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羽最后瞄了一眼自己的笔记本,随后走上讲台。她之前已经大致打好了腹稿,记下了几个关键词,此刻站在讲台前,面对着这些小了十几岁的学弟学妹们讲了起来。
在简单的自我介绍后,郗羽进入正题:“我蛮佩服各位同学的,你们有这么清晰的目标,真是非常难得。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那就当一名科学家。我打心眼觉得科学家们一脸深沉的思考问题很是帅气。”
“有科学家梦想的人很多。我对梦想没有什么很细致的规划,也不太知道怎么才能当科学家,”郗羽往下说,“不过我不挑食,还列了几个目标。最好的呢,是当数学家;其次,当物理学家也是不错的;再不行,研究计算机也不错,在实验室里对着许多电脑的样子好像也很帅气呢;最差的话,研究生物看看显微镜也是可以的……”
因为课堂上并不禁止学生提问,有活泼的学生举手:“学姐,那你怎么学了大气科学呢?”
郗羽摊摊手:“因为高考成绩不太好,我没能进入理想的专业,被tiáo剂到了大气科学学院,只好学这个专业了。我起初以为学大气科学后只能预测天气,不算什么正儿八经的科学,心中其实有点失落——要知道,我们这个学科是有点冷门的。举个例子,大家都知道物理化学的最高奖是什么吗?”
班上的学生们一起叫起来:“诺贝尔奖!”
“那同学们知道计算机学界的最高奖是什么吗?”
大部分同学安静下来,前排的一个带着眼镜小男孩举起手臂,小声回答:“图灵奖?”
“回答正确。数学的最高奖呢?”
南都二中的学生们知识储备还是很不错的,有个小女孩脆生生地抢答:“菲尔兹奖!”
“不错,”郗羽对她露出欣慰的笑容,抛出下一个问题,“我们这个大气科学届的最高奖,有谁知道?”
果然学生们茫然都摇头。对这群初中生来说,大气科学的确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一门科学。
“是吧。大家都不知道,这说明大气科学这门学科不属于基础学科。这么说吧,大气科学这门学科如果是一栋房子的话,它的地基就是数学和物理。”郗羽说着,从粉笔盒里挑出了一支粉笔在墙上画了个大的圆圈。她在大圆圈里画了个火柴小人,旁边标上“数学”两个字;随后又在数学圈旁又画了个大圆圈,里面写上“物理”;再然后她继续画了一个大圆圈,写上“计算机”,三个圆两两相交……她在相交的那一小块三角形处,才写上了一个小小的“大气”。
郗羽拿着粉笔头戳了戳黑板,对着满教室的同学们道:“所以呢,大气科学这门学科在学术界的地位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在数学、物理、计算机专业的夹缝里生存着,基本位于底端。”
满教室的学生连连点头。郗羽的说法浅显易懂,他们一瞬间就明白了。
“一开始我觉得大气科学这门学科不是很理想,还为此郁闷了一个学期,还雄心勃勃地考虑转系。但随着课程的进行,我于是发现,这门学科变得很有意思起来。”郗羽脸上露出一点笑容,和学生们娓娓道来,举了几个大气科学里的经典案例,比如蝴蝶效应,寻找地外生命等例子。
她的知识水平和见识水平远超这群初中生,讲述的内容深入浅出,而且科学本身的魅力就足够让同学们听得惊叹连连,连周宏杰这个当了十几年老师的觉得郗羽这番话实在是讲得好——他想起当年的郗羽,在潘越的事件后,她变得胆小害羞,说话细声细气,现在能成长成这样,真是让他有一种“余心甚慰”之感。
“……那之后我就喜欢上了大气科学这个专业。我想,反正是当科学家,研究大气科学也很有意思,毕竟这是一门有用的科学,”郗羽语气微妙的一顿,又指了指黑板上那个台阶chā画,一本正经道,“后来学了之后才知道,以我的水准,当纯正的数学家和物理学家真有难度,正如这个台阶显示的,越下层的研究对智商的要求越高,而我的智商拿来研究大气科学倒是正合适,更高一点就不太合适了。”
