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样?忙什么呢?”江珺的声音温和慰人,间杂着长叹,语气听来疲惫之极。
江玥愣了一下,想着要不要和他说今天的事故呢。他在外奔波已是这样劳累忧心,怎能再给他添上烦愁。
江珺听她没应答,又问了一声。
这下她很快反应了过来,“噢我挺好的,现在正在看美剧呢。”
让谎言听起来可信的一大诀窍就是要虚虚实实。
江珺果然没发觉,“呵,看什么呢?好看么?”
“好看啊,那个杰克·鲍尔简直是打不死的小强。”
江珺笑着说:“你现在倒是五谷杂粮都要吃了嘛。从前对这些电视剧多不屑一顾的。”
“女文青也有别的审美需求嘛,哪能一直闷骚纯文艺的。再说我现在只想做不费脑子的事。”
江珺又笑,“那还不容易,反正有我养你,你想做什么做什么,就是什么也不做,光发呆也行啊。”
江玥知道他会这么说。虽然这些年总是为他的冷淡疏远而心寒神伤,但她心底还是有一种笃定,如果自己真到了退无可退处,他是一定会在的,会护着她,他是最后一道,也是最坚实的一道屏障。
她是可以什么也不做,只是她没法忍受自己这样的无所作为。他是一道屏障,却也是一道阴影。她的动力来源于他,压力也来源于他。他是那么强大,总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够好,不够优秀。虽然他总是在的,但江玥并不愿意躲避在他的羽翼下,她二十五岁了,人总要自己扎根下来,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所在。
那晚,江玥想了许多,大学毕业之时人人忧患的出路问题,到现在她也没有解决,读了这么多年书,读到博士,仍然无助。
最后她带着一筐的问题,跌入了睡眠。
第二天,宋嘉祐过来看她。
听到门铃响,江玥从躺椅上坐起,扶着墙一路跳了过去。
开了门,宋嘉祐见她单脚立着,正要往回跳,连忙伸手拉住她,“你还不小心些,万一再伤了,麻烦可就大了。陈阿姨呢?怎么让你来开门。”
“就这几步的路,我跳一下又不要紧。陈阿姨去买菜了。还没谢你呢,这个护工阿姨人很好。”
宋嘉祐抱了江玥放到躺椅上,指指地上的一袋樱桃,说“给你买的,等我洗了给你”。他进了厨房,一会儿端出一盘绛红的珠果给她。
江玥拈着果蒂吃起来,宋嘉祐却坐着不动,只看着她。见她时不时地挠一下头,便问:“是不是想洗头发?”
“嗯,你看都耷拉在一起,昨天疼得出了一头的汗,今天就痒得难受了。”江玥苦恼地说。
“要不我送你去沙龙?”过了几秒,他又说:“不用出去也行,我有办法。”
江玥信任地听凭他的安排。
当然她的信任不是无缘无故的。
人人都以为宋嘉祐和他的女学生关系暧昧可疑,一段师生恋必是逃不掉的。其实他们都误会了,连江玥自己最初也曾误会过。
在阿懒死后,江玥病重神思恍惚的那段时间里宋嘉祐曾细心周致地照顾过她。两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了不少时日,后来也曾一起出行旅宿。宋嘉祐若存了心思,他便有无数个机会可以做点什么,但他却从未有过任何逾距的行为。
江玥从防备到不解,直到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问了他。
那时他们开车穿过一个小镇,冬天的黄昏,天色黯淡,路上的车很少,也见不到几个人。车灯照着路面,无数条雨丝飞扑而来,最终都成了水珠里的小小一点,慢慢在窗玻璃上垂落。宋嘉祐把车停到路边,揿下车窗,想要抽一支烟。
江玥就是那个时候问的——“宋,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问毕,她转头去看他。
他正吸进一口烟,脸颊凹进去,显得特别的嶙峋和沧桑。
宋嘉祐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你特别让人心疼。”
烟抽到一半时,他复又说道:“我有一个朋友,很多年前,她也像你一样大的年纪,脸圆圆的,像你一样总是打两根辫子。我们一大帮人聚会的时候,她总是坐在角落,很少说话很安静,听着我们争论得面红耳赤。她非常聪明,围棋下得极好,那一帮人里几乎没人能赢她。她呀……有一次她说我的一篇文章写得好,我听了乐坏了,到现在还记得那股高兴劲儿。”
他像打开了记忆的阀门,絮絮地说着当年的那些游冶和心动。那时他们都在b大哲学系读研究生,时时聚会阔谈。
江玥一边听,一边遥想那爱思想的妙女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模样。她问,“那你追到她了吗?”
