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驶出山洞,窗外变得明亮的同时,也变成了一片冰天雪地。
“下一站,小川町,请下车的乘客,做好下车准备……”
广播响起,林爱月闻声抬头,啜了口热气腾腾的咖啡,缓缓放下手中那本《挪威的森林》。书本翻折痕迹明显,应该是被人反复阅读多次了。
列车员过来提醒:“是要在藤崎町下车吗?请您把衣服穿上,收拾好行李哦。”
林爱月报以一笑:“谢谢。”
套上熊一样的羽绒服、围巾和帽子,把那本《挪威的森林》收进双肩包,往肩上一甩,走向车门。
列车减速,站台上积了厚厚的雪层,小川町是青森县下属的一个小镇,而青森,在日本本州岛最北端,相当于中国的内蒙古,地广,人稀,整个冬天都覆盖着皑皑大雪。
走出站台,检票员看着林爱月手里的车票,用日语读法念了出来:“林爱月?(hayashiaizuki)”
“是linaiyue,”爱月咧嘴笑开,看着检票员错愕的神情,补上一句,“我是中国人哦。”
“啊,原来如此!好的,请过!”
这样的解释,她已经不厌其烦地重复了数不清遍。谁让日本恰好也有林这个姓氏呢。
她还要继续在这里等电车,然后去往一处深山。深山之中有一座疗养院,从一年前开始,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待上几天。作为“志愿者”。
积雪正在消融,路面覆了冰,走起来有些费劲。工作人员在一旁微笑鞠躬:“小心路滑哦。”
走进候车室大门时,满屋灯火通明却在一瞬熄灭。
些许唏嘘四起,停电了。
人群却没有骚乱,只听到妇人在安抚惊吓哭喊的儿童。
很快有车站人员大喊:“请大家待在原地,小心别碰撞了身边的人,我们会很快解决故障。”
这不过是座小镇车站,候车室里人不多,下雪天光很亮,人脸也能看清。只是,作为小镇交通枢纽的车站停电,是个大麻烦。
林爱月就近找了位子坐下,习惯性地观察四周,对车站供配电情况大致有了数。
她看到有工作人员打开了配电箱,对几个开关抠来抠去,却不见什么反应。
“配电箱没有作用,怎么办?”
“给维修人员打电话吧。”
一阵电话交谈,挂下后,“唉,雪太大,多处供电都出了问题,维修人员全忙,那边说我们还得等一等!”
“等多久?”
“半个小时。”
工作人员忍不住一声惊呼。车站停电半小时,这可是大乱子了。
林爱月走了过来:“请问,车站有几个箱式变电站?”
两位工作人员看向她,处理配电箱的那位回答:“有三个。”
“那哪一个放置的地方积雪最严重呢?”
对方面露惊讶:“……您是在电力公司上班的人吗?”
林爱月:“不是啦,只是电气方面专业的研究生而已,积雪消融,大概是水渗进箱子缝隙里破坏了电路,有些故障是可以简单解决的。听到你们说维修人员要很久才能过来,停电对车站影响很大,我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两人相视一眼,“请跟我过来。”
三人来到室外一处箱变前,箱子四周积雪没过膝盖,缝隙滴着水,看来她的判断是对的。
“就是这个箱子积雪最多了。”
爱月打开门,大致检查了阵,“先去把电源总开关给关掉吧,请问你们有手套和万用电表么?”
“有的,我这就去关电源,把东西拿过来。”
一人离去,剩下另一个看着正仔细盯着变压器室的林爱月,有些懵。
这么漂亮的小女孩,怎么捣弄这种东西?可她的眼神,确像是搞科研的。
没一会儿手套和电表都拿到了,检测完所有开关,爱月直接伸手”啪啪啪“关掉了几个阀门。工作人员看得目瞪口呆,直问:“是哪里出了问题?”
爱月头也不抬:“真空断路器自动短路了。”
“……什么?是需要更换什么器件吗?”
“不用,这个东西会在故障出现的一瞬灭弧,防止火灾发生,电路恢复后会继续正常工作的。”
“……?”
“我把出问题的支路切断了,”她关掉最后一个开关,合上柜门,“去把总开关打开吧。”
一瞬间,车站恢复了明亮。
两人带了值班经理过来道谢,正说着,有人领着两位穿工人制服的人急忙跑进车站,大喊:“我找到维修人员啦!这两位是亚际的员工,刚好在附近工作……怎么这么快就来电了!”
亚际,是一家电讯公司,林爱月的手机里,就装着带了亚际标志的电话卡。虽然不是专业的电力公司,但检修信号基站的人,必定也是会检修电路的,所以才找了他们过来救急。
这家企业,是中国的。
“是这样吗?真是太感谢两位了,辛苦你们跑了一趟,刚刚这位小姐已经解决了电路故障了。”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爱月,那两位亚际工人打量着她,难以置信。
“请问是出了什么问题?”
