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国

第七回 将口舌

诗云:
霹雳从来说翼德,锦索飞石解处何?一时击破琉璃盏,青灯深处投飞蛾。
水畔村舍,鸡犬相闹,孩提奔走,行如常日。间有成人往来,叱笑而行,照日老翁老妪,喝儿呼孙,逐猫驱狗,尽如昨昔一般。
扈三娘缓马入村,虽知那一伙也不至将他着手拿去,却知这世间女子如琼英者,形如烈火,并不比草莽好汉怯弱,她在这山东境内,名头不比寻常好汉,那一伙既要落草梁山泊,必然以名声邀聚人手,她这一处豪强,倘若琼英名头压下将去,好处非一日两日可见。
当时倒提绣鸾刀,将那拿将软索栓在手掌里,越人而问之,都说果然有个红衣娘子,美貌无比,马上挂了方天画戟,方来村内不久,本在村店里歇息。
扈三娘乃问:“其人今在何处?”
村里人笑道:“那娘子虽是貌美,却甚有煞气,虽不如朝廷里来人凶恶,人不敢近,俺们只看她村店里歇息半晌,又要了熟食,打马往村外去也。”
有人也笑:“临行之时,只看她与村店伙计有几句说话,赠以金银,那金银锭十分丰厚,倒教人十分眼热,大娘子不如往彼处询问,必有所得。”
扈三娘心道:“那一伙,便是造反,也不愿扰民,只如今官贼不两立,虽赵大郎堂堂好汉,未必麾下,尽如他人。当有所计!”
乃问村人道:“我便委你银锭,须前头引路,往村店里闻讯。”
村人欢天喜地,接了银锭,前头引着直至村头,果然有酒旗飘展,店外闲坐几个村汉,迎面见村人引匹马而来,均纷纷笑道:“你这厮,倒是个机灵的,前番方引个大娘子来,如今又寻甚么买卖?”
那引路汉子怒道:“休要聒噪,片刻村店里酒肉,俺自请你,只休怠慢贵客。”
众人举目看去,只见那桃花马上,又是一番自与前头不同的花朵般颜色。但见她:
一枝海棠花,春露平明压;眉目垂风雨,红袄掩金甲。
当时赶路急迫,云鬓斜倚金钗,兜鏊下些些闪出些丝发,将个凤头靴踢着,柳腰勾勒出纤细丰腴,面色上多有寒霜,皑皑如秋,将个寒潭剪就双眸,只是一眼望来,便有凛凛的威风。
村里汉子,又见这一个,与前者一般,哪里敢多看一眼?慌忙让开道路来,更有好事者叫道:“村火儿,贵人莅来,伺候著好酒菜。”
那村店里火儿,闻声而出,眼见扈三娘装扮,暗自欢喜,忙问道:“大娘子可要问个道儿?先头那娘子,道是水畔里,有一处高台,倘若大娘子敢往,便在彼处等半晌。”
山东大地,豪杰遍布,如扈三娘这般女儿家,常有意气相争者,那店火儿自是熟稔,又看扈三娘颇有劳顿色,乃告曰:“那一位娘子,也是一般儿作扮,只是手头器械,颇不寻常,当是又一个大家户出身的,只身一人,不携粮草,收拾颇是得当。”
扈三娘心喜,便赏他碎银,再问道:“可见村内有生人来往?”
店火儿笑道:“那梁山泊里正厮杀地紧,只说一伙好汉,好不凶狠,因此往日村里村外往来客商,至今也不见几个,便是有胆大的,匆匆来,要了酒水携带了便走,不见安身。自前番那一伙来了,便不见生人自村里村外过。看大娘子一副好身手,当是不怕他的!”
