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破旧低矮的出租屋,屋外壁上糊满乱七八糟的小广告,窗玻璃一隅不知被什么击中,裂纹遍布,几张破报纸随意贴上挡风。借门口缝隙偷觑,里头火光微闪,人影寥寥。
段成式在《酉阳杂俎·诺皋记下》写:“一日自临瓮窥酒,有物跳出啮其鼻将落,视之,乃蛇头骨。”
于桐翻阅着不知从哪儿捣鼓来的古杂书,啰啰嗦嗦一大堆话里,她就对这句颇感兴趣。
“爷爷,蛇头骨跟人头骨一样吗?”语气清淡,偶感有意思才问的样子。
老爷子弓背坐在一旁的竹排椅上嘬着烟杆,本应金属锃亮的烟杆早已褪去那层光泽,显得破旧尘鄙。老爷子拂起衣袖,小心擦拭杆身,宝贝的紧。
“爷爷我只教了你摸人骨,蛇骨这玩样儿你太爷爷的太爷爷都没摸过。我们的手可金贵着呢,你可护着点儿~”老爷子拖腔拖调,眯眼吐烟娓娓说。
于桐嘟嘴,她才懒得摸,只是有些好奇。见爷爷没有要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她合上那本破旧的书,以完美的抛物线扔进了前方烤地瓜的炉子内。
“哎哎哎,丫头,干嘛呢?”老爷子挥手急唤,一副阻止她的模样。
“没什么好看的,烧了,我的地瓜也快好喽~”于桐洒脱不以为意。
老爷子拍腿哀怨:“你太爷爷的太爷爷的太爷爷传下来的古书就这么烧了?”
“这哪是传下来的,明明就是前阵子在垃圾桶里捡回家的。”于桐不屑,拿了个棍子去捅了捅自己的地瓜。
“前阵子捡的那书在我屁股下垫着呢!”老爷子抽出来给她瞧。
于桐胁肩,嘿嘿一笑,调皮:“爷爷,烧错了。”
老爷子斜她一眼,长大越发皮痒了。
判断地瓜软硬之后,于桐满意点了点头,又四处瞧了瞧,她说:“爷爷,手边那本书扔给我。”
“又烧?”
“包地瓜!”
爷孙两人蹲在租房里吃着新鲜出炉香喷喷的地瓜,身上穿的是那种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古朴稀罕服装,要是有人进来看见这一幕没准猜两人是群演。老人手上的黑皮手套与他这一身穿着格格不入,即便粘上地瓜渣,也未曾摘下。
“爷爷,吃完这顿,我们推着地瓜车赶紧逃命去吧。”于桐嘟嘴呼气,想将地瓜快些吹冷,吞入口中。
老爷子满脸褶皱,模样淡然,“咋?又犯事了?”
于桐支支吾吾:“之前不是那个刘老大找上门让我给他摸骨嘛,说给二十万,我一听就答应了,结果我过去一看,是个死人,这我怎么摸,半推半就,随便编了通屁话,赶紧跑了。”
老爷子眸色微黯,转瞬即逝,咬了口地瓜,沉稳苍老道:“嗯,吃完赶紧走。”
于桐颔首。
*
大半夜,两人收拾好全身家当,推着那辆破破烂烂的地瓜车,从出租平屋内悄悄出来。于桐左顾右盼,天空一声响雷,吓了她一个激灵,果然这种偷跑的事情少干为好。
“爷爷……快点儿……”于桐压低声音催促着。
“我这一把老骨头哪比得上你啊!”老爷子虽抱怨,弓着背加快步伐紧跟,样子有些可爱。
“我还推着地瓜车,背着行李,你就拿了根你那破烟杆还走那么慢……”继续压低声音絮叨。
老爷子一听不乐意了,小跑几步上前,往地瓜车上一坐,摊手嘚瑟:“丫头,你推吧。”
于桐翻了个白眼,“臭老头!”
虽嘴上骂骂咧咧,手上和腿上动作没慢下来。
老爷子嘿嘿一笑,又撸起袖子,低头擦拭着自己那杆有年岁的烟杆。
待背对于桐,他刚才嬉笑的神情早荡然无存。
老爷子抬头望月,十五的月亮真是圆白如玉。
摸骨师到现在这个年代,哪里还有什么门户,除了他们爷孙两人,估计都绝了。
二十一世纪,科学信息技术发达,他们这种看命数的,本就不该存在世上。
都是该带进棺材盖里东西,他又偏偏存着“祖宗的东西不该绝”的私心,将一身摸骨秘术,尽数授予于桐,孩子天赋异禀,一学就会,过目不忘,过耳不遗。
如若无人知晓他二人的身份,兴许能轻松快活到寿终,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一些人觊觎窥探,暗流涌动。
“丫头……你今天几岁了?”老爷子感叹问。
于桐小嘴一张,开机关枪似的不停说:“我哪知道我几岁,不应该我问你我几岁了吗!臭老头!”
