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锣鼓喧天,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行经石斛镇。
街道旁挤满了围观的群众;热热闹闹,多的是不知江湖为何物的平民百姓在高扬的鼓乐声中,兴致盎然的讨论这不关己事的场面。
「哎呀你看你看!那是寒玉庄迎亲的大红花轿,里头坐的据说是白杨庄最美丽聪慧的三小姐呢。」
「是啊,明明以前两家是世仇的,这年头竟能联姻了,你说奇不奇?」
「听说这是寒玉庄提出的。真是可怜了那杨三小姐,家族势力不如人,就只好被牺牲……传言寒二公子虽年轻俊朗,却气虚体弱,新娘这一嫁过去……可惜哪!」
「哈,不过看这奢华的排场,寒玉庄倒也是诚意十足……」
杨柳陌端坐轿内,路人闲谈之语自是飘不进她的耳朵,只是自从亲事决定之后,江湖上揣测的纷纷耳语,她也听了不少。
红盖头已被她摘下放在膝上。此时她正轻抚着右手腕上的翠玉手镯,那是她上轿离家前,母亲亲手给她套上的。
「陌儿,此一前去,妳要万事小心……」方开口,娘已流下泪来。
「娘,女儿知道。」轻扬唇角,她笑着安慰:「您不必为我担心。我会很好。」
「想不到那寒家如此狠毒,这一要求,分明是要我们亲手葬送妳的一生……」
「娘,别这么说。说不定我也会得到幸福啊。」
她虽说着安慰话,心底却是再清楚不过。想起离别场景,杨柳陌眼底闪过一丝阴郁。寒江月,妳会后悔利用权势逼亲的。
她不知道寒家为什么会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但那日与父亲在密室中商讨许久,为了长久之计,白杨庄必须在此事上让步。
洗华庄主日前猝逝,庄内夺权者众,纷乱一时。联姻之后,寒玉庄愿意配合白杨庄,削弱洗华庄的力量,这对父亲来说,是个东山再起的好机会。
而且,她也可以将计就计,一探寒玉庄……
「妳是我最看重的女儿,也是最聪明的,千万不要负了爹的期望。」
当父亲语重心长地将手放在她肩上时起,她便是寒家的新娘,却也是杨家的眼线。
她不是没有期待过自己的终身幸福。在春雨霖铃灯下读诗的夜里,她也曾手捧醇墨,想着是否能在这浊世里觅得知音……
但是,只要想起父亲的掌温,为家里所做的一切,她都心甘情愿。
一转念,三年前那场短暂的缘会又浮现脑中。没料到那白衣青年竟会在日后成为她的丈夫……她还依稀记得他温和的笑意,有些惨淡的容颜,还有那诚恳却不失敏锐的眼睛,一个没有什么江湖气味的少主……
她的丈夫。
一个看似天真却又强取豪夺的人。
杨柳陌敛下眼中恨意。这不是她应该表现的。不知寒玉庄要求这场婚事的原因为何?但不管怎样,她都必须十分小心。
她该如何取得他的信任,以及她要的东西……
队伍在她默想时出了镇,杨柳陌微微掀开轿帘,她瞧见远方的天漫布乌云,突然,传来一声闷雷,轰地,让她心中乍起一种不安的感觉……
要下雨了吧?不知这趟行程又要因此而耽搁多久--
正想着,轿外鼓乐突然一停,取而代之的是丫鬟喜娘的尖叫和迎亲护送队伍侍卫的刀剑声。「有刺客!来人啊!小心新娘子!」一片闹哄哄。
杨柳陌心中疑云顿生。两大庄的联姻,何人胆敢撄其锋?数得出来的,怕是不多,泰半是仇家了。
此时轿身一阵震荡,花轿跌落在地。杨柳陌心知情况不妙,虽自忖武艺不弱,然而眼下没有她出手的余地,就不知寒玉庄派来迎亲的人功夫如何了。
「阁下拦截花轿,是何用意?!」
说话之人正是此次寒玉庄派去迎亲的要人,陶飞光。
「既是拦截花轿,用意不是很明显吗?你这话问得多余了。」
一声低沉、带着森冷的嗓音继之响起。
「哼!既然你存心与我们寒玉庄过不去,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语毕,陶飞光的剑光疾闪,已向来人招呼过去,连带激起风中的气流旋动。
杨柳陌心中关切战况,可是仅凭软轿里的小小翦窗,根本瞧不真切。碍于新娘子的身分,她不能轻易离开花轿,唯有静候战果。
她计量着,要是寒玉庄的人都被杀了,那她也就无须再掩饰、顾忌什么了。
但事情的转变比她料想的还要快。外头交战的声音还没停止,她所乘的花轿便又动了起来。她心底有谱,这抬轿之人,绝不会是寒玉庄的迎宾使。
