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立言的连番询问下,乔雪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生于乱世乃是最大不幸,我们无法改变这个时代,就只能尽力改变自己,让我们尽量活得轻松一些。立言说我和那些女孩不一样,这话当然没错,但是也不九六等于说我真的可以无所畏惧。我很清楚自己只是个凡人,并非神明,更不是无所不能。比如之前的吉川幸盛,如果没有你在,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在这座城市所掌握的力量不足以对抗他,是在你的保护之下,我才没被他抓到日本做吉川家的媳妇。想想看,吉川财团继承人的妻子,和那些差点被送到兵营的女人相比,有什么区别么?无非就是名号好听一些,生活条件好一些,别的都一样。所以你不光是她们的救星也是我的救星,这些女孩说得没错,我不能把你放走。”
“你放心吧,我是跑不掉的。就算你现在用棍子赶人,也打不跑我。不管世道如何,我都会尽自己所能,让你做骄傲的公主。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而我就是你的骑士,会永远守在你面前。咱们的快活日子长着呢。就算是吉川幸盛开着兵舰回来,也别想把你抢走!咱们得过许多年好日子,还得生一大堆孩子。看着他们疯玩疯闹,把你气得暴跳如雷。”
“那你更应该抓紧时间不是么?”乔雪俏皮地一笑:“日本人打进天津是迟早的事,我们只有几个人,就算施展出浑身解数,也不可能阻止这一切发生。虽然我不相信他们敢进攻英租界,但是覆巢之下无完卵,华界被日本人占领,租界的日子也不好过。趁着现在一切还好,能享受几时就且享受几时。就算将来苦日子真的来了,我们也曾经享受过,也不算太吃亏。”
宁立言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你这话恐怕不光是因为那些女孩和那个寡妇?是不是和丽珠嫂子这件事也有关系?”
乔雪并不否认。“你们和丽珠嫂子熟,自然为她说话。我和她交情一般,只是一起杀过人而已,算不了什么,所以还可以站在局外人的角度说这件事。你们都说她可怜,我倒是觉得那位未曾谋面的大人物侄女更可怜。出身名门又出国留学,算起来就算不如我,也差不许多。结果被家里稀里糊涂就要安排给一个不曾谋面的中年人做老婆,自己还不能反抗。难道她不倒霉?”
“她当然倒霉了,所以我这次算是救两个人。”宁立言对此也表示赞同:“不过我的能力有限,只能救她一次不能救她两次。以她叔叔那种人,肯定还会想方设法给她找婆家,最后免不了盲婚哑嫁,把终生幸福寄托于运气之上。若是她有胆子离家出走就好了,否则早晚都免不了遭殃。”
“我和她情况相似,虽然比她聪明也肯定比她漂亮,但是这都算不了什么。能自己选择丈夫,才是最大的福气。那些女人说的没错,人应该惜福。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胡乱挥霍自己的光阴。所以……我不想等下去了。”
乔雪终于放弃了自己的骄傲与坚持,说出了心里话。她确实足够优秀,也因此变得目高于顶,乃至于把自己的骄傲看作理所当然。能被她看入眼中之人极少,哪怕是乔家梁也无法改变她这个缺点。不管是工厂的寡妇也好还是宋丽珠的遭遇也罢,乃至于那位大人物的侄女,几方面因素加在一起都不可能让她放下自己的坚持,主动发出邀请,愿意依宁立言随了心愿。
真正摧毁她的的骄傲让她改变心意的,还是这个世道。她终究是个聪明人,眼界比普通人更为广阔,看得也更为透彻。虽说眼下天津还是太平世界,既有英租界藏身,更有白鲸咖啡馆这个组织可以托庇。哪怕是日本人也只能欺负中国,不敢和英国人翻脸。双方明争暗斗是有,不至于大兵杀进租界。看上去还是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好世界,但是乔雪看得清楚,这一切都是假象。这种好生活不会维持太久,即便是英租界,也没有几天太平日子可过。