宋嘉祐摇头,“不,她有男朋友,他们是一起从四川考过来的,感情非常好。毕业后他们很快就结婚了,那时我已经出国。我以为她会幸福……后来她丈夫受了政治事件的牵连,我听说了打电话给她,她也还是那样,都说很好很好,反倒叫我不用记挂。可是,那之后没几天,就听说她去了。她丈夫还在隔离审查,那晚她一个人在家,癫痫发作起来,硬生生地窒息死……”
宋嘉祐说得很慢,中间几次停顿,车内回荡着iles davis的爵士小号曲,缭缭地拨动人心弦,连带他的声音都飘渺起来。
他们静静地坐在车里,雨雾让前方变得迷濛,好像过去的某个影子在那里闪过,人是那样无力,什么都挽留不住。只有记忆,他还记得她年轻的容颜。只是时间的力量摧枯拉朽,连这一点记忆也越来越淡薄。
宋嘉祐转过头来望着江玥,没有夹着烟的那只手,伸去触碰了一下她的脸。
人总说重温旧梦,实际上旧梦是没法重温的,因为逝去的已然逝去。他放下手,笑了笑说,“所以我特别希望你能过得好一点。”
自那以后,江玥便能理解为什么有时候他望着她的目光会那么复杂,好像是望着一个悠远的幻影。
第二十六章
35
江玥坐在靠背椅上,仰面将头顺着椅背端缘落空垂着,温热的水柱从上而下地打湿头发。宋嘉祐的指腹按摩在她的头皮上,力道恰好。
一个内心丰厚,温柔且懂得照顾人的男人却孤身一人地生活。虽然说智性的精神生活注定是孤独的,但江玥仍为他不甘,甚至兴起一点酸楚的怜悯。
她问他:“宋,你就不会觉得寂寞?就没有想过再结婚或者是找个伴侣?”
宋嘉祐回答说:“当然会寂寞,只是寂寞这回事,总要习惯的,不是找个人一起就能驱走得了的。而且我也自在惯了。”
“可是……”
“可是什么,到我这个年纪,喜欢一个人与和她生活在一起是两码事了。激情和好感这种东西年纪越大,来得就越不容易,因为燃点越来越高,一般的人很难再触动你。而且,感情和物什是不一样的。一件东西你买了它,时时拿出端详,握它在手把玩,甚至将它锁在抽屉,总之它是你的。而感情呢?爱呢?怎样才算拥有……”
未等宋嘉祐说完,就有铃声响起,是江玥的手机。宋嘉祐冲掉手上的泡沫,对江玥说,“你不要动,我去拿给你。”
江玥接过手机,原来是陆沙。
“你怎么就出院了?去医院没看见你,吓坏我了。”从声音也听得出来他那份急促。
“对不起,忘记告诉你了。我在医院也是躺着,不如躺家里自在。”
“我没法去看你了,现在就得回上海了。”
“噢,周一了,你工作自然比不得从前读书时间自由。”
“是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你保重吧。”
“你也保重。陆沙,再见。”
江玥挂了电话,也没有过多的感慨,一场偶遇,本该是这样的风云聚散,倏忽来倏忽去。
宋嘉祐刚开起喷头,打算给江玥冲洗头发,电话铃就又响了,这次是家里的固定电话。
宋嘉祐要起身去接,江玥犹豫一下,说好。她想着这个时间,不可能是江珺。
人算不如天算,这通电话,恰恰是江珺打来的。
他刚好有个时间空档,便请日方翻译带他去买和服,到了专卖商店,才知道有这么多项的选择。于是打了这个电话来,想问一问江玥的意见。
哪知接电话的是宋嘉祐。
“宋老师?怎么是你?江玥呢?”
