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似故人人似雪
~~~~~~~~~~~~~~~~~~~~~~~~~~~~~~~~~~~~~作者:林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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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香水写作
金庸
有一天晚上,五六人在林燕妮家里闲谈,谈到了芭蕾舞,林燕妮到睡房去找了一双旧的芭蕾舞鞋出来。鞋子好久没穿人但仍留存着往日的爱娇与俏丽,她慢慢穿到脚上,慢慢绑上带子degas粉笔画中的神姿吗,微笑着踞起了足尖,on point摆了半个aiabesque。她眼神有点茫然,记起了当年小姑娘时代的风光吗
我想小姑娘林燕妮没有大姑娘林燕妮好看。她现在的好看之中混合了许许多多知识眼界,从书中和音乐中得来的气质,纽约巴黎罗马等等大都市氛围的浸润,微微成熟的芳香,法国叫做chic et elegante的。
这些气质,飘在她的散文里,在她粉红色的枕头边,纯白色的沙发旁,紫色而洒满了香水的信笺之中,浮在她chinchi毛皮的地毯上。枕头沙发信笺都是真的,那奢华得不成体统的地毯,只是她的想像。她的小说也是那样的精致,雅洁,有时奢华得有点“暴殄天物”像人家的男朋友中那个东尼所说的。
任何文章都是文如其人。林燕妮的小说是用香水写的,是用香水印的,读者应当在书中闻到香气。虽然,油墨中并没有真的香水,但你读着的时候,不是闻到了成熟的小姐们的华贵香水吗
她的小说别有一种风情,用小说的形式来欢笑和叹息,但更多的是一些无可奈何的惆怅,许多排遣不了的愁闷,她把女性的心理细细雕琢细细描绘,她所写的都是大都市中成熟的美丽而有钱的女性。她们的烦恼和愁苦其实没甚么大不了,往往是她们自己的任性和高傲所造成的,然而这毕竟是真实的哀伤。很少会有人把大都市中这些有钱小姐的烦恼写得这样真实。拭在瑞士真丝手帕上的眼泪,也是痛苦的眼泪。
李清照,朱淑真,以及中国古代许许多多闺秀作家留下来的诗篇,有些真的十分深刻,十分动人,只是内容太千篇一律了,始终是“闺怨”。现在女作家写小说,题材就可变幻万千,人物可以有多种多样的个性。林燕妮的小说都是“爱情小说”,但因为角色的身份个性不同,就可以有许多不同的爱的方式,但整个说来,仍是一个主题的变奏。这主题是:“女性因得不到理想的爱情而烦恼”,理想太美丽,而人世太平庸。文学创作的推动力之一,是头脑中美丽的想像在浊世中无法实现。在男人,有宗教性的,政治性的,军事性的,社会性的,对于女作家,不论古今中外,惟一的主题始终是爱情。
林燕妮笔下许多女主角都很可爱。盟中的女鬼十小时中的海伦痴悼中的在水上放烛盏的女郎,我尤其喜欢。她笔下那些男人,相形之下就差得远了,甚至短短的梦中那亿万富豪杜先生,也实在不值得女主角为他做梦,不过她的未婚夫更加糟糕。而人总是要做梦的,那就没有法子了。世上男子皆如是,可爱的小姐们,怎么能不烦恼呢读林燕妮的小说,使男子们不觉都有贾宝玉式的自卑,天下男人都是泥做的,女子都是水做的。不过林燕妮写得很真实,在爱情上,天下男子的确似乎都是泥做的。她以后再写小说,把天下男子这些泥娃娃们,用彩笔涂上一些好看的色彩吧,否则,小说中那些美丽的小姐们仍会继续烦恼,而读者们将为这些美丽的小姐心疼。
说她写得很真实,因为在她笔下,在尖端的工商业大都市中,男男女女在爱情上也摆脱不了工商界的价值观念。那些“嫁不掉的美女”所以嫁不掉,不是因为她们的条件不够好,而是条件太好了,男人们娶不起,好比三颗一百克拉大钻石,在玻璃柜里散发璀璨华美的光芒,普通人连多看一眼也不敢,更不用说去问问价钱了。小说中许多美女的惆怅,都是因男女间的条件配不拢而产生,这是现代化的的“门当户对”,很不罗曼蒂克,但很真。
自序诗
迢迢寒路远
我穿上你的影子
一朵雪花
一片叶子
风卷着
我的名字你的心
我拿着手枪
她朝着我们的家闯
我的火燃着地狱
血染了雪花
天本是被地本是床
浪子不识有家
雪与海
这边绵绵意
那边辣辣情
我拥着
雪的灼痕
海的沉舟
故人是我你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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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似是故人来
香港的十二月中,虽然寒风已起,但这不是个有雪的地方,对北方来说,仍是蛮温暖的。
雪儿心中,是一片的白,还记得那年一月在巴黎的香榭丽舍街随街游荡,仍没必要穿皮裘,好一个蓝天。正在欣赏欧洲冬季那不应有的蓝天,她几乎以为自己在南加州,那只铺着几片薄薄轻纱白云的千里蔚蓝。
仰首间,突然一片片鹅毛细雪像丝花飘下来了,疏洒玲珑,像蓝色的天空撒下来的一撮撮白羽,更像首蓝白舞曲。这意料不到的喜悦,令雪儿不禁脚步像华尔兹一样,走几步,转个圈,伸出皓白的双掌接着片片薄薄的白雪。
然后她呆住了,记起他的沉默声音:“那回我在挪威,灰暗的天,白茫茫的雪,我便想起你。”
