从侧面向他解释:自己这么做纯粹是出于同学和战友的情谊,丝毫没有任何暧昧成分。当然,这么晚打电话的另一个原因是她只能这个时候打,因为在此之前她一直在欧阳健那里,这种电话她是不能当着欧阳健的面打的。
“怎么了”王思蜀问,“老钱出差了”
“没有。”倪和平说。
“没有你怎么情绪不高呀”
“欧阳健的事。”
“欧阳健怎么了你不会跟他闹婚外情吧”
王思蜀显然是想开玩笑,但是倪和平实在没有精神跟她开这个玩笑。
倪和平没有接王思蜀的话,而是对着话筒喘气。这样喘了一会儿,王思蜀就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电话。
“欧阳健怎么了”王思蜀又问了一遍。问话的内容跟刚才一样,但是口气完全不同。刚才的口中含有调侃的味道,现在是比较关切。
“欧阳健要自杀。”倪和平说。倪和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仿佛费了相当大的劲,话筒里给王思蜀的感觉是她几乎费尽了全身的气力。
“怎么回事”王思蜀问。王思蜀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已经从床上坐起来。
倪和平这边又静了一会儿。王思蜀听着电话里面的喘气声,没有再敢催她。王思蜀这时候表现的非常能体谅人,她要等到倪和平喘气喘够了再问她,或者说她相信倪和平喘够了之后自然会说的。
果然,倪和平这样喘了一会儿终于又说话了。
倪和平说:“三言两语我跟你说不清,明天是大礼拜,你无论如何都要来深圳一下,我已经跟欧阳健说了,说是你自己想起来给他女儿过生日的。来了以后我们商量一下,一起劝劝欧阳健,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倪和平这最后半句话说的有点重。分量重,声音也比较重。
“好好好,”王思蜀说,“我来,我一定来,不是大礼拜我也来,行了吧。”
倪和平点点头,点头完了之后她才知道这是在打电话,光点头没有用,对方看不见,还必须说话,所以只好对着话筒说:“那好,明天见。”
倪和平虽然累了,累得连话也不想说,但是她并没有糊涂,她刚才对王思蜀说“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并且说的比较重,其实就是故意说给钱进军听的。
钱进军已经睡下了。钱进军在倪和平回来之前就已经躺到床上了。钱进军没有等倪和平回来就自己躺在床上,并且在倪和平回来之后也不打一个招呼,说明他肯定生气了,只不过他表达生气的方式比较含蓄罢了。然而无论他表达的多么含蓄,只要他表达了,倪和平就一定能够感觉到。这就叫默契,这就叫老夫老妻。
倪和平刚才进门的时候,见钱进军假装睡着了,将计就计,就真假装以为他睡着了,于是轻手轻脚地进来,连卧室的灯都没开,只是朝里面看了一下,然后又轻轻地将卧室的门掩上,自己再回到客厅里面打电话。刚开始故意压着声音,仿佛是怕钱进军听见,或者是非常体谅钱进军,怕把他弄醒了,等感觉到老钱的耳朵已经完全竖起来,倪和平才将说话的声音逐步恢复正常状态,给老钱的感觉是她说时间长了,说着说着也就放松了警惕,其实是倪和平体贴老公,怕老钱的耳朵老是那样竖起来难受,才有意大一点声,好让他不费力地就听清楚。这时候钱进军听见倪和平对王思蜀说“总不能见死不救”,一下子忘记自己是在偷听了,慌慌张张从里屋跑出来,问:“欧阳健真的要自杀”
倪和平见钱进军这番表现,差一点就忍不住笑起来,但到底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又当了多年的公务员,自控能力修炼的还可以,终于没有戳穿他。
倪和平发现,即使对自己身边最亲密的人,也不能完全随便,也要用心去体谅对方关爱对方,只有这样,俩人之间的感情才能长期维系。倪和平现在要求不高,夫妻之间的感情只要能维系就不错了,不要想着与日俱增或茁壮成长。人要守本分,在夫妻感情的问题上也要守本分,对五十岁上下的老夫老妻来说,维系夫妻感情就是守本分,一天到晚想着与日俱增茁壮成长反而不是守本分。只有守本分才能维持长久。倪和平现在要求的就是维持长久,与女儿天天唱的“只要曾经拥有”正好相反。
倪和平觉得其实天长地久比曾经拥有更不容易,因为感情是活的,是有生命的,正因为如此,感情也是脆弱的,是经不起伤害的。倪和平甚至感悟,欧阳健和项茹梅其实就是因为当初的感情太好了,以至于他们都以为他们之间的感情坚如磐石了,既然坚如磐石了,那么就没有生命了,于是也就用不着费心费劲地去注意细心地呵护与培养,所以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但是现在倪和平已经来不及细想这个问题,现在她必须解决当前迫切需要马上解决的问题,具体地说就是不能看着欧阳健真的去死,别说是老同学老战友和初恋对象,就是一个同事,一个老乡,一个非常一般的朋友,甚至是一个路人,只要倪和平知道他会死,她也不能见死不救。
“欧阳真的要自杀”钱进军又问了一遍。
倪和平这时候才点点头。点的非常吃力,同时一点没有偷懒,点头的幅度很到位。
“那你还跑回来干什么”钱进军问。语气当中包含一点责备。
倪和平没有说话,而是不解地看着钱进军,仿佛在问:不是你电话里吵着要我回来的吗
“现在谁在陪他”钱进军问。
倪和平摇了一下头。摇的幅度不大,但是速度蛮快,与刚才点头的动作正好相反。于是倪和平就发现,摇头其实比点头省力。
“那要是他现在自杀呢”钱进军问。
倪和平愣了一下,眼珠子定格在眼圈中上方,不动。
“不行,”钱进军说,“你马上给他打电话,稳住他,然后立刻赶回去,我陪你一起去,无论如何我们也要让他坚持到王思蜀过来。”
钱进军说着就又返回卧室,换衣服。边换衣服还边催老婆赶快打电话。
“不会的。”倪和平说。
