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围城

第9部分阅读

表面上来说,易连恺是所谓的联军司令,这里的女眷隐然以她为首,姚夫人也将她视作贵宾,所以她只点一点头,就被一窝蜂簇拥到偏厅去了。
偏厅里早布置下好几张牌桌,一帮太太少奶奶坐下来,说笑着就开始打牌。
秦桑素来不擅长这个,所以小半天工夫不到,就输了两三千块钱。幸好她有备而来,知道这种场合是免不了要打打小牌的,所以带了不少现金。
十六圈打完,依着姚太太,肯定是要打四十八圈的。
秦桑笑着说:“我是个没福气的,坐得久一点就脑袋晕得厉害,王太太来打吧,我去花园里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听说今天晚上的戏很好,过会儿我得留着点精神,好去看戏。”
姚太太也知道她不怎么会打牌,而且今年上来就已经输了这么多钱,也不好意思硬拉着她再玩。所以叫过自己的一个小女儿,吩咐她:“好好招待易夫人。”又说,“这是我们家四小姐,顽劣得很,倒是在大学堂里念书,还算识得几个字。让她陪着您说几句话,解解闷。”
秦桑连声的谦逊,知道这是姚太太额外客套,所以跟姚四小姐坐到沙发里去,自然有老妈子奉上茶水。
秦桑见姚四小姐倒没有一般军阀千金的习气,甚是活泼可爱,所以跟她慢慢地闲聊。
知道这位姚四小姐叫做姚雨屏,在昌邺大学念文学系,又兼是从昌邺回来,所以两个人倒颇说得来。
一直到催请开席,姚太太见她们说得热闹,便亲自走过来,说道:“没料到我们家老四可以投少奶奶的缘法,平日只是淘气,若是她跟少奶奶能学着一分半点,也少教我操多少心。”
秦桑道:“四小姐是新时代的大学生,我倒很乐意跟着她学习一点儿呢。”
姚太太谦逊自然不说,姚雨屏得了她这句话,却不知道乐得跟什么似的,觉得这位少帅夫人各位和蔼可亲,所以在吃完饭之后、听戏之前,又特意留了两个座位,好要挨着秦桑坐。
秦桑对听戏没什么兴趣,姚雨屏也不爱这种锣鼓喧天的热闹,两个人本来是讲戏文,后来索xing撇开了戏文说起电影。
秦桑幼时没有什么玩伴,长大后要好的同学也只有一个邓毓琳,难得姚雨屏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更兼性情开朗,谈吐间又甚是清新,所以聊得很是投机。
到了中间换场唱吉祥戏,姚雨屏又特意引了她到自己的一间小会客厅去吃点心、喝咖啡。
秦桑见她这会客厅也是兼作书房的样子,四壁的柜子里都放满了中外的小说和书籍,便点头道:“这里很好,我在昌邺也有这样一间屋子,不过在符远,可没有什么书。你这里有什么好的小说,借给我两本,过两日我来还给你。”
姚雨屏一笑,脸上就显出一对酒窝,甚是可爱。她说道:“你要看什么书,只管拿去就是了,还说什么还不还的。”
秦桑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我不止向你借一回两回,所以一定是要还的。”
姚雨屏便选了几本英文和中文的新式小说给秦桑,秦桑本来已经接过去了,姚雨屏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将其中一本书拿了回来,在里面翻了一翻,把一个西式信封从书中取出来,装作是很随意的样子,悄悄放进自己的衣袋里。
秦桑见她连耳朵根都红了,便知道这封书信定然不同寻常。
这种小女儿情态,当年她在学校的时候也是有过的,遇见骊望平来信,便悄悄夹在书页里,唯恐让人知道。现在想起来,却恍若隔世一般,令人不胜怅然。
姚雨屏虽然将信藏起来了,但跟秦桑毕竟不熟,怕她看出神吹端倪来,所以只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是我一个要好的女同学,从昌邺给我写来的信,夹在书里面忘记了。”
秦桑点了点头,顺着她的话说:“我在昌邺也有一个要好的女同学,不过久久不来信,也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明天我倒是打算给她写一封快信,问候一下她呢。”
姚雨屏听得她这样说,明知道她是在替自己解围,自己这个谎撒得并不高明,可是难得秦桑肯在上替她圆过去,所以对秦桑的善解人意,又添了一分感激。
她虽然连脖子都是红的,突然之间,就很愿意将满腹的心事告诉秦桑。虽然这话连父母兄弟都不曾知道,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对秦桑生了一种信任之感。
