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针倏地刺在了手上,冒出一颗鲜红的血珠。
李怀玉眉头一皱,目光幽深地看向窗外阴沉的天,低声道:“人常说,刺绣之时伤了手,是不祥之兆。”
像是应和她的话似的,天边划过一道闪电,“咔”地一声将苍穹劈裂。狂风从窗口卷进来,吹得桌上的绸缎丝线乱飞。
怀玉看着,脸上担忧之色更浓。
旁边的青丝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殿下,别人刺伤了手,兴许会是不祥之兆。”
“可您,只要一拿起绣花针,就一定会刺伤手,跟征兆没什么关系。”
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了一瞬。
李怀玉干咳两声,擦了手指上的血,嘿嘿笑道:“是吗?”
是的,没错,不管是绣手帕还是给君上绣袍子,这人十针之中必有一针命中手指,刚开始青丝还会担心,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
旁边的徐初酿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低声道:“我听赤金大人说,前方捷报连连,夫人不用太担心君上。”
“我没担心他。”耷拉了脑袋,怀玉趴在桌上道,“只是已经三百六十八个时辰没有看见他了,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徐初酿:“……”
连时辰都数得这么清楚,也真是难为这个一向大大咧咧的人了。
“殿下。”赤金从门外进来,拱手道,“紫阳主城四周有动静。”
李怀玉回神,轻笑:“我就知道这群人惯用这些手段,按照安排好的去做吧,不用惊扰君上。”
“是。”
两军交战,若真是堂堂正正地打,江玄瑾无论从兵力还是战术来看,赢面都很大。所以怀麟和柳云烈,难免会把脑筋打到后方的人身上。她这儿已经挡掉好几批刺客了,江府那边也不能幸免。
虽然有旧账未清,但是怀玉觉得,总不能让江玠腹背受敌。
火是从江府正院烧起来的,家奴敲锣打鼓地喊着“走水了”,江家众人都急匆匆地往外跑,江崇刚扶着老太爷过了月门,就看见十几个黑衣人从围墙上越进来,气势汹汹地围住了他们。
“焱儿!”江崇低喝,“送你老太爷从另一道门走!”
江焱听话地上来扶稳老爷子,一边退一边吩咐索酒去报官。
江府守卫一向森严,今日这些人攻势甚猛,想必是早有图谋。江焱想送老爷子出府,可不管走哪边,都被人围堵。无奈之下,只能将他安置在侧堂,然后与江深一起带着家奴护着。
衙门的人来得很快,然而竟没能杀退这群蒙面人。江崇粗略数了一番,光他能看见的蒙面人就有一百来个,更别说其余方向的。
江府怕是要遭大劫了。
“父亲,孩儿不会武,等会怕是要给江家丢人了。”江深跪在老太爷面前,朝他磕头。
江老太爷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什么丢不丢人呢?你本就善文,打小没习过武的。”
江深磕头又起身,捏了捏手里的长剑。
没习过武,也得保护好家人才是。
“深儿。”江老太爷忍不住道,“为父一直没有问过你,在一线城是怎么了?你自打回来,就始终闷闷不乐。”
微微一怔,江深垂眸:“父亲多虑,孩儿没事。”
这还叫没事呢?往常那般开朗的一个人,现在是再难见他笑。倒是肯入仕,肯上进了,可孤鸾丫头来他这里哭了好几回,说二公子抱着孩子总是一脸阴沉,那可是个男丁啊,也不知道他在嫌弃个什么。
听着外头震天的喊杀声,江老太爷捏了捏龙头杖,低声道:“我这一辈子总在操心,总盼着你们光宗耀祖,可人么,一辈子也就这么回事,比起光宗耀祖,你们日子平顺安康才是为父更想看见的。”
江深沉默半晌,然后问:“所以三弟一直在一线城不回来也没关系?”
捏着龙头杖的手背暴起两根青筋,江老太爷方才还挺慈祥的脸瞬间扭曲了,手杖往地上狠狠一杵:“谁跟他说的没关系!府里一个月十封家书!天天让他滚回来他都不听!谁生他的都忘记了还谈什么天下大事!等他回来,我非得打断他一条腿!”