雪儿凝视着掌心中的雪,已化为一滩冰水,只余下不完整的未融冰颗,都没有雪花的精雕细琢镶花似的形状了。
在出神间,要不是母亲推了她一把,她倒忘了自己身在启德机场排着队,刚好轮到她拿登机证了。
大舅舅思进把她的两件行李放上运输带,航空公司的地勤人员替行李贴上目的地的机场名字,她去的是北海道。
“才去那么的几天,却带上两大箱行李。”母亲嘀咕着:“其实去什么圣诞都快到了,搁下我们自己去玩”
舅舅怜爱地搂着雪儿:“人家旧同学约好的嘛,毕业五年后,女孩子们重聚滑雪一次,很难得的。我的学校便散沙一团,离校之后各奔前程,见面也是偶然碰上。”
母亲问:“有多少个女孩子啊结了婚的也独个儿去”
“我们的叙旧约会,是不论已婚或未婚,一律单身去。”雪儿吻别送机的母亲和大舅舅:“不用送我入闸了,有十五六个女同学在北海道等着,你们放心。”
只有她知道,其实并没有人等着,她是一个人去的。
在机舱里,雪儿很沉默,她穿了件白衬衫,深蓝色的绒裤子,整整齐齐地披了件深蓝色绒大衣,男装式对襟反双尖领的,像个学生。她的脸孔年轻过她的二十六岁,一双静如秋水的清澈眸子,令人感到她未经世事,好像处处需要人保护的样子,加上她如皓月般的静态美,虽然她坐在窗口位置,空中侍应生们不论男女,都不禁多看这怯生生的女郎几眼,殷勤地问她需要多一张毯子不要不要喝点什么
雪儿什么都不要,甚至不要吃餐。
她的心在怔忡着。他没说过会来,他知道她在北海道山上,那一家离滑雪山坡不远的酒店等他。
她也准备好了,她的行李中用衣服包着一把裁刀,薄得切得开雪片的,利得可以把一朵雪花横面剖成两片的,假如她够手快,假如雪花不融掉的话。
雪花是他还是她,得等到见面时再决定,但那一刀,是一定会用的。
到了北海道的酒店,天已灰沉,滑雪的人在下午五六时已回来了。
她的房间在楼下,从天花板到榻榻米的落地大玻璃窗,让她看得见外面,然而窗外一片黑,她看不见什么,只知道雪在密密的下。
问过款接处有什么人留过口讯电讯给她。没有,答案是没有。雪儿吞下一口酸苦,浑身有阵刺骨的寒冷,到热烫烫的浴池泡个风吕去。
汤一般沸腾的天然温泉水,把她白得透明的皮肤烫得如血染玫瑰那么红,热气蒸腾,她的每根微丝血管都像爆炸了裂开了。
浴后披上件棉布日本浴袍,带着粉脸上两团绯红,雪儿患得患失地向房间走去。她有意地走得慢一点,她害怕太快走到房间,发觉他仍然未到,她希望拖长时间慢慢地走,门开了,他含笑在等她。他一定会来的,纵使他没承诺过。
走到门口,雪儿犹豫地开了门,在灯影中,有个人背门向窗地坐在地上,那是个不熟悉的身影,一回头,竟然是个女的。
雪儿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二十八九岁年纪,一张下巴尖尖的瓜子脸,五官都是细小的,乍看上去像日本人,但从她的坐姿神态看来,却肯定不是日本人,特别是那双精明而毫不腼腆的眼睛。
雪儿隐隐感到事不寻常。两个女人的眼睛对望了一下。
那女人缓缓地转过身来,正对着雪儿,抱膝打量着她,像警察审视犯人一样。
“你是谁”雪儿直觉地感到她的身份,但她极力不让脸上流露任何表情。
“我是他的妻子。”那女人说完了之后,转身再向窗外,一片不屑再看她的模样。
“谁是他”雪儿问。
“你知道他是谁,何必明知故问”那女人背着她说。
“我不喜欢人家背对着我说话,这是我的房间,请你出去。”雪儿打开了房门。
那女人动也不动:“请你把门给关上。我从三藩市千里迢迢飞来,自不容易这么快就出去。要是不喜欢,你可以出去。”
“这是我的房间。”雪儿再下逐客令。
那女人轻笑一声:“是你的房间吗这房间不是用程杰先生夫人的名字订的吗我正是程杰夫人,护照上也这么写。你呢我随时可以叫酒店的人赶你出去,你是假冒程杰夫人住进来的。”
他不来,他的太太倒来了。雪儿的心里既恼且恨,她的全盘计划完全白费心机了。
为什么他不来为什么他的太太会知道她给他的电传,全部是用一家捏造的公司名字,她挂给他的长途电话,全部打到他的办公室里,他太太不在的地方。
到底是他自己告诉了太太,还是她把他审问出来了没种的男人,他出卖了她。
那自称程杰太太的女人说:“你所收到的电传,是我回的,你以为是他回的你以为你跟他通过电话那只是个声音跟他相似的男人而已。嘿嘿,一直跟你联络的是我,不是他,他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倒劳烦你到北海道来了。”
“我不相信他不知道。”雪儿是先挂长途电话,然后电传的,第一次通话,明明是程杰的声音,她怎会认不出他的声音她连他的呼吸也认得出来。
至于跟着的电传,雪儿为了审慎起见,都是用打字机打的,用的亦是公司名字,连姓名也是签个男人名字,大家约好的。而回电,亦是打字的,是程杰签的名字。难道居然不是他,而是他的太太
那女人依然背对着她,没有转过身来的意思:“我不要知道你的名字,谁要知道”
雪儿这辈子都没让人这么奚落过,她料不到程杰娶了个这么厉害的女人,他怎会喜欢这么厉害的女人这些年来,他让她拑制得怎样了
那女人悠然地说:“不要期望我会多看你一眼,你没这个资格。”
“你不愿意转过身来便别转身,你以为我有兴趣看你的样子么”雪儿不禁心头火起:“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吗”
“信不信由你。”那女人说,“你是等不到他的,也不会得到他。”
