缭绫记

时光荏苒，一晃眼就过了四年就过去了，做完农活回家的唐铃擦了一把汗，放下手里的锄头急匆匆地就往屋子里走。当年瘦弱的她这几年就像是雨后的春笋似得，个头使劲地长，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这会都已经比奶奶高出一个头来了，常年的劳动让她的高挑的身材更加修长而结实，逐渐长开的容貌也开始棱角分明了起来，尤其是那一双修眉，不若普通女子的眉毛那般弯弯地细细地，而是眉长而浓，给她稚嫩的面容添了几分英气。
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地做着同样的事，生活将她性子磨得冷静而干脆，从前那个爱撒娇爱缠着奶奶的小女孩早已不复存在，现在的唐铃，是支撑起整个家的顶梁柱。
“小妹你可回来了！”大姐慌张地从内屋里出来，“今天周郎中过来给奶奶瞧了病，你……你还是去先进去看看奶奶吧。”
唐铃心骤然一紧，也不回话，直接进了奶奶的屋子。
简陋的内屋里萦绕着难闻的药味，奶奶就那么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灰白的头发凌乱的散在枕上，整个人苍老无力，哪里还是几年前那步伐矫健的老人？算算年纪，奶奶也不过花甲，可如今看着竟有了七八十岁的模样。唐铃看得眼圈发热，绞了手帕，轻巧地给奶奶擦去脸上的细汗。
她像小女孩一样趴在奶奶的床边，带着茧子的手轻轻地抚过奶奶灰白的头发，在她的记忆中，奶奶有着一头黝黑漂亮的头发，在不知不觉中，那柔顺漂亮的长发变得毛躁而灰白，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她闭上了眼睛，心里冉起难以言喻的难过。
“小……铃铛？”
唐铃连忙坐直身子，握住奶奶的手。
“是的，奶奶是我，小铃铛。”
奶奶吃力地睁开眼睛，看见了眼前的人，掀起一抹微笑，用枯老的手去摸了摸唐铃的脸。
“傻孩子，怎么哭丧着脸呢……那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哭了呢。”
唐铃摸了一下脸颊，擦掉不知什么时候流下的眼泪，勉强地笑了笑。
“明明只是眼睛里进沙子了，我怎么会哭呢……”
奶奶呵呵地笑，“嘴硬。你从前还哭得少吗？……不过，自从那年之后你就再也不哭了，也不爱笑不爱与奶奶亲近了……你是不是，还在怪奶奶？”
唐铃用力摇头。
“我从来都没有怪过奶奶，奶奶待我一直都是比姐姐们好，小时候姐姐们想尝尝糖葫芦的味道奶奶都不舍得去买，可是只要我撒撒娇，奶奶就会想尽办法给我找来我想要的东西……这些我都知道的，奶奶是真的疼我。”
奶奶也不与唐铃争，只是摇头。
“其实这也确实是怪我的，若不是奶奶不中用，你好好的一个小姑娘家怎么会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我一直想着要给你最好的，想要让你成这庄子上最可人的女子，只是……”奶奶叹了一口气，“年前的时候二牛的娘亲来跟我提过你，想要替二牛向你提亲，那时候我还硬朗着……就总是想给你相看个更好的人家，现在想想，其实二牛的性子也是好的，你嫁过去也不会受了委屈……”奶奶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布包，颤抖着手将它塞到唐铃手里，“这个，你拿好……奶奶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这个就当做奶奶给你的陪嫁吧……奶奶希望你能够成为别人手心里的宝贝，被好好保护着……”
听着奶奶的话越来越像是在交代后事，唐铃直觉地不想听下去。
“奶奶，我不想嫁人，我如今只想好好地守着你。”
“胡说，女孩子怎么可以不嫁人？”奶奶拍了拍唐铃的手背，“听奶奶的，还是你已经相中了谁家的儿郎？你告诉奶奶，再不容易……奶奶都会替你求来的。”
“不！我不要！”唐铃倾身抱住奶奶，“奶奶你现在什么都别想了，好好的养病好吗？不要再为我们的将来而烦恼了，现在你最重要的是要养好身子，好不好？你答应过小铃铛的，你说你再也不会扔下我的。”
奶奶阖上眼睛，长舒了一口浊气。
“好、好……”
待奶奶再次沉睡，唐铃才从屋子里出来，大姐也不知怎么的，急急地等在门口，见了唐铃出来就连忙迎了上前。
“奶奶可有说什么？”
唐铃皱眉，“大姐想知道什么。”
大姐拉着唐铃的手，在小桌边坐下，又给她倒了一杯水。
