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富春朝生
永和一年夏的那一场战争,最终到底是刘弗陵失了民心,和连州相近的藩王刘奔揭竿起兵,和连州的石字军一起,于连州大败京城的军队,一时之间各地纷纷起义,点火蔓延了全国,终于以刘弗陵的仓皇退位告终。那些曾经忍辱负重的燕氏一党一个个全都起身反抗起来了,刘弗陵低估了他曾经无限嫉恨的燕怀德的谋略,他到底,还是没能赢过他。
只是他到底没能保住自己的小儿子,曾经的兰陵公子,到底是死在了舍忧崖。
老夫人知道噩耗的时候,已经是夏天最热的时候了,她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掉了一滴泪,说:“也好,也好,没有给祖宗丢了颜面。”
她虽然这样说,却还是哭昏过去了,并且再也没有醒过来。
而关信终于与他的哥哥关槐见了面,他恍惚还记得,当初分别的时候,关槐曾看了他一眼,说:“保护好少爷,少爷若出了事,你也不要活了。”
他觉得嗓子有些堵,眼眶热热的,说:“哥,我没保护好少爷,我该死……”
关槐走过去一把将他抱在怀里面,眼角掉下泪来。关信趴在他肩头上失声痛哭,说:“我一直拿少爷当自己的弟弟一样看,如今,他却死了……”
燕家彻底没有了人,新皇登基的时候,为了缅怀燕相曾经的功德,从燕氏一族里头挑了一个小男孩出来,继承了燕家的香火,小小的年纪,却袭了燕家护国公的爵位,人们都说新帝仁爱,不像景怀宫的那一位废帝,那么残暴荒淫。
石坚也渐渐地醒了过来,他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了石府的人去寻找冬奴的尸身。可是去的人去了一拨又一拨,都没能找到冬奴的尸身,李管家咳嗽着说:“以前许多人都从那里跳下去过,他们大都就此失踪了,下头水流湍急,尸身都找不到……不过,也有人活下来,燕少爷……或许他还活着呢。”
这样找了半个多月,都没能找到冬奴的影子,他亲自又去找了几次,依然一无所获。到最后的时候,他也宁愿相信,冬奴是活下来了,有个不知名的好人救了他,将他养在深山里头,再不管世事险恶。
新帝建了新的年号,叫太平,这是普天下百姓的心愿。这样一晃过了两年,连州城西富春戏班子里头有个唱戏极好的小戏子忽然出了名,因为他出门都戴着面具,外人都不知道他长的什么样子,有人说他生的很美,所以模仿当年名动天下的燕少爷,也有人说见过他的真面目,生的很丑,甚至有些吓人。
后来李管家也听说了,他知道冬奴在石坚的心里头是一道不能触碰的疤,如今已经过去两年了,他们主子依旧是神色恍惚的,再也不复当年运筹帷幄,沉稳强势的风采。身为一州之主,身边连一个侍奉的人也不要,这可怎么是好呢,他就想着,能给他们主子找一个燕少爷的替身也是好的,总胜过这样行尸走肉地过日子。
于是他便去看了,去的时候戏班子还在唱戏,他点名要找那个叫朝生的男孩子,班主便悄悄地指了指戏台子后头在卸妆的那个少年说:“就是他。客官可别吓着他,这孩子,胆小的很,又内向,不怎么说话的。”
李管家有些失望,心里静静地想,这样的性子,正好跟他们的燕少爷换了一下,简直是燕少爷的对立版。
那孩子果然带着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了一个小巧的下巴,猛地看起来,倒真的有些像冬奴,只是身量高了一些。可是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不是冬奴了,他们的舅少爷,不只是美貌,重要的是眉宇的灵气与眼睛里的光彩,朝生有灵气有美貌,眼睛里却没有光彩。
那样的光彩,只有燕家公府的钟灵毓秀才养的出来。
那班主瞧他的脸色有些复杂,便轻声说:“客官要是要请朝生过去唱戏的话……可能不行,柳秀才家里已经约好了,他妈过六十大寿呢。”
李管家“哦”了一声,便怔怔地往外头走,心里想,要是他们的舅少爷还活着,如今或许也有这个朝生那样高了吧。
石坚康复了之后,李管家便病倒了,这一病之后他的身体就大不如前了,眼也花了,耳朵也聋了,好像一夜之间就老了下去。他心里想,他们主子那样的人,还为那一段情孽背负了那么大的惩罚,他这个“知情不报的帮凶”,受这些惩罚也是应该的,于是他便向石坚请了辞,在后园子里头做了一个看门人。