“你怎么敢保证不会的”钱进军一边套裤子一边从里屋走出来。
“不会的。”倪和平说,“至少今天不会的。”
“怎么说”钱进军问。
钱进军一边问一边系裤子,并且很快就已经将裤子系好,现在已经开始给前门拉拉链。
“他还没有绝望。”倪和平说,“至少眼下他还没有绝望。”
钱进军这时候已经把裤子完全穿好,但是是不是接着穿袜子他还没有拿定主意,因为倪和平的话还没有说完,如果倪和平说的话让他确信欧阳健今天肯定不会自杀,那么他就用不着穿袜子了,不但用不着穿袜子,而且连已经穿上的裤子也还要重新脱下。
“我已经对他讲了,”倪和平接着说,“我对他讲王思蜀明天就过来。我对他讲王思蜀过来的目的就是要帮渝丽过十五岁的生日,既然要给渝丽过生日,欧阳健现在就绝对不会自杀的,至少今天不会自杀的。”
钱进军一听,觉得是这么个理,于是决定不穿袜子了,重新回到卧室,脱掉西裤,再套上睡裤,一边脱着套着一边对老婆说:“赶快洗澡睡觉吧。”说的声音很大,像是怕倪和平听不见,也像是发泄心中的不满。
第一章 真正的忘我
2
钱进军心中不满也是可以理解的。这些天欧阳健和项茹梅俩口子闹离婚,俩口子都缠着倪和平,仿佛倪和平一下子成了调解员或者是法官,既要在两边调解,又要帮着评判。这下更好,不知道是调解的水平不高还是评判的不公平,其中的一方居然要自杀,倪和平又临时充当了消防队员,担负起阻止欧阳健自杀的责任。要是倪和平仅仅是一个热心人,钱进军也不至于心中有气,关键是这个欧阳健曾经是倪和平的初恋对象,现在他们俩天天搞在一起,即便钱进军百分之百相信他们之间绝对没有任何乱七八糟的事,但是心里面还是不舒服。至于为什么不舒服,老钱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不舒服就是不舒服。不舒服有时候不需要有理由,就像舒服有时候不需要有理由一样。
倪和平和钱进军是同学,是大学同学,准确地说是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进修队的同学。进修队也叫八队,八队的学员都是像他们这样即将退役下来的文体兵,他们当初是被“特招”到部队来的,后来要转业了,所在部队安排他们到院校进修,学习一技之长,拿个文凭,以便将来找个好工作,也算是部队对他们负责吧。
倪和平和钱进军是到进修队才认识的,那时候他们都是标准的“大龄青年”了,而且干柴烈火,一点就着,一着就旺,很快就结婚了,但是钱进军并不是倪和平的初恋,倪和平的初恋是欧阳健。
欧阳健是六六届重庆二中毕业生。重庆二中的升学率是百分之八十五,欧阳健是年级的尖子。
欧阳健不但学习成绩好,而且多才多艺。歌唱的好,小提琴拉的更好。欧阳健本来是打算报考音乐学院的,但是父亲老欧阳不同意,老欧阳希望儿子把音乐当作一种爱好,而不像他自己一样拉一辈子小提琴。曾经有一段时间,欧阳健为报考志愿是事情跟父亲老欧阳还闹了个不愉快,好在这段时间并不长,因为很快中央就发出“五一六指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全面爆发。既然“文化大革命”爆发,也就不存在考大学的问题,既然不存在考大学的问题,当然也就更不存在考哪个大学和考什么专业的问题。
不用考大学的欧阳健参加了学校的红卫兵团。其实那时候他们人人都参加了红卫兵团。在那种氛围下,人人都是积极分子。许多年之后,欧阳健感悟,人有时候是受氛围制约的。
欧阳健他们戴上了由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题写字体的“红卫兵”袖章。袖章是鲜红的,袖章上“红卫兵”三个字是金黄的。与国旗的配色一样,于是,整个国家都进入了一种崭新的令人亢奋的状态。
欧阳健还翻出许多年前的红领巾,请父亲单位道具组的陈阿姨做了一个毛主席语录包。又向妈妈要了四块钱,买了一件看上去有点像军装的草绿色上装,再花一块五毛钱配了根中间带五角星的武装带,参加了革命大串联。
刚开始他们串联的路程还比较近,也就是从重庆到成都,再从成都回到重庆。后来跑的比较远,主要是到红军长征曾经走过的革命道路,到达一个一个革命圣地。他们有时候乘车,有时候干脆就真的学着当年红军的样子徒步行走。打着红旗,唱着歌曲,看见对面来了一队红卫兵,也不管他们是哪路人马,立即就要高呼口号,“向你们学习向你们致敬”对方也呼喊同样的口号,欧阳健当即忘记了疲劳。其实疲劳了也没有关系,疲劳了他们就唱歌,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欧阳健就是在长征途中与倪和平走到一起的。走到一起的直接原因是他们俩都识谱。其实他们俩都是二中的,而且是一个年级的,以前也算是认识,或者说是面熟,但是不是很熟,因为他们不是一个圈子的,并且他们这两个圈子的人之间互相还有点看不起对方。当初重庆二中主要是两类人,一类是欧阳健这样学习好的,另一类是倪和平这样家庭有背景的。学习成绩好的看不起那些家庭有背景的,认为他们之所以能够进入二中不是凭自己的本事,而是凭父母的本事,凭父母的本事不算本事。家庭有背景的也看不起学习成绩好的,因为这些学习成绩好的身上的小市民味道太重。所以,欧阳健和倪和平实际上分属于两个互相看不起的群体。现在两个互相看不起的群体已经走到一起来了,并且欧阳健和倪和平还分在一个战斗队,而且两个人都识谱,想互相看不起都不行。
倪和平认识简谱,欧阳健不仅认识简谱,而且还认识五线谱,并且欧阳健似乎还更习惯用五线谱,因为倪和平发现欧阳健常常是先拿五线谱写曲子,写好之后再翻译成简谱,翻译简谱的目的是为了让倪和平看懂。于是,倪和平马上就有点感动,同时对欧阳健佩服得五体投地。那是一种让倪和平脸上发热心跳加速的佩服。在“长征”途中,有时候他们俩在煤油灯下讨论曲谱,俩人挨得很近,近到倪和平能够感觉到欧阳健身上的体温,于是这种心跳速度又加快一倍。
