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老爸是老师的原因,郗羽的启蒙比很多同龄人早,上小学的时候年龄也很小,用她爸当年的话说“不要输在起跑线上,早点进校读书可以先适应学校氛围”,郗羽的生日在5月,上初一的时候也就十一岁零四个月,还是个小女生。
南都二中是全省最著名的中学——甚至不用加“之一”,当年南都二中自恃身份,不兴扩招,一个年级的人数也不多,每个年级十个班,每班五十余人,一般稍微知名一点的人就会传得全年级皆知。
郗羽就算是“有名的学生”的其中之一。她成绩好,长得也好,笑起来一对可爱梨涡忽隐忽现,非常讨人喜欢——当然,不笑也很讨人喜欢。满学校里对郗羽抱有好感的男生还真不少,不过也没有人太过明目张胆追求她,因为郗羽实在是太认真的好学生。
郗羽的出生带着很qiáng烈的偶然意味。她作为小女儿,理论上本不应该出生,但郗羽的姐姐郗柔是早产儿,还有先天性心脏病,动脉导管未闭,根据政策,独生子女有先天性心脏病的时候,可以生育二胎,郗羽就在这种环境下出生的。
因为发现得早,郗柔的手术很及时,身体恢复了健康,医生认为她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但郗羽的父母没打算给大女儿很大的学习压力,把大部分的希望都放在小女儿的身上。
郗广耀是个严厉的父亲,也是个成功的教师,有自己的一套教育理念。他认为影响一个人智力的主要因素是后天的教育,还认为三到十岁是孩子的大脑开发的关键期,更认为绝对不要让孩子“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一个人的潜力是要挖掘才会体现出来的。他对郗羽的要求是三岁背唐诗,五岁读《三国》,七岁诵《史记》,同时还不忘记培养她对自然科学的热爱。
郗羽对老爹guàn输的知识接受良好,从小就体现出了对新知识的热情,让郗羽的父母深觉骄傲。虽然小女儿的出生让全家的生活水准有所降低,但一个乖巧聪颖的女儿带来的幸福感足以掩盖任何物质上的缺失。
从小到大,郗羽的生活轨迹总是一样的:放学后一分钟都不耽误,回家做作业,每天不是在复习就是在预习,假期不是在补课就是在前往补课班的路上,上了初中后这种情况也没改变。别说小说,她连童话都没看过几本,以至于“早恋”“成熟”这类字眼完全不可能出现在郗羽的生活中。
但凡事无绝对,初一下学期五月初,准确地说是5月8号,郗羽刚过了十二岁生日没多久,就接到了男生的情书。
情书来自于隔壁班的男生潘越。
潘越学习成绩相当不错,眉清目秀,还热衷于文学创作,几乎每个月会有文章发表在各类的报纸期刊上,也算是全年级里排名前几位的名人之一。
郗羽真没想到自己会收到情书,她看着潘越写来情书里华丽的词藻,体会到其中丰富的感情,她拿着信封的手直抖,既慌张又紧张,彻底手足无措。
她当然知道有早恋这回事,也知道很多女同学在私下里讨论哪个男生比较帅,还知道隔壁班有一对谈恋爱的同学被请了家长,甚至还知道已经上高中的姐姐因为有了点早恋的苗头被爸爸批了一顿……但她没想到“早恋”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信的末尾,潘越请郗羽在当天放学之后,去教学楼旁的荷塘边里等她。
郗羽内心是如此的纠结,根本无法下决定。
她的好朋友兼同桌程茵比郗羽年长,也更成熟,她说,“就算你要拒绝他,也要当面拒绝才好呀。”
郗羽采纳了这个建议,于是平生第一次放学后没有急匆匆回家写作业,而是留在教室里,又悄悄绕行到了花园里。
荷塘边上,潘越跟她说“喜欢她”,郗羽吓得直摇头,匆忙把情书退回给潘越。
“不行不行。”她连连否认,“我们还是初中生。”
潘越倒是没有太气馁,反而建议说:“那我们当朋友行不行?可以一起学习一起进步?”