冬天过去,又一个春天来了,新接任的赵管家觉得不能再由着他们主子这样消沉下去,便四处寻人打探连州城里头最有名的美人儿,终于在城郊的一处农户家里,寻到了一对姐弟,那才真正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姐弟两个一个叫明歌,一个叫明睐,生的一个比一个水灵美貌,赵管家便将他们都接了过来。明歌是姐姐,赵管家赋予她给石府传宗接代的任务,教她学了歌舞,明睐是弟弟,生的却很文弱,什么也学不了,可是见了他的那几个石府的下人,都说他长的很像一个人,曾经住在石府里的那个舅少爷,京都的燕来。
这样教了他们一个月,赵管家便计划着叫他们送到石坚的面前去。他曾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下石坚的意思,这才意识到这样平白无故地送过去是不行的,轻易就能得到的东西,人们往往不太珍惜,得让石坚一眼见了就觉得很好才行。
于是在初春的一天,那天天色阴沉,似乎要下雨了,他费了好多的口舌,才劝动了石坚跟着他去街上转一转。他们骑着马进了一条名叫桐花的长街上,那条街虽然叫桐花,沿路却种满了桃树,都是许多年前就种下的了,一个个枝繁叶茂,桃花已经开到了荼蘼,落了一地的花瓣。今年天气出奇地热,虽说刚刚过了正月,桃花便已经全开了,民间都说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赵管家细细地瞧了一眼桐花楼,瞧见明歌正倚在楼上,小心翼翼地朝他们这里瞧着。他便轻声指了指前头,说:“那桐花楼里头,新来了一个歌姬,歌舞都很了得,主子既然路过了,不妨去那里瞧瞧?”
石坚扭头朝桐花楼看了一眼,街上忽然起了风,乌云翻滚着涌过来,好像下一刻就要下起雨来。街上的桃花纷纷落下来,那样纷繁的美景,教他蓦然想起了当初在京都初见冬奴的那一个秋天,那沿路的菊花也是这样纷繁地落了,冬奴骑在马上朝他回头看了一眼。金色的面具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却因为衬着白皙的脖颈和乌黑的头发,显得那样的富贵风流,鲜艳而光泽的嘴唇微微阖动,但终又扭过头去,那样的情景,教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
想到了这些,他便再也没有了兴致,明歌的舞自然是极美的,歌声也很动人。他倚在楼上的栏杆上,喝了一口酒,外头的风似乎更大了,街上桃花纷飞,真的是千年难遇的一个美景。赵管家见他心不在焉,便拍了拍手,说:“主子看看这一个。”
他的声音说罢,便见一个蒙着面的少年走了出来,石坚扭过头来,手里的酒杯便掉在了桌子上。那样的一双眉眼,多么像他的阿奴。
那个蒙面的少年在他前头跪了下来,拾起了酒杯,重新斟了一杯,轻轻递了上来。石坚长臂一捞,将他捞在了怀里面。明睐受了惊,猛地缩起了脖子,石坚埋在他的脖颈里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松开他,问:“你是谁?”
明睐摘掉脸上的薄纱,露出了一张有些像冬奴的脸庞。石坚怔怔地看着他,愣了好久,心底深藏的哀伤袭击了他,他的眼里突然有了泪光,伸出手来,问:“你……认得我么?”
明睐摇了摇头,说:“奴才叫明睐……第一次……第一次见到大人……”
石坚恍然伸手捉住他,外头突然“咔嚓”一声,响起了一声春雷,轰隆隆的一声,惊得众人都吓了一跳。外头的街上突然响起了一声竭力的马嘶,好像是那声春雷惊了马,引得石坚扭头朝楼下看过去,这一看,他便松开了明睐的胳膊。
只见桃花乱飞里头,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骑在马上,那匹马受了惊,高高地扬起了前蹄,那个少年紧紧抓着手里的缰绳,乌黑的头发飘曳过去,脸上一张金色的面具,好像是三年前的冬奴,从他们初次见面的京都穿越时光而来。
第二章 进府唱戏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仿佛魔怔了一般,大声叫道:“阿奴,阿奴!”