“问我啊……”老爷子挠挠花白的头发,苦恼。
于桐累得微喘气:“行了,爷爷别想了,想破头你也想不出。”
老爷子又回头朝于桐不好意思一笑。
于桐大概是96年或97年生的吧……
当年他云游,也不知道别家人怎么找到他的,告诉他儿子和儿媳都死了,就剩下这么个不知生辰的独苗闺女,让他好生养活。他那时两耳一震,别家人就把于桐塞进他怀里说,儿子和儿媳连名字也给她起好了,叫于桐。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之后他就带着这么个孙女,苦巴巴地拉扯到这么大,也算是亭亭玉立!
老爷子又回头瞅一眼,灰不溜秋破破烂烂的衣裳,蓬头垢面。
亭亭玉立……就算了……
身体健康就好哈哈哈!
“哈哈哈,身体健康身体健康。”老爷子爽朗乐呵呵笑了出来,“咳咳——”
结果乐得被自己的口水给呛着了。
“爷爷,你悠着点儿,大把年纪了。”于桐关切斥责道。
老爷子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丫头啊,你想你爸妈吗?”老爷子絮叨起来。
“没什么好想的,样子都记不得。”于桐吸了吸鼻子,额头上的汗沿着脸颊低落。
“也怪我没给你留几张照片!”老爷子拍大腿悔得啧啧道。
于桐没说话,这么多年就这么过来了,她不在乎。
“丫头……”老爷子又讪讪开口。
于桐一脸不屑,翻了个白眼:“又怎么了?”
“我们还要还多少债?”
于桐这下将车子一搁,拿出了放在布包里头的小本子,快速翻页,拿起一只木铅笔圈圈划划,啪一下算完合上,朝老人说:“一亿人民币!”
老爷子吞了吞口水,“行了行了,赶紧走了。”
于桐眯眼瞧着老人的背影,果然每次提到钱爷爷总算安静不少。
老爷子嘟囔叹息:“怎么还有这么多……都吃了这么多年地瓜了……”
“丫头!辛苦你了!”老爷子感慨一句。
“爷爷!闭嘴!别喊!”于桐吓得四处又观察了遍,就怕引来人。
“好好好……”老爷子做了个嘘的手势。
这么些年,爷孙俩过得这么穷苦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于桐父母离世前抵押了祖祖辈辈的全部房产,地产,向各个银行借了一大笔钱,后来银行将抵押的资产全部收走,还欠下了整整三亿人民币,老爷子痛心疾首,卖了全部传家宝贝才还了一亿多。
后又靠着给人摸骨赚钱,还了几千万,剩下一亿,还在继续努力中。
连老爷子自己都不知道,儿子儿媳借来的那一大笔钱究竟用去哪儿,尸首都没找到,要不然他还真想把他俩从棺材里叫出来问问,你们俩货迫害你亲爹和你亲闺女,好好的富家老爷和富家小姐都沦落到卖地瓜了,还不赶紧爬出来道个歉!
*
爷孙俩又走了一道,于桐累得不行,停下来稍作休息,刚没歇个几分钟,前方大雾出现一大片黑影,压向他们。
“你们走什么?啊?”
泥泞小道前出现一群拿着刀棍的人,为首的那个脸上还有条大长疤,惊悚骇人,那人就是刚才于桐口中所说的刘老大。
于桐环顾四周,居然被绝地包围了,不血拼一场是走不出去了。
“我问你们,走这么急,去哪儿啊?”刘老大歪着脖子,手里的大刀架在肩膀上,抖腿问。
于桐揉了揉脸庞,深吸一口气,朝气势汹汹而来刘老大走去。刘老大身边的伙计抄起家伙,生怕于桐图谋不轨。
于桐瞥向刘老大左右和身后的人,黑亮深邃的眼珠闪过锐利的光,目露凶狠,步伐加重,沉沉向前冲。
“咳咳——”坐在地瓜车上的老爷子清嗓子。
于桐听见后扁嘴,嘴型似是在碎碎念抱怨,她继续向前跑——
扑通!
跪下了……
于桐嘴里念叨着说过不下几百遍的台词,声泪俱下:“刘老大,求求放过我们爷孙吧,我和爷爷相依为命……”
于桐眼泪吧唧吧唧往下掉,止也止不住,好似前一刻眼神中的狠厉都是错觉。
“呵,你们两个神棍!让你摸下我家那老头子的尸骨,看看有没有藏个什么遗产,结果呢?”刘老人将长刀竖着插入于桐面前的土内。
“敢骗我说在老房子地基下面,老子找人拿挖掘机探地三尺也没挖到一块钱!我呸——”
刘老大唾弃地吐了口痰。
“刘老大,您是知道我们的规矩的,不摸死人骨。”于桐坚定铿锵道,“要不,我现在替您摸摸骨,免费的!不收钱!”
刘老大摆着右手食指,心中有了思量,老奸巨猾笑说:“我呸——不要你,要他给我摸骨。”
刘老大抬手一指,落向在后方地瓜车上淡定嘬着烟嘴的于桐爷爷。
跪地的于桐皱眉,看向老爷子,隐露担忧,所幸脸上脏兮兮,天又黑,没人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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