她涨红着脸,拿着勺子,将咖啡搅动着,慢慢地说道:“实不相瞒,少夫人。。。。。。”
秦桑道:“咱们不是说过了吗不要这样见外,如果你乐意,叫我一声姐姐,我也是很乐意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妹妹。”
姚雨屏很是感激,抬起头来,说道:“姐姐,也许我交浅言深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以看到你,就想把这烦恼同你讲一讲,或许你能替我拿个主意。”
秦桑说:“我不过虚长你两岁,拿主意也未必比你高明。但如果你遇上什么困难,如若我能帮到你,我倒是很乐意帮忙。”
姚雨屏这件事情本来是瞒着全家人的,自己的闺中好友亦是一无所知。有要好的女同学,也是远在昌邺,这一腔心事她自己已经憋屈了好久。
今日虽然是初见秦桑,但觉得她难得是个温柔可亲的人,所以自己满心的烦恼,终于忍不住要倾诉一番。
只是这样的事情,讲起来未免吞吞吐吐,她摸了摸口袋里的信封,面红耳赤地说:“不瞒你说,这封信。。。。。。这封信是他写来的呀。”
秦桑听得一个“他”字,便知道此信与男女之情有关,她本来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但见到姚雨屏惶惶不安的样子,总令她想起两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自己惶然无所依,那种煎熬的情形似乎仍旧历历在目,所以忍不住就心软了,轻声问道:“那么,你和他的交往,是瞒着家里人”
姚雨屏点了点头,说道:“虽然我自己没有什么门楣之见,可是你也知道,我家里。。。。。。我家里。。。。。。”
说道这里,她就慢慢地把头低了下去。手指头绕着衣襟上系的一条手绢,甚是发愁的样子。
秦桑叹了口气,说道:“恋爱的事情,本来就是讲究一个缘分。但是如果家里通不过,那倒是极大地一个阻力。”
姚雨屏却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抬起头来说道:“如果实在是不行,我就脱离家庭,我还有一双手,总不至于养不活自己。”
秦桑听到她这句话,倒有神吹触动似的,于是说道:“那也是最后的退路,事情没到万万不能转圜的地步,何必出此下策呢如果对方的家庭只是清贫,我倒是可以从中想点办法,去对姚师长姚太太说一说。”她自嘲的笑一笑,“论起来,我这婚姻还是打破门第之见的结果。我出身商贾之家,当初万万是配不上易家的公子呢。”
姚雨屏听了她的话,不由得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十分恳切地摇了摇,说道:“姐姐,你别这样说。如果我的父母,肯抛开那样的成见是再好不过,可是我的父母我十分了解。我的大姐,因为姐夫过世得早,所以想要改嫁,婆家都没有说什么,我父亲倒将她斥骂了一顿,骂她丢了祖宗的脸面,不肯再认她这个女儿。我想到这件事情就觉得心里发寒,只怕我的事情,连半分希望都没有。姐姐,你待我的好意我是明白的,可是我不想让你在中间为难呢。”
秦桑微微一笑,安慰她说:“我知道我也许不够力量来劝说姚师长,但是也许姚师长会给别人一点面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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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雨屏听她这样说,早就猜到她的话里真正的意思,是打算让易连恺出面,去跟自己的父亲说项。
想必姚师长不能不卖易连恺一个面子。可是关系到这种事情,女孩子不能不害羞,于是红着脸说道:“我把姐姐当成自己人,才说给你听,你如果告诉不相干的人,我可不答应。”
秦桑笑道:“你就放心吧,我绝不会告诉不相干的人。”
姚雨屏本来还要说些什么,却听见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在门外道:“四小姐,太太请易少奶奶出去看戏呢,说冯啸山就要上场了。”
那冯啸山原是乾平名角,声动永江南北,所以今天的戏特地请他来唱压轴。还没上场,戏台底下早已乌压压地坐满了人。