“谁说我要得到他”雪儿反唇相讥:“看来,得不到他的是你,不然,何苦紧张得从三藩市鬼鬼祟祟地跑来程太太,我可怜你,他对你不大好吧你对你自己的丈夫所知有多少你根本不晓得我跟他是敌是友。”雪儿想着行李中那把裁刀。
“是友,我不容许。是敌,我要保护他。”
那女人居然叹了口气:“做女人,是不容易的。你结过婚没有”
“这个不关你事,反正你不知道我是谁。”雪儿只想弄走这个女人。
“你不说我亦不再问。我只是想告诉你,想独占一个男人,女人要受许多苦,没结过婚你便不会明白,结过了婚你便会明白。程杰的风流账,你以为只有你一个要是我没一而再再而三的经历过,也不会懂得假冒他的名字回你的传真信件了。你以为他只爱过你一个忘不掉你一个你是一厢情愿,自讨没趣。”
两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剑拔弩张,程杰太太起初咄咄逼人,到现在仍是咄咄逼人,雪儿恨不得将裁刀从行李中拿出来,一刀割断她的喉管。
“程太太,程杰和你相识了顶多七年,七年能有多少算得是账的风流七年能有多少个忘不了的女人只不过你什么账都算,你没信心他爱你而已。自寻烦恼,自讨没趣的是你。”
雪儿平日沉默寡言,但逼起她来,也是口舌不饶人的,特别是对女人。
“假如你做程太太做得那么痛苦,便不要做啦,你才是一厢情愿呢”雪儿以牙还牙。
那女人听了“一厢情愿”这四个字,仿佛中了弹,飒地转过身,站了起来。
雪儿这时才看清楚她那细小的五官,眼睛是小的,但不是眯眯眼,是小号圆溜溜的眼睛,鼻子纤巧,鼻尖微微向上翘,像洋娃娃那般,嘴唇不薄,但很小,樱桃嘴巴。这是张娃娃脸孔,但没有娃娃的甜美无邪,那是张超龄了的充满怨毒的娃娃脸孔,这令她看起来更加诡异。她的身量不高,只有五尺二寸,比雪儿矮一个头,短短的头发,跟雪儿的长发是个强烈的对比。雪儿不禁又多恼程杰几分,这样的女人,也可以娶的那矮小的程太太的满脸恨意,分明写出她的婚姻并不愉快。
“你马上离开这个房间,假冒我们夫妇俩的名字订房,扮程夫人,等我的丈夫来幽会,没这个便宜给你捡”那女人说。
雪儿跪在榻榻米打开行李,把卷在羊毛衣内的裁刀拿了出来,推出了三寸长的一截:“假如,我不是来跟你的丈夫幽会,而是来杀他的呢你肯代他受这一刀吗”
那女人一时吓呆了,但随即坚决地说:“一定。”
“是吗”雪儿拿着裁刀向她步步逼近。
正在此时,门轻轻敲了两下,侍役把个高高俊俊披着米白干湿大衣的男人带进房来,那男子看见此情此景,马上把侍役打发出去,关上了门。
雪儿怨怨地说:“程杰,为什么你让妻子来了”
“她不是我的妻子,她只是我的秘书”
程杰料不到有这个变故,他是个脑筋极快的人,第一句话便交代了这件事,炯炯的眼神,先向雪儿扫一眼,示意她别作声,然后定睛注视着那矮小的女人:“希素,你在干什么为什么冒充是我的妻子”
那个原来叫做希素的女人,看见程杰一脸的严峻,害怕得抖了起来,脸色苍白。
雪儿看在眼里,显然程杰并不知道她来找她。到底程杰和他的秘书有什么关系电传公文经秘书的手不出奇,为什么她要假冒程太太来,想把雪儿逼走难道是程杰的妻子叫她这样做的雪儿心里有一千个疑团,握在手里的裁刀还没有放下。
程杰瞥到雪儿手中用力握着的裁刀仍指向希素,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雪儿不作一声,把推出三寸的刀片退回刀柄内,插在紧缠着纤腰的浴袍带子里
“希素”程杰低喝一声,半点笑容也没有。
希素一见了上司,便判若两人,敬敬畏畏的服服从从的,她心里凄苦,两行珠泪挂了下来。多年来她倾心于她的上司,每看见他和妻子恩恩爱爱的出入,她只有羡慕。每次替他挂电话给女人和替他接女人的电话,她都是那么的妒忌,怎么他从来不多看她一眼
当他的秘书当得久了,她分辨得出哪些是真正公事信,哪些是约他幽会的信,程杰是个爱情骗子,希素知道,但是她多么希望他把她骗上一骗,她是那么的甘心,那么的情愿,她每天都在盼望着,每天都在忠心耿耿地等着,然而她每天都在失望着。
有时程杰出外午膳,她会跑进他的房间,反锁了门,在他的办公椅子上呆坐半天,那一刻,程杰是属于她的。有时程杰下班了,在灰暗的夜里,她会收拾整理他桌子上的东西,喝他喝剩一口半口的冷冷咖啡,她亲手为他倒的咖啡,他的嘴碰过的咖啡。
然而程杰,永远当她不存在。
暗恋上个目中没有自己的男人是悲怜的,年复一年,希素努力地做程杰不可或缺的助手,除了秘书的一般责任,她替他订午餐晚餐桌子机票酒店,她对他的行踪,比他的妻子还清楚。程杰每往海外办公,事无大小都要由她通知,有什么琐碎事忘了都挂电话回来问她。
不管他在天涯海角,不计时差,希素都夙夜匪懈地等着伺候他。她感到她是他在办公室里的贤内助。
然而每次当他外出,却没什么电话打回公司时,她便知道他是和女人在一起了,那种嫉妒与苦涩,令她辗转难眠。
雪儿的信是七年来首次出现的,但以希素的投入和经验,直觉地感到这个女子和程杰的关系极其耐人寻味。以男性身份签的信件瞒不过她,她知道那其实是个女人,而程杰看到第一封信时那种惊喜惆怅和犹豫,却是她从未见过的,那一定是个对他极其重要的女人。
跟其他女人约会,程杰每每轻轻松松毫不考虑地便叫希素安排晚膳地点机票和酒店。他知道她不会透露半点口风,他信任她。程杰是个对妻子隐瞒事实的高手,希素一直是帮凶,这是基于她对程杰的忠诚,也是她对他的妻子的报复。
