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云龙吟

(第三十三集)

第一章。
清晨时分,悠扬的晨钟还在洛都上空回荡,一匹疲惫不堪的健马踏着青石板上的白霜,迈进通商里的坊门。它显然走了很长的路,赤红的皮毛上沾满尘土,马鼻喷出大团大团的白气,矫健的四蹄也显得有些蹒跚。
马上的骑手是一名女子,她披着厚厚的披风,戴着一顶围着纱罩的兜帽,衣上同样沾满风尘。她轻轻拍了拍马颈,一边游目四顾,似乎在寻找什么。
斜刺里闯来一条人影,一只手拉住马辔上的缰绳。阮香琳手指扣住袖箭,待看清来人,提起的心才放下。
敖润戴了一顶翻毛的皮帽,穿着一袭灰扑扑的旧衣,看上去与街边的闲汉别无两样。他牵着马绕到背巷,在一处不起眼的客栈前停下,然后呶了呶嘴,示意阮香琳进去。
阮香琳心下会意,她拍了下马侧的皮囊,低声道:“有信交给衙内。”说着拿起行李翻身下马。
敖润点了点头,随即牵起马匹,绕到街巷另一面的文泽故宅。
刚一站定,阮香琳就觉得双腿又僵又木。为了及早把货物送到,她昨晚从伊阙入关之后,一路未曾休息,连夜赶到洛都,城门刚一开启,便即入城。这会儿终于找到地方,紧绷的心神略一松懈,顿时觉得疲劳难耐。可一想到即将见到那个人,这点疲惫也算不得什么了。
客栈的掌柜她也曾见过,是与敖润结伴的法师。他什么都没说,领着她进到柜台内夹道。走了几步,眼前便豁然开朗,那座宅院装饰平常,有些还是土坯为墙,茅草为顶,只不过房屋阔大宽敞,比起临安的雕栏玉砌虽然简陋,但更显得磅礴大气,质朴无华。
穿过一道门户,阮香琳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阶上,远远看着她,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分别不过数月,他却似乎变了许多,神情举止,越来越显得成熟,然而此时他眼底流露出的戏谑,仍和以前一模一样,让她一阵脸热心跳。
程宗扬从阶上下来,笑道:“这么快就到了?”
阮香琳摘下挡风的兜帽、面纱,解下披风,里面的衣物倒没有多少灰尘,不过连日奔波,脸色有些苍白。
闻到他身上的气息,阮香琳不禁双颊飞红,发僵的双腿莫名传来一股酸意,身体也热热的异样起来,恨不能扑到他怀里。只是周围还有旁人,不好显露,只勉强平静地说道:“程公子,贵商会托付给我们镖局的货物,已经带到。”
“进来说话。”
进了客厅,里面还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秦会之她是见过的,另一个衣着通通,举止普通,相貌也普普通通,就是那种让人一眼看过就忘到脑后,留不下任何印象的路人。
阮香琳也是老江湖,对这种人反而更加上心,只是以她的江湖经验,怎么看都看不出那人的底细。寻常人身上多少有些特征,有经验的江湖老手,一眼就能把对方的身份来历猜出七八分,然而眼前这人身上的特征都被模糊掉了,阮香琳甚至连他是不是身怀武功都看不出来。
正迟疑间,程宗扬已经倒了一杯热茶递了过来,“先喝点水。”
阮香琳脸上一热,侧身接过茶杯,用袖子遮住羞靥,慢慢喝了。
喝完茶,阮香琳也镇定下来,她拿出随身携带的行李,先把一件方方正正的包裹放在案上,“这是林先生交给奴家的。”
程宗扬解开包裹,里面是一只沉甸甸的铜匣,匣盖的缝隙用铜汁浇铸过,完全密封。程宗扬没有打开,只示意了一下,秦桧随即上前,将那只份量不轻的包裹收了起来,不言声地退了下去。
接着阮香琳解下贴身密藏的腰囊,又取出一只包裹。那包裹外面包着一层防水的皮革,里面是层层裹紧的油布、棉絮,颇为臃肿,解到最后,露出一只精美的玉匣。
程宗扬挑了挑眉,他发现那玉匣颇有点眼熟,很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阮香琳看了眼左右,把玉匣递了过来。她听说玉匣中的东西对主人来说很重要,但不知道方不方便打开。
程宗扬倒没想那么多,他随手打开玉匣,拿出一个锦缎包裹的事物,解开锦缎,里面是一团淡黄的蜜蜡,足有拳头大小。他纳闷地举蜜蜡,隐约能看到里面是一只朱红色的果实。
旁边的卢景顿时吃了一惊,“咦?”
