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之女

254、谁人不可悯
承嘉殿里空气日渐活了起来，人心如同外面天气,越来越有活力。徐欢坐窗边,望着外面将将抽出嫩芽花树,脸上一派迷离之色，心里却想着自己生活。
背后响起脚步声，徐欢认得这个声音,这是姑母给她宦官。徐欢没有回头,承嘉殿里,要么是皇太后为她挑选人,要么是皇后让她亲自挑人,没有特意安插耳目，没有派来暗害她刺客。
承嘉殿，像是一个被人遗忘角落，仿佛连算计价值都没有。
徐欢苦笑，她很小时候，如同所有女孩子一样，对于“娘子”二字，是那么地向往。得知自己将做皇后时候，是激动得心都要跳出胸膛，堂姐妹羡慕眼光让她心里发甜。时时会看向昭仁殿正殿，幻想着住进去之后，要把卧室里那个半身镜暗色框子给换成粉色……
接着就一连串变故，先是从说好了皇后变成了德妃，好歹她还昭仁殿里。连换成了粉色镜框都不能让她多开心一点，接着，这面镜子就随着她又搬到了承嘉殿。
顾氏比她年长，个头也比她高，看着这位出炉娘子，她须得仰着头才行，几个美人高矮不等，唯一相同是一个个比她长得都高，齐聚一堂，她们像是一座座山，扑面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不忿过，哭闹过，皇太后施压结果就是，她被整个大正宫疏远了。他们说着她听不懂话，使着她看得模糊眼色，从九岁到十五岁，日日如此。她终于学会了安静。
圣人因为皇太后逼迫，对她也只是面子情而已。所有人都说，皇后是个贤惠人。不要说，后宫美人们若有若无那种敌意。她敢不“安静”吗？
二娘死了，二娘活着时候，她们也曾连榻夜谈。二娘说，她要有盛大及笄礼，比别人都好，要有隆重婚礼，让所有人都羡慕。自己当时是怎么想？或许你及笄礼比我盛大，但是我婚礼一定比你隆重，因为，我要嫁是皇帝！及笄之礼连着一场举国欢腾婚礼，便是二娘，也要伏拜脚下，这样场面无数次出现自己渴望里。
结果……那甚至不是一场婚礼，圣人与娘子举行，才叫婚礼。今年十五岁了，身后宫，却连一个及笄之礼都没有。徐欢唇角泛起一抹自嘲笑来。
你们都是朝廷大臣，为何要坑我一人？昔日盟誓，言犹耳，你们就毁约！难道我就应该受这份罪吗？不甘心，不甘心！
早该知道，梦做得太好，醒来就分外凄凉。终于明白了自己处境，不讨人喜欢就该不要用骄横压得人加不喜欢你，越发衬得皇后贤惠大度、被皇太后逼迫得可怜了。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就迎刃而解了，包括圣人面前印象。
皇太后对自家人从无坏心，然而每每帮着倒忙，这件事情须也怪不得人，是自己太傻，不懂得因势利导。这一回，她坏脾气倒是帮了个大忙。不过是皇太后大发雷霆时候，声泪俱下地帮忙求情而已。
把自己委屈告诉圣人，告诉他，自己左右为难，告诉他，自己什么都不明白时候就被放到了那样一个尴尬位置上，告诉他，自己宁愿去死，也不想让他们为难。
皇太后常说：“圣人是个有情义孩子。”皇太后一辈子就没什么眼光也没什么眼色，唯这一件事上是看对了，圣人对自己态度果然有所改变。还不够，还不够，这宫里，必须要圣人肯护着，才能有好下场。论年纪，已是迟了她们数年，须得奋起直追，才能……不被扔到角落里发霉生尘。
肩上一沉，一件斗篷落了下来：“娘子，仔细天冷。”
“我哪里是什么娘子了？”徐欢站起了身，“去把那件绣活拿来吧。”
“这抹额可是用心，皇太后见了，一定会喜欢。”
“不许多嘴，这不是孝敬皇太后，是给……太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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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妃这几日足不出户，有空便做些女红。”
“知道了，”顾皇后漫应一声，“去请虞国夫人来。”
顾皇后本能地感觉到了徐欢威胁，自己又要做个贤德这人，真是满心苦说不出口，想诉苦还得千里迢迢地把娘家妈给召进宫里来。这一召，有眼睛人就都看到了，还不知道背后会说什么闲话呢。只是眼下，实是顾不得了。
虞国夫人也是着急，匆匆赶到宫里，见顾皇后居然发呆，吓了一跳：“娘子，这是……”
