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坑哥几个贪赃,瞪眼完枉法,贼喊捉贼,贼心不死,又一次把吉德推向死亡的深渊,置于死地。
吉德将养几天,叫牛二哥们几个,找人把后院靠二道街的一栋拉坷辫子茅草仓库房草草收拾一下。一栋房子间壁成七间,一间七尺宽,窄长的房间垒的对面炕;东西各三间,对面屋,中间是厨房,垒了四个灶台,安上口八印大铁锅;东三间东屋住着吉殷氏和两个孙子六虎、七虎;西间大凤、二凤两家人住,一家一铺炕,中间打个隔断;西三间,东屋住柳月娥,西屋住小鱼儿。七间中间一间作为过道门洞子走人。院子从南面两个炮台后身钉了一人多高一圈的木板杖子,又在门洞后院朝二道街临街埋了两根大松桩子,按上两扇大木门,都刷上了臭油子,防止腐烂。十几条大狗,只剩下一只大黄狗,其余的都叫麻坑一伙人打死吃了狗肉。家巴什沒一件像样儿的,破破烂烂的钉巴钉巴将就着用。小鱼儿的黄梨花梳妆台算叫小鱼儿从麻坑人手里抢夺的搬了过来,算是一件乍眼的奢侈物件了。
吉德维持几天的平静心中又骤起涟漪,总有壮志未酬之感。他站在空旷的院子里,看着几个腌酸菜的大空缸,孤零零的排列在院子中间,苦笑的自语,“缸空菜何去,一叶片不留。风袭半缸雪,下饭腌咸菜。”他又望去隐在炮台后不远处的小洋楼屋脊和青砖瓦房大院,感叹沧桑变迁,人生几何,“云去轻风吹,斗转星移动。俊杰多时务,残阳待晨曦。唉,聪明的人多不幸,不幸的人多聪明。聪明归聪明,不懂小人谋权之术,聪明也是人家肱掌之物,进退两难哪有不尴尬呀?”
“爹,咱们踢毽子吧!”七龙看吉德闷闷不乐,老大心思压在脸上。他手里拿支狗毛大铜钱扎成的毽子从东屋走过来,心里天生畏惧做父亲的威严,謇唇颤舌的和吉德说着话。吉德听了劗开思绪,饶有兴致的说:“老儿子,见爹咋像耗子见了猫似的,俺又没打过你,怕的啥呀?”七龙嘿嘿地说:“天生的吧!老虎不发威也有雄风在,还用打呀啊?”吉德拍下七龙的头,“臭小子,嘴倒挺贫的。奶奶吃了药没有?”七龙说:“吃倒是吃了,直冲大凤吵抓,‘吃啥药,哪来的钱呀?留着买两斤苞米面熬尜尜汤多好,这苦药汤子,准得送俺的命?’奶奶俺看是那天气的,人一老了啥事就是想不开?铺子沒了,家分了,俺长大再挣,准比爹挣的家业大,叫分咱的人看看,有能襶不吃觅来食?”吉德哈哈两声,“好小子,有骨气!来,踢毽子。你小子,可不是老爹的个儿?踢毽子不仅看谁踢的个数多,还要看谁踢的花样多,这可是个技巧活,讲究踢、锛儿,掰、、打、压、踩、盘、小跨、大跨等多种技法。就拿大跨来说吧,俺给你小子显摆显摆。