程宗扬更是差点儿跳了起来,刚才装出来的一番稳重顿时破功,有些失态地说道:“这是什么……天啊!赤阳圣果?哪儿来的?干!你拿错了吧?我要的可不是这个!”
“匣子是她封好的。公子要的东西,奴家跟她说过的。”阮香琳有意说得很含糊,但程宗扬自然知道那个“她”是谁。
刘娥最笨也不至于笨到装错东西,程宗扬又看了一下,才发现玉匣下方有个夹层,里面藏着一个锦制的袋子,隔着锦缎一摸,果然是那只地摊版的劳力士。也难怪她这么小心,对刘娥而言,一万颗赤阳圣果也比不上这块都不走字的假表珍贵。
程宗扬放下心来,再看那只赤阳圣果,终于有点印象——这不是秦翰抢到的那只吗?秦大貂珰命够苦的,千辛万苦拿到赤阳圣果,结果被人万里迢迢给自己送来。他要是知道,估计一腔老血都得吐出来。
“冯大法,送阮女侠先去客栈歇息。”正事要紧,程宗扬不顾阮香琳眼底的幽怨,让冯源带她去客栈,然后道:“卢五哥,你来看看这个。”
卢景拆开锦袋,拿出手表看了一眼,“这是刘娥那只手表?”
“你认识?”
卢景把手表翻过来,只见表盘后盖上刻着一个“娥”字,那酷似小儿涂鸦的风格和玉牌上的刻字如出一辙。
程宗扬接过手表看了一会儿,冬日的阳光虽然极淡,但金灿灿的表身依然光华四射,上面镶嵌的假钻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单论卖相,实在是很能唬人。
“五哥,你说这信物能不能镇住姓严的?”
卢景道:“这手表普天之下,唯独岳帅才有。除非严君平压根儿就不打算跟你玩,否则用来当信物绰绰有余。”
程宗扬信心大增,“走!找严老头去!”
从夹道进入文泽故宅,阮香琳带来的马匹正停在院内。马鞍刚被卸下,马背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印迹,它不知赶了多少路,马毛沾满尘土,被汗水一淋,仿佛披着一层灰扑扑的毡毯。
刘诏心痛地摸着马背,“这马都跑得脱力了,至少得歇上十来天才能再骑,要不可就废了……老敖,给我块布巾!”
“干啥?”
“看它出这一身汗,要不赶紧擦干,寒风一吹,立马就得病倒……哎!程头儿!”
刘诏卷着袖子过来,笑道:“听说有太尉的信,我一会儿给衙内捎过去!”
程宗扬有点心虚,自己当初可是说得好好的,不让高智商掉一根汗毛,结果高俅派来的禁军强手除了刘诏,一波全死了个干净,连小兔崽子也被砍了一刀,差点送命。这些事自己都瞒着没敢让高俅知道,要不那个护犊子的家伙非要跟自己玩命不可。
“有信啊?好事啊,哈哈……”程宗扬干笑两声,“衙内呢?”
“昨晚喝多了,还没醒。老富这会儿守着呢。”
“等他醒了先看信吧,衙内要有什么话说,也不用写什么信了,我给太尉捎个口信就行。”
高智商口没遮拦,万一漏了口风,不好交待,还是自己传话可靠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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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内掘出的暗道变相成了地牢,严君平和魏甘都被关在里面。但这些天两名老夫子一见面就吵得不可开交,索性把两人分开,各置一处,起码图个清净。
关了这么些日子,严君平多少也开始接受现实,没有再像起初魔怔一样,一门心思写他的“咄咄怪事”。这会儿坐在几前,拿着一册发黄的书卷在读,看上去还挺正常。
“呃咳!”程宗扬咳嗽一声,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迈步进去,一边堆起笑脸,温言道:“严先生,休息得还好吗?”
