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个词,叫习以为常,叫水到渠成,也叫日久生情,如她和当时的方海同,也如她和后来的叶长生,都与时间有关系。
泡茶的茶器还是原来那套甜白瓷的,可以看见汤色红艳,碗壁与茶汤接触处有一圈金黄色的俗称“金圈”光圈,老爷子端着茶杯看了半晌,悠悠的叹了口气道:“我第一次喝到金骏眉,已经是十年前了。”
“那个时候金骏眉才研制出来没多久。”余声一面端起茶碗将茶汤倒进公道杯,一面应声道。
老爷子点了点头,“对,那个时候我刚好去桐木关,有人说有个茶叫金骏眉,十分的珍贵,要请我喝,我喝了,觉得真好,临走前买了回来,却只有长生愿意喝,他的祖母……”
他说到这里就顿了顿,余声没多想,接着话头就问了下去,“祖母怎么了?”
她一面问,一面抬起头,见老爷子的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来,他道:“他的祖母也说好,但第二天仍旧喝她的兰贵人,我知道,她并不喜欢,只是不想拂了我面子,她总是这样。”
仿佛有些委屈,余声突然这样想。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算是恰当的,只好静静的倒着茶,然而老爷子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应,托了茶杯饮尽一杯茶汤,继续道:“我娶她时想过要和她做一对真正情投意合的夫妻,但是……太难了……”
“为什么呢?”余声忍不住问道,她转过头去看老爷子的侧脸,那张脸有很多的皱纹,眼角写满了阅历和沧桑,她突然又想起了她的祖父,“我爷爷说,他和我nǎinǎi也是家里头订的婚,可是他们很好,他说会日久生情的。”
老爷子也转过头看她,眼里的慈爱蔓延出来,他伸过手掌摸了摸余声的发顶,声音缓慢的道:“那是因为他们彼此没有喜欢的人,走进一个空房间总比挤进一个装满了人的房间要容易得多……阿声,爷爷有个故事,你要听吗?”
余声愣了愣,然后点点头,于是老爷子给她讲了一个很多年前的故事。
那时的老街还不叫老街,这一带也不叫横桥老街,而是叫锦乡里,锦衣玉食之乡的锦乡,布满了鳞次栉比的商铺,人来人往,还有小汽车呼啸而过,如果画下来,就是另一幅《清明上河图》,可以想见当时的繁华景象。
就在现在的横桥老街南路,距离玉露堂一公里左右的地方,有一家世代卖绸缎的吕记绸庄,专卖来自大江南北的各种布料,从最普通的棉布到昂贵的云锦都应有尽有,深受达官贵人和普通百姓的追捧。
吕记绸庄有位大小姐,与当年的刘婉一样是h城的名媛,但她又与刘婉不同,她上新学堂,英文和法文尤其好,还写得一手好文章,是众人眼里的大才女,长得好看又jīng于打扮,于是赢得了很多青年才俊的爱慕,这其中就有当时叶家的大公子叶韬。
他曾经写过情书给她,满是“只因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和“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一类的言语,她爱他浪漫,又想到叶吕两家门当户对,家人应当不会反对,于是便顺水推舟的答应了。
这是她与刘婉不同的地方,也是她与叶韬相像的地方,他们能冷静的分析这份爱情面临的有利和不利因素,而不是做一些在他们看来无用的举动,因为身处乱世,平安的和爱的人厮守在一起,实在是太难了。
然而即便如此思虑周全,命运却仍旧是残酷的。某日有人突然说看见她和一个老男人一起去了宾馆,仿佛就像是一场瘟疫,突然之间所有的人都站了出来说看见她的确是去了宾馆,甚至有人还似模似样的描绘出了那男人的容貌,言辞间多有添油加醋。
一夜之间,她的名声跌到了谷底,有人劝她离开那男人,有人背地里嘲讽她是贱货,喜欢她的人痛心疾首,不喜她的人落井下石,最让她感到痛苦和震惊的是,她的恋人都未曾完全相信她,甚至同她说:“不要怕,就算是你做的,下次改正就好。”
他用了很温和的语气,然而话里的意思却也是和其他人一样的,她那么骄傲一个人,面对别人的嘲讽还能骂回去,然后该怎样还是怎样,然而在他面前虽然忍住了眼泪,可是回到家就吞了老鼠yào然后吊死在了卧室。
他知道她的死讯时已经是第二天,来不及多想为什么,跑到吕家时只看见挂满了白幡,一时间竟然晕了过去。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他对她说的话,她的家人也不甚清楚她到底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以至于走上绝路,便都当他悲痛过度,还反过来安慰他。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更讽刺的是没多久她和老男人去宾馆的事就真相大白,原来那男人是她的远方表叔,难得来h城一趟,家人托放假在家的她代为迎接并安排住宿。