那时候他们长征的队伍其实也就是一个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因为毛主席曾经说过,“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他们这支队伍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做不了播种机,但是做宣传队还是绰绰有余的。其实这样的业余宣传队,有一个真正懂行的就可以了,像他们这样有两个台柱子,实在是人才过剩了。事实上,当年红卫兵唱的许多毛主席语录歌就是欧阳健谱曲的。前几年“文革”歌曲回潮,倪和平还给欧阳健打电话,说你听见了吧,现在歌舞厅流行的那个歌曲还是你当年谱曲的呢。
“那又怎么样”欧阳健问。
“打官司呀,”倪和平说,“要版税呀。”
说的欧阳健还真动了一回心,但是再往深一想:没有凭据,没有凭据连打官司都不会受理,只好作罢。
其实最让欧阳健激动的不是为毛主席语录谱曲,而是到北京接受毛主席接见。欧阳健和倪和平他们一共两次接受伟大领袖的接见,但是第一次只是他们看见毛主席,而毛主席并没有看见他们,所以说“接见”似不确切。那一次他们被安排在西长安街上,根本就望不见天安门,当然就更望不见天安门城楼上的毛主席,只是伟大领袖在来的时候,路过西长安街,欧阳健远远地看见伟大领袖站在敞篷车上向两边欢呼的人群挥手致意。据说欧阳健他们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东长安街上的红卫兵,连毛主席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只是通过广播喇叭听见毛主席用浓重的湖南口音讲话。第二次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是毛主席第八次接见红卫兵,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好在这一次欧阳健和倪和平他们面对面地见到了伟大领袖,但是他们光顾着喊口号了,忘了跟毛主席讲话,更没有跟毛主席合影留恋。就这也把他们激动的半死,真正地激动半死,不是装的,完全不是装的。根据他们后来回忆,那一天欧阳健曾经两次奋力托起倪和平,他们的身体进行了最紧密地接触,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零距离。当时他们都是十七八岁的青年,从来没有实际接触过异性,有时候排练偶然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对方,也会沸腾半天,但是奇怪的是,那一天他们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心事全部放在伟大领袖身上了,实现了真正的忘我。
第一章 狐狸精
3
从北京回来后,重庆的革命形势已经发生重大变化。倪和平的父亲作为走资派已经被揪斗,胸前挂一个大牌子,牌子是黑色的,上面用白广告色写着“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倪振威”,头上带着高帽子,高帽子是白色的,上面用红色写着“倪振威”三个字,并且还打了叉叉,像押伏刑场执行枪决的犯人一样。
家肯定是被抄了。红卫兵抄家的时候倪和平不在重庆,倪和平正跟着欧阳健他们一起投入革命的大串联,算是躲过一劫。但是名誉损失没有躲掉,不久,二中的红卫兵组织悄悄地流传一个秘密,说当初抄倪和平的家的时候,倪和平不在,却从她的枕头底下抄出一个塑料东西,至于是什么东西,大家不明说,任你想象,因为这种想象比明说更可怕。
这些变化对欧阳健的影响似乎不大,反正他本来就是平民子弟,但是对倪和平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相当于从高贵的公主一夜之间变成灰姑娘,连自己都讨厌自己。
倪和平已经被排除在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之外,也没有人通知她,她自己就“自觉”地不去了。那时候倪和平恨不能把自己退化成甲壳动物,干脆缩在甲壳内,不出来,当然不能再去文艺宣传队这些地方抛头露面。
倪和平离开了文艺宣传队,但是欧阳健没有,欧阳健仍然是宣传队的活跃分子。这时候一下子冒出了许多革命歌曲,有些是土地革命时期的老歌,稍微改动一下歌词,当作新歌唱,有的是新写的。不管是老的还是新的,反正都是革命歌曲,反正很多,多得连现学都来不及,根本就不用欧阳健自己写曲子了。不但不用欧阳健自己写曲子,而且也不用欧阳健拉小提琴。小提琴资产阶级情调太重,声音太小,不适合伴奏革命歌曲,革命歌曲需要手风琴这样朴实的乐器伴奏。于是,欧阳健就直接唱歌,好在欧阳健嗓子不亚于年轻时候的老欧阳,再加上乐理知识和乐感好的人发音准确,欧阳健竟然没用多长时间就唱出了名气,有时候造反派搞什么活动,竟然也请他们二中的宣传队去捧场。据说他们主要是冲着欧阳健的,特别是欧阳健唱的赞歌,两边的造反派都十分喜欢,成了他们这个宣传队的保留节目。赞歌前面的那一段“啊”,九曲十八弯,把听众带到空旷博大而且离太阳很近的地方,没有一副好嗓子和乐理功底是唱不了的。事实上,不仅造反派喜欢听欧阳健的赞歌,其他人也喜欢听。比如项茹梅。
项茹梅比欧阳健低几级,年龄小,个子也小,跟欧阳健不在一个“档次”,但是这丝毫不影响她对艺术的欣赏。事实上,项茹梅并不懂音乐,当然也根本就不识谱,但是艺术和科学一样,不懂科学的人也能享受科学带来的便利,同样,不懂艺术的人也可以感受艺术的魅力。项茹梅就属于那种不懂艺术但可以感受艺术美感的女孩。