顾皇后反射性地扯出一抹笑来：“我想阿娘了。”
虞国夫人眼泪哗哗地往下落：“遇上为难事儿了吧？”顾皇后是个标准大家女子，寻常不会把思念说出口来，从很小时候起就像个小大人儿似，想娘话，轻易是不会说。
顾皇后道：“瞧您，我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虞国夫人道：“亲母女，还要说这样话做什么？承嘉殿，春风得意了吧？”
顾皇后低头道：“以前不把她当回事儿，乃是因为皇太后太会拖后腿，也是因为她年幼。她今年就十五了，放外面也是个**了。她品级又高，我……要是让她生出皇子来。皇帝生母、景宗生母，皆是追谥德妃。当初，杞国公家死盯着必得德妃之位，打什么主意，当别人不知道吗？”
虞国夫人一直流泪，此时却飞地擦掉了，严肃地道：“不要说这种话，你要稳住啊！不要轻举妄动。”
顾皇后用惊奇语气道：“我要动什么呢？我是这宫中娘子，从来都该是个贤良人。”
虞国夫人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顾皇后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道：“阿娘，宫外有没有什么生子秘方？”
虞国夫人心如刀绞：“我……已寻摸了。”
“只怕不易寻吧。”
虞国夫人道：“天下多子之家多矣，就是皇室也是人丁兴旺，办法太多，不知哪个合适。”
顾皇后自嘲地道：“皇室人丁兴旺不假，只不过是中宫无子时居多呢。”
虞国夫人一口气提不上来，卡住了。又听顾皇后道：“这又岂是谁家多子谁家少子事儿？皇太后兄弟八人，自己止得一女。景宗皇后源自夏氏，夏氏一族人丁又少了吗？咱们家，我有兄弟五人，姑母出嫁亦非止一子。我总觉得，是不是自己福气不够，做了皇后，就要折损点其他福气来补。”
虞国夫人吓了一跳：“不要这么说！你才二十岁！看韩国夫人，婚后五年方得一女，如今也是儿女绕膝。”
顾皇后心头一动：“不知她，当初是用什么法子？”
虞国夫人道：“我因庆林大长公主而登邢国夫人之门，再三询问求拜何神，邢国夫人却言，宫中祭祀当慎重，毋行巫蛊事。”
顾皇后点头道：“善哉斯言。”
虞国夫人闭目仰脸。顾皇后道：“有大长公主面子，邢国夫人说该是实话了。也许这就是命，我只管，做好我皇后就是。”
虞国夫人长叹一声，望着顾皇后：“或许，请教一下韩国夫人？”
顾皇后看着自己指甲：“也好。”
郑琰被“请”到了昭仁殿，一路上早分析了数种情况。顾皇后为什么让她进宫，似乎并不是那么难猜。如今朝上无事，纵使有事，顾家也不是没有一争之力，且用不着向人求援――就算救援，池家郑家都有当家人顶着，不需要越过他们直接找到自己。
估计是与近来宫中变动有关了。宫里大变化就是，萧复礼对徐欢态度有了松动。无论是因为同情皇太后丧女，要给皇太后以安慰，还是觉得徐欢一个弱女子独个儿宫里挣扎得辛苦，“德妃有宠”都是个不争事实。
郑琰一点也不想介入后宫争宠把戏里，然而这件事情却不能不管。徐欢是被大家联手给坑，虽然目是遏制杞国公家与皇太后系野心，结果由徐欢来承受是个不争事实。郑琰没有直接出手，也充当了一个纵容、联合角色。顾皇后完蛋，郑琰不受影响，徐欢得势，郑琰就要掂量掂量。
这么一想，徐欢阻力还真是蛮大――朝臣们都不乐见杞国公家翻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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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昭仁殿，见顾皇后鹅黄短袄水色襦裙，清清爽爽地坐那里，郑琰心道，倒还沉得住气。两厢见过，虞国夫人笑着起身：“有些日子不见了，家中小郎君可好？你恢复倒好。”
郑琰略圆润了些，颊上是丰润粉红：“就是太好了，淘气得厉害。”
顾皇后羡慕地道：“再淘气，也是很可爱。”
有虞国夫人，话就不用顾皇后一个人说，虞国夫人就代言了顾皇后难处。郑琰道：“德妃？她小时候我见得多些，生得是不坏，如今想通了，却是可人。”
顾皇后母女脸色都有些不好，郑琰续道：“娘子是为她担忧？”