得知真相后,原来误会她的所有人都沉默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承认自己的错误。吕家人知道了女儿自杀的真相,大闹一场后关了世代传家的绸庄,从此杳无音讯。
他得知这个消息时吕家已经远走,他只能看着吕家紧闭的大门泪流满面,从来流言蜚语能杀人。他学了很多的道理,也懂得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的道理,却忘了问问她外面的传闻是不是真的,她骄傲到宁愿以死来证明清白也不肯解释。
然而尽管他很悲伤,却也抵不过情势,同年冬,叶刘两家联姻,他爱的人姓吕,娶的却是刘家女,他将她放在心里一辈子,他一生里遇到过很多人和事,午夜梦回时难免想起自己曾经是侩子手之一,他有愧于她,便将教训日日背在身上,深恐再有人落得她一样的下场。
于是哪怕明知妻子另有所爱,他也对她极好,将来不及给她的好送给另一个人,中年时甚至想放下那些念想与妻子做一对真正的眷侣,却始终不能,他还是放不下,而他的妻子同样执着。
直到晚年,他爱的人和妻子都深埋黄土之下,他才敢将旧事说出口,说一句太难了,然后殷殷告诫面前的小辈,“阿声,无论遇到了什么样的事,你都要和长生在一起,不要急于责怪或安慰,要先厘清真相,然后才去想对策,这样你们才能一起迈过一道又一道坎。”
尽管余声已经听叶长生提过这件事,但仍旧被惊住,半晌才点了点头,却是问道:“……爷爷,那个绸缎庄真的没了?”
“没了。”老爷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后来我打探过,说是因为鬼子进村,他们在老家被屠了满门,绝后了。”
“我的天呐……”余声又是一惊,手脚一软,背心似乎有冷汗冒出,整个人都颤了颤。
老爷子看了她一眼,半晌才道:“没什么过不去的,时间啊……阿声,茶冷了。”
余声猛地回过神,顺手一摸公道杯,杯壁已经没了热度,里面的茶汤已经冷透了。
可是仍然金光犹存,好像并不受时间和温度的影响,就像是那些陈年旧事,不管过了多久,只要愿意去想,都是想得起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有句话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幸。
我想,感情也是这样的吧。
可能叶长生的祖父的故事会是他们的前车之鉴,这是我最初设置这个情节的缘由。
小年好,各位小天使⊙⊙
☆、罗汉沉香
“……爷爷,茶都泡过五道了,味道也淡了,还要继续喝么?”余声从震惊中回过神,有些讷讷的开口问道。
老爷子明显的愣了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摆摆手叹了口气,“这样啊……那就算了吧,算了吧……我进去瞅瞅有没有电视看……”
他说罢起身就往里走,迈过门槛时用手扶了扶门框才迈了过去,余声站在他身后,竟然忘了要去扶他,只是愣愣的看着他已经枯瘦的手背,布满了老年斑和沟壑。
她看着他突然佝偻了许多的背影,心里有悲凉踉跄着跑过,好似突然就变得很悲伤,他真的已经老了,老在了年岁的时光里,而他故事里的叶家公子,却永远都停留在鲜衣怒马的少年时。
余声鼻子有些酸酸的,心里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好低低的应了一声“哦”。
外面的阳光很好,余声坐在原来的椅子上,看着路面发着呆。有手挽手一起来逛街的女孩子从她面前经过,好奇的瞟一眼她旁边矮几上的茶具,然后说一句真漂亮,又嘻嘻笑着走远。
也有附近的孩子成群结伴的跑来跑去,拿着塑料的喷水qiāng喷水,水才喷出来就听见不知是谁的家长大吼:“兔崽子!胆肥了啊,大街上到处喷水,泼了人衣服老子就卖了你赔人家!”
余声不禁莞尔,这一切都很好,什么叫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就是了。
然而旁人却看不出这一张张面孔底下到底藏了多少的心事和故事,这样的安稳就像一张漂亮的窗纱,从外面扒开了往里看,可能每一眼都足够令人惊心唏嘘甚至胆寒。
她叹了口气,转念又想起叶长生来,这样好的天气,橄榄球赛大概会很jīng彩吧?