项茹梅是在坡坡屋长大的。重庆的坡坡屋相当于北方的大杂院,里面居住的大多数是挑夫和纤夫,因此这里离码头不远,这就注定了坡坡屋的孩子虽然接受的教育不怎么样,但是见识并不少。和大多数坡坡屋的孩子一样,项茹梅从小并没有上过什么幼儿园托儿所。小时候的项茹梅最羡慕的就是那些穿着幼儿园制服的小朋友。这些小朋友坡坡屋没有,但是码头上经常有。项茹梅非常喜欢那种上面印着“小朋友”三个字的白兜兜,项茹梅曾经想象过自己穿上那种白兜兜的样子。想过,但是从来都没有穿过。许多年之后,已经成为深圳富婆的项茹梅回重庆探亲,跟父亲谈起小时候的事情,说到这件事,父亲还老泪纵横。父亲说:如果你当时提出来要,爸爸一定会给你买的。父亲这样说并不是马后炮,父亲是放木排的,放木排的人家虽然不富裕,但是家里面也偶然能有一两件好东西,就像他们家经常是咸菜稀饭,但是偶然也能够吃上大鱼大肉一样。听老辈说,放木排的人活一天算一天,所以平常没有什么积蓄,挣了一笔钱马上就花掉,如果当时项茹梅要是跟爸爸妈妈说自己想要一件印上“小朋友”三个字的小兜兜,没准哪一次爸爸放木排回来就真的给买了。
坡坡屋的小孩都在江边小学读书。那时候国家并没有强调什么几年制义务教育,但是那时候项茹梅他们全部都上学,好像没有见到哪个孩子不上学的。那时候学费便宜,学费每学期只有一块五,书本费更少。
上学之后,项茹梅就接触到坡坡屋以外的孩子,就是她以前在码头上看到的那些孩子。那些孩子和他们坡坡屋的孩子不一样。那些孩子不拖鼻涕,那些孩子下雨天有红色绿色的小胶靴穿,而坡坡屋的孩子没有。项茹梅下雨天穿的是元宝口的胶鞋,元宝口的胶鞋鞋帮子容易灌水,元宝口的胶鞋没有红色和绿色的,元宝口的胶鞋只有黑色的,而且项茹梅的元宝口胶鞋是哥哥穿旧的,因此是那种完全没有光泽的“土黑”,仔细一看,表面还有许多细细的小裂纹,一点都不好看。
“文革”前夕,项茹梅升入中学,并且进的是离家不远的重庆二中。项茹梅能够进入重庆二中,还得益于“文革”开始前的一些小的“运动”,这些小的“运动”提出了就近入学的新概念,所以项茹梅他们这些坡坡屋的子女也能够进入二中。不过既然他们都能进二中,那么此二中已经非彼二中了,正像如今既然花钱就能买文凭,那么此文凭已经非彼文凭一样。事实上,项茹梅在二中还没有正儿八经地上到一年,他们就不用上学了。老生们成立了一个一个战斗队,他们这些新生也跟着后面学,并且这些新生由于来自五湖四海,更有战斗精神,事事都不甘落后。特别是破四旧立四新,他们冲在最前面,反正做什么都是对的。
项茹梅是在欧阳健的赞歌中冷静下来的。因为她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整天瞎闹更美好的东西。比如赞歌,比如欧阳健。项茹梅发现欧阳健跟他哥哥不一样,跟他们坡坡屋的所有的男人都不一样,至于到底哪个地方不一样,项茹梅没有细想,也不知道,但是她知道欧阳健身上有一种她所喜欢的东西。
当项茹梅他们冷静下来的时候,毛主席发表新的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本来第一批上山下乡是轮不到项茹梅的,但是发现红榜中有“欧阳健”这个名字,于是马上去报名,坚决要求上山下乡。要求上山下乡毕竟不是要求去当兵,只要你态度坚决,最后当然是获得通过的。
项茹梅上山下乡,他哥哥也上山下乡。父母是不敢反对子女上山下乡的,父母只是希望他们兄妹能下放到一起,而且就下放到重庆郊区。但是项茹梅不同意,项茹梅说她是有组织的,组织上说下放到哪里她就下放到哪里。项茹梅的“组织”是二中,跟欧阳健是一个组织。一想到能跟欧阳健一个组织,项茹梅就有一种莫名其妙地激动。带着这种激动,项茹梅在父母的泪水中依然决然地踏上了征途。系上红色飘带的汽车从重庆一直开往大巴山区。
那天项茹梅早早地就上了那辆属于他们的车,她不象别的同学那样跟父母依依不舍,她觉得没有什么依依不舍的,只要能跟欧阳健在一起,别说是到大巴山区,就是到天涯海角,她也不觉得那是一种苦,不但不会觉得那是一种苦,相反,她会觉得很甜,很幸福。再说,重男轻女的思想在父母心中根深蒂固,现在的表现就更加明显:父母跑到哥哥那辆车前面去依依不舍去了。
第一个上车的项茹梅坐到了最后一排。她想象那么高大的欧阳健上车之后一定会坐在最后一排。尽管她知道欧阳健并不认识她,但是只要坐到一起,总有说话的机会。项茹梅想:伟大领袖真好呀,要是没有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她就不可能跟欧阳健坐到一起。为了能确保能跟欧阳健坐在一起,项茹梅占了最后一排的最中间的一个位置,这样,只要欧阳健坐到最后一排,无论他坐哪一边,都跟项茹梅挨得很近,一想到马上就能跟欧阳健挨得很近,项茹梅又体味到了那种莫名其妙的激动。
大部分同学们已经上车了,欧阳健还没露面。难道欧阳健不上这辆车了或者是欧阳健突然由于什么原因不去了不会呀,名单上写的清清楚楚,这还能错万一呢假如万一欧阳健真的因为什么特殊的原因不去了怎么办我是不是也不去了不去行吗如果欧阳健去,但是不上这辆车,那怎么办不上这辆车意味着不在一个县,不在一个县就等于相差十万八千里,那么自己怎么办是不是也跟着下车,换到他那辆车上去可以随便换车吗她突然发现原来生活当中有那么多的不确定因素,而且仿佛每一个不确定的因素都不是你自己能左右的。自己以前怎么不知道呢
不会这么巧吧项茹梅在安慰自己。
欧阳健终于出现了。看来自我安慰还是起作用的。
欧阳健是名人,谁都认识,所以他一路过来都是在不断地跟人打招呼。
项茹梅这时候把车子上剩余的座位看了一下,也就是她所在的最后一排还有两个空位,并且这最后两个空位正好均匀地分布在她的左右,无论欧阳健选择哪一边,他都必须跟她紧紧挨在一起。项茹梅不禁为自己的选择得意,她甚至从心里感谢那两个同学抢占了窗户边的两个位置,她发现同学们好像都喜欢窗户边的位置,不知道是为了现在方便跟亲人告别还是等会儿方便欣赏窗外面的风景。项茹梅不需要跟亲人告别,亲人都在跟哥哥告别呢,顾不上她。项茹梅等会儿也不需要欣赏窗外的风景,等会儿她欣赏欧阳健还怕来不及呢。