顾皇后点点头：“我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她过得不好，我总觉得有愧。见不到圣人，我又要难过了。”
郑琰道：“娘子一直对她好，德妃该有所觉才是。圣人，也应该是知道吧？那就好下去，让大家知道！你不是个**宠妃皇后，还有何可担忧呢？男人，总希望自己家里和睦。其实咱们明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你别犯忌讳，谁爱犯谁犯。”
顾皇后若有所悟。郑琰心道，行，是个宫斗材料。
虞国夫人敲了敲扶手，还是插了句口：“娘子如今，别都有，就只差一个儿子了。”
郑琰心说，我又不是送子观音，你这么殷切地看着我，实是压力略大啊。伸出手来：“我摸摸脉。”
顾皇后一面伸出手来，一面道：“先生懂医？”
“粗通而已。”
凝神感受着指下脉搏，郑琰让顾皇后又换一只手，尺寸关，都摸过了，神色诡异地道：“御医诊过脉吗？”
顾皇后道：“专为这个，哪里方便？今天宣了，明天就该满城风雨了。家里要外面寻医问药，我也给拦了。”
“月事准吗？”
顾皇后脸色一黯：“这一、二年总不很准，那一回，御医都说是像了，还是空欢喜了两场，如今还调理着。”
那是心理压力太大，内分泌失调了吧？
“先别乱吃药了，养一个月，再宣御医来看，有六、七分了。”
虞国夫人不敢置信地道：“难道是――有了？”
郑琰点点头：“我看像。不过且不要声张，看看罢。”
顾皇后母女连连点头，很是客气地把郑琰给送出了门，自家关起门儿手足无措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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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琰出了大正宫就直奔娘家，池春华正杜氏面前卖萌，看到郑琰来了，冲她眨了眨眼睛。
杜氏道：“你不家里看孩子，跑娘家做什么？哪有你这样？仔细带坏了春华，”又对春华道，“出嫁了闺女，没事少往娘家跑，知道吗？”
春华乖乖地应了，又说：“这不是阿娘想您了吗？多好啊～”
郑琰冲她皱皱鼻子，池春华吐吐舌头，杜氏拍案：“你们俩都还小吗？尤其是春华，到了婆家，行止一定要仔细。你娘不会教，是她没遇上婆婆，没受过这挑剔，你是有婆婆人，万事不可太随性了。”
母女俩乖乖领训。郑琰又说明了来意：“从昭仁殿里出来，皇后怪可怜。”
杜氏道：“天下谁人不辛苦？德妃不可怜吗？圣人不辛苦吗？各人修各人缘法罢了。圣人对娘子还不够吗？德妃也是得有个人疼，只要她不出格子，你管她。有那功夫，不如看看长生圣人身边怎么样了，不如早些下帖子把笄礼人宾客给请齐了。”
郑琰缩头，春华跟着缩，母女俩灰溜溜地跑掉了。
车上，春华抱着郑琰胳膊：“阿娘，你说是娘子可怜还是德妃可怜？”
郑琰没好气地道：“别把自己放可怜地儿就不可怜了。”
春华挠挠窗玻璃：“她们怪没意思。”
郑琰道：“谁让落到那个份儿上了呢。她们哪一个拎出来问上一问，要不要做皇后？你猜她们是点头还是摇头？！人不能犯糊涂，点头前先想好了，做了皇后，能不能压得住事儿？能不能拦着圣人纳妃？有没有输了打算，知不知道输了要面对什么。凡事啊，用心做到好，也要准备好面对不好。”
春华扭扭身子：“听起来怪难受。”
“我且问你，遇上这样事儿应当怎么做？”
春华想了想，认真地道：“蒋昭他敢！”恶狠狠地捏紧了拳头。
郑琰惊悚地看了女儿一眼：“你气性倒大，谁给你胆子？谁说是女婿啦？要是你不幸做了娘子呢？”
春华低声道：“做好人呗，我又不傻，大家都知道我是好人，谁跟我不对付，谁就是坏人了，到时候我要怎么着，可须怪不得我了。”
郑琰瞥了她一眼：“凡事就是这样，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剩下事儿就都好办了。什么要人家破人亡话，再休要提起。”
春华反应了一下，很领悟了什么是“制高点”，那啥，咱光做，不说。郑琰看着女儿深思脸，不由庆幸，没给春华争什么皇后之位是对。宫里事儿，就让那些人去闹腾吧。至于阿元，如果他对徐欢过份关注了，不止是自己，朝臣们都会“劝”。
春华郁闷了一下，又抱着郑琰胳膊了：“阿娘，德妃真要有宠了？”
“小小姑娘，说这个做什么？且看吧。你是想让大长公主做正宾，还是要李相公夫人做正宾？”