大雨突然下了起来,哗啦哗啦作响,那少年好容易驯服了自己骑下的马,听见上头有人叫他,便扭头朝楼上看了一眼,却只看见白泠泠的雨水,淋的他睁不开眼睛。前头的一个少年眯着眼睛大声喊:“朝生,你看什么呢,下雨了,还不快点走?!”
朝生长长吁了一口气,骑着马便追了去。哒哒的马路溅起了无数的水花,那满地的桃花转瞬便变的残破不堪。石坚从桐花楼里头跑出来,一直跑到大雨里头,可是雨烟茫茫,哪里还有冬奴的影子呢。他沿着长街跑了几步。大声叫道:“阿奴,阿奴!”
赵管家从楼里头追了出来,大声喊道:“主子,主子,您身子刚好,别再伤着了!”
石坚站在大雨里头转了一圈,却一点冬奴的影子也寻不到了。里头的明睐撑着伞跑出来,赵管家示意了一下,他赶紧跑到了石坚的身边,说:“大人进去吧。”
石坚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自己仿佛是做了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可是他的衣衫都湿透了,那样凉,根本不像是在梦里头。明睐微微紧张地瞧着他,那样相似冬奴的神色,只是没有冬奴那样飞扬跋扈的骄傲与贵气。他呆呆地回了桐花楼,说:“你去打听打听,有没有一个戴着面具的少年……就是刚才见到的那个……他……”
赵管家慌张地张罗着马车,赶紧应承了下来,说:“主子先回去换身衣裳吧。”
赵管家一回到府里,就亲自出去打听了。朝生已经在连州城里小有名气,只要有心打听,打听到他的住处不是什么难事。他按着戏班主告诉他的地址,寻到了城郊的一处农户家里,在外头敲了好大一会儿的门,才见有人来开门。那少年怯怯地看着他,问:“你……找谁?”
赵管家细细地看了那个朝生一眼,觉得这个朝生戴着面具看,还真是一副美少年的模样,朝生却低下头来,有些窘迫。赵管家咳了一声,便想摘掉了他的面具来看看,心想如果真是个美男子,那自然是再好也不过的事情了,一个戏子,无非因为家庭贫困的缘故,给他家几两银子也就买走了,他也顺顺利利地交了差事,便犹豫了一下,想了一个主意,说:“我是来寻人的,你长的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孩子……”
朝生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哦”了一声。
里头有人咳嗽了起来,朝生有些着急了,说:“我爷爷病着呢,我在煎药,要不你进来吧?”
赵管家便进了院子里头来,院子虽然小,收拾的倒很干净,朝生转眼便钻进屋子里头去了,他走到门口,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冲得他赶紧退了出来,撑着伞站在门外头说:“我不进去了。”
里头隐隐约约能瞧见一个老头子卧在床上咳嗽,这样一个家,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朝生在里头忙活了一会儿,又跑了出来,有点难为情地说:“里头药味是冲了一点儿……”他说着便将屋子的门窗都打开了,赵管家细细地瞧了他一会儿,问:“你为什么在家里也戴着面具?”
朝生愣了一下,耳朵就红了,抿着唇没有回答他。他有些急躁,便想伸手去摘他脸上的面具,朝生吓得叫了一声,挡住他惊声问:“你要做什么?”
“你别介意,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长什么样子,这对我很重要。”他可不想贸然便把这个戏子领回去,要不然万一面具摘掉了,果然如传言所说的那样是一个丑八怪,那可就糟糕了。他要的是一个美貌的男孩子,可以勾住他们主子的心,就算相貌一般也好,但不能太吓人了。
朝生怯怯地说:“我……我……”
他忽然垂下头,无限自卑沮丧的样子,说:“我长的很丑的,你看了,就不想听我演戏了。”
赵管家瞧见他眼里头的泪光,知道他没有说谎,心里也觉得很沮丧。可是这样子无功而返,又让他觉得很不值得。他撑着伞在朝生家的院子外头站了一会儿,心里忽然想起了一个主意来,他想他们主子只是看到了一个戴着面具的少年,却并没有看见那少年真正的容貌,他如果找一个美貌的少年,给他戴上一副面具呢?石坚见了他找来的美少年,可能会觉得失望,但也有可能会喜欢上他的美貌也说不定呢,毕竟事情不试一试总不能下最后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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