项茹梅已经开始设想等会儿欧阳健来的时候她该怎样打招呼。欧阳健是有教养的人,一定会主动跟她打招呼。怎么打是点头一笑还是说“你好”不管欧阳健是点头一笑还是说“你好”,项茹梅都打算回答“你好”。当然,在回答“你好”的同时,项茹梅还要点头微笑,要笑的热情一点,热情得仿佛他们是老熟人,这样,欧阳健就会问你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如果欧阳健这样问了,我该怎样回答呢如果按照项茹梅平常的性格,肯定会调皮地故意不说,而是让欧阳健自己猜,但是项茹梅不打算这样,因为如果这样,可能会给欧阳健留下一个做作的印象,这个印象是万万要不得的。项茹梅还是打算尽可能做到不卑不亢地回答,告诉欧阳健自己是初中三班的,叫项茹梅。如果欧阳健的反应热情,项茹梅还打算加上一句:其实我认识你,特别喜欢听你唱的那首赞歌。当然,项茹梅不可能说“我就是因为喜欢你才坚决要求下放的”,她甚至不能说“我就是因为喜欢听你唱歌才坚决要求下放”的,没办法,很多事情可以做,包括某种奉献甚至是牺牲,但是不能说。
项茹梅还打算往下想,想着欧阳健听了她的自我介绍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比如会不会和她握握手。这么想着,项茹梅就激动的有点不知所措,差一点就喊出来了。好在这时候欧阳健已经上车。欧阳健上车之后立即就有人跟他打招呼。大家在跟他打招呼的时候并不是喊他“欧阳健”,而是直接喊他的姓,喊欧阳。项茹梅知道欧阳是复姓,就和英雄人物欧阳海一样,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同学们不喊欧阳健的名字而是喊他的姓,假如是喊我呢,难道不喊“项茹梅”而只喊“项”项茹梅现在在想,我是喊他“欧阳健”呢还是像大家一样喊“欧阳”项茹梅想不清楚,再说现在也来不及想这个问题了。
欧阳健一面跟大家打招呼,一面往后面看,具体地说就是往项茹梅这里看,看得项茹梅顿时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有点像拿水拔子拔水时候的感觉。
欧阳健已经开始往里面移动了。欧阳健这时候手里面有一个包和一个黑色的匣子,其他行李肯定已经放到车顶上了。项茹梅知道那匣子里面是小提琴。项茹梅不会拉小提琴,甚至没有摸过小提琴,但是她知道那是小提琴。项茹梅知道欧阳健会唱歌,但是并不知道他会拉小提琴。欧阳健就这样一手提着包一手举着小提琴往里面移动,只要在移动几步就到达最后一排了,只要到达最后一排,欧阳健就会跟项茹梅打招呼,并且会在项茹梅傍边坐下,只要一坐下,他们就算是正式认识了。
“欧阳,在这里。”
突然,一个声音划破了整个车厢。在项茹梅听起来,这个声音是那样的刺耳,但是欧阳健还真被这个声音叫住了,并且马上回头,向车厢的前面走去。
项茹梅这时候才发现,坐在第一排的那个披着军大衣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过头来,拿一张灿烂的笑脸迎着欧阳健。这是一张女人的笑脸,刚才项茹梅根本就没有发现她是个女的,或者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并且更没有注意到这个女的旁边居然还有一个空座,这个空座上放着一个箱子一样的东西,箱子一样的东西上还盖着一个大衣,如果不注意看,谁也不知道那是一张空位置。但是项茹梅现在看清楚了,看清楚这个女的现在已经把那个箱子一样的东西搬起来,原来它是一个手风琴。现在她把手风琴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把刚才放手风琴的那个空位置腾给欧阳健。不用问了,她是有意给欧阳健占位置的。
狐狸精
项茹梅心里面恨恨地骂了一句。
第一章 扎根一辈子
4
被项茹梅骂作狐狸精的女生就是倪和平。倪和平在父亲被当作走资派揪斗出来之后,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这时候不知怎么突然冒了出来。项茹梅不认识倪和平,一点印象都没有,但是现在想不认识都不行了。
车队在鞭炮和一阵喧天的锣鼓声中启动了。在他们这个车队驶出广场时,项茹梅听见有人喊她的小名。“小梅子,小梅子”项茹梅听出那是她父母的声音。但是项茹梅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抬头张望。项茹梅现在没有心情,再说她也不喜欢父母当作这么多同学的面喊她的小名,于是干脆低下头,装做没有听见算了。幸亏这一车子的同学都比她高两届,没人认识她,所以也就没有人知道车子下面那老俩口是喊她的。
在以后的行程中,项茹梅努力使自己不去看欧阳健,并且不断地告戒自己:不去看,不去看。但是欧阳健的后脑勺却总是在她面前晃,想躲都没有地方躲。尤其可恨的是那个狐狸精,跟欧阳健贴得那么近,而且俩个人好像一直在悄悄地说着什么。能说什么好话
到了一个路边有厕所的地方,车子停下,让大家下车方便。项茹梅在厕所的门口跟“狐狸精”擦肩而过。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狐狸精”不仅比她高,而且比她漂亮,一看就是一副高贵相,肯定不是坡坡屋出来的,小时候一定上了托儿所,并且幼儿园的时候穿过印有“小朋友”字样的小兜兜,小学的时候下雨天穿胶靴,中学的时候冬天披军大衣。完了项茹梅想,“狐狸精”是白天鹅,自己就是丑小鸭。