郗羽想起了爸爸说的“早恋是大毒草”,想着姐姐因为早恋被爸爸狂批一顿的惨剧,心想我绝对能被这根大毒草缠上,连忙否认:“……也不行的。”
潘越问:“……是我哪里不好吗?”
其实潘越真的没什么不好,学习成绩好,长相很顺眼,才华也不缺,家里条件好像也很不错……郗羽心情太紧张,完全被他绕进去了,完全没想到喜欢与否这种感情和“对方好不好”其实没关系。
她为难地看着潘越,忽然灵感迸发:“你太矮了!”
女孩子的青春发育期比男孩子早些,郗羽虽然只有十二岁,但身高已有一米六五,整个年级都找不出几个比她还高的女生,潘越当时大约只有一米六左右,比郗羽矮了不少。
“身材矮小”四个字正中红心,潘越呆了好一会,显然被伤了心,眼眶微微发红。
“我会长高的……”潘越努力地辩解,“男孩子本来就比女孩子长得慢一些。”
“我比你高了那么多,你赶不上我的,”郗羽比划了一下,坚持道,“总之……你太矮了。”
潘越垂着头,收紧身体,肩膀微微耸动,那是一种显而易见的难过。
郗羽却没法跟他感同身受,她觉得自己找了一个不错的理由,也松了口气,完成任务般赶紧离开了学校。
然而,社会上的事情从来不可能那么单纯,因为整个社会是一个无法预测的混沌系统。
上大学后,郗羽在大气学概论的课堂上第一次接触到了混沌理论,那瞬间她醍醐guàn顶,猛然想起自己和潘越的往事——她终于明白,她随口说出的无心之言成为了引发风bào的那只蝴蝶。
第二天,发生在她和潘越之间的那番对话传遍了全校。这些流言详细生动,细节活灵活现。别说是十几年前,就算到了现在,初一学生表白失败也会被引为笑谈,潘越自然也不例外沦为了被取笑的对象,还有人引用郗羽的“你太矮了”来取笑他。
郗羽觉得很气愤。她完全没想到事情居然变成这样,她没有把自己拒绝潘越的那番交谈告诉任何人,她相信潘越也不会告诉其他人。那只有一个可能:有人偷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再到处传播开来。
到底是谁听到了他们的交谈?
她和潘越交谈的地方在学校的绿茵带,那地方有亭子有树木,虽然郗羽和潘越都看过四周有没有人,但是倘若有人为了躲避视线藏在亭子后花坛后大树背后,依然可能听到他们的交谈。
这件事让她脑子里乱糟糟一片,连上课都在走神,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她想过要不要跟潘越澄清这件事——但没找到什么机会,她没办法顶着甚嚣尘上的流言去隔壁二班的教室找人,那必然会带来更猛烈的嘲讽。
她心神不属,觉得自己遭遇的这一切是有史以来在她身上发生的最糟糕的事件时,另外一件最最糟糕的事情也发生了。
潘越跳楼了。
当年的5月11号,表白后第四天的傍晚,下午放学的时候,他从五层教学楼的楼顶上跳了下来。
暗红sè的血迹打湿了石板路面,慢慢渗入了泥土中。
警察tiáo查了这起跳楼事件,他们翻开了潘越的书包,书包里放着一张短笺——那是从笔记本里撕下来的一页纸,折了两折后放在书包的醒目位置,任何人只要一打开书包就会发现到。
——世界改变了,生活也改变了。我见到的不是真实的,连感情都不是真实的。我无法忍受,我想要告别,我想要离开这个世界。不要怀念,请忘却我。
字迹有些潦草,加上这段时间潘越jīng神不稳定,警察tiáo查后认定他是自杀,这寥寥几行字是他的遗书。
潘越是家里的独子,可想而知儿子去世对潘家是怎么样的打击,潘越的父母怪天怪地怪学校怪自己怪郗羽。郗羽没办法去学校,潘越的母亲冲到她家对她破口大骂,说她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接下来几个月,郗羽都是浑浑噩噩度过的。她蜷缩在家里裹着被子睡觉,她无法思考,注意力不集中,完全没办法处理生活中的任何细节。她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每天醒来眼睛都在发黑。