花轿一离地,便飞快驰前,依这速度判断,轿夫恐也不会是什么泛泛之辈。
杨柳陌的思绪逐渐沉稳下来。她倒想见见这个胆大妄为的抢亲者。
想要令父亲与自己的谋定功亏一篑,是必须付出代价的。
半晌之后,花轿停落在近郊的一处破庙之中。杨柳陌掀开帘帷,离开了红帐彩轿,昂然与来人相对。
「程寰?」杨柳陌没想到会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容,不由得一愣。
男子原本没有表情的脸孔,因为这一声饱含旧日交情的低唤而涌现了释然的欣喜。「妳也跟我一样没有忘记。」
他愉快的语气令她心中浮动。她当然记得他。
因为他在白杨庄的那两个月,她无时不提防着,以免家人知道她院落里多了一个陌生人。
只是,那两个月的君子之交,她原以为此后便是桥路山远,各自天气。
故人重逢的惊喜在她脸上渐次隐去。她恢复如常的客气,不冷不热的笑容。「我的记性虽然不是很好,可也不算太差。要忘记一个相处两个月的人并不是那么容易。倒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抢亲的人当中?」
身形挺拔的程寰,如今衣着体面,与当日竹林相见时大大不同,她隐约察觉到程寰不寻常的身分。却摸不定真实。
她仰望他的面容,不肯显露一丝屈居人下的弱势。
「这是为了报答妳当初在竹林里救我一命的恩情。」
「报答?我何曾向你要求过?」
「利益联姻,不言而喻。」
「程寰……」柳陌心头一软,感激程寰的设想。但是这个局,已不是最初的寒家逼亲那样单纯。如今,还掺进了父亲的绸缪,而那是她必须去完成的部分。
她施礼称谢,却是婉拒的言词。「程寰,我感谢你的心意,但我还是必须嫁进寒玉庄。请你送我回迎亲队伍那儿吧。」
「不行。一桩没有幸福的婚姻妳无需回去。」
「有没有幸福可言,在真正经历之前谁能够去论断呢?」她柔言微笑。
「不。妳不必去试,因为妳将会有更好的选择。」
「更好的选择?你吗?」柳陌轻笑。程寰的独断虽令她不悦,但不悦的情绪却被她的温柔层层包围,一丝不漏。「据说我的丈夫寒山碧温文尔雅,将来更是一庄之主。一个女人求的,不外是这些。」
「温文尔雅的一庄之主?哈!」他浓黑的眉一扬,流露出些许轻视。「与他每日下棋读诗弹琴作画吗?不,或许其它女人愿意,但这绝不会是妳要的。」
「是吗?」听见他笃定的言语,杨柳陌不做正面响应,她垂下脸,仍是一派温婉。「可这是两庄讲好的事,你我都没有能力改变。」
「三小姐!」程寰忽尔动情道:「我们可以的!跟我走吧,妳是属于江湖的。他日功成名就、灯火辉煌,有妳与我并肩共赏。」
她闻言一怔。「程寰……」他的一番表白让她惊讶,没想到他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她思量着,软下语气:「今日你这样为我,我很感激,但我不能跟你走。两世家联姻,你若把场面弄得难堪,后果将不堪设想--」
「妳不必为我担心。」
「你--」见他执迷,她无意再与他周旋。「你再不送我回去,我可要自己走了!」
他不答话,杨柳陌瞥过眼,望见破庙外已下起蒙蒙细雨。
守在门旁的轿夫正聚精会神的注意着内外,不过,看来若没有程寰的命令,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她沉吟片刻--
「程寰,那么你我就在此别过了。」
「柳陌!」见她要定,他出手揽住她的手臂,忘情的称谓却惹她蹙眉。「妳真的不必如此,若要嫁一庄之主,我--」
语未歇,庙外平空飞入的竹叶凌厉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一凛神,轻巧避过,将杨柳陌推至身后,目光迎视来人。
那是方才迎宾使中发号施令的陶飞光。他长剑在手,由门外迷离烟雨中飞身而入,跟在他后头的,还有几名随从。
一旁的轿夫原要出手相搏,却在主子的一个眼神下退至一旁。
「洗庄主好兴致,抢着看新娘哪。只是这一闹,会不会太过火了?」陶飞光冷冷开口。
洗庄主?听见陶飞光的话,杨柳陌心中顿感惊疑。她看着陶飞光直视的目光,一阵愕然。然而她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