把毽子轻轻抛过头顶,毽子落下,右腿从落下的毽儿上越过,用左脚踢起,这叫大跨;再连个压,右腿立劳不打弯,左腿从右腿后踢毽子,紧接着用左脚尖接住,这叫锛;再踩,右脚提到左脚踝处靠紧,毽子落到右脚底,再用左脚踢起毽子,这就踩。哎呀,不行,喘上了?”七龙拍着巴掌说:“爹,好棒啊!不过,还是不老活动的事儿,身子落地太重,像砸夯,夯吃夯吃的。爹,你瞅俺的。锛儿,打,连个大跨,接个压,再来小跨,哎,接个外掰来个里,两腿盘,接个头顶花,满堂彩,大结局。身轻如燕吧,爹!”吉德笑骂道:“你个臭小子,拿爹二百五啊,叫俺出班门弄斧的洋相?”七龙摘下狗皮帽子,头上冒着热气,嘿嘿地说:“咱俩抽冰尜儿,看谁转的时辰长,咋样?”吉德说:“爹反正没事儿,抽就抽,你姑爷爷教俺是在泥地上抽的,这雪地上?好!俺准赛过你小兔崽子?”七龙说:“冰尜儿最好在冰上打。咱们上江沿儿呀,在冰上打?左溜好长时间没上老鱼鹰太爷那去了,兴许有鱼拉拉馋?”吉德乐呵呵地说:“你个小馋嘴猫!好,散散心去。叫虎头套车……”小鱼儿从厨房里推门出来倒脏水,听见吉德说要套车,心刷的凉到脚后跟,瞅见吉德难堪的脸,问:“这大冷的天上哪去呀,你刚有点儿精神头?”七虎蹦蹦跳跳地说:“俺跟爹去鱼鹰太爷那,连打冰尜儿,再看看鱼鹰太奶。没车了。”小鱼儿泼掉脏水,回身说:“快过年了,空手去好吗?家也没啥像样的东西,咋好呀?”
小孩儿耳朵尖,七龙喊:“妈、爹!后门吁吁的,准是花儿姐姐来了。有毛驴爬犁喽!”七龙连跑带颠的来到后门,打开一扇门,果然是杜鹃花来了,“花儿姐姐,你真是能掐会算,俺跟爹要去江沿村看太爷、太奶,正愁没车呢,你就来。今非昔比,这毛驴车也就将就了。哎花儿姐姐,这芦苇食盒里装的啥好嚼裹呀,俺先尝尝。”杜鹃花笑着打七龙伸过来的手,假装护住食盒,“馋猫!奶奶病好些了吗?”七龙说:“没见强?心病!”杜鹃花说:“小孩伢子,还懂心病?”七龙说:“心口堵得慌,那不是心病是啥?华一绝也这么说的。”小鱼儿迎过门洞子说:“花儿呀,这大冷的天老跑啥呀?馆子生意咋样儿?”杜鹃花说:“听说奶奶病了,做几样儿她爱吃的家乡小菜,过来看看。馆子呀,还行。土腥味的人来的多了,可抠馊了,一个子儿都跟你掰扯半天?”吉德过来打声招呼,就陪着杜鹃花过吉殷氏的屋里。小鱼儿进了外屋就喊:“娘!你孙女来看你啦!”吉殷氏守着火盆正和大凤二凤唠嗑,见了杜鹃花就疼爱的说:“这丫头,老瞎跑啥,三天两头的。”杜鹃花笑着说:“俺不老跑,你老还不骂俺呀?才跑几趟你就嫌烦了,赶明儿个俺不来了,看你想不想?”吉殷氏点对杜鹃花说:“你瞅瞅这丫头这嘴,跟她那死爹一样,吧吧的。