林爱月:“问题不大,箱变漏水,开关柜支路出了问题,我切断了几个支路就好了。”
“小姐也是电力公司的人吗?”
车站人员帮她回答:“可不是,她是这方面专业的研究生呢!”
“好厉害啊!请问是哪所学校呢?”
爱月笑了笑:“东京大学。”
所有人眼色变亮。这所日本最高学术殿堂大学里的学生们,行走在全国各地,都能得到如此反应。
“太厉害了!请问是青森人吗?周末回家来了?”
爱月摇摇头:“不是呢,我是中国人,过来青森是有些事。”
“原来如此,中国人真是太厉害啦!”
每当此时,爱月才会觉得,自己的优秀是真正有意义的。行走在国外,一个人的优劣,代表了一个国家,别人看到的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国家。
车站人员一再诚恳致谢,爱月都快脸红了,还好这时终于来了电车,她道了别,转身出了车站。
身后,两个亚际工人还在议论:“亚际是中国的,又有这么厉害的研究生,中国的电气真是不得了啊。”
“是啊,不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居然读这种专业?看起来像是个艺术生诶,应该是美术或者舞蹈的。”
……
辗转两个小时,林爱月最后在路边下了车。剩下半个小时的徒步行走,穿过蜿蜒逼仄的山林小道,才终于见到疗养院的入口。
此时正是午休时间,院中鲜少有人走动。一栋栋独立的楼房,宽阔的花园景致,还有许多运动场,与其说是一座精神病疗养院,不如说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乌托邦世界。
这里的一景一物,几乎再现了文学巨匠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中的疗养院“阿美寮”。
最初有朋友告诉她,“我发现了和《挪威的森林》里很像的一座疗养院,最近准备带一支医疗志愿队过去,你要不要跟来看看?”
她喜欢看书,村上春树、川端康成,都是她的颜如玉。工科生喜欢看文学作品的,实不多见。
所以,她来了,然后成为了这里的一份子。
轻车熟路来到一幢单元楼前,有护士扮相的妇女正在门口扫雪,爱月打了招呼:“游子!”
游子闻声抬头,露出笑意:“是爱月来了,这雪真大,一路辛苦了吧?”
“路有些难走,没事的。”
“真应该马上迎你进屋喝杯热茶,可是不巧,青子正在午休呢,你先到我那里去坐坐,好吗?”
这个青子,是一位年过八十的老奶奶,在这座疗养院里已经住了超过三十年,精神却一直没有恢复正常,她正是林爱月留在这里的原因。
最初来到这里,朋友是为了医疗,林爱月是为了村上春树。当时的青子已经患了数十年的失语症,除了专门管她的护士游子以外,谁也认不得。
“青子奶奶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爱月曾走访院里的很多人,问过这个问题。
“哎,也不知道年轻时经历了些什么,真是个可怜的人呐。”
这是她得到的最多的回答。
林爱月:“我想青子奶奶也应该正在午睡,那我先到应爷爷那里去,这样的下雪天,爷爷一定高兴坏了,舍不得睡觉的。”
“好的,等青子醒了,我再去叫你。”
别了游子,爱月改道去向另一幢房子。
青子的确是日本妇女,而这位应爷爷,祖籍广东,后来下港经商,听说做得家大业大,但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曾几度抑郁自杀,于二十几年前来到了这所疗养院,直到今天。
也许是因为在这偏僻的深山里竟能遇到一个中国小姑娘,应爷爷非常喜欢林爱月。
她的出现,给两位古稀老人的生活带来了色彩,疗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们都感激不尽。
按下门铃,开门的是应爷爷的管护医生南田,他说应爷爷正在门廊上看雪,应爷爷大半辈子生活在南方,没见过雪,来到青森之后可是把他高兴坏了。
爱月进了屋,看到应孚海坐在门廊前,身上披着他最喜欢的那件厚厚的军大衣,正看着外面的雪景笑,脸上的皱纹全都挤到了一块。
爱月走近,用中文乖巧地叫了声:“应爷爷。”
一听到这声音,老人十分惊喜,回头看她:“是爱月来了啊!”
“是啊,应爷爷,感觉您的气色又好了不少呢。”
“因为爱月来了,爷爷高兴呀!”
爱月正哄着老爷子开心,南田医生便过来了:“应老先生,您的孙子已经到大门口了。”
爱月惊讶:“应爷爷,您的孙子今天过来看望您吗?”