「很好。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洗尘寰笑,看来是随从被寒玉庄的人认出了身分。但他也没想过要隐瞒。「回去告诉寒山碧,就说我比他更适合杨三小姐--」
「荒唐!此次联姻乃两家明媒约定,岂是你一个半途杀出的人可阻拦?」
洗尘寰正要答话,身后却响起清脆却冷淡的声音:「抢亲不是一庄之主该有的作为。洗庄主,你是要世人看洗华庄的笑话吗?」
「我不在乎。」低沉的笑意夹杂几分狂放。他侧转过身,凝视女子的眼里有着几缕平常不易显露的深情。「柳陌,到洗华庄来。」
「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不待杨柳陌回答,陶飞光一声低喝,身后随从也与洗尘寰的人交起手来。一阵刀光剑影,在烟霭苍茫的破庙内外此起彼落。
「三小姐,妳快跟我走!」陶飞光直跃杨柳陌身旁。
「没那么容易!」洗尘寰一反掌,回身挡住杨柳陌。「她今天会是我的新娘!」
杨柳陌在两人交手中不动声色的退出战圈;她表面虽镇定,内心却仍是吃惊于眼前男子的身分--
三年前从竹林里救回的人,竟是洗华庄新任庄主洗尘寰!
尘寰,程寰,她早该想到。只是这名字在他离去之后,便在她每日会见不知凡几的江湖人士中遗落……
不行。没有人能破坏她与父亲的计画。她绝对不能跟他走。
「三小姐,趁陶总管正跟洗庄主交手,我们快走!」她的陪嫁丫鬟眼见机不可失,忙拉着柳陌要离开。两人赶到庙门,后头的战意已追至。
「柳陌!」洗尘寰警觉,追赶而来,
杨柳陌却在他的手臂攀住自己之前回身,迅速抽出丫鬟身上的配剑,剑尖直指洗尘寰心房,不及细想,鲜血已然从他的衣襟上汩出。
她的眼神掠过一瞬的冰冷,随即替换上软弱的惊惶,手一松,放开持握剑柄的手指。看他赤手抵在剑刀之上,腥红由他的掌心开始向指尖扩张。
洗尘寰在她的剑下持平站定。
伤口虽只在皮肉,但是此举已足够令他执着的信念里渗进了错愕。
「妳宁可杀我--也要追随寒山碧?」阴郁的嗓音撞击着残破的庙宇。
「他是我的丈夫,我们有过纳彩、问名这些个三书六礼。就算尚未拜过天地,我也只能认他一个了。」
「哈哈哈……」听到杨柳陌似幽带怨的响应,洗尘寰忽地笑了出来。「所以……要怪就怪我洗华庄的聘礼去得太迟?」
洗华庄的聘礼到过白杨庄?这些事,她从未听父亲说过。
「柳陌,如果这就是妳要的--我会成全妳。」
他松开手,从她的剑尖下退开。鲜血与长剑同时坠跌在地。
扬着带有悲意的笑声,洗华庄一干门众追随庄主洗尘寰飞纵而去。
待洗尘寰离开,她软倒在丫鬟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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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她醒转过来之时,窗外天景已墨,烛火晃微。
原本在破庙中昏厥,只是为了尽一个柔弱女子的职责,谁知道她一上花轿,竟真的懈怠下来,睡得不省人事。
迎亲之日变量横生。
她可以预想这件亲事的前景,也将如同它的开始一样暗潮汹涌。杨柳陌面容贞静,她随意梳着发,投映在镜中的容颜宛如一则谜语。有时候连她自己也不是真正明白,哪一副面目才是自己;什么时候她是真正的开怀或者悲伤。
她把随着她陪嫁到寒玉庄的丫鬟叫进来问话。
「回小姐,这儿是寒玉庄的东厢房。寒家大小姐说了,请小姐在这儿委屈一晚,等明天行过礼,就能跟姑爷见面了。」
「嗯,我知道了。」
杨柳陌走进寒玉庄为她安排的院落。这院子倒是清幽,举目所见是一片竹林,不知源头、不见河道的水声在耳畔湲湲低回。
天凉也如水一般。
杨柳陌坐在竹里亭中,忽尔有了拂琴的兴致。
若要真照她的心意,这时候舞剑是最好的了。只是离开了自家的跨院,她对剑的心情将成为一种禁忌,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茱儿,替我拿琴来。」
丫鬟回到屋内,将封在琴匣之中的古琴取出。这琴名叫「焦尾」,是三小姐十五岁那年,庄主送的。琴身看起来历经了不少年月,琴尾还有一段焦痕,以致于丫鬟茱萸始终不明白为何小姐对它爱不释手。