你没看看你爹,他咋样了?老说过去瞅瞅,这把老骨头也不做主,净添乱!”杜鹃花说:“俺爹没事儿,就是惊吓一下子,吃上华一绝的压惊药好多了。可一样,不敢出大门,怕遇见鬼。”吉殷氏忧愁又开玩笑的说:“你爹胆小,色胆儿可不小,能作大妖了,这不得孙女济了?”小鱼儿捎上一句,“不作妖,哪来你的乖孙女呀?”杜鹃花忙岔开拎过食盒,“奶奶,俺炒的几样小菜,你老趁热吃了,补补身子,身子骨要紧?”大凤随手从炕梢拽过来炕桌,杜鹃花摆一样说一样,“瘦肉丝炒毛葱丝;海参熘鲜菇;红焖黄花鱼;红烧扇贝。这是一碗鸡汤冻,俺慢火熬了小半天,芦花老母鸡骨头都熬酥了,可补人了。还有一壶枸杞煮的老黄酒,少喝一点儿暖暖身子。”吉殷氏叹口气说:“这好嚼裹,七滋八味的,往后就得俺孙女给俺送了,时日不济呀?俺咋摊上瞪眼完和大麻子那帮损犊子玩意儿,等俺那当书记的大侄女回来,瞅俺不告他一状的,非叫他们蹲笆篱子。这共产党可不讲究胡整,讲那啥策的。鱼儿媳妇家遭的难,那是有讲究的,地主,剥削人啦!咱家剥削谁了,拿伙计当个宝似的。这一整,上百号人,散伙了,咱吃不上,他们不得要饭去呀?嘿呀呀,这可咋整?大麻脸儿还给俺德儿弄个好听的大帽子,叫啥资本家,还兼地主,俺德儿还一人儿跨两鞍呢,赶那啥了,多娶媳妇啦!俺看共产党不许这个,准是瞪眼完捣的鬼,借共产党的幌子,报私仇?”七龙在一侧不忿地说:“奶奶,老孙子长大了一定替你出气,整死那瞪眼完跟那几个大麻子。奶奶,生那闲气干啥,今儿个炕头,明儿个炕梢的,吃饭吧!这嘴碎上了,就缝不上?”小鱼儿笑着骂道:“这死孩子,咋跟奶奶说话呢,看我不打你的。”杜鹃花说:“老弟是馋急了,快陪奶奶吃点儿,这孩子。大爷,你也吃点儿,奶奶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大凤,你支使着。三大娘,走那屋去,俺有话说。”小鱼儿拉着杜鹃花的手说:“啥事儿呀神神秘秘的,就不能搁这儿说?”杜鹃花灿烂的笑着说:“就跟你一个人说。”进了大凤的屋里,杜鹃花拨拨火盆上的浮灰,露出红汪汪的火炭,“三大娘,你知县里又来个副县长吗?三十多岁,从方脸上一看就知是个正直人。他叫钟红星,长征的红小鬼。这段老上俺馆子吃饭,一碗炸酱面。吃完了,卷那老旱烟,一抽就是个巴时辰。日子一长,俺发现他的眼神老瞟着俺瞅,都不眨一下。俺要瞅他一眼吧,他脸一红又一笑。他这浅浅的一笑,俺这心就突突,脸就发烧。越这样,俺越想偷偷看他,夜里睡不着,他那浅浅一笑老在俺眼前晃当。”
小鱼儿咯咯的笑开了,“傻孩子!凤瞅凰,对眼了!”小鱼儿往火盆前凑凑说,“他就没跟你说点儿啥?”