“大长公主不是咱们家长辈么？”
“又不与你一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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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华笄礼之前，刚搬到熙山时候，楚美人产下皇次子，而顾皇后终于确诊有孕，整个翠微宫都很欢腾。郑琰翠微宫见到顾皇后，她脸色也红润了，笑容也多了些，美人有子又如何？总越不过嫡庶大防。虞国夫人得萧复礼之特旨，暂居宫中照料顾皇后。
唯一让虞国夫人担心就是萧复礼对徐欢态度虽然没有变得好，却也没有再变坏――仿佛真把她当成了家庭中一员。顾皇后并不很担心，反而宽慰虞国夫人道：“眼下顶要紧是把孩子生下来，不说咱们家，就是朝臣，谁肯看着杞国公家得势呢？除非后宫只剩下德妃一个有儿子。”
虞国夫人连呸几声：“不要说晦气话。”
毕竟是亲母女，正如徐莹与莒国夫人，实是有事时候第一想到人。此时莒国夫人也徐莹面前犯愁：“皇后有孕，阿欢要怎么办？”
徐莹摸摸额角：“她就是脾气太好了，不是她错，总要为人求情，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这宫里，她不想争难道就没事了吗？傻孩子！”
莒国夫人道：“大臣们本就看她不顺，宫妃们看她也不忿，好容易圣人知道了她好，风头又让皇后抢了去。这……”
徐莹冷冷地道：“皇后有孕，断没有再霸着圣人道理了。”
莒国夫人道：“这话，恐怕不宜由咱们说啊。”
徐莹道：“那就让御医来说。”
皇太后母女商量已定，不料皇后居然主动提出，后宫人数太少，又有怀孕坐月子，要为皇帝广选淑女！用顾皇后话说就是：“早来晚来都要来，不如由我来选，好过迫不得已，别人把事情给定下了。”
萧复礼犹自不好意思，顾皇后却说：“宫里人少，也冷清，一家人，总要热热闹闹才好。”萧复礼道：“我还是想家里干干净净，别有这些事儿了，人一多，你我都照顾不过来。”
顾皇后叹道：“你我成婚，是大臣所议，美人们亦如是。德妃是皇太后所赐，也不是你主意。你一生太苦，总要让你自己选一回。且宫里得空人也少，与其旁人来说，不如我选办了，也省得有人拿这事来烦你。”
萧复礼勉强应下了：“你不要想那么多，凡事有我呢。必要选，就京中吧，不要扰民。”终顾皇后筛选过了人里，胡乱指了一参军之女王氏为宝林，一郎中之女林氏为才人。
顾皇后大度与萧复礼不好色成为美谈，池春华却咋舌道：“我不大信娘子是真心，别是趋虎吞狼吧。”
郑琰不得不满足女儿好奇心：“谈不上什么趋虎吞狼，不过是把些柔顺姑娘往宫里一放，骄横自然不得宠，柔顺也就不特别了。宫里事情，你不身其中，又事不关己，管它做什么？那里事儿，水深着呢，别因为阿昭与娘子是表亲你就掺和进去，你看不透事儿，轻易不要开口。”
池春华笑道：“这是自然，舅母她们也说了，我们只做纯臣，不管宫闱之事。”
“这还差不多，来看看，这是你阿爹给你做。”
池春华身上有品级，跟她娘一样，笄礼后一套礼物首饰就是按规定礼服，要精心准备只有前两套。两支簪子是池之用心做，一加笄首是个花骨朵儿，二加簪头是盛开牡丹，两支都是羊脂玉，质地细腻，莹润有泽。池春华很开心：“这可是我宝贝。”
郑琰道：“正宾请是庆林大长公主，安康自愿为赞者、瑞丰为摈者，你老舅舅三个女儿自请为执事。文博娘子做赞礼。你这够隆重了。”
“这不是阿爹阿娘面子么？”
“好巧嘴巴。”
“这样才会讨人喜欢嘛～”
池春华确实讨人喜欢，她笄礼也确实如郑琰所说盛大，京中贵妇能到全到了。有些是常见春华，有些则是她长大之后很少见到，都不得不承认，光看卖相，相当可以了。就有人恭喜顾彝：“得一佳妇。”
顾彝也很得意于自己眼光和下手速度，琢磨着可以跟亲家商量过门事儿了。郑琰是说要多留池春华两年教导，顾彝心道，池氏夫妻都是不肯吃亏主儿，反正也是帮我家教儿媳妇，且阿昭今年秋天才好再升一升官，竟是晚些再成婚男方比较有面子些。但是，准备工作确是可以开始了。
唯有杜氏喜极而泣：“我昔年唯恐见不到阿琰成家立业，早早把她嫁掉，如今看她儿女长成，也可以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