“今天周郎中来过了，说奶奶的病比前些时候又重了些，他说最好还是请城里的大夫来给奶奶瞧瞧，可若是得治也不知道要花上多少钱……家里如今的状况你是知道的，二妹在县老爷那儿做丫鬟一个月的月钱也不过两串铜钱，我纵使在家里天天做绣活出去卖了，也不过是几个铜钱……”
“所以大姐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我也直接跟妹妹你说了，有些话现在不说往后也难开口。”大姐看了唐铃一眼，终于鼓起勇气说：“老人家年纪大了，小病小痛总是难免的，周郎中的医术也说不准，不如我们让奶奶再歇两天，看看情况再……”
“你闭嘴！”
唐铃终于知道大姐想要说的究竟是什么了，一双眼睛因为愤怒而发红，她用力地吸了两口气，平息心中怒气。
“你什么都不用再说了，我马上就会动身去城里请大夫来给奶奶看病。”
说罢，她起身欲走。
“你给我站住！”大姐也提高了声音，“你知道去城里请大夫要花多少钱吗？不过只是小小的风寒，哪来的那么大的事！咱们一个月攒下来的钱还不够给大夫的出诊费的！钱若是都给了大夫，那么我们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今年年底她就要嫁给赵庄头的次子了，这会儿要是连绣一套好的嫁衣都办不到，那么日后待她入了赵家如何立足？大姐这样想着，又放软了语气，“三妹，你也得为自己往后的日子想想呀。”
终于明白大姐话里头的深意，唐铃顿时只觉得一股血气从脚底直直地冲上了大脑，震得她眼前一片昏花。
“大姐，是奶奶拉扯我们长大的，十几年了，你可曾见她穿过一件新衣裳？”她字字清晰地做最后努力。
“是，奶奶是待咱们好，可是往后的日子你是跟夫家过，还是跟奶奶过？奶奶年纪也大了，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可是我们的路还长，我们……”
唐铃冷笑了起来，她本就长得不同于时下女子的柔美，长眉凛利，冷笑的模样竟有几分同男子般不可忤逆的气势，大姐打了个寒颤，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放心，不会动你的嫁妆的。”
被拆穿了心思的大姐脸色青青白白的，拉着唐铃还想再说，却被唐铃冷冷的眼神瞥了一眼，动作稍稍一顿，就被挥开了手。唐铃径直进了屋，换了身得体的衣裳，在大姐恼羞成怒的眼神下出了屋。
从农庄到城里，寻到了大夫赶着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出了城，一路上唐铃不禁开始胡思乱想了起来。脑海里不停的浮现出奶奶的模样，从记忆最初那个梳着一头整齐发髻的中年女人，皱纹逐渐爬上了她的眼角，她的头发从乌黑发亮，变成灰白而无光泽……她又想起几年前奶奶重新找到她，那时候一脸心痛的模样，她不能够评论奶奶那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也不敢去猜想如果当初自己真的走丢了，现在的自己究竟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如果真的要怨，或许只能怨世道的不公，只能怨自己生在这样的时代……
才刚携大夫进了农庄，就看见邻居的几个大娘围在自己家门口，见了她回来，大娘们马上让开了一条道，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怜悯。唐铃的心骤然一沉，心脏忽然开始急速的跳动。
大姐拨开挡在前面的人，苍白着脸，张翕着唇，半响都说不出话来。
“小铃铛，去见见你奶奶吧。”
唐铃被大娘从背后轻轻地推了一把，她踉跄了一下，脑海里一片空白。她回头看看大娘，又看看大姐，全世界的声音似乎都在那一刻完全消失，她几乎是全身僵硬地被大姐拉着进屋的，奶奶就那么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
明明早些时候才与自己说了话，明明奶奶还担心着她的婚事，明明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会一动不动了呢？是不是……死了？
死？
仿佛内心里最坚强的顶梁柱终于轰塌，唐铃魔怔了似的冲到了奶奶床前，握住了奶奶已经冰凉的手，大声的哭了。
奶奶你骗人，你答应过不会再扔下我的，为什么就这么轻易地，扔下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