但这一次是不同的,程杰什么都不叫她安排,对方拍来的最后一封电传,显然有点急了,但程杰并没有如常的当公事信回。也没叫希素写封礼貌的回绝信件,那几天只见他若有所思,心神不定。
最后雪儿挂的那个长途电话,是程杰的直线,他自己听的,紧闭着门,希素偷听不到什么,听完之后他也没说什么。
黄昏,程杰离去后,希素照例替他整理桌上杂物,她发觉程杰常在听电话时记事的纸薄上撕掉了一页,但笔痕的微微凹印隐约留在下一张纸上。希素用铅笔轻轻在纸上磨着,凹痕现出了日子地点和程杰先生夫人订房的字样。
奇怪,程杰没说过要出门,没叫过她订房。
希素默默地观察了程杰两天,在端咖啡给他的时候,在交文件给他的时候,只见他似喜还愁,似愁还喜,心事重重。虽然十二月中了,但南加州是没有雪的,除了山上。有一回希素进去,看见程杰面对窗外坐着。冬风吹起一些飘散的落叶,程杰居然柔情万缕地伸出双手,窝起掌来,仿佛在迎接雪花。
北海道那是他的约会。
他有过无数约会,但就没见过他此刻像初恋的陶醉样子。希素强捺住冲天的醋气,故意地问:“程先生,我可以在十二月十八号请假吗”
十二月十九日晚上,就是纸簿上现出来的日子,日本比三藩市要早十几个小时。
希素在等待着他的反应,程杰居然如释重负地批准了,还说:“你不如从十六号起放假吧。”
希素满怀不忿地出去,这件事他不想她知道,还恨不得叫她早点失踪。他和她一向是合谋的,只有这一次,他与女人幽会不要她帮手,她有被摒除局外的难受。
他是会去的,不然,怎么会叫她放假那不是个过眼云烟的女人,那是个会把他夺去的女人。她要抢过他头到北海道,把那个女人弄走。
十二月十六号下了班,希素便匆匆赶往三藩市国际机场,飞到了东京,再转机到北海道的札幌过了一晚,翌日找车子按址到离札幌不远那神秘的女子跟程杰相约在滑雪山坡下的旅店,果然找到了程杰先生夫人订的房间。
希素问程先生到了没有,款接处说没有,只是程太太到了。
“程太太”希素是细心的,她要弄清楚那是不是真的程太太,若是真正的那位,她可不敢进去。
“是啊,很年轻的那位是吗像个女学生。”款接员说。
像个女学生那就不是看起来比程杰还年长的程太太了。希素说:“哦,那是我的表妹,我才是程太太。”
山居地方,民风纯朴,款接员不疑有他,只奇怪本来订的双人房怎么多了一个人出来;但这专供滑雪人住的小旅店,平日生意不多,在滑雪季节倒没空房了,还忙着道歉:“你们三位挤一挤,有空房的时候替三位多找一间。”
“暂时不用了,我先生来时,请别告诉他我的表妹也到了,让他惊喜一下,你们只说程杰太太到了便行。”希素说。
其实两位女士的护照都不是姓程的,但那一点也不出奇,很多人的护照上都只写着未婚前的娘家姓氏。
希素只急于到房间里去,看看程杰守口如瓶地密约的是什么女人。
像个女学生他几时认识个女学生了她为他工作了快七年,从不见他跟什么女学生幽会过,何况,他身在美国,这个却是香港来的。希素边走边在努力回忆着,老板七年来都说没回过香港,怎么来了个香港女学生与他幽会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是几时跟她的老板相识的怎么她对他似乎这么重要
希素进入房间时,雪儿正在浴池,房间里空荡荡的并无一人,希素只看见两件行李,一件白衬衫,一条深蓝色的毛绒长裤和一件深蓝色的学生厚绒大衣,还有白色的胸围和白色厘士比基尼内裤。
她翻翻胸围的尺码来看,三十五c这女子是蛮好身段的,同是三十五寸的胸围,a杯的双乳较小,b杯的双乳较大,c杯的,是双乳相当丰满的了。想起自己的三十二a,希素不禁恼恨起来。
她是谁到底是谁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希素坐在榻塌米上对窗思挝,决心要唬走她,她一定要扮程杰的太太。要是把她唬走了,要是程杰真的来,那么便变成是程杰和她自己的幽会,她梦想了多年的幽会。
及至她听见门呀的一声开了,回头一看,正是雪儿穿着薄薄的棉布日本浴袍,绯红着脸进来的时候。她是那么的美丽,美丽得令希素既妒且憎,这个只让浴袍裹着赤裸的胴体等着勾引程杰的女人
程杰暮地抵达,做梦也料个到一个女人变了两个,第一眼便看到一个女人拿着把裁刀指着另一个女人。
再诧异也好,程杰是个临危不乱的人,然而再不乱,他也不晓得这两个女人在搞什么鬼。
经过长久的内心挣扎调怅和犹豫,他才决定了来见他难忘的雪儿,希素的出现,令他恼怒万分。希素的两行珠泪,只令他更添烦厌。
“你哭什么谁叫你来了还不给我出去”程杰吼着。
希素从未让程杰这么骂过,刹那间她感到颜面无全,她是那么的爱他,他怎可以当她是件多余的家具
“程先生,她是来杀你的”希素一片保护的口吻:“为了对你的忠诚,我告诉她我甘愿代受这一刀。”
“是吗”程杰望着雪儿。
雪儿一声不响。
程杰知道雪儿的性情,希素一刻不离开这个房间。她一刻都不会肯再开口。五年来程杰已放弃了希望,料不到雪儿在避而不见的五年后,居然会主动约他见面。
他怎会没觉察到希素对他的暗恋但她只是他的秘书,一个对他很有用的女人,同时亦是一个引不起他的兴趣的女人。
“希素,你马上离开这儿。”程杰说。
“旅店没有多余的房间,程先生,半夜三更,漫天大雪的,你叫我到哪儿去”希素揩着泪。
“叫酒店召部车子送你到札幌去,那儿酒店多,明天你飞回三藩市。”程杰命令着。
希素不由得不怏怏地挽着行李出去了,雪儿仍站在原地不动。
“雪儿,喔,我的雪儿”程杰像等了天长地久般过去拥抱她。
雪儿冷冷地用双掌推住了他的双肩,令他近不得身:“好风流的程先生,连这么丑怪的秘书也搞上了,休想碰我”