杜鹃花想想说:“说了。他说,‘十步之内,还真有芳草。’三大娘,他这说的啥意思呀?”小鱼儿点着杜鹃花脑门子说:“相中你了,要处对象呗!”杜鹃花脸红红地说:“三大娘,你知道有个满脸黑点的麻脸儿,叫麻豆。”小鱼儿说:“知道。刘大麻子的三小子,二流子,啥损事儿都干,他哥四个最坏!绑架你大爷跟你爹的就是他们几个,没个好揍!”杜鹃花学说:“这些日子,那个麻豆整帮人,三天两头就猴猴在俺馆子里,大吃二喝,手头可阔绰了,都用的大洋。有次,拿条珍珠项琏,还有镶钻的金镏子,对俺说,‘杜鹃花,我就稀罕你长的俊,给我当媳妇吧!干这小酒馆干啥,咱有都是金银珠宝,够咱小俩口吃喝一辈子的。’俺把那项琏和金镏子推给他,他死皮赖脸的就开黏乎,动手动脚的乱摸。俺气的打了他一耳光,他嘻嘻的叫,‘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往后更不像话了,猪壳郎似的打着响鼻儿,就搂上俺,就想亲俺。他的几个麻哥们也上来捡便宜,摸搜。俺大呼小叫的,厨子跟伙计上来帮俺,都叫他们打了?吃饭的乡巴佬敢怒不敢言,几个乡绅更是怕的鸭脚板抹油,溜了!这时那个钟红星来吃面赶上了,三拳两脚就把麻豆几个人给制服了。麻豆抬腿就想跑,钟红星一把扯住麻豆,叫他把饭钱付了。‘不就个副县长嘛,有啥了不起?你有黄县长官大呀,一个副的?’麻豆还是有点儿不服。然后,他又告诉麻豆,‘我叫钟红星,这个妹子是我的相好,以后不许再来骚扰?敢再来扯皮子,见一次打一次!’打那以后,几个麻子也来过,干巴巴的瞅着,毛驴子怕鞭子,再也不敢起那歹屁了?”小鱼儿思量着,“嗯,这个人你对他印象咋样儿?如果……”杜鹃花左手拄着脸腮说:“印象不错,是个可以依仗的人。他不像俺那个花花公子哥,踩一脚棉花似的,连扁屁都不敢放一个?黏糊姑娘倒有一手,甜嘴巴舌的,多暂把你骨头都整酥了,才那啥……嗳呀!俺说的啥,秃噜嘴了?这个人性子硬实,话少是个有心人。俺……三大娘,你替俺做主吧!”小鱼儿滿意地一笑,“鬼丫头!你倒干的。少妇情怀总是春,梦里是梦梦外圆,年轻轻的守空房哪是个长事儿呀,找个依靠是正事儿。能言者未必能行,能行者未必能言。那人嘴怒点儿,少惹气?你呱呱的老说,像呱哒板子似的,随你奶奶那个根儿?你有一缺,他有一补。他有一欠,你有一长,俩口子必须互相填平补齐。不能样样都强,谁都是人中尖儿,那还不像老牛天天顶架呀?那样的俩口子的日子过不长,早晚得散伙,打八刀(离婚)?这事儿呀,你爹那好说,你那个娘你就不好开口了是吧?这差一层肚皮,就是不一样,总像隔点儿啥?你娘那我去说。这还不行,还得找个说上话的媒婆。谁呢,你大爷这个时候显然不合适?我呢,又和人家县上人搭不上话,冒冒失失的也不是那么回事儿?有了,你大姨百灵,她准能说上话,咋把她给忘了呢?叫她探探那个人啥意思,我保叫你举案齐眉,比翼齐飞,同炕共枕,白头到老。不过,不知道你大姨啥时回来,你得鸭子服帖住烙铁,别飞了?”杜鹃花粉红着脸,一下蹦到地上,搂着小鱼儿的脖子,“飞就飞呗!娘娘不急,急了宫女?”咯咯地杜鹃花跑到门口回头说,“三大娘,俺跟奶奶说一声去,叫她老高兴高兴。”小鱼儿嘴里骂道:“横草不过的鬼丫头!”也随身过了东屋,瞅见杜鹃花正在那笑嗤嗤地咬着吉殷氏的耳朵,吉殷氏哞拉个嘴儿,乐模乐样儿地直点头。
吉德拉拉鼓着腮帮子的七龙,走出屋和小鱼儿说一声,就直奔后大门口。七龙钳抓的解开拴在门口一旁木桩子的小毛驴,牵过上了爬犁,“爹,你坐好,看我的了?”七龙嘎嘎地甩了两鞭子,小毛驴啾啾的一路小跑。
小鱼儿拿件羊皮大氅撵到大门口,望着西去的爬犁,脸上挂着担心的神情,秀眉间拧成一撮疙瘩,唬巴的冒出一句话,“老鱼鹰可别说露了嘴,那可坏菜了?孩子他爹,非得跟我急不可?”