她甚至因为心猝进过医院。
她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人真的会因为心碎而死掉的。
好在家里人和老师始终是支持她的。郗广耀始终跟她说,潘越的自杀不是她的错,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班主任周宏杰也付出了很多努力,他努力说服潘越的父母不要闹事,还常常来家里探望她,鼓励她,把警察的tiáo查结果告诉郗羽:潘越去世之前,他的家庭就已经陷入了一场大危机,他的父母矛盾重重,挣扎在离婚的边缘,潘越本来就比普通人敏感,糟糕的家庭环境让他心情低落;在郗羽这里的感情受挫和同学间的取笑绝对不是他自杀的主要原因。
至于流言是谁传出的,这件事的tiáo查则没有了下文——警察倒是询问了一些学生,但潘越自杀一事太过严重了,这些完全不成熟的初中学生们吓破了胆,全年级的学生都变成了哑巴拒不承认自己传播了流言,有人还试图把责任推到郗羽身上。同时,警察已经认定了自杀,也不会一定要追根问底地查这件小事。
潘越出事后,郗羽几乎没再去过学校,缩在被子里蒙着头不愿意见任何人,其中有一次,程茵来她家,坐在她床边,轻声跟她说:“小羽,对不起。”
这话挺莫名奇妙,什么“对不起”?郗羽一点力气都没有,但还是攒了一点力气从被子里探出头看她。
当时的程茵眼睛红红的,看上去像大哭了一场,她小声说:“关于潘越的事情,我对不起你。”
“……什么?”
然而程茵再也没有说什么话了。
郗羽当时的脑子也有些糊涂,只能眼睁睁看着程茵背着书包离开了她家。
等她反应过来程茵这话的意思时,已经几天后的事情。
程茵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要因为潘越的事情对她道歉?她甚至怀疑是程茵传的流言——毕竟潘越跟她表白的事情,她只告诉过程茵,难道是程茵偷听了他们的谈话,把两人的话传遍了全校?但这不太可能呀。程茵没有动机,没有时机,也没有任何疑点。
她的疑心越来越重,想要找程茵了解清楚原委时,程茵转学离开了本省,自此音信全无。
程茵离开了,郗羽周遭的情况没有好转,因为流言猛于虎。
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她和潘越的死没什么关系,但是外人不这么想。小区里的邻居投来了奇妙的眼光,总有一些恶毒的三姑六婆因为私心在背后编排郗羽,郗家人在那个暑假搬了家,郗羽也转学去了母亲的老家,距离南都市三百公里的安县的中学读书,她住在外公外婆家,妈妈辞职在县城了陪读了一年,直到确定女儿的jīng神状态恢复后才返回南都。
郗羽知道父母为自己付出了多少,经过了悲伤的五阶段之后,终于还是时间起了效果。她告诉自己要向前看,一切都会过去,不要让父母担心,她努力振作起来,一门心思开始读书,除此外,其他所有事情都放在一边。
学习,只有这件事是她可以掌握的。
她确实在读书上颇具天赋,一心一意埋头苦读,高考发挥有些失常还是考上了南大;为了弥补高考的缺憾,大学四年她勤奋无比,别人在睡觉,她在背单词,别人谈恋爱,她在做习题,别人去旅游,她在做微积分;念博士学位的五年,她的努力程度比大学阶段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就算在学霸遍地的mit,她的勤奋也是排得上号的。
时间衰减了记忆,也衰减了伤痛和悲伤。
而今的她,也终于qiáng大到可以回到曾经的母校,站在潘越去世的地方,献上一束白sè的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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