扈三娘听罢,心内好是欢喜,且喜这店火儿机灵,乃道:“便是说得好,也无赏钱给你。好生将些好处,送来暂且用了,正与那一个较量。造得好,更有赏的给你。”
自此处不提,酒饱饭足,将养片刻,扈三娘倒提绣鸾刀,逶迤往水畔而来,出村行不数里,果然有一处高台,上头覆以丛草,起伏草丛,掩映方圆,又正接了天空,远远不能见高处,却在高处,正好放眼。
扈三娘心内赞道:“果然是个机敏的,这等地带,休说设伏,旁人怎能知?却在高处,放眼四面,风吹草动尽入眼,赚之不得。”
细细看时,自高处而下,马蹄踩出一条碎路,蛇行往上,待高处看时,却不见琼英身影,乃冷笑道:“既约来见,如何这般鬼鬼祟祟,世间弃有怯敌引众以为援的一丈青?”
话音方落,高草堆里脆声有人笑道:“果然只是个一丈青,活脱脱不见这里么?”
当时那高台之上,远远十数丈外,两个女将,作扮极似一般,遥遥相望,那上头的喝问道:“既约来此,躲藏甚么?”
那一个便笑:“约既在此,并不曾定便在你足下,如何此处立不得?”
那扈三娘性子,如何能受琼英这般相待?高处纵马,便要交手。
琼英摇了手笑道:“慢来,非特为较量高低,家姐手书一封,愿以李应祝彪,与你做个买卖,待我处上得梁山,扎下脚跟,往后交手,时日自多,如今我自孤身一人,身在你大军榻旁,不容大意,倘若交手,难免分心,莫非时间更有趁人之危一丈青?”
一言不合,动不得手,那扈三娘拨马待要下坡来,琼英飞马而上,近得身畔,倒也不必相疑,将一封书信交由她手,走马正要回头,那扈三娘却收束了书信,落马笑道:“方才村里问人,知这半晌你,饶你也口渴饥饿,正好将些酒菜取来,可敢一坐?这书信么,倒也不必看它,只劳你说来,今日有一饮之情,往后相见,前番劳你军处抬手之恩,就此报过,正好全力拼杀,倒是十分痛快。”
琼英昂然下马,坦然就食,扈三娘讶然奇道:“不想他麾下,竟也有如你这般女子,奇哉!”
琼英冷笑道:“你却坐井观天,大郎麾下,多是慷慨之士。如家姐般仔细谨慎者,胸中大气,世人莫知。倒也怪不得,你这等家户出身,方圆十里内,人惧而颂之,因此沾沾自喜,以为天下尽如家奴,当世间女子俱不如你,可笑之余,倒也可悲。大郎每谓自当以为是,诚如此类。”
扈三娘竟不动怒,只是笑道:“便是你军上得水泊,无非困守一处,坐以待毙耳,口舌之争,一笑置之。我且问你,你此来,所为如何?”
琼英道:“以李应祝彪之类,买卖而已。”
方怒道:“人者,怎可较之货物贸易?”
笑道:“如祝彪之徒,诚然并无足价,果然值不得买卖。只是便如此类,也作你独龙岗上宝贝,我视之如草芥,你却待如瑰宝,你有所求,我欲有得,仅此而已。”
扈三娘动气欲走,道:“既是他两庄里人物,干扈家庄甚么要求?自与他商谈便是!”
琼英缓缓笑道:“都说你三庄同气连枝,如此推诿,休说利益,也非一丈青本性。如今张叔夜,视你这等土豪如仇雠,你竟不知?李应倒也有些本领,如祝彪小儿,一刀杀了,也嫌玷污净土,况倘若杀之,正合张叔夜心思,因此此番买卖,也合你三庄利益。一旦买定,你方多有托辞,我也不说出口,果真不好,明日你整军来,俱与张叔夜分说厉害,对阵厮杀,先将扑天雕祭旗,又将祝彪枭首,也是正好。”
言罢上马便走,扈三娘气恼无比,偏生拿捏不得,只好叫道:“欲以何物易之?”