震耳欲聋的咆哮,吼得外头的打斗声都小了些。
江深揉了揉自个儿的耳朵,哭笑不得:“平顺安康?”
“逆子还想平顺安康?”江老太爷梗着脖子瞪着眼。
江深:“……”
江二公子觉得,自家父亲其实也挺可爱的,这些日子分明一直在祠堂给三弟祈福,嘴上偏生不饶人。这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像生了气要人哄的小孩子。
“咔”地一声响,门被人撞了一下。
屋子里的人瞬间安静下来。
江老太爷盯着门,认真地道:“这遭若是落入贼人之手,危及天下,我便带你们去见江家的列祖列宗。”
说着,又侧头看江焱:“焱儿怕吗?”
“江家男儿,不畏死。”江焱长了一岁,五官线条更加清晰,眉宇间也多了几分坚定,“生死都能为国为民,是焱儿的福气。”
江老太爷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
官兵被蒙面人杀退,府门四周形势胶着,府内却是蒙面人占了上风,江崇且战且退,护到侧堂门前的时候,已经浑身是伤。
“何苦呢?”蒙面人笑道,“不过是请各位去喝个茶,又不是要尔等性命,弄满身的伤多不划算?”
江崇啐了一口,长刀立于身前,完全没有要投降的意思。
蒙面人有些恼,挥手就示意同伙上。
“杀——”震天的呼喝声,听得屋子里的人心里都是一顿。
听声音就知道有多少人,父亲一个人是不可能拦得住的!江焱一急,拿了江深手里的剑就打开门出去,想帮忙。
然而,门打开,江崇好端端地站在门槛旁边,庭院里倒是厮杀成一片。
“这?”江焱傻眼了。
一路不知道哪儿来的人,穿的都是暗红色的粗布衣裳,肩上绣着牡丹,出手狠戾,几棍子就把蒙面人打得脑浆迸裂鲜血横流。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蒙面人,转眼就被这群人给压制住。
江崇皱眉看着:“不像衙门的人。”
废话,衙门的人动手能是这街头流氓的打架路子吗?江焱目瞪口呆地看着空中飞舞的木棍铁铲,突然觉得《本纪》里那句“锄櫌棘矜,非锬于钩戟长铩也”也不是绝对的,眼前这些人手里的锄头,就比蒙面人手里的兵器要锋利得多啊,一砸一个死!
形势突变,黑压压的一群牡丹军翻墙进江府,蒙面人跑的跑死的死,几个时辰之后,江府一片狼藉,血流成河,却到底是平静了下来。
“多谢壮士出手相救。”老太爷朝那领头的人拱手作揖,“敢问壮士名姓?”
领头的是个年轻人,闻言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江府的人,没吭声。
“壮士有难处?”江老太爷道,“老朽也只是想知道壮士名姓,好报答一番。”
“父亲。”江深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道,“他不是有难处,是怕说出来咱们难堪。”
“为何?”江老太爷不解。
江深道:“他名四海,是飞云宫面首,长公主麾下之人。”
在公主府住了那么久,面首基本都认得了,这人没有四大面首那么受宠,却也是在一线城任了官的。
一听这话,江府众人的确觉得很难堪。
长公主的面首?
江焱和江崇对视一眼,神色都不太自在。
之前在阴平,他们可是当着长公主的面骂过那几个面首的,没想到如今却承了人家的救命之恩。
这就很尴尬了。
林四海扫了他们一眼,拱手道:“刺客已抓,府上加强戒备即可,告辞。”
“林大人。”江深叫住他,“江府一贯是知恩图报的,你这么走了,府里的人怕是要睡不好。”
闻言,林四海倒是笑了笑:“长公主说了,要的就是您几位报不了恩难受。”
说完,扭头就带人离开了江府。
江深:“……”还真是李怀玉的行事风格,忒坏了点。
江老太爷脸都绿了,扭头问:“她什么意思啊?”