做寿人家的堂会戏,总要唱到凌晨一两点的。而今因为客人都晓得有冯啸山的戏,所以谁都没有走。
秦桑对于听戏倒是可有可无,但是主人家特别殷勤,不能不敷衍着点。她仍旧和姚雨屏坐在一起,忽然听到身后有人窃窃私语到:“那么她是一点也不知道”
“哪能不知道呢,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这样没头没脑的零星碎语飘到她耳朵里,她也没有在意。
台上原本唱的是甘露寺,冯啸山一句“劝告千岁爷杀字休出口”音犹未落,底下早已是震天响的喝彩声、叫好声、巴掌声,闹腾得几乎将整个戏台子翻了过去。那冯啸山当真了得,更兼中气十足,一大段西皮流水唱得字字俱佳,满座的人听得如痴如醉。
这样的老生名角,听的就是一个唱功,唯有秦桑是个不懂戏的,而且也不怎么懂京剧的唱腔念白,看周围的人都听得兴高采烈,不得不耐着性子坐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台上宫娥簇拥着公主出来,那个扮孙尚香的花旦凤冠霞帔,刚刚亮了一个相,又是满堂喝彩声。却有两三个闲人,仿佛不由自主一般,由前排回头往后望,正正撞着秦桑的视线,却又连忙扭过头去。
秦桑见他们回头打量自己,不由觉得奇怪。。。
台上孙尚香已经轻启朱唇,唱出:“昔日梁鸿配孟光。。。”
这个花旦满脸敷的胭脂水粉,倒是一双清水眼,看上去甚是眼熟。不过在秦桑眼里,这些梨园优伶扮上妆都长得差不多。
按道理说,唱完这句,满座的人应该拍巴掌叫好才对,可是偏偏只有几个前排的人喝了声彩,连掌声都是稀稀拉拉的。秦桑心里奇怪,因为像龙凤呈祥这样的压轴大戏,从来都是名角儿配的,何况今天扮乔玄的是冯啸山,这孙尚香也应该是个差不多等级的角儿吧,怎么连叫好声都听不到几声
她看着孙尚香若无其事地唱着,倒是很从容的样子。她也没多想,只悄悄地问邻座的姚雨屏:“这个公主,是不是唱错了词儿”
姚雨屏也是个不懂戏的,听见她问,于是转头去问别人,却看见西北角上的人纷纷站起来,更有符远军中的人行着军礼。
姚雨屏张望了一眼,回头笑着对秦桑说:“快看,是谁来了”
秦桑一看,果然是易连恺。他穿着长衫,只带了两个随从,倒是很惬意的样子。
只不过他这么一来,一时台上的戏都没人听了。
主人家早就迎了上去,因为隔得远,秦桑听不见他们说话,估计是说了些客气话。
姚太太便亲自引了易连恺到女客这边来,秦桑早就站起来了,笑着问:“你怎么来了”
易连恺脸上含着几分笑意,又跟几位相熟的女客点头致意,众人不免客套一番才重新坐下,姚雨屏便将自己的作为让给易连恺。
他说:“不用这么客气,本来今天从外头回来,不知道怎么着了凉,一直头疼得厉害。若是不来,那也太失礼了,所以特地过来一趟。戏就不听了,反正明天还要到府上来。再领明天的好戏吧。”
秦桑听见他说头疼,便向姚太太告辞,易连恺在人前从来很讲究风度的,亲自接过她的大衣,替她穿上。
姚太太倒是格外客气,带着姚雨屏一路送到大门口,看着他们上车方才进去。
秦桑见易连恺上车之后,兀自皱着眉头,于是问:“你头疼得厉害不厉害要不要找大夫瞧瞧”
易连恺却展眉一笑,悄声说:“我头倒是不疼了,不过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看京戏,大半夜的又得僵坐在那里招呼一帮女眷,所以那会儿我是替你头疼呢。”
秦桑听见他这样说,不由得笑着说道:“就你会使这样的心眼儿。”
易连恺接着说道:“我这是为你好,难道你还不领情吗”
秦桑说:“好吧,那么我就多谢你就是了。”
易连恺却道:“难为我大半夜,巴巴儿的跑来接你,还替你撒了这样的谎,难道说一句多谢就算了”
秦桑说“不和你说了,你腻歪得很。”
她脸上覆着薄薄一层粉,此时透出晕红来,仿佛夏天的莲花花瓣似的,从洁白的花瓣尖上透出脉脉的红色,说不出得美丽动人。
易连恺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脸,说:“平时很少看见你扑粉。”
秦桑说:“这是上人家家去拜寿啊,总得打扮打扮,也免得给你丢脸。”
易连恺接着说:“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按道理你应该打扮给我看,为什么你平日在家里不打扮呢”
他们两个一路说着话,车子已经到了。
卫士上来替他们开车门,易连恺先下车,转头秦桑手里的皮包,扶着秦桑也下了车。
秦桑觉得老大不好意思,连忙用手将被风吹乱的鬓发理了一理。