琴音袅袅。隔着熏烟,她看不真切三小姐的笑颜,只觉得三小姐虽是笑着,可怎么又像是在伤心呢?她认识剑法比琴音要多,可今晚三小姐弹的曲子,却任她这个门外汉也觉得沉重……
江山隐映,落明月于弦中;松风飕飕,贯清风于指下。一曲《阳关三叠》在杨柳陌纤指的往返滑动下,乐音飘逸而空灵地在这夜里流泻开来。
西出阳关无故人……她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惆怅,感到切切的孤独。
高低有致的声韵紧扣,逐步上行。忽地,一声悠扬的笛声意外却又不显突兀地和进了琴曲中。
杨柳陌一怔,并未停下。她右手拨弦,左手按弦的手指向下滑动数个音位,一个走手音便将琴曲带进更深缈的幽韵之中。
远方的吹笛者似能解她的心意,明亮而温暖的音色彷佛要在这凄迷的琴曲中传达一丝关怀。
好似……她并不只有自己一个……
心中好象突然被笛音渗进了什么,一种细微却又惶然的感觉袭上心头,让她有股冲动,想要就这样中断琴曲。
然而她终究不是冲动之人。平稳地将曲弹至尾声,杨柳陌手指浮按弦上,遏了琴音,笛声也在同时歇下。沉默半晌,她抬头,望着那方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爹的叮咛,要谨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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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在预期之中,只除了那日抢亲的小小插曲。隔日,她披上凤冠霞帔,在红盖头之下,由侍女搀扶,转转绕绕,扮演了称职的新娘角色,拜了天地成了亲。
成亲。她一直以为自己会是麻木的,然而在夫妻交拜,微微欠身的那一剎那,她发现自己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了。
终究做不到完全不在乎吧。就如同现在,她正坐在新房内,等着她的丈夫来为她挑起红盖头。想起今日从盖头下瞥见的隐约身影,她发觉自己的手心竟微微泌出了汗。
咿呀一声,门被推了开来。
她感觉来人并未立即靠近,反而站在门边默默地看着她。杨柳陌数着自己的心跳。平稳,平稳。
然后,是他脚步走近的声音,终于立在她面前。
杨柳陌低着脸,遮面的红巾忽地被他以秤尺挑起,她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身上的红衫裙。
「三小姐。」一声轻唤,是礼貌客气的称谓,出乎她意料的。
她很快地抬起头来。
眼前仍是记忆里那个文雅的青年,只是今天他换下白衣,面色也显得红润许多。
她还来不及说话,门外便又响起第三人的声音--
「请新郎新娘喝交杯酒。」说话的是一名中年妇人,她走进房里,递给两人两只用彩丝绾成同心结、相连的酒杯,然后斟上两盅花雕。
「明月当窗花并蒂,新人临镜燕双飞。祝公子与少夫人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杨柳陌端着酒杯,本着新嫁娘该有的娇羞,她没有看向身边的男子,只有从眼角瞥见他轻啜了一口酒。
她亦顺从地饮了一口。接着,中年妇人再把这两盅酒混合,又分为两盅。
这回两人双手相环,她不得不望向他。见到他温和的面容,还有那深邃的眼陪也正端详着她。但她却判断不出他喜悦与否。
两人将酒一饮而尽。
中年妇人后来说了些吉祥话,便满脸笑意地与身后丫鬟掩门离去。
见闲杂人等一走,杨柳陌稍稍松了一口气。现在只剩他们两人,她反而没有先前那种紧张的情绪了。
两人对坐在铺着大红锦被的喜床之上,烧红的烛火照映着容颜。
宛如他们是一对璧人。所有珠联璧合、天造地设之类的颂词都将在两人日后的人生里成就真实。
氛围令理智昏茫。她为自己一瞬间的失神而自嘲。
「三小姐,我想……」
她的所谓丈夫,一身红蟒袍、看似喜气洋洋的寒山碧欲语又止。
即使他与她之间经过三年的相隔,他那与大红一点也不相称的苍白肤色,也始终没有呈现太大的变动。