重新上车之后,大家的兴致不减,居然唱起了革命歌曲,是那种节奏感非常强的进行曲,一听就能鼓舞革命斗志。这些革命歌曲项茹梅还是能唱的,平常也没有感觉它们是好听还是难听,反正在走路的时候唱它们步伐自动就能走整齐,比体育委员喊“一二一”还管用。今天有“白天鹅”的手风琴伴奏,项茹梅发觉其实还是蛮好听的。尽管如此,项茹梅只是跟着大家后面哼哼,并没有认真地唱,不知道是没有心情还是因为讨厌“白天鹅”的伴奏。但是唱着唱着,项茹梅不知不觉地也放开了声音,一放开了声音,心情居然也好了起来,想着这个“白天鹅”跟欧阳健只不过就是认识,看她手风琴拉的这么好,以前肯定是一个宣传队的,只是认识罢了,可能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自己不能自暴自弃,机会还是有的。于是,再看见“白天鹅”,也不觉得那么讨厌了。
目的地终于到了,大家全部下车,先方便,然后又听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话,前面说的全是废话,最后才说到主题,说这里是前进人民公社,有一部分人就在这里下车,到了,其余的人还要继续向前走。接着,就开始念名单,念到名单的人就下车,没有念到名字的人继续留在车上。虽然大家热情高涨,但还是希望早点下车,仿佛早点下车离重庆多少会近一点,所以,那些听到自己名字的人个个欢天喜地地下车了,但是有一个人除外,这个人就是项茹梅。项茹梅这时候有一个非常明确的信念:只要念到欧阳健的名字,她马上就装糊涂地跟着下去,只要没有欧阳健的名字,她就装糊涂不下去。名字念完了。有项茹梅的,但是没有欧阳健的。这时候欧阳健就坐在那里跟下车的同学一个一个地打招呼,甚至还跟几个同学握手拍肩膀。尽管这时候项茹梅非常希望欧阳健能跟自己也握手,但是她还是抵御了眼前的诱惑,为了今后长期地在一起,坚持没有下车。
不知是人太多了的缘故还是刚才大家争先恐后欢喜若狂的样子给带队的人一个假象,这个假象使他相信只要点到名的就肯定下车了,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居然有一个人被念到名字却赖在车上不下来。当被点了名的“全部”下了车之后,剩下的人继续前进。汽车在土路上又走了大约一个半小时,终于彻底停了下来,因为再往前已经无路可走。横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坐大山,一坐被云遮住山顶的大山。
下车后,他们被领进一个像地主家大院的院子,院子门口挂了一副牌子,牌子上写着“延安人民公社”。这里怎么是“延安”呢延安是革命圣地,大串联的时候项茹梅去过,那里是黄土高坡,有宝塔山,有延河水,与眼前这个景象完全不是一回事。
管它呢,项茹梅想。
吃过饭,又开始念名单。二十来个人被分配在三个生产大队。名单全部念完了,没有项茹梅。
当然没有项茹梅,项茹梅的名字在前面那个公社已经念过了。没有名字往那里“分配”呢项茹梅当然是往欧阳健那一组挤,但是很快就被清理出来。大队书记当过兵,接过这些“兵”之后,马上就让他们排队,一排队发现多了一个,于是就点名,一共只有六七个人,一点名就发现问题了。
“这位小将,你出列,你不是我们这里的。”
书记的普通话不比他们城里人差,从普通话水平也能看出一个人的工作水平,这在当时边远的乡村尤其如此。
书记不但把项茹梅清理出来,而且还非常负责任地把她带到公社革委会主任面前,亲自交给他,然后再带着他领的那些“兵”走了。
这一次项茹梅没有办法再跟欧阳健在一起了,项茹梅现在所能做的就是要争取留在延安人民公社。项茹梅对带队的表示:自己就是要到最艰苦的地方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里比刚才那个公社离重庆更远,因此也应该更艰苦,所以她不打算回到前进人民公社,坚决要求留下来接受再教育。后来她果然留了下来,并且果然分配到全县最边远的这个公社的最边远的下山弯大队。但是她无怨无悔,只要能跟欧阳健在一个公社她就无怨无悔。
下山弯大队确实就是一个山弯。山弯也就是一个小小的峡谷。这里是大山的边缘,如果不看后面的大山,单看下山弯,倒更像是丘陵,因为大山在她的边缘突然分出两个隆起的土丘脉,两脉之间就是山弯,或者叫小峡谷。山上一条小溪正好顺山弯而下,在山弯的中央形成一个水潭,水潭呈橄榄形,两头窄,中间宽,潭的四周是茂盛的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植物得溪流的滋润,又将水潭庇护于自己的荫影之下。山里的老乡说,村子背后的大山是他们的父亲,山弯中间的小溪以及由小溪汇集的水潭是他们的母亲,有了父亲和母亲,这里就人烟不绝代代兴旺。许多年之后,当年的知青们再返回山弯时候,其中一个已经成为某某学者的老知青说:山民是懂得美的,并且懂得含蓄的美。按照这个学者的解释,山弯两边的土丘脉和两个丘脉之间的小溪,加上小溪在山弯中间形成的水潭,以及水潭四周茂密的无名植物,正好组成了一幅人间最美丽的立体图案,这个图案的名字叫母性。而她背后那座连绵的大山,如果恰好从水潭这里看上去,就是一个挺拔的阳具。神了
得益于父亲的庇护和母亲的养育,下山弯的老百姓生活倒也安逸。早年,这里的老乡是不种粮食的,他们靠山脚的毛竹和丘脉上的茶叶而富庶,并且他们发现,凡是能生长毛竹的地方就一定能够生长出上好的茶叶。毛竹是大山的儿子,茶叶是小溪的闺女。
下山弯的茶叶是野生的,不像家养的茶叶那样被人摆弄的跟城里面的冬青树一样。野生的茶树高大,采摘困难,并且牙头少,产量低。大约正是因为如此,老乡们对茶叶的采摘和加工都十分讲究。每年的谷雨一过,家家户户都要封锅,炉灶不能用来做饭了,而要腾出来炒茶。
采茶是女人的事,炒茶是男人的活。