“雪儿,是你逼我来的,不是我要来的。”程杰撤下了双手。
“是。”雪儿只应了一个字。
程杰看她似恼非恼,似妒非妒,不走开也不亲近,跟他从前所认识的雪儿,似乎不大相同了,不由得有点伤感。
“我和希素一点关系也没有。”程杰解释着:“她只是个忠心耿耿的秘书。”
雪儿一边拔开把长发夹起来沐浴的发夹,一边淡淡地说:“女人对男人忠诚,有什么用”
她屈膝坐在地上,低着头,柔软的长发委婉地垂下来。程杰忍不住伸手去轻摸她的发丝。雪儿此刻却没有抗拒,由得他抚摸。
那是把他熟悉的直发,他怜爱地一缕一缕地从发根抚摸到发尖。雪儿垂睫低头,下颔几乎抵着胸口,秀发自然地散着,隐隐约约露出头顶六个香烟蒂大小的圆形疤痕,左右每边一排三个没长出头发的地方。程杰不禁咦了一声。
“雪儿,你的头顶那是什么疤痕”
“见过尼姑吗”雪儿双肩微微抖动。
“你出家了”程杰泪水涌出。
“又还俗了。比丘尼能有这么长的头发吗”雪儿幽幽他说:“我罪孽深重,玷污了佛门。佛门,原不是逃避的地方,结果我还是出来了。”
雪儿仍低垂着头:“我连你的一句:灰暗的天,白茫茫的雪也忘不了,六根未净,我没有悟。明知,明知男人可以这么伤痛地对你说,而同时同刻可以背叛你。”
雪儿缓缓抬起头来,凝神看了程杰一会儿,躺在榻榻米上,掀起了交叠着的浴袍,露出她那撮小小的雅洁整齐的荫毛:“还记得这些疤痕吗”
那是荫毛上边小腹对下,模糊的ck两个字母的疤痕。ck,是程杰英文名字开头的两个字母,那年,他用烟蒂在她玉洁冰清的雪肌上灼的,他说:“那样你便忘不了我,以后每一个碰你的男人都看见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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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雪上的烙痕
那年,雪儿十六岁,也是在北海道,也是这个山坡,也是这家小旅店,父母带着她去滑雪。
早上,雪没有下,但山坡上的雪结得很好,不太硬也不大软,厚厚的一层,把突出的嶙峋石块都盖住了,好美丽平滑的初学者山坡。
雪儿的父母在另一山坡上,把她交给女教练。那日本女教练的英语并不灵光,常把左边说成右边,右边说成左边,雪儿的一双腿都打交叉了,学不出什么样儿来。
上了一天课,她干脆不用教练了,只凭一时的勇气,上了山坡顶端,闭上眼睛便冲下来,可是她不会停步,直向山坡下的人群冲去,一边把人撞得七歪八倒一边大叫,直至一双强壮的手把她搀住停稳。那人,站得稳如泰山。
在滑雪眼罩后面,她看不出那是什么人,只看见个微笑:“受惊了”居然是说中国话的。
“不怕,不怕”雪儿拍拍心口。
“再来一次”那陌生人说。
“再来便再来。”雪儿顽皮地笑。
“我陪你。”那高高的身影说:“你跟着我,英文字母z形的左右滑下,便不会直冲下来。”
“我不会停。”
“我再搀住你。”那人带了雪儿上山坡:“转身,这样转法,开始右腿弯弯,左腿弯弯。”边说边指导着雪儿,伴着她滑下去。
他是那么的控制自如,一直不徐不疾地在她左右,到了雪儿又要大叫的山坡脚下,他溜快两步,潇洒地转半个身面对着她,把她截住扶定。
“你显然是高手,怎么在初学者山坡”雪儿憨憨地问。
“来看初学者跌跌撞撞,很有趣。”那男子说:“再试一次不有点进步了。”
“好”雪儿一动,发觉足踝痛不可当:“哎哟”
那男子看看她:“敢情是磨破了脚皮。来,我们去山坡的咖啡室坐坐,让我替你看看。”
到了冷冷的咖啡室坐下,那男子一手扯下眼罩,原来是张异常英俊的脸孔。
那张脸孔,不但英俊,而且年轻,刚才雪儿只留心他那高大稳重的身型熟练的照顾,还以为他是中年人。
但那双四周平滑没皱纹的年轻眼睛,却又有着年轻人不应有的沧桑。雪儿一时间估计不出他的年龄,只呆呆地注视着他,忘了自己还没把脸孔遮了一半的滑雪眼罩除下。
“这么神秘,不让我看见你的脸孔”那青年说。
“你真的想看吗也许我是瞎子。”雪儿顽皮地紧闭眼睛,学着盲人的摸索,把眼罩除下。
那青年噗嗤地笑了:“你滑雪时的横冲直撞,倒真像瞎子。张开眼睛来看看,是不是只有白眼球没有眼珠子。”
雪儿的两排长睫毛马上像扇子般弹开了,一双清澈的眼睛,满是不服气:“谁说我没有眼珠子”
那青年刹那看得呆了,这双眼睛,清澈见底,仿佛见到她纯如白雪的心房。
那青年凝神一会儿,叹了口气。这是个小女孩,不是他的猎物,他不想伤害她。回顾自己的二十年,都未见过这么澄净的眸子。他设法不看她的脸孔,弯身把她的滑雪靴子脱下,再把她的羊毛袜子褪了一些下来,脚跟的皮都磨脱了。“痛吗”他温柔地问。
“不穿靴子便不痛了。”雪儿打了个喷嚏:“好冷,怎么这儿没有暖气”
那青年怕她着凉,一手轻轻替她把袜子拉上,一手护着她褪了皮的地方:“走得动吗”
“现在不痛,怎么走不动我还要滑雪呢。”
雪儿有点懊恼,两天不到便磨破了皮,她本是来滑七天雪的。
那青年向侍役要了几片纱布橡皮膏,替她把将脱未脱的皮包裹好了,脱了自己的袜子,在她原来的袜子上多套一层:“这样便没那么痛了。我们再滑雪去。你完全不懂窍门,不会借力,硬生生地磨掉了皮。”
“你不穿袜子不怕冷”雪儿感到外边寒气不断吹袭进来。
“你不怕痛,我便不怕冷。来”青年帮她穿上靴子。
雪儿这时才想起:“我叫雪儿,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救命时叫谁才好”