江焱虚笑道:“大概是记仇了。”
江崇打量着满院的狼藉,又看了看颤颤巍巍来请罪的护城军,轻声道:“方才那人有本事,这么多护城军都束手无策,他们却能扭转形势。”
“门口被堵着了,护城军进不来。”江焱道,“而那些人,是直接翻墙进来的。”
有谋有略,行动敏捷,不得不说,丹阳长公主麾下的人,的确是很厉害。
江老太爷沉默地看着地上艳红的血,眼神很是复杂。
李怀玉在写家书的时候,并没有把这件事写进去,她咬着笔看着摇篮里的小祸害和小混蛋,写了厚厚的一打信纸,直到信匣子真的塞不下了才罢休。
江玄瑾与柳云烈从庸下打到了苍驹山,一路各有胜负,总的来说还是紫阳这边占上风。但江玄瑾脸色不太好看,坐在营帐里,把十几个将领看得心惊胆战的。
“前些时候遭伏,是探子失职,卑职已经重新安排了人,类似之事以后断不会有。”
“粮草已经运抵庸下,马上就能接上军中所需。”
生怕天雷落在自个儿头顶,将领们一个接一个地报着好消息。报到最后一个人,那将领无话可说,硬着头皮道:“一线城那边似乎有信传来。”
听到这里,江玄瑾松了眉头:“各位辛苦,且回去休息,后日一仗,再出不得岔子。”
“是!”如获大赦,众将领纷纷起身行礼,争先恐后地离开了主帐。
乘虚捧着信匣子进来,唏嘘道:“人家的家书都是用信封,咱们夫人倒是好,一个月没见就有一匣子的话要跟您说。”
唇角微勾,江玄瑾打开匣封,抽出一打信纸来。
“亲亲相公,见字如面!”
乱七八糟的八个字跳进眼里,仿佛能看见那人朝自己扑过来,吧唧地亲在自己脸上,然后趴在他胸口抓着他的衣襟念叨:“最近一线城变暖和啦,还下了一场难得的春雨,整个城池里的人都高兴得在街上乱跑,我没去,毕竟是你的夫人,要注意仪态嘛!”
神色柔和下来,江玄瑾单手抵着下巴,盯着手里的信纸,眸子满是笑意。
“小混蛋和小祸害吃得更多了些,不过前天我抱小混蛋的时候没注意,被他尿了一身,可气死我了,又不能揍他,只能把枕头揍了一顿。你别说,还真解气!”
“赤金现在和初酿真是亲近啊,虽说初酿完全没有察觉赤金的心思,但他俩天天凑在一起,赤金对初酿那叫一个温柔体贴,我看着都觉得难得,也不知道这傻丫头什么时候能察觉。”
“百花君赖在一线城不肯走了啊,好像和陆景行起了什么冲突,我问陆景行,他说是冤孽,总觉得这词儿好像谁在哪儿说过,听着挺耳熟的,但我想不起来了。不过陆景行最近心情好了些,没之前那么阴郁了,我也能放点心。”
微微眯眼,江玄瑾把这一张信纸单独撇开,放得远远的,然后继续看。
“我给小祸害绣了小衣裳,青丝说我手艺差,可我觉得,好歹是她亲娘绣的,再差她也得穿不是?前些天看见一块好料子,也给你绣了件斗篷,等你回来的时候,再给我兑个宝贝好不好?”
手指轻轻摩挲着信纸,像是摩挲着她的眉眼一般温柔,江玄瑾低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袍子。
歪七扭八的花纹,走在哪儿都引人瞩目,可他一直穿着,军中的人都习以为常了。
“昨天出门的时候,听见街上百姓在夸你,可真是什么好词儿都往你身上堆了,还有姑娘说等你凯旋,做丫鬟侍妾也甘愿。你猜我怎么劝她的?对,没错!我上去跟她打了一架,她输了,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你还是我一个人的!”
心头微动,江玄瑾翻到后头附着的画。
第一张是两个人熟悉的小人,一高一矮,矮的小人跳起来抱着高的那个。第二张矮的小人蹲在地上,使劲挖着倭瓜下的泥。
原来当时是听见了的?江玄瑾抿唇,耳根红了红。
最后一张的两个小人一人手里抱了个奶娃娃,嘴巴的弧度画得大大的,高的那个半弯了腰,矮的那个抱着娃娃就踮脚亲上他的脸。
“我想你啊。”她用她平生最端正的笔迹,写了这四个字在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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