她正视他,等候他未竟的字句。
「三小姐,这儿已经没有旁人了,所以我想要劝妳一句……」寒山碧正襟危坐,沉吟着如何把话说得婉转。「这婚事虽然是杨家提的,不过妳应该不知道吧,我的身体……」
杨柳陌皱眉。「婚事不是我杨家说要办的。」
「咦?」
「你在开玩笑吗?寒家大小姐把三书聘礼一口气全送到我家里来,可没给过白杨庄说不的余地。」口气尽量云淡风轻。
「这、这件事跟我大姊说的不同……」
她笑容灿烂。「那么,今天的事情走到这儿,是寒玉庄一时兴起的儿戏喽?」
「不、不!妳误会了……」他忙不迭地否认。「不过这样也好,既然妳不是自愿,我们不如就暂且以礼相待,等明天我再跟大姊把话讲清楚,送妳回白杨庄。」
「看你的模样,应该也读过几年的圣贤书吧?难道没听说过女子乘回头轿,对名节的损害有多么严重?」她语气转而沉重。「好吧,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想强迫你……」
「我不是不想!只是,我怕会耽误了妳。」
寒山碧眼睛晶亮,彷佛在这注视的一刻投注了他全部的真诚。
她被他的专注震慑,于是收起过度张扬的挑衅。「不管事情是谁起的头,白杨庄既然答应了,就没有毁约的道理。我都跟你一块坐在这儿了,你还怕什么?」
「江湖上流言不断,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瞒妳……总之,今天的寒玉庄之所以会改变传子不传女的习俗,由家姊执掌,那是因为我病犯先天心疾,是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的人。如果妳做了我的媳妇,那无异是半个寡妇。」
「生死由命。我不是个会强求的人。」杨柳陌一笑置之。「再说,你能活到如今,甚至还能练武,这一路上应该是经过许多人的照料调理,我想我虽然不算是才德兼备,但照料人总还是可以的。」
她说得理所当然。如果她真是没有一点意愿,何需这样说话?
寒山碧只觉得心头受到一阵激荡。
她是花样的年华,如斯青春;这样的佳人本该是他的南柯一梦,自三年前霍香城一别之后偶然激荡在胸怀的志念。
如今她却俏生生地走进了他的人生里来,说她愿意做那个照拂他的人。
过于庞大的幸福反而令他恐惧这一切的不真实。况且,像三小姐这样的女子,他从未遇过,他完全猜不透她的心思。
他所熟悉的女子,尽是像大姊那样英姿飒爽的侠女。她们有能力保护自己,见解与男子无异,也能大碗喝酒。但是柳陌,她柔弱得像是深宫里娇养的名花,一碰就会受伤;可等靠近了才发现自己原本的认知全盘错误。她一样带刺,别人休想轻易摆布她。这样的女子……到底是柔弱还是刚强?
他何德何能,可以做她的护花人……
寒山碧目光一黯。「我很感谢小姐的这番心意,」说出积梗在心中的另一个忧虑:「但以小姐的才貌,就连洗庄主都为妳……」
提到那人,杨柳陌的笑容霎时消融。「我刚刚还以为寒玉庄的逼亲确实与你无关,看来是我认知错误。洗庄主以强取豪夺的手段,将我视为可以抢夺的物品,原来就连你,我的丈夫,也认同这样的行径……」
「不!不是这样!」见柳陌动怒,寒山碧知道是自己的口拙惹了祸。「我只是举个例子,洗庄主的行为确实不可取,可他的能力却是被肯定的……唉,不对!我是要说以妳的才貌,天下英雄哪个能不拜倒在妳的石榴裙下,不值得为我而耽误终身……」他语气转急,忙着辩解,却是更加乱了阵脚。
「好了,你不必再说,我都知道了。」柳陌眼睫半掩,偏过头去不再看他,原先的怒气似乎消了,可语气还是不对劲。「总而言之,是你嫌弃我。说这么多,也只是希望我知难而退。」
「我怎么会嫌弃妳呢!我--」山碧有些急。冰雪聪明如她,怎会看不明白他的心?难道,她是想用言语逼得他承认--所有犹豫,都是因为怕伤害她……
自从知晓这桩亲事起,他就睡不安寝。就算是杨家主动结盟,也是一段利益联姻。他总想着:佳人应该是迫于父兄才不得已答应的吧?原本他便打算在洞房花烛夜两人见面时,开诚布公说清楚,毕竟,无论自己如何倾慕,也不愿意勉强她。
尤其现在听来,这事竟是由大姊逼亲!那么她更不可能心甘情愿留下来,陪伴他不知还剩多长的日子了。
把话说明,原是准备好要听她的拒绝,但是如今……她言下之意是?