她是以开玩笑的语tiáo说的,班上的同学们也开心地笑起来,气氛更热烈了一些。
李泽文微笑着轻轻鼓了鼓掌。虽然她刚刚还有点紧张,对自己不太自信,但是郗羽就是郗羽,做出来的远比说出来的更好。在美国这几年,她也难免被人感染带上了一点美式幽默,这不论如何都是个好现象;而她这么一点幽默就让同学们这么兴奋,可见国内的中学生的日常压力相当巨大。
“……定下目标之后,我就全心全意朝着这个目标努力,因为梦想的基石是脚踏实地,最后成为你们今天看到的这个我。”郗羽最后说,“当然,我现在也还没有获得了成功,因为我还不是一名科学家——只能说是一名科研工作者,但我真的觉得,为了自己热爱的事业而努力,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伴随着全班同学热烈的掌声,郗羽走下讲台,坐回原来的位置。周宏杰最后做了总结发言,伴随着下课铃声,这一场班会也就圆满结束了。
好容易打发走了前来询问的学生们,周宏杰带着李泽文和郗羽往教师办公室走去。
周宏杰笑着说:“小羽,多亏你jīng彩的演讲,班会的效果才这么好。”
“没有的事,”郗羽说,“是您规划得好,我其实都是瞎说的。”
周宏杰直接把她的谦虚当作浮云忽略过去,笑呵呵摆了摆手:“瞎说都这么打动人,果然是名校毕业的呀。”
因为刚刚在黑板上写了字,周宏杰把两人带到办公室,他放下手里的教案后露出个抱歉的笑容:“你们在办公室等我一下,我去厕所洗个手,我手上都是粉笔灰。”
的确,郗羽这才注意到周宏杰的右手的确沾着许多灰白的粉笔灰,她自己手上也一样。这位周老师还是和当年一样,喜欢用板书上课。在这样ppt大行其道的时代,总还有一些老师喜欢用粉笔书写一屏又一屏的板书给学生授课,周宏杰就是一例。他字写得好,板书写得漂亮至极,同学们当时都说,上语文课的时候哪怕你其实听不懂,也会愿意多看黑板上的板书几眼。
“我手上也有灰,我也要去。”
李泽文微笑着摊了摊手:“那我也去。”
厕所就在走廊的末尾处,不过厕所打扫得很干净,没有异味,环境比李泽文想得更好,还算干净。
学校的卫生间里有备用的洗手液,洗过手后周宏杰拿出随身携带的卫生纸擦了擦手,又递给了李泽文一张,示意他擦干净手。
周宏杰仔细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不太好意思地说:“当老师的人,身上都是粉笔灰。”
“可以试试用无尘粉笔。”
同样作为当老师的人,李泽文授课时也会用ppt,但粉笔也一定会出现在每节课上。社科课程的课堂中有很多现场讨论,无论什么样的ppt都不可能做到完美地跟上老师和学生的思维,这些无拘无束的讨论中会诞生出许多的灵感,在这种时候,粉笔的重要性就很突出了。
周宏杰摇头:“只要是粉笔就没有真正防尘的,而且那些无尘粉笔很不好写,手感不对。”
李泽文失笑。几乎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固有习惯,有些习惯简直顽固得可以称之为qiáng迫症了。李泽文认识不少对课堂习惯有迷之执着的老师。比如他关系挺好的某位数学教授就只能某个牌子的粉笔,其他任何粉笔都弃之如敝屐,他甚至声称没有这款粉笔自己甚至无法进行思考;还有一些教授则非常不喜欢ppt,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还只用手绘幻灯片来播放教学内容。
“周老师,你说得对。”李泽文从善如流,“你当了十几年老师了吧?十几年的习惯确实难改。”
“对,我当十八年老师了。”周宏杰笑着说,神情很满足,就像每一个在工作岗位上奋斗了二十年的人。
李泽文说:“那你当小羽老师的时候才大学毕业吧?”
“是啊。我那会也才二十五岁。”
“那是大学毕业就被直接进了二中当老师了?”
周宏杰笑笑:“对的,我是校招进来的。”
两人交谈着回到办公室,郗羽也已经回到办公室了。周宏杰用纸杯给两人到了杯水,继续之前在楼梯上未完的话题:“小羽,你刚刚是从楼上下来,是干什么去了?”