严君平原地转了个身,背对着他,继续看他的书卷。
老严这叫非暴力不合作,我打不过你,干脆不搭理你。这种待遇程宗扬早已习以为常,权当没看见,对着他的后脑勺道:“严先生以前说过,拿来岳帅的信物,就可以告诉我玉牌的下落,现在还算数吧?”
严君平像是没有听到。
程宗扬也不废话,走过去用手指挑着表带,把那块“劳力士”放到严君平面前晃了晃。
严君平一双眼睛顿时直了,瞪着手表看了半晌,然后慢慢抬起头。
“现在相信了吧?”程宗扬道:“严先生,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跟你说过多少次,我们真是岳帅的人。”
严君平收起惊讶,冷哼道:“那人也有信物。”
“你说西门狗贼?”程宗扬感觉到一丝不妙,“他的信物是什么?”
严君平微微抬起下巴,“与这件一模一样!”
程宗扬看了他半晌,确定严老头没有说谎,然后转头对卢景道:“岳帅到底有多少假表?”
卢景不悦地说道:“什么假表?这些手表看着不大,但外面的金玉美钻价值万金,名贵无比!里面更是遍布机关,巧夺天工,天下绝无人能够仿制!”
名贵个鸟啊!这种假劳力士,地摊上都是论堆的。可西门狗贼也有一块“劳力士”,还真够稀奇的。难道岳鸟人当年对他娘先奸后杀,还有心情留块手表来显摆?
程宗扬盯着严君平道:“那块表背后刻的什么字?”
“刻字?哪里有刻字?”
严老头连这都不知道,多半是没有仔细看。
“得,我也不问了。”程宗扬道:“严先生,你在敝处也住了不短时候,我不知道你腻不腻,反正我是有点腻了。现在我把信物拿来了,你把最后一块玉牌给我,咱们算完。你看怎么样?”
严君平收起书卷,淡淡道:“你们两方均有信物,严某也难辨真假。如今玉牌尚有最后一块,但岳帅当时寄存在严某这里的财物,已经被那人取走了。”
“什么!”
严君平没有隐瞒什么,坦然相告,当日岳帅留给他的除了一套玉牌,还有几大箱金铢和各色珠玉,其中仅金铢就有数万。而这些财物早在一年前就被那位持有信物的人取走,唯独剩下这套玉牌。严君平按照岳帅当年的告诫,陆续拿出,现在还剩了一块。
程宗扬黑着脸道:“我说那贱人怎么那么有钱,一次能吃下五万金铢的货,敢情那些钱都是捡的啊!”
卢景追问道:“最后一块玉牌在何处?”
严君平微微抬起脸,“我记得你们说过,你们是星月湖大营的人?”
“老五,云骖。”
“那我不能给你。”
卢景听得都想打人,这老东西怎么又绕回来了!
严君平道:“岳帅说过,那些金铢是留给他昔日故旧的,但玉牌只能给他的后人。”
程宗扬道:“那你为什么都给了西门狗贼?”
严君平道:“我不知道他真名是不是叫西门庆,但那人声称他是岳帅嫡系后裔。至于你们,一来并非岳帅后人,二来星月湖大营背叛岳帅遗志,就不再有资格获得岳帅的遗物。玉牌和财物自然都交给岳帅的后人。”
“星月湖大营背叛岳帅?”卢景一听就炸了,“你再说一遍!”
“难道没有吗?”严君平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左武军塞外遇敌,你们星月湖大营旧部临阵撤离,返回江州,导致左武军覆没,难道不是背叛岳帅?老夫早就对岳某人说过,他把星月湖大营弄成他的私军,将来免不了热衷私斗,而置国家大义于不顾,结果一语成谶,被老夫不幸言中……”
程宗扬拦住几乎要喷火的卢景,“等等,这是西门狗贼告诉你的?”
“是汉国的军报。”
程宗扬与卢景对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大骂一句,“干!”