“程杰。”
程杰,在白皑皑的雪地中,一个少女永不会忘记的名字。雪儿心里有这个感觉,她不晓得为什么。通常,母亲数出一百个理由叫她喜欢的男孩子,都没令她升起过这种感觉。
也许是因为实在无拘束吧,今天遇着他,明天未必遇见,记着个偶遇的男孩子,多么自由,不用想明天。
两人一同上雪山,一同地滑下,雪儿是那么的开心,程杰一直在她左右,虽被雪筏铲得飞扬的雪隔在他们中间,但他又是那么的亲近,如影随形的伴在她身旁,仿佛已经手牵着手,心意牵着心意。她磨损了的足踝在渗血了,但是她不在乎,她只听到互相的欢笑声。
中午过后,雪花开始飘了,两人停在山坡下,程杰窝着掌,接了一些雪花:“给你,一份带不回去的礼物。”
雪儿也窝着掌接了一些雪花:“给你,一份带得回去的礼物。”
“带得回去雪会融的。”程杰说。
雪儿摇摇头:“融掉了不等于没有了,记得住,便带得回去。记不住的,放在家也等于没带回去。”
程杰听着这女孩梦幻般的说话,像在听童话,她说得那么自然,那么美丽,他好久没见过这么美丽的世界了。他自小至大所面对的世界,都没那么单纯,他惯见成熟的女人,比他大的女人,他听过太多计算过的话,也说过很多计算过的话,眼前这个女孩的话,没有故意卖弄的风情,也没有刻意的挑逗,但对他来说,这比一切挑逗部更令他动心。
不可以的,程杰对自己说,芸芸众生,何必选中这天真无邪的女孩让她走,他只不过是个浪子,没有福分消受这样的女孩。
“下雪了,雪再大,便不好滑雪了,你回去吧。”程杰说。“你的足踝,小心护理,不然明天动不了。”
“我都没有滑过雪,不晓得皮这么容易破的,怎么护理明天我还要滑雪的,腿跛了也要滑,我不要浪费这个假期。痛死算了。”
程杰没奈她何,也真有点担心她的足踝:“好吧,到我的房间,替你料理一下。”
程杰有点为难的样子,同时又真的好像关心她的足踝的样子。雪儿见他有点踌躇,便说:“你害羞怕人看见女孩子进你的房间我倒不害羞,反而你害羞起来了”
这女孩老是这么充满童真的,他跟她的世界太不相同了。程杰根本没想到害羞这一层,他为难,因为他是跟一个女人来的,她比他大,她养了他半年,她带他来北海道。虽然她去了札幌市谈生意,不可能下午两点便回到山区,但程杰不免不安,放下雪儿,他又于心不忍。
雪儿走一步叫痛一步,程杰干脆把她的雪屐板子滑雪靴雪拐一块儿拿起来,抬在肩头,寄存在咖啡室那里。
雪儿足踝上的血渗透了两重羊毛袜,程杰一把抱起她,走到他住的酒店房间。
他替雪儿熟练地又敷又洗,还宁出了两双厚厚的男用羊毛沫子给她穿着。
“你看我明天能滑雪吗”雪儿问:“我捱得住的。”
程杰看着那张未经风霜的嫩嫩脸儿:“怎么一边喊痛,一边说不怕痛”
雪儿答道:“当你很渴望做一件事的时候,便不会怕痛了。我是怕痛的,但我更喜欢滑雪,道理很简单。”
程杰连听她的话都觉清新,她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毫无心机,想起自己,他觉得自己很污秽。那阵过早的沧桑,又在他脸上泛起来,雪儿常为他这种神态而迷惘。
“程杰,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程杰说。
雪儿虽然知道他年轻,却万万料不到他只有二十岁:“你看上去要比二十岁老。”
程杰无奈地一笑:“对陌生人,我很少告诉他们我的真正年龄的,多半说大几年。你呢”
“刚好十六,十二月十九日生辰的,过了今天午夜十二时,我便足足十六岁了。来滑雪,是爸妈给我的生日礼物呢。”雪儿喜孜孜地娓娓道来,程杰却黯然神伤。父母在他很小时分开了,两个都穷,都不是善男信女,自几岁起,程杰便居无定所,父母都没养他。
过去的十几年,亲戚看着他可怜,也有收留过他一年半载供他念书的,但日子久了,程杰看得出别人渐露的厌烦,这个婶婶总找到个“都是为你好”的理由把他交给另一个叔叔,直到他十四岁,升中试考完了,他便没书念了,去了一间廉价时装店做售货员,卖出口打回头的牛仔裤t恤衫。
他长得高大,顾客都不知道他只有十四岁。老板娘是个做过伴酒女的,比他大上十几年的妖烧女子,她叫程杰住在店中,程杰反正无处可住,便住在店中。
老板娘虽说比他大十几年,也还是二十多岁的年纪,有几分庸俗的姿色。一个晚上,程杰尽忠职守地收了铺,老板娘借故不走,把他拉进了房间,教他做第一次爱。
程杰并不讨厌她,但是她令他有一种欠了她的感觉,工作要做下去吗便得在她兴到之时为她服务。
程杰正在将大未大的年龄,他隐隐感到自己变了被女人包的人,他惟一懂得发泄的,便是甜言蜜语哄别的女孩子,跟她们做爱,那令他有征服感。
很多女孩子和女人都喜欢程杰,但他是看不起女人的,老的叫他上床,小的投怀送抱。这回带他来的,是个三十五六岁的成熟女人,做出入口生意的,对程杰蛮不错,程杰也在她公司里学了不少做生意的知识,他是立志有一天创立自己的事业的。
女人,对他从不是问题,令他不安的,是他没有他自己。然而这一切,怎么跟不知人间疾苦的雪儿谈呢
“你有女朋友没有”雪儿问。
程杰心里自嘲,女人有很多,女朋友他都不大了解女朋友是什么东西,一时间他不想说话。
“我没有男朋友,但我想,爱一个人是很快乐的事吧你一定有女朋友的。”雪儿在逻思。
“是我有很多女人,我叫她们跪下,她们便跪下。”程杰这话倒是真的。
“跪下那有什么意思”雪儿道:“我也可以向你跪下,不过不会是你命令我的时候,好像小孩子玩的,多幼稚。”