进了房间,秦桑走进去脱了大衣,易连恺拿着她的皮包,一直跟着进了更衣室,秦桑一抬头从大玻璃镜里看见他,不由得板着脸,说道:“人家换衣服你也跟进来,真是刚才在车上你一直动手动脚的,让人看见了好没意思。”
易连恺见她连嗔带怒,却说不出的娇憨动人,忍不住伸手搂住她的腰,说道:“看见就看见,咱们又没做贼,你心虚什么。”
秦桑说道:“谁心虚了,就你这性子太讨人厌。”
易连恺不由得笑了一笑,秦桑换完衣服,见他正高兴,趁机说:“对了,有件事我要麻烦你。”
易连恺见她这样郑重其事,于是问:“什么事”
秦桑便将姚雨屏的事情略讲了一遍,又说道:“这种事情,就算姚太太也未必做得了主,我想着你若是能跟姚师长提一提,说不定就成了。”
易连恺笑着说:“要我去跟姚师长说,倒也容易,不过我帮了你这样一个忙,你打算怎样谢我呢”
秦桑说道:“这怎么能叫帮我忙,这是为着姚小姐的事情啊,要说帮忙,也是给姚小姐帮忙。”
易连恺说道:“既然是姚小姐的事情,那为什么又要你来对我说呢”
秦桑嗔怪道:“你这个人就是腻歪,一点小事情都不肯帮我做。“
易连恺听了这话,不知道为什么却很高兴似的,可是故意说道:“几天晚上这么一会儿功夫,你已经多嫌我两次了,我倒要看看,你是个怎么腻歪法儿。”
他一边说,一边就朝着秦桑走过来,秦桑推搡了他一把,扭身却往浴室走,说道:“不和你瞎扯了,我去放水洗澡。”。。。
第二天早晨的时候,易连恺因为起来迟了,匆匆忙忙换了衣服要出去。
秦桑还没有起来,但也醒了。从枕头上欠起身来,看着他扣西服扣子,说道:“你答应我的事情,可别忘了。”
易连恺却头也没回,只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答应你什么了”
秦桑知道他在故意逗引自己,所以也不理他,只斜依靠在枕头上说:“虽然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可是你到底也放在心上,遇见合适的机会就是姚师长提一提。俗话说宁拆三座庙,不毁一门亲。这种事情既然人家托了我,我自然尽心尽力替人家去办。。。”
易连恺说:“人家托了你,又不是托了我。再说这种事情,我哪怕跟姚师长去提,也顶多是敲敲边鼓,我总不能逼着人家将女儿嫁人。还有,你连来龙去脉还没搞清楚,就往身上揽事。要是这位姚小姐看中的是承军少帅慕容沣,那岂不成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如果真是这样,难道我还能去硬保这个媒不成”
他回头见秦桑坐在那里,怔怔地出神,不由得笑道:“你这又是着哪门子的急,人家的终身大事,你急成这个样子。”
秦桑回过神来,说道:“亏你想得出来,慕容沣才十六岁,姚家小姐怎么会看上他”
易连恺笑道:“那可不一定,自古美人爱英雄,慕容沣少年英雄,说不定姚小姐就瞧中他了。她要真瞧中承军少帅倒也罢了,这种不解世事的千金小姐,天真烂漫,什么都不懂,万一她中了什么圈套,遇上那种拆白党,被人家骗财骗色,那才叫大大的不妙呢。”
秦桑听他这样胡说,虽然觉得不太有这种可能,却也担着一份心。
等易连恺走后,秦桑起床梳洗,又去了姚府。
因为今天是正经的寿辰,所以从中午就开始唱戏,还有姚家亲属送了一班魔术,另有几出说书。所以整个姚府,比昨天还热闹。
姚太太看出秦桑和姚雨屏谈得来,所以今天仍旧让姚雨屏来招呼她。
秦桑趁着无人留意,对姚雨屏说:“我有话跟你说。”
姚雨屏便寻了个空子,仍旧带她到自己的小会客室去,还没有坐定下来,姚雨屏就抢着说:“姐姐,昨天的事情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连管事的也被家母骂了一顿,都是我们办事不周到,要姐姐受了委屈。姐姐你别生气,我先在这里给你陪个不是。”
秦桑听了这番话愣住了,不由笑道:“你可把我闹糊涂了,昨天的什么事。。。”
姚雨屏道:“我知道姐姐你大人大量,不会跟不相干的人一般见识。家母也再三地对我说,叫我不要在你面前说起这件事,省的要你烦恼。可是我想着这事因为我家里人办的不对,不应该叫她来,所以我今天一定要给你赔个罪。”
秦桑心里仍然是糊涂的,看她郑重其事了向自己鞠躬,连忙将她扶了起来,说道:“行了行了,我没有生气。”
姚雨屏说道:“虽然姐姐不生气,可是我心里怪难过的。那个闵红玉,从来就是跟个妖精似的,我妈妈也不喜欢她。这回是管家写了单子邀的戏,家母因为事情太多,也没顾得上仔细看,才让姐姐受了这样的委屈。”