谷雨前后的晚上,男人是不能到水潭边去的。女人在采茶的头一天晚上,聚集到水潭边,把自己脱的一丝不挂,然后用流动的溪水把自己洗净。如果哪个女人那天身上不干净,则她就要自觉地回避,回避的方式是往小溪的下游走五里地,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尼姑庵,女人就一直要呆在尼姑庵打杂吃斋,直到身上干净了才能回来。要是哪个不干净的女人混在干净的女人里面,或者哪个后生冒冒失失地在不该去的时候跑到水潭边,老天爷是要发怒的。老天爷一发怒,那一年的茶叶就会又苦又涩,卖不出价钱。
采茶是清早的事,必须就着晨雾才能采得好茶。野茶树高枝长,女人必须爬上树干,左手握住树干,保持身体平衡,右手挽一根枝条,把长满嫩叶的枝条弯曲送到自己的嘴边,然后咬下嫩叶,吐到胸前的篓子里。等大太阳出来的时候,露水退了,胸前的小篓子也正好装满,抖落出来放到锅里面,炒好之后正好二量。
早年下山弯的茶叶不论斤两,而论“锅”,一锅就是二两。
炒茶是男人的事。男人先在锅膛里烧一把火,这把火一定要烧透,烧到茶叶抖落进去的时候能听到磁啦一声。
炒一锅茶只能用一把火,绝对不能在往炉膛里面添第二把火,否则老天爷还是要发怒,老天爷这一次发怒是让炒出的茶叶有焦煳味,同样不能卖出价钱。
一把火烧到最旺的时候青叶子下锅,男人光着膀子,把头埋向锅底,双手不停地翻动,身上的汗水成了炒茶的作料。眼看着青叶子在自己的手里由脆发软,由青变黄,男人边炒边揉,叶子也由舒展缩成一团。直到火已经熄了很长时间,锅底也已经凉透了,身上也不出汗了,手中的茶叶又由软变脆了,一锅上好的野茶才出锅。
上好的野茶看上去是藏青色,表面是一层白色的雾状屋,老辈的说那是男人的精血和女人元气的结晶。这样的茶叶老乡是绝对舍不得自己喝的。如果家里有长辈,则在清明的那一天,用小溪的水在瓦罐子里面煨滚,弯上一壶,端给老人。老人喝了之后顿时耳聪目清,揭开茶壶盖,若能看见茶壶口子上面飘逸着两条青龙,一雌一雄,相互盘绕着直上屋顶,来年一定风调雨顺。
按照老辈传下的规矩,下山弯的野茶每年只炒十八锅,多炒一锅就要犯天条,因此下山弯的茶叶就非常名贵。据说长江边上的丰都最早就是因为下山弯的野茶而形成的。下山弯的茶叶担到丰都,一锅茶叶二两白银,茶商从丰都把茶叶贩到重庆或者是汉口,一锅茶叶二两金。
从下山弯到丰都要走九九八十一里山路。担茶是女人的事。每年清明一过,女人担着茶叶在前,男人背着毛竹跟在后面,要走九九八十一里山路赶到丰都。女人担的茶叶金贵,男人背的毛竹贵重,每节毛竹筒里面都灌满了清晨小溪的水。到了丰都,每卖一锅茶叶,都要陪送一筒溪水。下山弯的茶叶只有用小溪的滚水弯泡才能显现独特的味道。如果喝茶的是贵人,打开茶壶盖,马上就能看见两条青龙盘绕腾云驾雾,喝茶人必交好运。据说当年闹太平天国的时候,翼王石达开路过丰都的时候,不信这个邪,说拿什么水弯茶还不是一样,只要是开水就行,于是用江水冲了下山弯的野茶,冲好之后,打开茶壶盖,照样见到两条青龙,于是狂笑畅饮,得意非凡,但是下山弯的王家三叔不这么看,三叔回来说,他分明看见的是两条青蛇,而不是青龙。果不然,石达开入川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项茹梅他们来到下山弯的时候,这段历史已经被当作封建迷信在批判了。上面指示要以粮为纲,下令要在下山弯的上面修一个拦水坝,然后在山弯里面种水稻。野茶树也被砍掉,改种产量高的家茶。家茶沿着丘坡一行挨着一行,已经全部长成小半人高,可见破旧立新早在“文化革命”开始之前许多年就已经开始了。多年之后,项茹梅他们当年的老知青再回到下山弯时,下山弯人又炸掉水坝,砍掉家茶,努力恢复下山弯的原始模样,仿佛这里的老乡都成了哲学家,都在不断地实践着否定之否定的理论。
分配到下山弯大队的一共是七个人,三男四女,据说本来是六个人的,三男三女,配好的,为的是希望他们能够在这里扎根一辈子。既然要扎根一辈子,当然要开花,还要结果,所以就必须男女搭配好,不能破坏下山弯的荫阳平衡。下山弯已经够惨的了,再也经不起破坏了。果然,下来的七个人很快就分成了三对半,这个“半”当然只能是项茹梅,因为只有项茹梅比他们都小一拨,那时候小一拨就好像小了不少,既然小了不少,当然也就没有办法跟他们相配。再说项茹梅也绝对不会跟他们相配,因为这个比他们小一拨的小丫头心里面已经有人了,这个人就是欧阳健。
第一章 延安公社
5
延安公社共有三个大队,分别叫做南弯北弯和下山弯。三个大队从南北东三个方向围着大山。这座大山从下山弯看上去象是一座孤零零的冲天石柱,其实她是一条长长的山脉,是一条像土丘脉一样的山脉。但是比土丘脉高许多,宽许多,更长许多。事实上,这个山脉一直往西是没有尽头的,她一直连绵到青藏高原,哪里算是头
山脉没有头,但是她有尾,她的尾巴的末梢就是下山弯。下山弯要是再往东就是湖北了。下山弯在山脉的最东面,按道理应该叫“东山弯”才对,但是她就叫下山弯。至于她为什么叫下山弯而不叫东山弯,现在已经无法考证了。不仅项茹梅他们当年上山下乡的时候没有人能够考证出来,就是那个已经成为某某学者的老知青在许多年之后荣归故里的时候,非常希望能给凤凰卫视纵横中国节目一个合理的说法,但最终也没有能够如愿。
由于尾巴末梢伸的比较远,下山弯的位置相当于“丫”字的最末端,到上面两个端点都蛮远。沿着“尾巴”往西南方向走二十里是南弯,公社就在南弯,就是那天他们来的那个地方。沿“尾巴”向西北方向走二十里是北弯,北弯就是欧阳健插队的那个地方。南弯和北弯之间隔着一条“尾巴”,从北弯翻过“尾巴”就是南弯,所以北弯的人从来都不到下山弯来,北弯的人要是出山就直接翻越“尾巴”去公社,而不会绕到下山弯来。翻“尾巴”虽然路难走一些,但是只有十里路。谁都知道,走十里山路总比走四十里平路好,况且所谓的“平路”也并不平坦。现在项茹梅在下山弯,而欧阳健在北弯,其实从下山弯到北弯也就是二十里地,天气好的时候,比如刚好雨过天晴的时候,站在下山弯的土脉顶上,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北弯的炊烟。事实上,项茹梅就经常站在那里向西北方向遥望。遥望那若隐若现的炊烟,和那炊烟下面隐藏的人家。