程杰惟一引以为荣的事,便是他可以使得女人向他跪下。雪儿竟然不当那是一回事,那大大的伤了他的自尊心,忍不住恼羞成怒地轻喝一声:“跪下”
雪儿既不知他的背景,更不知道他的心路历程,只以为又是好玩的,便笑嘻嘻地跪在地上:“这是个什么游戏我先跪下了,现在玩什么轮到你跪下”
对着白纸一张似的少女,程杰觉得他以前征服女人的一套都不管用,一点英雄感都没有了,只好也跪下。
雪儿清朗的笑声令他不知如何是好,雪儿看见他那样子:“原来你是那么孩子气的,现在你像二十岁了。”
程杰心下一酸,这是头一次他感到自己是二十岁,头一次有人当他是个二十岁的人,头一次遇上个对他不设防的人,刹那间,似乎雪儿给回一些他没有过的童年。
程杰打开了半扇窗户,让雪花飞舞了一撮进来,握着掌接住了,感谢地把雪花轻覆在雪儿掌中:“给你,一份带得回去的礼物。”说着,他不禁地握着雪儿的双手,雪花在两人紧贴的手掌中渐渐融了,雪一边在融成冰水,两个人的心却热起来。
“雪儿,你会记着我吗”程杰从来没问过任何女人这句话,他从来不在乎,反正从小都没有人记得他。他起初想雪儿离开他的污秽世界,此刻,他却渴望雪儿的一双手,能把他带离这个污秽的世界。
“当然我会记着你。”雪儿升起一阵少女的娇羞,而娇羞之中的赤诚,令程杰感到有生以来没感受过的温暖。
他很矛盾,他想占有她,但又觉得自己不配,雪儿觉得他的沧桑味道又回来了,好像有很多心事。
程杰放下了握着雪儿的手,燃了根香烟,背转了身,凝视着窗外飘呀飘的雪花,一根接着一根香烟地抽:“我不值得你记着的,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吧。”
“我想记住的人都是值得的,不然,又怎会记住呢”雪儿爬着去窗前,跟他并肩坐着。她的足踝痛,除了爬过去之外别无他法。程杰心下更生怜借,伸出左手拥住她。
“躺下吧,那么你会舒服点。”程杰把她放在自己身边:“我拿你怎么办”
“让我记着你。”雪儿躺在榻榻米上,脱掉了绒线帽子,披散了一头长长的直发:“你不用记着我的。我记着很多东西,但不用他们也记着我。有时,我在寒风凛凛中看到头在街角瑟缩着的无家可归小猫,我会记着它;有时,在路上看到头拖着条跛腿的狗,我会记着它惦念它;难道它们会记着我吗我又无能为力把它们抱回家里,其实,也真难受的。”
“我不是猫和狗”程杰像被人踩着了尾巴:“我记着的女人,我要占有。”
“你有记着的女人吗”雪儿把右手放在他额上,柔柔婉婉:“有了便不用记着我了,谢谢你照料了我半天。我常常都会记着这半天。”
雪儿双手撑在身子背后,想站起身来。
“雪儿不要走”程杰把她按下:“我没有别的人了,我这辈子都是一个人,我多么希望,有个像你这样的人”
雪儿仍在做梦年纪,程杰的情绪起伏悲喜无定,她幻想着他背后必定有很多离奇的故事。程杰从她的眼神中看得出来。
“雪儿,要是你愿意让我占有,便不要问。问了,你便会后悔。”
“我不问,也不后悔。正如我的腿跛了,我也要滑雪。”雪儿躺回榻榻米上,她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她只知道她愿意。
程杰褪下了她的裤子,看见那撮小小的整整齐齐的荫毛,白嫩的小腹。他嘴里还吊着根香烟:“我是残忍的,你要接受我的烙痕,不后悔,我才占有你。”雪儿坚决地点了点头。
程杰双指把香烟从嘴唇扯下来,狠狠地一下捺下去,雪儿咬着牙根吭也不吭,让他狂热地在她小腹上一下下地灼着:“烙下你的名字,程杰,烙下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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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云端一觉
火灼皮肤的焦味,盖过了雪儿的体香。程杰很快地一下下把烟蒂捺在雪儿小腹下面,他从未如此心痛过,也从未如此快乐过。
这是第一次能感到自己存在,雪儿以她的躯体证实他的存在。他泪流满脸,雪儿只拼命忍着皮肉之苦,紧闭着眼睛,用牙齿咬着舌尖。
像过了整个世纪,又像一刹那,程杰停手了,垂手跪在雪儿身旁。
雪儿张开了眼睛,一双眸子告诉他,他们共同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她是无怨无悔的。
程杰仍跪在地上,把她的上半身抱起来,紧紧的拥住,热泪不停簌簌而下:“谢谢你,谢谢你。”
在他怀中的雪儿,这时才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两个人相拥相厮守着,泪眼对泪眼。
“雪儿,这是我第一回向女人下跪。”
“杰,我常常有这样的梦境,怎么我觉得和你相依为命”
“一定很痛了,怎么你不吭一声”
“杰,我一呼痛,你便会停手了,我要你完整的烙痕。”雪儿低头细看:“你并不残忍,你烙得很轻,你怕我痛。”
红红焦焦的一点点烟蒂痕,模糊地组成了ck两个字体。
程杰转身拿了点酱油,用指头蘸了,轻轻涂在点点烙痕上边:“用酱油抹了,便没那么痛。”
他轻轻地呵护着,雪儿的手勾着他的脖子,吻着他的脸颊,一时间,像双恩爱的小夫妻。