秦桑听了,才恍然大悟,想起难怪昨天见到那个花旦眼熟,原来是闵红玉。
怪不得昨天众人是那样的眼神,闵红玉登台的时候,还有人回头打量自己,去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而自己倒是被蒙在鼓里,易连恺也真沉得住气,他到姚家来,却未必不知道这事,所以特地来一趟,将自己带走,省的别人看笑话。
不过在旁人眼里,难道自己还不够笑话吗
这阵子因为易连恺待她格外的温存,所以秦桑对他的态度多少有些改变。觉得他不是那么难以相处,可现在偏有出了这样的事情,秦桑觉得这才是他的本性,自己嫁给这样的一个浪荡子,真是大大的不幸。
都说是齐大非偶,如果自己当年不能嫁给郦望平,哪怕嫁给别人,就算不是两情相悦,相处的日子久了,只要自己以诚相待,对方多少会对自己有几分真心。至少不会在外面这样放浪形骸,弄出这样的难堪来。
昨天这么对客人,未必不在心里笑话她吧。尤其是那么晚了,易连恺还特地来一趟,别人都明白是为什么,独独她还以为他是真的为着她不爱应酬,所以才来替她找个借口先行离开的。
这样的人,自己怎能托付终身
她心里虽然一阵阵难过,脸上却一点也没有露出来,反倒心平气和地对姚雨屏说:“我叫你出来,其实是想问一问你别的事情。”当下便将易连恺的担心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又说道:“我倒不是疑心你的眼光,只是怕你上别人的当。毕竟你年轻,若是遇上那些骗人的,免不了吃亏。”
姚雨屏说:“我懂得姐姐的意思,不如我几时将她约出来,也让姐姐见一见,姐姐自然就明白了。”
秦桑握着她的手,说道:“这样也好,我也乐意替你参谋一下。”
她们两个躲起来说了一会儿话,仍旧出来,正好易连恺也来了,于是一起出去吃酒席。
姚家虽然是个守旧的人家,但除了寿宴之外,却也有西洋式的招待酒会,专门辟了一间大屋子做跳舞厅。
易连恺是个喜欢跳舞的,秦桑刚嫁过来的时候,也跟着他学会了跳舞,易连恺拉着她去跳舞。秦桑想到昨天闵红玉的事情,觉得格外的不耐烦,可这是在别人家里,又是身为客人,只能淡淡地说:“你去跳舞吧,我跟姚小姐坐会儿,说说话。”
姚雨屏知道秦桑已经将自己的事情说给易连恺听,见到易连恺,也觉得害羞,红着脸说:“公子爷请放心,这里有我陪着少奶奶呢。”
易连恺看着姚雨屏在这里,也不好说什么,正巧有几个相熟的朋友走进来,叫着易连恺的字:“兰坡怎么不跳舞”
还有人说:“公子爷好久没跳舞了,今天一定要见识见识。”
那些人七嘴八舌地说着,簇拥着他,一直将他拉到舞池里去了。
秦桑本来就疏于应酬,而且听戏打牌跳舞,样样都不是她喜欢的。
这一天姚府上的戏一直到凌晨两点才散,所以坐车回去的时候,秦桑就在车上睡着了。
迷糊中感觉易连恺将她打横抱起来,见她睁开眼,他只是说道:“怎么又醒了。”
秦桑看他抱着自己已经走上楼梯了,于是说:“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易连恺说道:“你又不重,再说你下来一走,回头又睡不着了。”
秦桑心里十分不乐意,但知道拗不过他,说话间,易连恺已经将她抱紧房间,放到床上。
到底是抱了一个人走了这么一段路,他微微有点喘息,就势搂着秦桑,头一歪倒在枕头上,整个人就躺在她身旁。
秦桑却拨开他的手,自顾自做起来去卸妆,易连恺说道:“你要洗澡吗我去替你放水。”
因为这里原来并不是住家,后来改建的浴室在卧房的外头,秦桑本来就不想搭理他,见他出去放水,她起身却将房门给反锁上了。
等易连恺懂浴室回来,推不开房门,他心头火起,拍了两下,听不到秦桑回应他,他气的“咚”的一声踹了一脚房门。秦桑正担心房门经不起他再踹几脚,给踹开了,谁知道这样一声之后,再无声息。
过了片刻,秦桑听到楼梯那里“咚咚”脚步声连响,想必他一生气,下楼出去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朱妈来伺候她梳洗,皱着眉头直叹气:“这才太平了几天,又这样闹。。。”
秦桑心里不耐烦,只不做声。
下午的时候,姚雨屏给秦桑打了一个电话,先闲谈了几句,然后顿了一顿,说:“今天我约了他。”
秦桑打起精神,说道:“那我装作偶然遇上,去瞧一瞧,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让你这样动心。”