小鱼儿失落的往回走,就想啊,家里接二连三的变故太突然了。先是娘家,分了家产,还算风平浪静,侄儿成业没挨着那个的斗争;后没想到的事情又接踵而来,孩子他爹被绑,几天音信皆无的生死煎熬,叫她实难承受得起。白天装笑脸儿给婆婆跟家里人看,夜里泪水洗面,揪心的牵挂孩子他爹是死是活。这期间,听二掌柜的劝说,往老鱼鹰那折腾去点儿金银首饰值钱的东西。这事儿,一直瞒着孩子他爹,没敢告诉他,怕他那磊落性子容不得这么做?随之而来,孩子他爹被挨整,铺子和家产一个上半晌就捣腾空了壳。烧锅啥的投资全打了水漂,几家人一下子没了生活来源,这往后的一大家子人张口等,吃啥呀?这些日子,牛二家也被分被斗了,是土狗子等几个穷兄弟和二掌柜、老板娘月容暗中帮衬,才没断了顿挨饿。她愁的又不想跟孩子他爹说。不说,孩子他爹心里啥都明白,他到老鱼鹰那不是去散心,实际是想辙去了?他不会迷昏不振,破罐子破摔的。就他那性子,摔一百个跟头也不会长记性,吃一百个豆也不嫌腥的,从哪跌倒了再从哪撅达起来的,做生意是他一辈子的孽债。唉,几窝孩子,又都在外面混事儿,家里发生的一切还没告诉他们,这些他们早晚是要知道的,又能咋样呢,指着孩子生活,孩子他爹是不会干的。更大愁的事儿是二掌柜偷偷告诉她的,柳月娥回黑瞎子沟上坟得上伤寒,一病不起,这要告诉孩子他爹不更是雪上加霜吗,闻信还不得跑去呀?这麻子们仗着瞪眼完这警卫排长挨着大官边儿近,看得澄澄的。这要是去了,还不说你有啥事儿逃跑了呢?人家二掌柜够意思,偷偷掏腰包叫大梅、二梅去探视,还得撒谎说孩子他爹上关里办货去了没在家。心儿那不能瞒了,二掌柜发的电报不知还收到没有?她跟月娥姐妹一场,戥子称的感情也是感情,一锅搅勺子这些年,咋的也得去看看才是?可这家一锅粥似的,又得瞒着孩子他爹。唉,叫月娥姐骂她不仁不义吧!人呐,谁都有身不由已而为之的两难?唉,好赖有小乐和人参果在跟前儿,也能照顾些。
吉德却叫小鱼儿早料到了他的小算盘,准备跟牛二等几个老兄弟重整旗鼓,重操发迹旧业,赊鱼贩卖。老鱼鹰见吉德这个节骨眼来看他,心里别提啥滋味了,又酸楚又高兴。鱼鹰奶奶屋里屋外忙活,拿出捡洋捞捡的那点儿平常不嘎稀用的达连河油似的煤块,升着了大铁炉子,冰冷的屋子暖哄起来,有了热乎气儿。吉德叫七龙,让他去趟牛家圩子,招呼牛二等几个叔叔过来唠唠。又问曲老三回来了没有。老鱼鹰涩涩的说:“他太忙,几个残匪,把他折腾的够呛,藏觅的赶抓耗子啦?回来过一回,住一宿就又走了。瞅他说话那意思,老是有愧对王福似的,提不起精神。他在马虎马力山南麓埋了王福,又拍个电报到新京王录那,王录跟王福家人回来了一趟,也没说啥就回去了。你的事儿他后来知道的,也说了些,闹不懂。你还是自个儿伤口,自个儿舔吧!他说这么一味瞎搞,准有坏人捣蛋,是不符合啥……”鱼鹰奶奶烧着水插上一句,“政策!党的。”老鱼鹰抹搭一眼鱼鹰奶奶,“欠嘴!净整那些摸不着门的新词儿,谁懂啊,变桄子似的。我们这个村,没地主,也没有渔霸,都是穷打鱼的,哪家又都当过胡子,也打过小鬼子,除了跟你叔哥参加抗联的你斗谁呀?整几个卖大炕的、滿洲国跑船的富户,揣咕一顿,一家分个仨瓜俩枣的,没啥大意思?”吉德不想听这些,问:“俺那小丈母娘香香在家吗,咋样?”老鱼鹰坐在炕沿儿上吐着烟雾,吭哈的说:“在前院儿,不大过来。一个人闷着,快生了。”吉德惊奇的说:“嗬,好事儿呀,叔哥老来有子了?没享不了的福,全在寿命长短。你老都快九十了,总有个盼头了,几儿的。”鱼鹰奶奶抱条大冻鲤子回屋,呲露着一颗门牙说:“不是腊月尾就是正月头,还有十了天。我敲她后窗户了,你小丈母娘一会儿就过来。哎,大德子,你奶奶我,眼睛最贼!******,尖肚顶,人发懒,脸似花,你又多个妹子,准是个丫头片子?”