程杰泪痕未干,内心有无比的激动。“雪儿,我终于拥有个属于我自己的人,虽然我碰也没碰过你,但那样你便忘不了我,以后每一个碰你的男人都看见我的名字。”
雪儿依偎着他,两人凝视窗外的雪花,程杰从未感到自己如此洁净过,雪儿的奉献是如许的真纯,令他有情如白雪的感动与悲哀。
“你常常都很悲哀”雪儿问。
程杰双掌合在鼻子上,往外一抹,把泪挥掉:“不,我从来都不悲哀,只是此刻。”
“为什么”雪儿轻轻地捏着他的手心。
“你不问我从哪里来为什么在这里我是什么人。”程杰叹了口气:“这一切就会像雪花一样,一阵便消失了。你满足了你的梦境,你便会像雪花一样消失了。你身上的烙痕,属于你,并不属于我。”
“杰,方才你不是说,你终于找到了个属于你自己的人”
“雪儿,那是我终身的期望,但那只是你一时的幻想。”
“幻想成真了不好吗我觉得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美”
“那么你亦会很自然而又很美丽的离开我了。”
“杰,为什么说离开我这辈子都没有过这种感觉,我觉得我属于你。”雪儿雪白的脸并没有红:“你以为我是个轻贱的女孩子吗”
“正因你不是,我才感到悲哀,我但愿你是个贱女人。”程杰这辈子,有什么女人他不敢碰但雪儿不懂的,不明白的,她好像一团初雪,没有足印踩在上面,还是一朵朵玲珑的雪花砌成的,他不能想像她身上染有泥尘,而她亦似乎未知道这世上有泥尘。
他还没占有她的身体,他不敢。仿佛她是他一生中接到的最洁白的东西,虽然捧在手中,也不舍得把她捏得变形,有如那是他此生拥有过最弥足珍贵的宝贝。
她叫他灼下他的名字,他从没在任何女子身上灼下过他的名字,他不容易给女人留下他的痕迹,然而他却像着了魔似的在雪儿身上留下了,刻下了他的梦。本来,他以为自己是没有梦的,至少,不是梦在女人身上。他轻轻地替雪儿把裤子拉上拉链。
这时,门呀的一声开了,进来了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那女人骤地看见程杰扶着个极年轻的女孩的上半身,脸色半沉:
“阿杰,她是谁”
“你先告诉她你是谁”程杰吊儿郎当地邪邪地笑着。
“我是”那女人迟疑了一会儿,一时不晓得说自己是程杰的什么人才好。
程杰的笑容益发邪恶,那女人怨恼地望了他一眼,极力装作自然地说:“我是他的阿姨。”
她自己三十五过外,程杰不过二十岁,她说什么好呢程杰是她的情人认做他的阿姨,很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
雪儿自是深信不疑的,礼貌地叫了声:“阿姨。”
那女人啼笑皆非地含糊应了,一脸的不悦。
雪儿道:“对不起,我的足踝受伤了,走不动,程杰带我回来包扎伤口,打扰了。”
“唔。”那女人并不友善。
程杰抱起了雪儿,横了那女人一眼:“我送她回去。”
“几号房间”那女人问。
“是”雪儿正要回答,程杰却制止了她:“无关重要,你爸妈也许在等着,阿姨又不会来找你的父母,要房间号码干什么。对不对,阿姨”
程杰横抱着雪儿,右手还拎着她的靴子,双手没空,那女人只好替他把房门开了。
在走廊里,只听见雪儿问程杰:“明天还在山坡等我吗”
程杰没作声。
过了不久,程杰回来了,那女人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劈脸打了程杰一巴掌:“你泡什么妞去了这个这么小,这么骚”
程杰啪的一声回敬她一个大巴掌:“她怎么骚了她是个淑女,她什么都不知道,要是你要脸,便别胡说八道。”
那女捧着脸骂着:“我带你来,毋须受你的气,你连一条皮带也是我买的,你懂什么”
“我懂什么你要我”程杰一张脸很冷:“现在我不要你了。”
“那便马上给我滚看你怎么回香港去”
“我有机票。”程杰提了行囊,掉头便走。
“我明早便走,停止租房,你休想有房间住,回港后你不用上班了”那女人威胁着他。
程杰没有回头。
“贱种”那女人咒着:“找那小女孩养你去”
那边厢,雪儿在房间里躺着,回忆着跟程杰的每一句对话,滑雪的情景,房间里的盟誓,像录影带般在她脑海里重播又重播。
她一直躲在被窝里,恐怕父母看见她受伤的足踝。
“累了”父母回来问:“吃晚饭不”
“唔。吃过了,我睡觉去了,明儿一早去滑雪。”
“还照顾得自己吧”母亲问。
雪儿甜甜的笑着:“照顾得,明天不用管我,很多人教我的,不用担心。”
雪儿的父母是恩爱的,她都没见过不快乐的家庭,她只幻想着她和程杰将来会像父母一般恩爱。
明天,她还会见得着程杰吗程杰没跟她说,只叫她别打电话到他房间。雪儿想,他的阿姨大概管得他很凶。
巴不得到了天明,雪儿穿上普通的雪靴子,忍着痛一拐一拐地到山坡的咖啡室去,程杰把他们的雪履板子和雪拐都留在那儿,他一定要去拿的,要是她比他早到,便一定等得着他。
一踏进山坡咖啡室,雪儿喜出望外,原来程杰比她还早到,他在等她。
雪儿像小孩子找到亲人一样,投身在他怀中,紧紧地抱着他:“我好害怕,害怕你不等我,害怕以后再见不着你”
程杰一夜没睡,在旅店款接处坐了整晚,天一亮便到咖啡室待着,他已经没房间可以回去,口袋里的钱,不够他在北海道留上两天。
“杰,怎么你好像很疲倦的样子”雪儿仰首望他。
“不,我一点也不倦。”他轻轻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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