程宗扬终于明白,严君平为什么一直不信任自己,原来里面还有这么一出。星月湖大营在江州起事,分散各地的旧部纷纷归来,唯一没有归建的,就是覆没在大草原的左武军旧部。可有些人竟然无中生有,把左武军覆没的原因归结为星月湖旧部临阵逃脱,这手颠倒黑白可真够恶心人的。
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军报谁写的?我剥了他的皮。”
“四哥息怒!敢造我们的谣,那家伙肯定没有好下场!”
卢景森然道:“军报在哪里?我不把他揪出来,就不姓卢!”
“五哥息怒!不管谁写的,他都跑不了。”
程宗扬安抚完两位大哥,赶紧问道:“除了最后一块玉牌,岳帅还有其他遗物吗?”
严君平摇了摇头。
程宗扬伸手摊开,“玉牌给我——我是岳帅的女婿。”
严君平看看卢景,又看看刚才发声的角落。可惜他看的方向完全是错的,斯明信这会儿就站在他身后,整个人跟万年寒冰一样,散发出无尽的寒气。
卢景盯着严君平,只当没听到程宗扬吹的牛皮。岳帅的女婿?你问过月霜和紫姑娘答应没有?
严君平皱眉道:“岳帅的女婿?”
程宗扬眼也不眨地说道:“拙荆月霜,乃是岳帅的遗女。”
“她在何处?”
“江州。你要想对质,那就没办法了,我跟你可耗不起这时间。”
严君平耿介地昂起头,“老夫如何信你?”
程宗扬也火了,“严大裤裆!你这是逼我是吧?”
严君平夷然不惧,他伸手一翻,打开案上的书卷,把其中一页放到程宗扬面前。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那册书卷是手抄的《太平经》,纸张已经发黄,看上去有些年头。严君平摊开的那张书页上被人斜着涂了八个字:日出东方,唯我不败。
那字的水准比刻在玉牌和表盘后面的字迹略微强一点,但还是惨不忍睹,就跟小孩子喝醉了涂鸦一般。
严君平指着那八个字道:“这句话是谁说的?”
程宗扬道:“这是星月湖大营的口号,当然是岳帅说的。”
严君平摇了摇头。
程宗扬怔了一下,然后明白过来:岳鸟人,你还真有一手啊,整个六朝除了我,恐怕再没有人知道了吧?
程宗扬自信满满地说道:“金庸!”
严君平摇了摇头。
“干!徐克!”
严君平仍然摇头。
“我操!姓岳的,算你狠!”程宗扬咬牙道:“东方不败!”
严君平还是摇头。
程宗扬一口血险些吐出来,姓岳的,你脑抽了吧!不是原作,也不是同人,难道你让我把编剧找出来?东方不败的剧本是谁写的来着?
程宗扬脑中拼命转着,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高声道:“林青霞!”
恍惚中,程宗扬有种错觉,严老头白发苍苍的脑袋似乎又在摇了。干!这个假如还不是,自己可就彻底抓瞎了。
程宗扬定了定神,才看清楚是严君平的手在动。
严君平翻到另外一页,上面同样是一行喝到烂醉般的涂鸦,这回不但字迹愈发惨不忍睹,内容更是惨绝人寰——
“睡不到林青霞!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透过那行近乎丧心病狂的字迹,程宗扬仿佛能感受到那孙子强烈到穿过两个时空的悲恸和怨念。
忽然间,程宗扬觉得心情很好。这鸟货两辈子都没戏,真是让人太爽了啊!
程宗扬压下大笑的冲动,和颜悦色地说道:“严先生,你现在信了吧?”
严君平想了想,然后叹道:“看来我只能相信了。”
“哈哈!”
程宗扬刚笑了两声,就看见那老头儿脸上破天荒地露出一丝兴奋。
紧接着严君平问道:“林青霞是谁?”
望着严老头一脸的求知欲,程宗扬只好打了个哈哈,含糊道:“这个说来就话长了……等拿到玉牌我再跟你说吧。”
严君平终于痛快一次,起身道:“玉牌在城外的隐密处。我去取。”
卢景道:“我跟你一起去。”
斯明信的声音响起,“我去。”
程宗扬道:“这是四哥,行吗?”
