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骨

第十章

安安蹭的站起来——
陆昂瞬间扭过头!他的身体微微紧绷、僵直。
四目相对,一切无声。
像是受到了他们的影响,一时间桌上所有的筷子杯盏齐刷刷停住,众人打量着突然起身的安安,气氛有些诡异。正与陆昂叙旧的罗坤也愣住了:“这……这是怎么了?”
安安手垂在身侧,顿了半秒,她泰然自若地端起面前的碗,说:“我去盛饭。”说着,抬脚使劲往后踢了踢凳腿,安安面上风轻云淡地转身离开。
她虽然瘦,走起路来却爽利利的,别有一股嚣张气焰。
陆昂回头看了看,又默然转过来。
山里人热情,煮饭都是用一口大铁锅,一掀开盖子,白米饭腾地往外冒热气。安安用大勺子盛了一口饭,她盖上盖子,转过头——
厨房的门对着吃饭的方桌。从这儿看过去,陆昂和罗坤正在说着什么。安安听不见,可她知道,他们应该是在说那个“小静”。安安回身,拿起饭勺又盛了一大口。
她端着碗过去,重新坐下。
陆昂的手这会儿搭在桌上,架在两人中间,安安怎么看都不顺眼,便拿手肘戳他:“过去点,没法吃饭了。”
陆昂默了默,手放下去,搭回自己的大腿。
安安又抓着凳子边沿往前扯,抱怨道:“哎,重死了,快起来,我往里挪一挪。”
明明是她刚刚泄愤故意往后踢,这会儿又找他茬……陆昂看了看安安,暗含警告。熟料安安根本不理他,夹起面前的一块泡萝卜干,低头,吃饭。
陆昂只能别开眼。
一块泡萝卜干吃完,安安又夹一块,配着米饭,这一回,她慢慢咀嚼,刻意放缓动作。
罗坤已经让人再多拿些酒过来。这是寨子里自酿的白酒,打开封口,香气瞬间四溢,味道很醇,酒精度数一点都不低。罗坤有些喝高了,他搭着陆昂肩膀,不住感慨:“昂哥,当年要不是你,就没有我……”
他一开口说话,旁人就会自动安静,给足面子。
陆昂说:“都过去那么久,还提起做什么?”
“别人会忘,我可不会!”因为喝酒,罗坤的眼睛熬出一丝猩红。他骂:“妈的,老子当年被人打成那猪样,老子怎么都不会忘……”
猪样?
安安偷觑一眼,又默默低头吃饭,听他们叙旧。
可吃完整顿饭,安安都再没有听到“小静”两个字。
所以,小静到底是谁?
安安忽而好奇。
*
入了夜,山里温度迅速下降,雨势还是急,根本没法开车上路。夜晚的温泉计划泡汤,安安和陆昂只能留在罗坤这儿。幸好罗家祖宅上下两层,还有多余的房间。安安被安排在二楼,一个单独的小房间。
山里条件不好,木板一搭,再铺层被褥,便是床。
房间里很冷,凉飕飕的,四处透进寒意。安安已经吹了一整天的风,如今在这儿待了几分钟,她的头便又开始疼了。
坐在床板上,正打量这间房,忽然,安安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
有人说:“昂哥,你今晚就这儿。”
那人简单“嗯”了一声。
开门,关门,然后再没有动静。
安安支着耳朵听了几分钟,陆昂那边都没有动静,她便悄悄起身。安安放轻脚步,走到外面。走近一些,发现陆昂的门关着。安安经过他的房间,下楼梯,到一楼。
那些收拾残局的人都在外面忙碌,灵堂里,只有罗坤坐在他的凳子上守灵。
见安安下来,罗坤有些意外:“有事?”
算不算有事呢?
安安停了一停,终问出心底疑惑:“小静是谁?”
听到这儿,罗坤轻笑一下,都明白了。他眯起眼上下打量安安,视线并不舒服:“怎么,对昂哥有意思?”
“不行么?”安安反问。
罗坤便又笑了,他告诉安安:“小静是昂哥的女朋友。”
这个答案安安并不意外。
雨水打在屋檐上滴滴答答,安安抱臂,靠在墙上。
她问:“以前的,还是现在的?”
罗坤说:“以前的。现在么……不知道了。”
“陆昂没说?”
“没说。”
一个男人不愿提起的女人,看来多半是分了。这么想着,安安又便问:“那他喜欢什么样的?”——安安急需钱,偏偏陆昂对她无动于衷。安安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对症下药。
“温柔的。”罗坤毫不犹豫给出答案,“以前小静就是这样,说话轻声轻语,动不动还爱哭。她一哭,可把昂哥心疼的,哄都来不及……”
哄都来不及……谁要听这些?
安安沉下脸。
她转身要回楼上,身后,罗坤喊住她:“昂哥说你缺钱?”