琼英回头笑道:“我知你军里,畏家姐而恨,遍数大军,能堪敌崔念奴一人者,万中无一,因此你也不肯拆书一看,怎教你得意?我偏不说,欲留此二人性命,将书中所说,两日内调拨完毕,送来水泊相会,张叔夜若知风声,也能赚我?先杀祝彪李应,再杀关胜董平,此四人性命呜呼之间,尽丧在你三庄之内,往后三庄,若非内讧为曾头市并了,便是张叔夜遣散分拨天下,骨肉流离,平生团聚不得,你且自思。晚间此时,村头相会知情,我只一人,自随你意,千人万人,挡不住我匹马画戟!”
言罢昂然而去。
扈三娘当时发作不得,要看那书信,陡然又觉以那崔念奴心思,定然不至于只区区买卖便足,只怕这书信里更有算计,当时怀揣了往营寨而来,入内请李家庄几人,又请祝龙诸众聚来,开拆书信,详细遍看,竟言语利落,更无纠缠处。
上头只说,欲取李应以安李家庄,当以一百又二十工匠,千人精壮庄客来换。欲保祝彪以争独龙岗大势,当以三百工匠,一千又八百精壮庄客来换。此处更有吩咐,工匠不看年纪,精壮不要老迈,倘若人来,自有分教,倘若一个不实,便作两庄诚心绝无,哪一个有失,便以李应祝彪里一人相抵。
扈三娘看罢,不干扈家庄厉害,便不言语。
那李家庄情急,来者纷纷一口应承,道是本地土豪,豢养人口哪个不有数千?便是千余人,以李应事干大局,倒也易的。
祝龙当即大怒,叫道:“三百工匠,祝家庄哪里能出?莫非举庄娴熟工匠,尽都付贼?更休说千八庄客,便是农户里所出,以我肉,沃反贼筋骨,太过也!”
李家庄的乃冷笑道:“乃弟生死,你自不必管他,倘若以后,少却这一个对手,庄主落在你身,也多些保障。我庄里却不同,区区千余人手,也不伤筋动骨,以如今朝廷,厢军里谁人爱往?眼见又是个颠沛年景,只消入冬,不怕流民来投,贼既不爱金银,留以待彼时资官,趁势又纳一批人手,如何不好?”
祝龙跳将起来,拔拳便打,这般诛心的话,他何曾起意?祝家庄里,自祝太公下,人人均知祝龙祝彪非久谋之人,本领比之幼弟更是不如,这庄主之位,从来都在祝彪一人之身,祝龙祝虎,心悦诚服。
扈成颇是厚道,左右解劝,将两厢好生安抚了,那祝龙又道:“既是贼有信使来,不如趁势拿住,若有些分量,以他一人,换我一人,也少许多折损。”
李家庄的便问:“果真是个有分量的,却换谁来?”
祝龙道:“自是换我家兄弟,你那庄主,只需千人而已,我祝家庄,也可交付大半,以我祝家庄资材人手,换回你李家庄庄主,如何不好?”
李家庄的大笑,讥讽道:“你这厮,倒好算计。既拿了反贼弟兄人手,以那一伙义气,焉肯罢休?便是不得已以祝三易之,坏却我庄主性命,如何是好?倒若如此,倘若拿了那信使,先将我庄主换回,待见了他周全,你祝家庄人手,我庄愿以反贼所求,尽数付你,如此,也少你祝家庄一半折损,如何?”