日本早在十几年前已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不是内藤义雄或是其他哪位大佬想要叫停就能停住的。整个日本都已经变得狂热且失去理性,认为通过战争手段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才能让日本真正的强大。日本底层国民以及基层武人也幻想着通过战争获取武功改变自己地位,获取更多财富。
在这种愚蠢思想支配之下,整个国家进入战争轨道向中国用武是必然之事。哪怕自己和宁立言按照内藤心思,让他拿走大笔的财富去收买那些武人,也不可能逆转这一点。反过来,自己的行动成功,关东军真的暂时失去入侵经费,也未必就真能迟滞其脚步。
一如洪水决堤,一条大坝的崩溃不是二三子的努力可以解决的问题。最理想的办法莫过于在堤坝崩溃时迅速逃离,先找个高地藏身。但是既然宁立言不打算逃,自己也就只好随他。再说若是这洪水的规模乃是灭世级别,自己跑到哪里也逃不脱,还不如留下来与心上人享受最后的好时光。
这种想法其实早在上次白鲸开会时便已经产生,只不过一时还没拿定主意是否真的就这么便宜了这个坏东西。直到今日的小工厂之行,这一番家常谈话,再加上宋丽珠的事情作为催化,让她终于坚定了决心。
“爱情是奢侈品,尤其是在乱世中,就更为珍贵。我们很幸运,得以拥有这种奢侈品,自然就该去享受它,而不是单纯的拥有。我承认自己是个完美主义者,一切都想要最好的,哪怕有些需求看似不切实际,依旧不会让我改变主意。可我现在想明白了,真正的完美不在于仪式或是场地,而在于人。我们第一次共进晚餐就是在那种小酒店,喝着本地的土烧高粱,吃着只能被算作穷人乐的煎饺。那又怎么样呢?人生得意须尽欢,与正确的人在一起做正确的事,这就是我想要的完美。当日如此,如今依然。你后面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如果要抽出时间来给我一个所谓体面的婚礼,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就抓紧现在的时间?敏姐、巧珍、云珠都已经走在我前面。我不希望连唐医生都抢在我之前为你生孩子。当初她婚礼就抢了我的先,这次绝对不行。”
到这份上便不必再多说半句,这时候再如果解释或是犹豫什么,无疑就是对乔雪的伤害。地道内灯影昏暗,倒是与龙凤烛光不相伯仲。乔雪虽说未着婚纱吉服,可是此时站在灯影之下笑靥如花,含笑端详的模样,妆宁立言眼中看来却是远胜也远胜过天下所有的新娘。
灯光晃动,地面上两人的影子越来越近,渐渐重合一处。忽然两人的身影变成一人将另一人托举而起,随后向着地道的出口走去。地道内传来乔雪的声音:“王妈她们明天才走!”
“那又怎样?这事早晚也要让她们知道,何必遮遮掩掩。她们若是聪明的话,明早上还来得及讨份喜钱!”
“明天丽珠嫂子走得早,你得记得叫我起床,免得让人笑话。”
“你放心吧,肯定误不了时辰。”
身影在地道内渐渐消失,只剩下微弱的灯火照亮这漆黑悠长的地下通道,只是没人知道这灯火到底能维系多久,不知几时这里又将重陷黑暗。
杨敏房间内。
床头马蹄表的时针已经指向了“1”的位置,杨敏望着身旁空荡荡的枕头,一声叹息。因为宋丽珠住在这里,宁立言就不好过来,杨敏因此也多了个失眠的毛病。或许是习惯了在三弟的怀里睡着,如今骤然失去枕边人,就觉得不论怎样都睡不踏实,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只能靠药物帮助入睡。可是今晚,却连药物都失效了。
她是个讲究体面的人,在家里更是要维持人缘,自然不可能独霸宁立言不许他去别人那里。乃至有些时候主动赶人,可是今晚的感觉和以往全然不同。不知怎得,她总觉得心绪不宁,似乎自己最重要的东西被人生生夺走了一半。
下意识地起身,猛然来到窗边看向乔雪的别墅方向。虽说几栋别墅距离不远,但靠肉眼也看不到什么,更何况时值凌晨一片漆黑,厚厚的天鹅绒窗帘更是足以隔绝一切。可她就是像块望夫石一样,死死地盯住那间别墅一动不动。
过了不知多久,只听杨敏悠然唱道:“王宝钏低头用目看,代战的打扮似天仙。怪不得儿夫他不回转,就被她缠住了一十八年。宝钏若是男儿汉,我也在她国住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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