姚雨屏正巴不得,于是说道:“我约了他下午三点在西胜庄,你也来吧,我请你喝咖啡。”
秦桑笑道:“喝咖啡到不必了,将来如果能喝一碗冬瓜汤,我倒是很乐意的。”
姚雨屏虽然是符远人,却也有北方的同学,知道喝冬瓜汤是什么典故,觉得老大不好意思。
秦桑也知道她脸皮薄,不便过分跟她玩笑,于是讲话题叉开,最后大家约定下午三点在西胜庄见面,才挂上电话。
到了约定的时间,秦桑换了衣服,让司机把自己送到西胜庄。
西胜庄座落在符湖边上,原来是间老字号的中餐酒楼,后来被人盘下来,改成吃西洋大菜的馆子,生意一向兴隆。现在是下午茶的时间,不是饭点,人还不算多。
秦桑到了之后,看见姚雨屏已经到了,远远地对她叫了声“姐姐”,然后微微红着脸说:“他还没来呢。”
秦桑打趣她:“别不是怕羞,所以不肯来了吧。”
姚雨屏说:“我可没告诉他还约了你在这里,所以他一定会来的。”
秦桑道:“你这个小机灵鬼,你不告诉他,回头他来了,你怎么向我介绍他呢”
姚雨屏说:“只当作是偶然遇见的样子,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再说你替我把一把关,好好瞧瞧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秦桑说:“那倒是义不容辞。”
当下秦桑叫过茶房来,另挑了一个位置,那个位置虽然在姚雨屏的斜对面,可是正好被一架屏风掩去了一大半,从外面进来的人看不到这里,坐在里面的人,却能看清楚外面。
秦桑点了咖啡,刚刚喝了一半,突然姚雨屏对她递了个眼色,然后姚雨屏笑吟吟地站起来,说道:“你来了”
秦桑心里一直十分好奇,不知道姚雨屏喜欢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于是从屏风后面微微转过脸,向外面瞧了一瞧,这一瞧直如晴天霹雳一般,整个人不由得都怔在那里。
原来来的并不是别人,正是化名潘健迟的郦望平。
潘健迟也万万没想到在这里见到她,亦是一怔。
姚雨屏假装刚刚看见秦桑,笑着打招呼:“哎呀,姐姐你也在这里,真是巧啊。”
这原是事先她们约好的,秦桑却觉得这话像是有另一层意思似的,听得格外刺耳。
她耳朵里嗡嗡作响,潘健迟却很快镇定下来,走向前鞠躬行礼,叫了声:“少夫人。”
这一声提醒了秦桑,自己早就嫁坐他人妇,潘健迟现在于姚雨屏两情相悦,也是应当之事。
秦桑勉强笑了一笑,说道:“不必多礼,原来你约了姚小姐在这里。”
潘健迟并不多话,只是默然一躬。
秦桑接着说:“你的伤好些了吗。。。”
潘健迟说:“谢少夫人惦记,已经好多了,再过些日子就可以回去当差了。”
“那也不必着急。。。”秦桑跟他说着话,极力自持,只觉得说不出的吃力。
这种吃力不像别的,好像透不过气来似的,她以前念过西洋学校,风气开放,体育课上还有游泳课,第一次下水的时候脚下一滑,几乎没顶的感受,正是这样的难受。
那时候只看见头顶的一点儿光,可不管伸手怎么捞,却再也抓不住任何东西。。。整个人朝水底沉下去。。。沉下去。。。
姚雨屏见她脸色煞白,不由得伸手扶住她的胳膊,问:“姐姐,你不舒服吗你的手这样凉。。。”
秦桑摇了摇头,强自说:“我没事。。。”话音未落,却是眼前一黑,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秦桑这一晕,像是昏昏沉沉睡了一觉一般,好像回到从前母亲正病着的时候,她守在床前,熬了好几夜,再也撑不住瞌睡,可是朦胧中看见床上的母亲正在翻身,她正要伸手出去,握一握母亲的手,却一下子抓了一个空。她身上渗出涔涔的冷汗,心里却渐渐明白过来,母亲早就不在了,而自己落在这样的泥潭里面,也已经好多年了。
说是好几年,其实只是短短的三年功夫而已,不过这三年,比半辈子还难熬,所以才觉得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
包括母亲生病、去世,自己出嫁。。。却原来只是三年前而已。。。
她这样一想,不愿意睁开眼睛,心里只希望这样永远睡下去才好。可是耳边嗡嗡的像是下雨声,又像是很多人在说话,吵得她不得不醒过来。
她慢慢睁开眼睛,原来自己躺在床上,屋子里到真是有不少人,好几个穿医生袍的西洋大夫,还有几个看护,朱妈一脸焦急地望着她,见她眨了眨眼睛,欢天喜地地说道:“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那几个大夫看见她醒过来,也都松了一口气似的,为首的一个便对易连恺说:“少夫人醒过来就没事了,药也不必吃的,只要好好休息就行了。”