扈三娘却顿起心思,祝龙这般说话,且不说坏了她与那一伙一段情谊,看他只为祝彪,宁肯李应教那一伙激怒杀死,必然欲图者,张叔夜大军去后独龙岗上三庄合并,此番算计,本非祝龙能知,如今却教他不意间表露,果然祝家庄所图匪浅。
当时道:“于我送信者,乃那一伙收买寻常渔汉,便是拿了,只怕他所挟更甚,倘若你两庄欲以折损,探看他那一伙杀心,我这便使人将那渔汉拿来,且教你得心如意。”
慌得个祝彪连连阻拦,李家庄自李应一下,心思城府本便深厚,冷眼看扈三娘喝令军士往头前渔村里去,分辨不得她心思,也自有些松动,也来解劝,说以利害道:“折损若如此之多,郓城县方圆,曾头市那般势大也再比不得反贼。倘若张叔夜又教所败如前番,梁山泊入他手里,旦夕之间。既贼安身梁山泊,往后必定与我独龙岗许多冲突,以人手易二人,倒颇是合算,只是贼所图甚贪,只怕果然肥他,不待入冬,下山争持。”
三方合议,终尔有定,那祝龙道:“既是同气连枝,这一回,祝家庄有些折损,倒也承担得起。扈家娘子既与贼信使已有所见,当请再复回信,将这般要挟,倘若对半来,李家庄出他五百人手五十工匠,我祝家庄,愿以千五精壮清白汉子,百五工匠,便是手艺娴熟些,这些许人手,济得甚事?倒也情愿就此交换。另有一事,张叔夜既有虎狼之心,不可不防,也不可教他将计就计,反将李家庄主与三弟性命,为他所害。”
扈三娘笑道:“自当如此。”
扈成乃是个生意人本性,心内自知这书信里所要,只消小半数他也满意,不想这两人竟以半数相付,待要阻拦,扈三娘目视而阻挡,心内不解,待他等退走时,问之,扈三娘叹道:“大兄不见祝龙已有吞并扈家庄之意?他多损一人,扈家庄弱小,便多一个生机,所谓同气连枝,无非祝老儿痴人说梦而已,怎可如此糊涂?”
扈成后怕不易,当时道:“妹子也不必多虑,我看那祝彪,怎能与妹子相比?一截莽夫而已,往后扈家庄里,有你做主,不怕他有豺狼之心!”
扈三娘方笑道:“做主自有父亲,也非我所长。因此,这一遭买卖,定要教得手。以我之见,那一伙人马,折损得,亡不得,他若坐镇梁山泊,上接独龙岗,下临曾头市,又是数败张叔夜威名,也与我有些情分,两厢略略有些走动,祝家庄那处,也多些忌惮,这般两头都有走动,便是这世道里弱小怯懦之例。”
语至此处,唏嘘慨叹,扈成一时无言。
计较既定,傍晚时分,扈三娘教扈家庄的看住营寨,又教机灵人手四面斥察,心知无人随踪跟来,方匹马往渔村里去,村头那村店里,琼英果然尚在,见面问她:“可有定议?”
扈三娘假意怒道:“所图太甚,独龙岗不比曾头市,又在郓城县管辖之下,何处得两千余人手付你?便是工匠,他两庄不比我扈家庄,总不有三五百,倘若全数为你所得,便是将两庄合盘托付,如何肯依?只是毕竟事关重大,当有商榷之处!”
琼英道:“都说你三庄同气连枝,既是你庄上有工匠无算,何不资他?”
扈三娘目视琼英,半晌道:“你当那祝龙并无此心么?扈家庄虽小,却不愿附骥他人之后。”
琼英会意,将她手处携来两庄计较瞧半晌,甚不满足,道:“两千五百余人,倒要对半来,休说念奴那里,便是我这厢,也自过不去。”
秉烛又说半夜,琼英方道:“也罢,看你在那两庄里,颇是为难,便为你劳苦面目,我自做主,教李家庄以五十工匠,六百汉子来抵。教祝家庄以一千汉子,一百工匠来抵。待他处人手到,李应祝彪二人便就放生,倘若教人作保,以大郎名声,只怕朝廷里皇帝老儿也比不得,更有异言?”
扈三娘怔然,道:“甚好,便依你,世间无不信赵大郎。”
当时回归,那两庄果然并无异议,至此,以人易人,已成矣。
只是不想,便是这等铁板上钉钉的计较,竟也个中另有波澜,便在下山与张叔夜决战那一日午夜时分,梁山泊与祝家庄生死大仇结定。毕竟此事详略如何,要看下回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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