“是啊,今天爱月和小孙子一起来看我,爷爷我心里真是高兴啊。”应孚海逐笑颜开。
林爱月知道应孚海的孙子定期会来看望,可她此前从未碰见。爱月起了身:“应爷爷,那我就先不打扰您和孙子相聚了,过一会儿我再来看您。”
“等等,爱月,”应孚海伸手拦住她,又探向南田医生,“今天,让爱月留在我身边,可以吗?”
按照院里的规矩,病患是不能与外来人员单独相处的,必须要有第三人在场。
“当然可以了,那就麻烦你了,爱月。”
“不麻烦,应爷爷,您这么信任我,爱月心里好高兴呀。”
很快,屋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闻声人数不少。莫非是应爷爷的其他家人也来了。爱月想。
爱月端坐在应孚海身边斟茶,听着医生与那些人接洽的声音渐近,直到那脚步声在门口处停驻,一阵低沉醇厚的男性嗓音也在她身后响起:“爷爷。”
爱月循声回头,视线最先触到那人笔挺妥帖的西装裤,再向上看去,他正欠身颔首,对着老爷子鞠躬,而从身上那件宽大修长的大衣仅是及膝便不难看出,他个子十分高大。
应孚海脸上溢满笑容,连声呼唤:“小绍,小绍……”
男人缓缓起身,猝不及防,爱月撞上了他落下来的目光,也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剑眉,鹰眼,脸庞轮廓冷傲而刚硬,透着凌驾一切的气场,与《华尔街日报》上衣冠楚楚的商业巨子如出一辙。不知其名,不知身份,却让爱月莫名地生出了种压迫感。
而这种强大气场,仿佛是从他的骨子里透出来。
他正盯着爱月,脸上还留了方才向应孚海鞠躬时的谦卑。
爱月朝他微微颔首,绽开笑容:“你好,应先生。”
那人终于开口:“爷爷,这位是?”
“这是爱月,在东京留学的一个小姑娘,她来看我,可比你勤快多啦,”老爷子咯咯笑着,没有察觉到孙子脸色微变,“爱月啊,这就是我的小孙子。”
后半句是对林爱月说的。老爷子总宠溺地喊着小孙子,让爱月一直以为他的孙子与自己年纪相仿,现在看来,应当是年长了些了。
爱月起了身:“我叫林爱月。”
男人迟疑了瞬,回应:“应绍华,林小姐辛苦了。”
爱月怔住。
这个名字,与它的主人所执掌的亚际集团一样,名动商界,如雷贯耳。香港富商,又姓应,她早该想到。
电讯,只是这个集团的其中一脉。
觉出爱月认得自己,应绍华不再多说,脱下宽大的外衣递给随从,提步徐徐走到应孚海面前,挺拔的身子缓缓向下,双膝跪在了老爷子面前。
他低下头,垂着眼,柔和的嗓音仿佛小雪初霁:“爷爷,很抱歉,最近公司事情太多,到了今天才来看您。”
爱月在应孚海身侧,应绍华在跟前,她与他,不过也是咫尺。她斟茶的动作顿了顿,这副模样,当真是那个权倾亚洲的亚际集团领袖应绍华?
应孚海:“没关系,小绍啊,真是辛苦你了。”
应绍华侧脸看向那边的随从:“你们都先出去吧。”
“是……林小姐,我家先生与老先生相聚,请您暂时避让。”
南田医生在身后解释:“是这样的,按照以往的规定,必须留一个院方的人在场,应老先生这次选择了林小姐,还要麻烦她陪伴老先生了。”
应绍华不做声,他的随从又问了句:“林小姐也是疗养院的人吗?”
“林小姐是这里的志愿者,可是个有福气的人啊。”
应绍华不再多说,随从退下后,他的声线更是低了几分:“爷爷,近日天气寒冷,寒从脚起,让小绍为你洗洗脚吧。”
应孚海欣然点头,爱月看着应绍华打来热水,再次双膝跪在老爷子跟前,解开一丝不苟的袖扣,挽起袖口,再将老人的袜子褪去,手掌握着,轻轻放入水盆里。
老人脚上覆着厚茧,从前应是吃了不少苦。
他们爷孙俩谈话的内容寻常不过,都是些家常琐事,嘘寒问暖,没有半点关于应氏商业帝国,不知是因为爱月在场不便,还是应老爷子早已不再过问。
应绍华为老爷子洗脚时,爱月也起了身为他捶背按摩,老爷子乐得合不上嘴。
这场景,倒真像是孙媳承欢膝下。
没过多久,游子便来告诉爱月,青子醒了。
与应孚海道别,爱月走出屋子,身后却跟来了阵脚步声,她回头一看,是应绍华。
他开口时,声音多了分冷冽:“林小姐是东京大学的留学生?”
“是的。”
“东京大学的学生,怎么会跑来这深山当志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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