秦桑没想到易连恺也在这里,她现在最不愿意看到的人就是他了,所以疲惫地合上眼睛,转开脸去。
易连恺命朱妈送大夫们出去,一时屋子的的人统统走了个干净,连佣人都退出去了,只余下他们两个人。
在秦桑的床前,有一个西洋式的软榻,易连恺就坐在那个软榻上面。默默地看着秦桑。秦桑睁开眼睛,见他仍旧瞧着自己,于是淡淡地问:“你还有什么事”
她这句话原本是逐客的意思,也知道这句话一出,依着易连恺的性子,定会跟她吵嚷起来。
不过她今天身体十分不舒服,一点敷衍他的心情都没有,所以想吵就吵吧,最好他生气走了,自己倒落个清净。
可是易连恺虽然脸色不好看,却忍了忍没说话。
秦桑见他没搭理自己,这倒是罕见的事,于是又说:“我这里没事,你去忙你的吧。”
易连恺抬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目光十分古怪,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有话对你说。”
秦桑疲倦到极点,只好将脸靠在枕头上,说:“过两天再说行吗我累得很。”
易连恺笑了笑,身子却没动,表情越发古怪了:“过两天再说,也许又迟了。”
秦桑最见不得他这样阴阳怪气,于是欠身起来,说:“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不待见我,”易连恺像是平静下来,慢慢地说:“我也不指望你多肯听我这番话,不过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可要对你实话实说。刚刚大夫对我说,你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秦桑像是猛然受了一击似的,整个人微微向后一仰,连嘴唇上最后一份血色都失去,只是看着易连恺。
“你平时玩的那些花样我也知道,那种西洋的避孕药,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所以前阵子,我拿维他命给换掉了。我知道你不想要这个孩子,可是你要敢跟去年一样,再做出那样没人性的事情。。。如果你再敢做那样的事情。。。”他低俯着身子,看着秦桑苍白的脸,却像极有快意似的,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就一抢崩了你。”
秦桑嘴唇微颤,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声音倒是挺镇定的:“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非逼我说出来吗你去年害的什么病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孩子都三个月了,你硬是吃药把他打了下来。。。当时我一直装糊涂,总以为你不至于那样狠心。。。”他扭者她的胳膊,逼着她看着自己,“我开始还盼着你自己来跟我说,我想着也许是你脸皮薄,不好意思。所以我还等着你来跟我说。。。结果你却偷偷的去医院,吃了那样伤天害理的一副药,硬把孩子打下来,回来还说是病了。。。我一直想看清楚你,看清楚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那也是你自己身上的一块肉,你怎么下的去那样的手世上怎么有你这么狠心的女人你以为你做得滴水不漏你以为我不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我告诉你,这次你再敢做那样的事我就让你一起给孩子陪葬”
秦桑瞧着他恶狠狠地瞧着自己,像是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一样,她忽然觉得乏力,困在这样的牢笼在久了,久得她都忘记了挣扎。
撕破了脸原来是这样面目狰狞,也难怪去年在昌邺的时候,虽然自己病了大半年,他却连家也不肯回,想必是气极了。
可是这样一个人,难道也有心吗
