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天冷之故,谷水河边远不如中秋那晚热闹,但也来了不少人。河边泊着好多画舫,披彩挂灯,把河水映得旖旎一片,轻轻一荡,便是满河碎金。画舫里面不时传出语笑声、吟唱声、琴筝声,时高时低此起彼伏。
鹿晓白随着元子正走进其中一艘画舫,魏收等人已都在此,各人都分散盘坐在铺着厚毯的舱板上,船舱中间摆着几张矮几,上面是各式糕点酒水。鸣柳正抱着琵琶随意撩拨着琴弦,似是在调音。
其他几人聊兴正酣,见到两人进来,都很高兴,稍微调整了位置,鹿晓白在坐下的同时目光迅速在舱内逡巡而过,嗯,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忽然她目光一滞,不敢置信地看着最里边靠着舱壁坐着的一个人。虽说那一身驼色衣袍显得眼生,但那全身上下透出的不羁气质,辩识度极高。
是他!他怎么也在这里?
只见他单腿曲起,一腿平伸,手执一只玉杯慵懒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嘴角挂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正歪头斜睨着舱内。那双狭长凤眸在见到鹿晓白时亮光乍现,但很快便黯了下去,侧过脸去,仰头喝光玉杯的酒,喝完便拿着玉杯细细把玩。
眼花了吧?认错人了?鹿晓白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萧烈”两个字咽了回去,狐疑地望着那人,只见他挪了一下身子,拿过酒壶往最靠近他的闻笛及吟风杯里斟了些酒,又给自己满上,举杯向几人致意,眸光低回,没有丝毫余光落在鹿晓白身上。就在大家纷纷举杯回敬时,却见他已经一口喝光,道了声:“痛快!”
就是这声“痛快”,让鹿晓白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是萧烈没错!然而,他的举动却是如此陌生。他难道不应该是马上走过来嘻皮笑脸地道声“陆哥们儿”吗?他是认不出她,还是不想认她?
如果换作以前,她早就上去打招呼了。然而此刻他对她视而不见的举动,令她的自尊有些受损。她努力回忆着自己是否曾经得罪过他,想来想去,应该是她提前出狱连累到他,不仅累他又要随军打战,还累他答应非建德不娶,无法与心上人终成眷属,所以他在怪她、甚至恨她。对吗?
她不时望向他,对于要不要向他打招呼感到犹豫不决,心想,如果他肯回望过来,她马上便对他一笑以打破僵局,然而,他表面上和几人频频干杯谈笑风生,却始终当她透明,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似的。
众人似乎没有觉察出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谈兴愈烈,从他们的谈话中,鹿晓白了解到这里的习俗,家有亡人的,第一个春节,所有的亲朋好友都会前来拜年。考虑到南阳长公主自萧权亡后一直精神不济,萧凯年纪尚幼,萧宝夤又带兵在外,所以经太后许可,萧烈回来陪母亲过年,接待各路亲朋,等元宵一过便又回营队。
他们又从鹿晓白这里,了解一些元子攸的近况,当听到她说等元子攸回来,两人就要重办喜事时,大家便纷纷举杯祝贺,连闻笛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向她道喜,萧烈却又恢复刚才的姿势,背靠舱壁,把脸埋在屈起的膝盖上,一副醉态。
几人面面相觑,萧烈酒量如何,他们了如指掌,这才喝了几杯,不至于如此不济。魏收与郦继方交流一下眼神,暗暗叹气,元子正拧眉,正想发作,被鹿晓白拦住,她拿起酒杯,另外斟满一杯,走到萧烈面前,把杯递给他。
“萧烈,我敬你!谢谢你多次出手相救,来,干了!”说着碰了碰他手中的杯,便仰头喝下。众人此时都静下来,沉默地看着萧烈。只见他抬起头慢慢把杯举过头顶,手一歪,一道水柱倾泻而下,几声急促而沉闷的“嘀嗒嘀嗒”从地上响起,散发着浓烈的酒味。
鹿晓白后退几步,咬唇看着地毯上那一滩刺眼的水迹,脸色白得可怕,拿着空杯的手微微颤着。元子正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发飙:“萧烈,你太过份了!”
魏收与郦继方也委婉地批评他两句,吟风忙出来解围:“萧公子喝醉了,着人送他回去吧!”
几人忙都说好。“不必送了!我没醉。”萧烈慢慢站起来,拿过酒壶给自己斟满,举杯道:“对不起诸位,扫大家兴了。各位慢喝,小弟先走了!”酒杯放下的瞬间,狭眸里的瞳光迅速掠过鹿晓白灰败脸面的同时,亦有如刀般的痛楚与不忍划过心口。他朝众人拱拱手便走出船舱。
舱内响起几声轻微的叹息,鹿晓白咬咬牙,也跑了出去,萧烈正准备跳向岸边的台阶,她急唤一声:“萧烈!”
那驼色身影蓦地一顿,却没有转身。因他就站在船舷边上,她无法走到他面前,只能站在他身后,极力忍住心中莫名的委屈,低声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你怎么怪我都可以,绝交也行,但我会永远记着你……这个朋友,你的好!”说到后面一句,语里已带着哭腔。
往事一幕幕飞掠而过,华林园的初识,洛阳街头的邂逅,邙山的偶遇……一连串的巧合,一次次的不期而遇。从漫不经心到无话不说,从萍水相逢到意气相投,从陌生人再到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总是在她陷入困厄时伸出援手,茫茫人海中,试问几人有这样的缘份?
然而,再深的缘,也敌不过太浅的份。一句话,一件事,就可以把它断送,人生中又添一段遗憾。
萧烈痛苦地闭上双眸,竭力忍住转身把她拥在怀里柔声抚慰的冲动,纵身一跳,便踏上石阶,急匆匆离去,消失在人群中。鹿晓白伸出双掌重重刮去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让心情慢慢平复。
缘聚当惜,缘灭勿留。聚散离合,无关谁的对错,是命运的转盘带动着每个人的脚步不断向前而已。调整好情绪回到舱内,原以为他们会就此事进行讨论,不想个个都无事发生一样,觥斛交错,琴筝和鸣,仿佛刚才的那段插曲只是一个幻梦而已。她深为感激,与他们聊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比寻常炮仗多了几道彩色火焰的烟花,便提前告辞了。元子正把她送到美容院门口便走了。店内灯火通明,泥鳅与几个丫头正在拆炮仗准备放“开门炮”,几人都莫名兴奋,说说笑笑。她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忽地感到背脊阵阵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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