严君平道:“有何不可?”
程宗扬提醒道:“出去时小心点。”说着挤了挤眼。自己在文泽故宅弄了这么多手脚,都被严老头看了去,绝非好事。
斯明信毫不客气地抬手一指,点在严君平颈侧。严君平身体一晃,慢慢倒了下来。斯明信一手将他拎起,就像拎根稻草一样轻飘飘的,接着闪身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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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去了一块心病,他拿起书卷,看着书页上那句话,心里的爽快无以复加,禁不住又放声大笑起来。
卢景道:“林青霞是谁?”
程宗扬笑眯眯道:“一个让岳帅两辈子都念念不忘的女人……哎哟,岳帅写到这个‘霞’字的时候肯定哭了,你瞧这手抖的……啧啧,真让人心痛啊。”
卢景接过书册,寻思道:“她也有岳帅的手表?”
程宗扬当时就喷了,“没!林青霞可丢不起这人!”
卢景翻了个白眼,显然不信他吹的牛皮。
终于解决了严君平这个麻烦,两人心情都轻松了许多。从地牢出来,路过旁边的厢房,却见到屋内被挖出一道半人深的环沟。青面兽这会儿就跟一头猎豹一样,俯着身一把一把刨着泥土。那些泥土里面都掺过草药,这时沿着环沟堆了一圈,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药香。
程宗扬道:“老兽,你怎么不用铁锹呢?”
青面兽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说道:“吾怕伤着叔公。”
程宗扬腹诽道:你那双爪子比铁锹都利吧?妥妥的凶器。哈大爷皮那么厚,被铁锹砍一下顶多就留个白印,你这一爪子下去,指不定什么样呢。
“那你也不用自己干吧?找俩人帮忙,也好快一些。”
青面兽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诸君手粗,吾放心不下。”
程宗扬瞧着他那双满是粗毛的利爪,真不知道他站在什么立场,能说出别人手粗这种话来。
青面兽甩开膀子“吭吭哧哧”挖得飞快,看来用不着到晚上就能把哈大爷挖出来。程宗扬不免有几分好奇,老兽人在地下埋这么久,要是个活人,这会儿都该烂地里了,也不知道哈老爷子挖出来会是什么样……
程宗扬心里忽然一动,悄悄把卢景拉到一边,“五哥,我们这会儿有一颗赤阳圣果。”
卢景翻眼看着天际,“唔。”
“重伤号可是有两个,给谁合适呢?”
论伤势,剧孟肢体残缺,明显更重,但那家伙生命力堪比魔兽,都伤成那样了,整个人还龙精虎猛,阳气爆表,据说他新得的那个婢子,在地室里面的时候基本都是光着的,每天起码都要被他搞上两遍。
话说回来,淖后的姘头亲手挖出剧孟的眼珠把剧孟折磨得不成人形。剧大侠能留她一条性命,也算是仁义了。
哈米蚩要紧的伤势只有一处,却正在腰椎,万一无法治愈,往后只怕就要卧床不起,从这个角度说,把赤阳圣果给哈米蚩更合适。
卢景道:“万一哈老爷子痊愈了呢?”
“也是啊。”万一哈米蚩伤愈,再吃这颗赤阳圣果就浪费了。
程宗扬只好道:“等哈大爷出来再说。如果哈大爷伤势未见效,就把赤阳圣果给他。如果两人都伤愈,赤阳圣果就留下来。”
程宗扬想起形同废人的郭槐。如果这颗赤阳圣果能省下来,留给郭槐……作为郭太监的同僚,秦翰那口血也能少吐点吧。
剧孟藏身的地室相隔不远,两人本来想顺路看看剧孟今天又好些没有,可剧孟不在地室里面——人家正在上面快活着呢。
空无他物的房间里面,迎面堆了一座大坟,一张竹制的软榻摆在坟旁,戴着银制面具的剧孟卧在榻上,身上一具白生生的肉体正卖力地上下起落。
那女子容貌姣美,气质优雅高贵,只不过她这会儿的举止,跟“雅”字可沾不上半点边。她此时身无寸缕,只有踝间带着一条铁链,锁在软榻脚上,身子一动,就发出“哗啦哗啦”的铁链声。她一边挺动,一边不时传出“咦咦呀呀”的媚叫,加上竹榻“吱吱哑哑”的响声,再夹杂着连绵不绝,密如骤雨的肉体碰撞声,剧大侠的坟头上可谓是热闹非凡。
剧孟听到动静,扭头一看,然后爽朗地大笑道:“你们等会儿啊,我正忙着呢。先坐,先坐!”