她慢慢地说:“你为什么非要逼着我当初是你父亲做主,遣了人来谈婚事。我为着父母的缘故,不能不答应。过门之后,你和我的脾气性格都合不来,我这辈子赔在这里,也就罢了,何苦还饶带进去一个孩子。。。你要是喜欢小孩子,不管你在外边跟谁生,带回来也是一样的。。。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易连恺突然一扬手,一巴掌打在她脸上,这下子打得狠了,秦桑觉得半边脸都是木的,嘴角有一丝血渗出,她拿手拭了拭,也没有哭。
他脸色通红,像是喝醉了酒一般,他说:“是你不肯放过我。。。”说了这样一句话,他连眼睛都红了,转过脸去,过了好一会儿,哑着嗓子说:“对不起,我不该打你。”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镇定了一些,说:“我自己就是姨太太养的,已经够可怜了。所以我的孩子不要姨太太养。你恼我也罢,不喜欢我也罢,觉得和我合不来也罢,这孩子你生下来,我也只要这一个,不会再要求你生第二个。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从前我对你不好,我给你赔不是。将来你要不耐烦带这孩子,也有奶妈佣人带着。我答应你以后再不惹你生气,你要什么我都去给你弄来,或者你说的姚小姐的事情,我马上去跟姚师长说。。。只要你肯把这孩子生下来,我从前那些坏毛病,我都答应你改。。。”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又重新抬起头来看着秦桑。
秦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她心里十分混乱,像是缫丝机似的,混着千丝万缕,理不清头绪。
她吃力地坐起身来,说:“那你替我找一个人,找到这个人出来,我有几句要紧的话问他,问完了,咱们再说咱们的事。”
易连恺问:“找什么人”
“原来骗我父亲钱的那个人,叫做傅荣才。他骗了我爹的钱之后,就无影无踪,你将他找出来,我有话问他。”
她一句话没说完,易连恺的脸色已经变了,她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怎么找这个人很让你为难吗”
“为难也不为难,”易连恺像是突然轻松了,没事似的说,“不过人海茫茫,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得慢慢去找。”
“你是联军司令,多派些人找一个人,应该不算难事,”秦桑也笑了笑“除非你不愿意找到他。”
“我怎么会不愿意找到他”易连恺说道:“他骗了我岳父的钱,那也是骗了我的钱。我做人子婿,怎么也应该把他找出来,才算是孝道。”
秦桑慢慢颌首:“你有这样的心,就成了。”
易连恺说:“你放心,我一定会派人去找。”
“如果他不幸死了呢”
易连恺顿了顿,说:“还没有派人去打听,怎么就知道他死了”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人命如草芥一般,还不是说生就生,说死就死。如果他死了,或许我想知道的事情,就永远不能知道了。”
易连恺说:“你就爱胡思乱想,我这就派人去找,你好好安心保养身体。”
秦桑慢慢吁了口气:“那么就等找到他再说吧。”
易连恺见她十分疲倦的样子,于是站起来,说:“你休息一会儿,我叫朱妈进来伺候你。”
秦桑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易连恺本来已经走到门口了,可有忍不住回头,见她整个人陷在床上的鸭绒被里,身形娇小,脸上嘴唇没有多少血色,更显得孱弱可怜。
他心中烦恼无限,最后只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带上门走出去了。
七月连载结束。。。
8月份更新内容:
易连凯叫了朱妈去陪秦桑,他自己走下楼去,楼底下却并没有人。
从楼梯下来正对着客厅,这里本来是城防司令部用来办公的地方,后来临时改成住所,虽然布置的富丽堂皇,但是因为地方太大,所以仍旧显得空荡荡的。
搬进来的时候,就在中间加了一大张波斯地毯,然后在地毯旁围着一圈沙发,墙角里放着一座古董式样的落地钟,现在那钟的下摆慢颤颤地晃过来,又晃过去,越发显得屋子里安静。
易连恺坐下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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