门吱嘎开了,大肚子先顶进了屋,吉德见了忙走过去撩起棉布帘子,“小娘、叔嫂,真成了将军肚儿,胎毛孩儿倒先见面了?”香香打趣地说:“二十八年前喊‘救命’那会儿,叫你‘救美’义举吓着了,给耽误了,再就门脉不开,要不孩子都多大了,二十七岁了呀!我再有几年快五十了,能怀上,都是你叔哥积了德,老天眷顾我俩野鸳鸯呀?”吉德把香香让到炕边坐下,又替香香脱掉棉花包的软鞋,“你脚都肿了?”他又往上撸撸裤腿,傻叫,“腿肿得发面似的,你够辛苦的。”鱼鹰奶奶把大冻鲤子放在大泥瓦盆里,又拿水瓢两下水泼在大冻鲤子上,大冻鲤子上马上浮冻一层亮晶晶薄薄的冰膜,站起身老道的插话说:“惊乍个啥大德子,年纪大的人怀孩子都这样儿?腰子淋水差,浮肿,才臌胀的。”老鱼鹰恼气的搕掉烟袋里的烟灰,嘲讽的嘿嘿两声,“老瞎蒯,没经过的事儿就别瞎沁,我腿有的时候还肿呢,也是怀上了?哼,你横楞啥你,你怀一个我看看呀?”鱼鹰奶奶被老鱼鹰气的噗嗤一笑,呲个一颗门牙,哈哈的骂,“你个老死鬼才不是东西呢,我八十多岁老太婆怀孩子那不成老妖精了?大德子,你说啊,香香在你老丈人手里多少年,一个黄瓜籽儿也沒弄出来,唉,这就是命!你叔哥跟你叔嫂就该是一对并蒂莲,都叫你老丈人给搁浪浑了?这一澄清,就有了,你说奇不奇?我倒怕呀,岁数大了,口紧不好开奓,生前儿还是一个大麻烦事儿,得早做准备。咱村那个神杈子的接生婆,我可信不着,逮找个洋大夫?”香香伸着两腿靠在被垛上说:“老三说了,等他剿灭了残匪,过三五天他回来招兵,就送我去西街的协和医院,怕难产!这有一打无一撞的怀上了,老三心肝似的。”鱼鹰奶奶把水瓢往大泥瓦盆里一摔,生气的说:“招兵招兵,还不是打仗,没消停时候,你争我夺的。后院死了的老轱辘棒子娘们,带过来那孩子,都三十六了,还叫当兵去,把他娘愁的,一宿头发都掉没了,叫鬼剃了头,这能是好兆头?香香,他娘是不是找过老三?”香香说:“哭嚎的找过。老三能咋的,劝呗!听说咱这的剿匪军队正加紧训练,都要开拔到新京奉天那去。那要打大仗了,骡子毛驴都得上,叫支前。那么多人,吃的喝的呢,都得咱这出。政府哪有那些钱呐,羊毛出在羊身上,还得折腾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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