“她在浴室洗头发。”
“能请她接下电话吗?”
“她恐怕不方便呢。”
见电话那头的江珺半晌也没回应,宋嘉祐才想到他可能是误会了。
“江玥出了个小车祸,小腿骨折了,行动不便,所以……”
之前江珺是在心里揣度过他们可能发生的事。这下乍闻江玥车祸,却是大出意料。一惊一急间,他还是定下神向宋嘉祐详细问明了江玥的情况和伤势。
结束了与江珺的通话,宋嘉祐走回浴室。
江玥问道,“谁呀,讲了这么久?”
“你叔叔。”
江玥神色一僵,“你和他说了我骨折的事了?”
“说了。”宋嘉祐把她发上的泡沫冲洗净。
江玥一直愣愣地任他擦拭头发,再抱出浴室。谎言被拆了穿,而且是经由宋嘉祐告诉他的,江玥不免一阵心虚,一阵心慌,事已至此,又能怎样,他早晚都会知道。
宋嘉祐因为下午要给本科生上大课,只待到护工回来就离去了。走之前,他看了看江玥,叹了口气说:“你知道你问题在哪里吗?”
江玥抬头看他,一脸迷惑。
“你是太考虑别人的感受了。我当然喜欢你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聒噪,但你的沉默,是因为你总以为自己的那点事情那点想法没什么了不起,没什么值得一说的,别人不会对你的事情感兴趣,所以你总是人群中话少的那个。对他你也一样……”
看到江玥愕然的样子,宋嘉祐轻笑着说:“你不用觉得奇怪。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只是你也是太过考虑他的感受了,你总是以他的承受限度作为自己的限度。这个限度,也可能只是你脑中臆测的。”
江玥说:“不,我试探过的。”
宋嘉祐摊摊手说,“算了,我旁观者说来容易,在感情的事上,理性其实并没有用武之地。我只是想要你多考虑一点自己。”
从一早起,天就是阴沉沉的,到了午后,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江玥左右不是坐着就是躺着,宋嘉祐走后,她抱着p做了一会儿翻译,又浏览了常逛的论坛和博客。
在论坛上,她甚少发言。在一个全民写作的年代,江玥也没有开博客。曾经她也是试过的,那时不过是记录了购碟目录,为哪个课程论文借了什么书,间或写写天气,以及一些情绪的蛛丝马迹。可当她发现有人在看她的日志,而且留了言从那字里行间推测出她的背景,她真是觉得不安。那种为人窥探的惊惶,那种袒露的羞耻,让她很快关闭了博客。江玥承认宋嘉祐的对自己的评论是一语中的。但那样一种放低的姿态,何尝不是她的自卫。
宋嘉祐说她在臆测江珺的限度,是的,她一直如此,因为她是多么怕他会厌弃自己。江玥何尝不想听从心里的声音,只是这些声音,一重叠一重,芜杂得她已经分辨不出哪一个才是真迹。她知道自己热望着什么,只是那通往所欲之路,是她不熟悉的,她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大点大点的雨打在露台上咚咚咚,溅在玻璃窗啪啪啪,在秋雨催人的寒凉里她也想要一个可以环抱的厚实肩背,但是没有。她拥着棉被,看宋嘉祐带给她解闷的p earth(地球脉动)。
看着看着,也不知何时闷头睡了过去。直到这时突然惊醒,因为感到了一股人气的迫近,非常熟悉,还带有一股潮湿的水气。睁开眼时,江玥见到了江珺的脸,离她很近。
她这猛一睁眼也让江珺吓了一跳,他见她盯着自己看了一阵儿,却又闭上了眼,甚至抿了抿嘴。他想笑,这孩子气的表情让他想起许久以前,她曾蜷在自己身侧,睡梦中常常这样抿嘴。十几年的时间转瞬而过,她已是二十五岁的成年女人,但这睡眠中的姿势神态,却与孩童时毫无二致。
过了几秒,江玥又睁开眼,这下她狠狠地眨巴着眼睛,犹不置信地叹道,“真的是你。”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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