她为何要这样逼他?心中悄然渗进一股不确定的喜悦;是他曾经想过,却从不敢真正去期待的。
杨柳陌别过的脸轻轻拢起眉,嗔怒着不理睬他。看来他听到的说词与事实相违。但为什么寒江月连自己弟弟也要瞒到洞房花烛?这是否表示,寒江月虽掌控寒玉庄,寒山碧的意愿却是她极在意或勉强不来的……
她思索着,同时也等着他的答案。许久,他终于开口--
「三小姐,」带着些许迟疑,些许慎重,他问道:「妳……真的愿意留下来?」
杨柳陌回过头,对上他凝视她的眼。他定定的目光彷佛追索着一个答案,她迎上他的视线,唇角勾起笑。「我和你天地也拜了,合卺酒也喝了,你说呢?」
「三小姐……」他低唤她的声音忽地不稳,让杨柳陌抓不住其中是否含有她要的欣喜。
「如果你还要叫我三小姐,那我就要走了。」她作势起身。这是她的洞房花烛夜啊……怎么她的丈夫却生疏客气,非要她剖明心迹不可?
看来,他比她想象的要理性多了……
不过即使如此--
「柳陌。」一声轻喃生涩地自他嘴里溢出。见她又要生气,他急急抓住她的手,尽管温柔的嗓音仍是有些不确定。「我只是没想过,会有与妳做夫妻的一天……」
「我何尝不是呢?」见他主动拉她的手,杨柳陌柔声道:「这是注定好的缘份不是吗?从三年前起。」
听她又说起那次初见,他脸上有几分腼腆。「佳人赠剑,到现在还令我难忘呢。」
「我也与你相同。可不曾有人把我揽上骏马驰骋飞扬啊。」杨柳陌眼眸含笑。
「啊!真的很对不住。」没料到她又提起,寒山碧耳根又不禁赤辣辣地烫了。
「我一时心急,担心妳……」
「所以你的确是一个我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啊。」
「柳陌,我--」听她这样说,他顿了一下。沉默半晌。
她微笑等着他的回答。良久,终于听见他一声轻叹。
「但愿我不会辜负妳的期望。」
闻言,她定下了心。想不到这场婚姻到头来竟会是她极力说服对方。果然可笑不是?不过……她却从中见到他眼里的深情,以及身在江湖所不该有的诚恳。
这样很好。让她的计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可以按部就班。
而他,没有逃开的机会。
思及此,她内心怦然,轻轻挣开他握着她的手,起身吹熄烛火。
「你打算和我谈天到天明吗?」黑暗中,她的嗓音听起来格外轻柔。
寒山碧抬头,她却在他开口前走至他身旁,倾下身,在他的薄唇上印上自己的。
这一举动出乎他的意料,他倒抽一口气,却没有避开。
杨柳陌垂下眼帘,脸颊发烫,双手轻轻地拥住他的臂膀,再次坐到喜床之上。
他仍不动,但她感觉到近距离里,他急促的呼吸像暖风轻拂在她脸上。黑暗之间,柳陌颤抖着手指为他解下衣衫,生涩地将颊贴上他精瘦、愈趋温热的胸膛。听见他如鼓的心跳,和自己的相同。
「柳陌……」在她将柔荑抚上他胸膛的同时,他发出一声自喉头深处的低喃,彷佛已在梦里唤了千百回,教她的心一震!
一阵酥麻袭上她,寒山碧伸手搂住她的颈项,缠绵的回吻在她脸上轻点开来……
她绽开微笑,伸手解下芙蓉帐,拉下他的身形。
以自己为他织就一张温柔而绵密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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