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一地落叶,窗帘子外面的喧嚣热闹隔着厚重的绸缎传进马车。
车内正中央放置着一张三尺长的方桌,黄花梨的色泽柔和明亮,木上天然的树纹一圈圈缠绕。四只桌脚的位置皆有一个方洞固定住桌身,桌上摆着一套紫砂茶具,茶壶盖的握手处雕刻成一只竹节,壶身上沿着握把画出一片竹叶,墨竹的颜色不浓不淡,散发着清浅的檀香。
景梨歌坐在软塌上,靠窗支着下巴出神。
京城突如其来的一道圣旨,晋柏叔为京兆尹,同左冯翊、右扶风的两位大人共同治理京畿。又册封兰姨为四品恭人,义兄为羽林副统领,并允许宁家进京谢恩,在外人看来,自然是天大的殊荣与恩赐。只是......
马车角落里青釉熏炉里燃着的金丝碳烧的发红,“砰”的一声炸开几点滚烫的火星,碰到炉壁瞬间熄灭,发出“咝咝”的微弱声响。
景梨歌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望去,原来是月牙正掀开炉盖往里添碳。
“小姐,怎么了?”月牙添进去碳条,把铜钳插回炉底,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烬,又从阁箱里取出一只粉瓷的罐子,掀开壶盖,用瓷罐里的小勺一点一点舀着茶叶放进茶壶。
“柏叔从前是江南道御史吧。”
“是的小姐。”
“那就怪了,京兆尹左右不过也是四品,圣上为什么要多此一举,还说是晋升,也不知道诓谁呢。”景梨歌打了个哈欠,蹭到了炉边取暖。
月牙听这话手一抖,“小姐,您可小声点儿,这话可不能乱说呀......”
“反正没人听的见。”景梨歌满不在乎,感受着如被火舌温柔舔舐般的热度,透过掌心传至周身,满足的舒了口气。
“虽然都是四品官职,但京兆尹是在京城任职,京城可是在天子的脚下,繁华热闹,自然和苏州是不一样的。”月牙看着景梨歌红扑扑的脸蛋,不自主的弯起唇,微微加大了点儿火力。
“可我觉着圣上这人不甚厚道,说什么恩赐宁家进京谢恩,这么远的路程就为了过去膜拜他,谁稀罕......”景梨歌话说到一半,便被月牙用手帕堵了个严严实实。
“我的小姐,这话是要杀头的,您当着奴婢罢了,出了这里可千万别这么说。”月牙冷汗涔涔,匆匆收回手帕,提起茶壶拖着壶底向茶杯中倾倒茶水。澄黄色的茶水漫过茶杯底部,瞬时车内香气四溢。
景梨歌端起杯茶水放在唇边,心中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说实话都能杀头,京城果真实在是个危险的地方,京城里的人都不好惹。
“等面圣谢恩完了,我们就加紧着回苏州,片刻都不要停留。”景梨歌嘟哝着。
温热的茶水下肚,整个身体都环绕着一股暖流,景梨歌舒适的昏昏欲睡,困意袭来竟想也不想的倒头就睡,看的月牙一阵发笑。
待景梨歌熟睡,浓密卷翘的眼睫如蝶翼般轻颤,在眼底投出一片青黑色的阴影。月牙放下手中的茶具,侧身微微掀起了一点窗帘,后面跟着六七宁家的马车,装载的都是贵重的物品以及一些衣物用具。放下窗帘,月牙回身望着睡得正酣的景梨歌,眼底一闪而过的心疼几乎微不可见,此去京城,只怕是回不去了。
“小姐,小姐,到京城了,醒一醒小姐。”月牙轻声唤着,看景梨歌醒转,才放下心去灭炉火。
景梨歌爬起来,打了个寒颤,回身掀起窗帘。
帘外熙熙攘攘,繁华热闹,正是京城景象。路边行人看到车队,纷纷退至两侧,深知是官家的马车,却也忍不住偷偷瞟两眼再和身边人低声耳语。
一阵寒风吹进车内,景梨歌手一松,厚重的帘布便落了回去。
“小姐仔细着别染了风寒就好。”月牙把景梨歌按到两侧的软塌上,从袖袋里掏出把梨花纹的木梳给景梨歌理着凌乱的头发。
“月牙。”
“是。”
“我们等一下要在客栈住下吗?”
“不会的,小姐可还记得景将军?”
景梨歌身子一僵,“我们不会是要...在将军府....借住吧?”
“小姐冰雪聪明。”
“你才聪明,你全家都聪明。”景梨歌当下只想抬手掀了眼前的方桌。
“谢小姐夸奖。”
景梨歌开始头痛了。
她姓氏为景,养育她十二年家族却姓宁。犹记儿时也曾问过这个问题,兰姨却只是揽着她说,你的父亲是景将军,是大启最勇猛的将军,是所有男儿都崇敬的人。你的母亲,是世上最温柔的女子,她笑的时候整个天空都会变成美丽的湖蓝色。
兰姨还说,她的母亲在生下她之后便去世了,时值外族侵扰,父亲戎马出征,没有多余的心力抚养她,便交由好友代为养育。之后战争结束已是四年时光,然而她从出生便身子虚弱,温养在江南一带,临水临山,远比去京城要好得多,于是便一直留在了苏州。
月牙把手中的珊瑚红色石榴珠钏别在了景梨歌的双环上,又拿起一只垂珠玉坠簪在了另一边,满意的打量着景梨歌。
“我家小姐果然生的貌美,尤其皮肤白皙,配上这珊瑚红的发饰更显得整个人红润可爱......”月牙说道一半,突然收了声,边怪自己多嘴边悄悄打量景梨歌的脸色。
“什么?”景梨歌从沉思中回过神,随口问着。
“没,没什么,奴婢是说,小姐您还记得临之少爷吗?”月牙暗暗松口气,连忙扯开话题。
“不记得。”景梨歌干脆利落的回道。
“也难怪,临之少爷离开那年,小姐才四岁,又生了一场大病,想必是记不得的。”
月牙所说的临之少爷,是她的孪生兄长。
兄长身子虽也谈不上健康,却比起她好上太多,战事结束后便被父亲带回了京城。兰姨说,兄长离开的那年,她生了好大一场病,命都丢了半条,来来回回竟是折腾了小半年才好全,病好了记忆却有些凌乱,之前好些事几乎都不记得。
只是要说全然没有印象,却也是骗人的。
景梨歌垂眸,不由自主的在脑海中勾画出一个幼小的剪影,声音甜糯,眉目柔和。
“梨歌,等京城下了雪,我就带你去看雪好不好?”
那是印象中唯一能忆起的话语。
字字如玉,泠泠如泉。
然而时过八年,之于景梨歌,景家不过是她的血统,归根结底她的所在之处总归是宁家。
通俗些说的话......大概就好似“你占有了我的身体却得不到我的心”。
景梨歌面上毫无波澜,内心默默羞耻了一把。
马车速度降下来,缓缓停下,听得外面一声吆喝停马的声音,景梨歌便知晓已经到了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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