她习惯xing的伸手去端茶杯,手里一轻,这才想起来那泡金俊眉要就已经冷透了不用了,略略踌躇片刻,到底还是起身去重新煮了一壶滚水。
等水开的时候余声将门外的桌椅搬了进来,她喝茶的地方重新换到了平时坐着的大桌旁,茶叶也从金骏眉换成了罗汉沉香。
时间已经是中午,余声的茶还没来得及泡,林阿姨便出来喊她吃午饭,取出来的茶叶罐子只好盖上了盖子放在桌上,刚煮好的水也用不上了。
午饭吃的是土豆咖喱jī块,饭用小碗压成半圆扣在白瓷碟子上,旁边放了慢慢的咖喱jī块,余声才进饭厅就闻到了浓浓的咖喱味,香料的味道混合着蔬菜和rou的味道形成了一道佳肴。
叶长生没有回来吃午饭,只有林阿姨和老爷子同余声一道,三个人一人占据了桌子的一边,相对而坐着边吃饭边说话。
老爷子已经看不出早先说及旧事时的惆怅和隐隐的悲痛,恢复了平时的风趣和幽默,说到了他第一次吃到咖喱时的事来。
“第一次吃的时候觉得奇怪,还问人家侍应生,是不是把坏了的糊糊给我拿上来了,人家解释了半天我才相信,结果吃了之后又觉得还挺好吃的。”老爷子举着不锈钢饭勺,说得眉飞色舞的。
余声的情绪已经不那么低落了,也有心情附和着说笑,一顿饭便这样过去。
吃过午饭后老爷子和林阿姨都去午睡了,余声照例留在店里守着,也没客人来,她就坐在常坐的摇椅上,手边的茶壶里水渐渐开始沸腾,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茶才泡上叶长生就回来了,看见他进来,余声端着茶碗出汤的手顿了顿,下意识的扭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有些惊讶的道:“才一点半,你们就散了?”
“吃了饭就各回各家了,林肯赶着回家,他和anna今晚有约会。”叶长生拖了张椅子坐在她的旁边,随手拿起茶叶罐看看,“罗汉沉香,怎么感觉在货架上没见过?”
余声笑了笑,斟了杯茶推到他的面前,轻声道:“有些茶是留给自己和朋友分享的,未必就要拿来卖。”
“说的真是好听。”叶长生扫了一圈视线范围内的货架,除去茶杯茶壶等茶器外,分属于六大类型的各种茶叶摆得琳琅满目,“说说,怎么这个就没有?”
“因为这是从蒙顶山的寺庙里买来的,数量那么少,为什么不留给自己喝。”余声也爽快,他一问就立刻说了出来。
叶长生听了,先是点点头,随后喝了口茶,罗汉沉香独特的“果香樟韵”,滋味鲜醇高爽,果香清甜,樟香幽长浓郁,他闭了闭眼然后看着她笑了笑,“茶禅一味……你怎么不焚香?”
“等下次吧。”余声从茶杯里抬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片刻后又抬起头,定定的看着他,第一次发觉他的眉眼和老爷子之间有□□分的相似,笑起来时眼角上扬的弧度都相似。
叶长生一口茶含在嘴里还没吞下去,被她看得有些发慌,忙将茶水咽下,忙不迭的问道:“怎么这样看着我,是我太好看了?”
“……长生,你和爷爷长得真像。”余声回过神,脱口而出道。
叶长生愣了愣,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看见她神情认真,不由得有几分纳闷道:“是啊,我和爷爷是很像的,怎么了?”
余声张了张嘴,半晌才道:“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爷爷以前喜欢过一个女孩子的事么,他……他今天跟我说了这件事……”
她话音才落地,表情就变得有些奇怪起来,有些悲伤又有些后怕,像是听见了骇人听闻的事,叶长生的脸色也跟着变了变,他目光微闪,端起了茶杯掩饰住自己情绪的波动,平静的问她:“是么,吓到你了?”
余声抬起头看向他,他目光灼灼又有些深沉,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疑惑,毫无疑问,他是知道那件事的前后始末的。
“……是啊,吓到了,如果当年吕大小姐没出事,吕家就不会回乡下,也就不会被灭门了,是不是?”余声舒了口气,心里不知为什么就轻松了下来,神色转而变得疑惑。
叶长生放下茶杯,自己端了公道杯给茶杯斟了七分满,然后才抬头看向余声,他摇了摇头道:“她的死一半是流言蜚语的责任,另一半却是她自己种下的因。”
“……可是她没做错什么呀。”余声一怔,随后反驳道。
叶长生又摇了摇头,笃定道:“不,她有错。”
余声又一怔,睁大了眼看着他,叶长生眯了眯眼道:“按照爷爷的叙述,她是个才女,是个风头一时无两的大才女,倾慕者不计其数,这说明她太高调了,太高调的人容易遭人嫉恨,而她又没办法或是没想过和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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