一转眼,项茹梅来下山弯已经三个月了。三个月里主要就是跟着老乡翻茶叶地,翻茶叶地的作用相当于大田里锄草,只不过大田锄草用的是锄头,翻茶叶地用的是钉耙。按说翻茶叶地是力气活,对刚刚满十六岁的城市女孩来说应该不算轻,但是项茹梅从小就不是娇生惯养,再说这翻茶叶地本来就是可做可不做的事情,老乡们对翻茶叶地好像并没有什么积极性,本来就是糊差使,干一会儿说一会儿笑话,所以项茹梅并没有觉得多么吃力。到月底评工分的时候,其他女知青都是评了六分工,她年龄最小,居然还评了八分工。
老乡给项茹梅评八分工的主要原因还不是她比别人多干了什么事情,主要是劳动态度。项茹梅干活除了从来都不叫苦之外,三个月里她一次都没有请假是一个重要的原因。生产队没有星期天,谁要是有事,跟队长打个招呼,该干什么干什么,反正不记工分就是了。除了项茹梅外,其他几个知青基本上一到星期天就请假,就是没有什么事情也请假,或许他们还是以为这是城里,还要休礼拜天,所以,相比较而言,老乡们就认为项茹梅劳动态度最好。
其实也不是项茹梅劳动态度真的比他们好,而是因为项茹梅根本就没有什么地方去。其他知青都有同学在南弯或者是北弯,他们休息都有地方跑,只有项茹梅一个熟人都没有,就是休息也没地方去,既然没地方去,还不如跟老乡们在一起,跟老乡们在一起不寂寞,而且能挣工分。虽然一个工分没有多少钱,但是项茹梅是坡坡屋出来的,懂得钱的金贵。
要说项茹梅一个熟人没有也不确切,至少她是认识欧阳健的,只不过欧阳健可能并不认识她。项茹梅也想过去北弯,如果她去北弯,那么她就能够见到欧阳健,只要能够见到欧阳健,或许她就能跟欧阳健正式认识,毕竟大家都是重庆来的下乡知青,而且说起来都是二中的同学。但是有什么理由去北弯呢项茹梅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想到一个好的借口,总不能什么借口都没有,就是这样跑到北弯去见欧阳健吧。项茹梅做不到。不仅项茹梅做不到,他们那个时代的所有的人可能都做不到。
项茹梅有时候想,偏偏就是这么巧,如果欧阳健不是在北弯,而是在南弯,或许项茹梅就有理由去了。因为南弯是公社的所在地,项茹梅要想到公社的所在地总还是能够找到理由的。
这一天又是星期天,又是星期天就又有两个知青请假。这两个知青当中有一个叫顾大尉,现在在广州工作,许多年之后,项茹梅从重庆到深圳路过广州的时候,还是顾大尉接他们的呢,直到现在,顾大尉跟项茹梅和倪和平她们仍然保持着一定程度的来往。几十年前的那个早晨项茹梅像无所谓一样地问他们去哪里项茹梅已经想好了,如果他们说是去北弯,项茹梅就会问他们北弯好玩不好玩,然后不管他们说好玩还是不好玩,她都要表现出非常好奇的样子,最后项茹梅就脸皮厚一点,问他们能不能带她一起去。项茹梅为此是做了准备的,这个准备就是这些天她已经开始跟几个知青套近乎,凭着这些天的近乎,她相信只要自己脸皮厚一点,他们这些比她高两届的大哥哥大姐姐是不好意思拒绝带她去北弯的。可惜那天那顾大尉的回答令她相当失望,因为顾大尉明确地说:去公社。说完之后还主动问项茹梅:你去不去项茹梅赶紧摇摇头,说不去。
当天晚上项茹梅就后悔了,可以说是非常后悔。因为顾大尉他们那天很晚才回来,而且不是从南弯回来的,而是从北弯回来的
项茹梅克制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质问他们:你们不是说去公社的吗,怎么跑到北弯去了
“干吗我们就不能去北弯”顾大尉问。这一问反而把项茹梅给问住了。
另一个跟项茹梅解释:没有骗你,我们确实是去公社了。我们在公社碰到欧阳健他们,于是下午又跟着他们去了北弯,在北弯吃过晚饭才回来。
“碰见欧阳健了”项茹梅问。
“是啊。”
“你们跟他去北弯了”
“对呀,怎么了”
从那天之后,项茹梅星期天也经常请假,请假的理由是去公社。事实上她也真的是去公社,去公社的目的只有她自己知道。但是一连几次,去的时候她都是雄赳赳气昂昂,但是回来的时候就发现这二十里地特别的长,比城里面说的十公里长多了。
工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项茹梅在南弯见到了欧阳健刚开始她还不太敢认,因为才几个月的时间,欧阳健变的比以前黑多了,要不是他背着“为人民服务”的挎包,项茹梅就真的不敢认了。项茹梅眼睛盯着欧阳健的后脑勺,猛一喊:“欧阳健”
欧阳健吓得一叫,“哎”再一回头,问:“你是”
“我是二中的,”项茹梅说,“二中的项茹梅。和你坐一个车来的。”
“哦,对了,对了,出列的那个,想起来了。”欧阳健说,“项茹梅,对,对,你在下山弯,名字听说过,人没有对上号。”
“你听说过我”
“是啊,”欧阳健说,“上个月也是在这里,碰到你们下山弯的几个人,他们告诉我你们下山弯一共是七个人,说了六个我都认识,就是项茹梅我不认识,原来是你呀。”
“那是你架子大,”项茹梅说,“我可是在学校的时候就认识你了。”
“你在学校就认识我”
“是啊,”项茹梅说,“我最喜欢听你唱了,唱那个什么赞歌。”
“是吗”
“是啊。”
“你也喜欢文艺”欧阳健问。
项茹梅点点头,表示喜欢。项茹梅当然要点头表示喜欢,因为欧阳健喜欢呀,只要欧阳健喜欢的她就喜欢。但是她只能点点头,而不敢大声说“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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