安安回头,“缺。”她答得特别坦然。
“跟我呗。”罗坤说,“我给你钱。”
安安望着他,没搭腔。
罗坤又笃定:“你不是昂哥喜欢的类型,但对我胃口啊,缺多少,我给你。”他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
安安确实缺钱,而且很缺、相当缺。
对面,罗坤已经志得意满:“你不就是缺钱么?我就用钱买你。”
安安一直沉默。
灵堂里亦有片刻的安静。
下着雨的空气格外湿润。这样的湿润里,隐约飘来薄荷与烟草夹杂的味道,很淡。若不注意,就不会闻到。安安侧身看了眼空荡荡的楼梯拐角,她对罗坤说:“我考虑考虑。”说着,她走出灵堂。
经过拐角,要上楼时,安安脚步忽然停住,她转向一旁的陆昂。
陆昂站在楼梯拐角,指间夹着一支烟。他今天也喝了酒,身上是米酒特有的醇香,化作一味昏沉,混杂着他身上别的味道,汗味,烟味,渐渐地,竟勾勒出这样一个雨夜的具体形状。
安安张口,无声问他:“我该答应么?”
陆昂垂下眼。
视线一转,安安已经回身,慢悠悠往楼上走。
小皮靴踩在木质楼梯上,吱呀吱呀。
她一身黑色,背影窈窕,像是专门索魂的鬼魅。
陆昂别开脸,又抽了口烟,这才往灵堂去。
*
这儿的规矩是停灵三天,可要是年纪大的去世,就会多停几天。好让老人家再多留一会儿,也让家人尽尽孝。
陆昂走进灵堂。门口的火盆要熄,他弯腰捡起一边的火棍挑了挑,对罗坤说:“你去睡吧,今晚我替你守。”
罗坤喝了酒,这会儿头一点一点的,在打瞌睡。他也不跟陆昂客气,只说“我去躺一会儿”。他的腿脚不便,得先将一条萎缩掉的腿掰正了,撑住一边的拐杖,才能站起来。知道他不喜欢人扶,陆昂还是在挑火盆。那边,罗坤走出去几步,倒是转过来,对陆昂说:“昂哥,你那个导游对你有想法啊?她来跟我打听小静的事。”
陆昂盯着火盆,说:“她对胖子都有想法。”
“我操!这也太饥不择食了吧!”罗坤骂了一句,“我还想你要是没兴趣,就让她跟我……”
陆昂闻言笑了笑,抬头说:“就一个小丫头,何必呢?让人知道了笑话。”
“也是。”罗坤撑着拐杖,一瘸一拐走出去。
灵堂再度安静,陆昂直起身。很久没开车了,他的身体有些累。陆昂反手揉了揉后颈,又宽了宽肩,走出去。
山里的夜特别暗,也特别寂静。白日的那些热闹喧嚣退去后,天地间只剩雨声。院子一侧,临时搭起的那个小舞台上也没人了。有风吹过,正中央吊着的那盏灯,轻轻晃了晃。
陆昂倚着墙,看了会儿,重新走回灵堂。
*
安安一整晚都在想,什么是温柔。
她想到了段秀芳——她的母亲,一个温柔似水的女人。
从安安记事起,段秀芳从不会和安国宏多争一句。她勤勤恳恳在服装厂里打工,累个半死,回来还要包揽所有家务。这个傻女人自己身体不好,却非要拼着命的怀孕。只因为安国宏想要个儿子。两人折腾了这么多年,据说这一胎确定是男孩,没舍得打掉,更不顾长了瘤的身体,非要生。
这个孩子要是生下来,还不是得靠安安养?
这样的温柔有什么好?
安安翻了个身。
雨滴打在屋顶上,很吵。
她睡不着,偏偏脑袋又沉又重,像是堵住了似的。抓抓头发,她坐起来。
扯过包,安安把陆昂给她的那个橘子拿出来。用力捏了一捏,还不解气,她三两下直接剥开。
橘子被她捏得有些软了,安安吃了一瓣。
很甜。
这种甜意沁到唇齿之间,安安盯着手里缺了一瓣的这个橘子,盯了很久,她最后一口气把其他几瓣儿都吃了。
安安再度躺下来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哄你的小静去吧!
*
陆昂昨晚守到三点,后半夜罗坤起来,替他。
饶是熬了夜,陆昂一觉醒过来,还是六点。他坐起来抽了支烟,起来洗漱,然后下楼吃早饭。
雨停了,太阳正好,一切清新而爽朗。
上午,来丧礼帮忙的人陆续到了,和尚也开始敲着木鱼念经,而杂耍和唱歌跳舞的草台班子更是准时开锣,开始新一轮的狂轰滥炸。
小舞台底下,有人不免抱怨:“昨天唱歌的那个美女呢?”
他这么一喊,就有人附和:“是啊,那个美女呢?”
陆昂抬手,看了看时间。
又看向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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