“我去看以前的教室了。”郗羽说。
李泽文对周宏杰道:“我叫她带我去的。”
“以前的教室啊……”周宏杰语气微微一沉,用询问的目光看向郗羽。
“……是的,”郗羽和自己的老师对视一眼,轻声说,“周老师,潘越的事情,我跟他说过……”
想起当年的事情,周宏杰也说不清什么感受,他轻轻叹了口气,眼角的纹路忽然明显起来:“李先生,当年的事情小羽是受害者,她是个好孩子。”
“是的,这一点我很明白。”李泽文道,“我这次和小羽一起回学校其实也是为了请您吃顿饭。她跟我说过,当年能从打击恢复过来,都要感谢您。”
郗羽真诚地附和自家教授的观点。
周宏杰摆摆手,失笑道:“我是老师,照顾学生是应该做的呀,而且我也没做什么。”
李泽文说:“所以,周老师答应了吗?还是今晚您有其他安排?是不是担心家里人?那可以叫上家里人一起去。”
“这倒不是……”周宏杰摆了摆手,“我没什么安排。”
李泽文道:“周老师,方便的话,我们还想请您联系一下小羽当年的其他任课老师,我很想亲自向他们道谢,他们愿意赏脸让我和小羽请一顿谢师宴就更好了。”
原计划中,李泽文就打算见一见当时郗羽和潘越的所有任课老师,此时时机得当,自然提了出来。当年的南都二中,一班二班是重点班,郗羽和潘越分属两个班,但两个班的任课老师是相同的,唯一的不同在于一班的班主是语文老师,二班的班主任是英语老师。
周宏杰当了近二十年教师,和成百上千的学生家长过打交道,识人的能力相当出众,但像李泽文这样的人却也没见过几个。面前的年轻人俊美成熟,斯文有礼,举止得体,浑身上下流露出的从容气质说明了这人出身极好,只怕见识也非凡。而这样的人一言一句都透露出对郗羽的爱护之心,周宏杰对此备觉欣慰,自然不会拒绝他的要求。
或许是因为周宏杰的qiáng大号召力,又或许是因为对当年好学生郗羽的好奇,还或许是因为暑假闲着没事干,她当年的七位任课老师——语数外政史地生老师大都表示可以来,比如教英语的邓玉梅,教数学的刘铭刚,教生物的彭华东——来不了的两位老师有一位因为工作tiáo动已经不在二中,另外一位已经退休人在外地,身体欠妥,暂时没法出席这场迟来的“谢师宴”了。
郗羽也是知道此刻才知道自己曾经的任课老师们的近况,不由得深深感慨老师这份工作还真是一辈子的事情。
今天来的目的已经达成,加上周宏杰接下来还有班会要开,于是三人告辞离开。
刚刚起身,李泽文的视线扫过教师办公室墙边的那排书柜后,便站住了,他指了指架上一本极厚的大书,书脊上写着“南都二中校志”几个大字和起止年月,“南都二中有百年历史了?”
“是的。”周宏杰说,“去年办了百年校庆,这本校志就是当时出版的。”
“小羽,你没赶上百年校庆,真是遗憾。”李泽文把视线转向了郗羽,对她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微笑。
郗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快就领悟了李泽文的言外之意,但她就是从他眼神里领悟到了他的意思。下一秒钟,她马上用最快的反应速度对周宏杰说:“是的是的……百年校庆一定很热闹……周老师,这本校志可以借给我看看吗?”
“当然没问题。”周宏杰打开书架,随手抽出了厚厚一本大书——实际上书架上摆着三四本校志,一看就是去年校庆时没送完的存货,“不过也没什么好看的吧?”
“我还是想看看……看看这些年有没有错过学校的什么事情。”
周宏杰自然不无应允,他欣慰地着把这本重达一公斤的大书放到郗羽手里:“那这本书你就拿回去吧。本来你应该拿到一本的。”
李泽文把书从郗羽手里接过去拿在手里,跟周宏杰告辞。
“那我和小羽晚上就在餐厅等着周老师了。”
“好。”
周宏杰把两人送到办公室门口,看着他们下了楼,轻轻呼出一口气,重新走回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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