两人闹了个猝不及防,还是卢五哥走南闯北见识得多,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把门一关,带着程宗扬灰溜溜出来。
卢景骂咧咧道:“都伤成这样了,还浪这么欢?咋就不把他中间那条腿给废了呢?”
程宗扬也一脸尴尬。汉国风气开放,男欢女爱不算什么大事。可像剧大侠这么放得开,大白天门都不关,直接在自己坟边浪翻天的,着实不多。
这事想想就尴尬,程宗扬岔开话题,“卢五哥,岳帅到底有多少手表啊?西门狗贼那块表从哪儿来的?”
“大概有四五块吧。”卢景道:“那些手表每一只都价值连城,岳帅也没有多少,只有身边最得宠的姬侍才有幸能得到一只。据我所知,凌轻霜有一只,刘娥一只,韦妃手里多半还有一只。”
“凌轻霜是谁?”
“月霜姑娘的娘亲。”卢景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丈母娘。”
“……把月霜她妈的名字取一个字下来,给女儿当名字?岳帅好歹也是当爹的,就这么凑合啊?”
“父姓母名有何不可?再说不还有个月字吗?”
“得了吧,难道月霜前面还有个姓?叫月月爽?你看她砍不砍死你!”
卢景咳了一声,“其余还有没有,我就不清楚了。”
“碧姬呢?”
卢景连白眼都没翻,直接撇了撇嘴。
好吧,小紫她娘在鸟人诸姬里地位确实不高,没有很正常,她要有一块才不正常。不过这算下来才三只,按道理说,姓岳的表贩子连老掉牙的闹钟都带了好几只,不该只带这么点假表啊?
凌轻霜逝后,那块手表作为遗物留给了月霜,刘娥那块如今在自己手里,还剩下韦妃一只……
程宗扬脚步略缓了一下,接着加快速度。
“怎么了?”
“我去联络临安。问问韦妃那块表还在不在。”。
第二章。
林清浦在水镜中道:“属下这便去问。”
自己身边得力的人手都集中到了汉国,整个商会的中枢几乎是只靠林清浦一人支撑,万一把他累坏了,自己的商会立马就要瘫痪。程宗扬赶紧道:“用不着你自己去,派个人就行。”
“主公几名侍奴不在临安,兰姑、游婵二人面生,难以取信,还是属下自己去一趟云涛观。”
其实自己在临安还有一个奴婢,梁夫人黄氏,但这种秘事绝不能让她沾手,剩下的也只有林清浦了。
林清浦说罢,拱手施了一礼,水镜渐渐消散。
这两天各种意料不到的事情接踵而来,程宗扬一夜未睡,不知耗费了多少心思,这会儿好不容易松懈下来,觉得自己头发都累白了几根。
果然是个庸庸碌碌的平常人,不是干大事的材料。程宗扬自嘲地笑了一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与严君平的交谈并没有花多长时间,此时天色尚早,倒是能抽空睡上一觉。自己虽然睡不到林青霞,睡睡阮女侠还是可以的。
可惜事与愿违,程宗扬刚打起精神出了静室,还没来得及去找阮香琳,就遇上匆忙赶来的程郑。
几日不见,程郑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一脸的憔悴。从陶弘敏那里赊欠来的货物数目巨大,林林总总足有上百种之多,涉及各行各业。自己只不过昨晚熬了一个晚上,可程郑接手这批货物,只怕就没睡过一个好觉,着实累得不轻。但也亏得程郑各行各业的生意都涉及过,才能把这上百种货物安排得井井有条。换自己出马,就算累死也搞不定。
程宗扬笑道:“程大哥来得巧,正好赶上吃饭,我一会儿让人下厨做道西湖醋鱼,保证地道!”
“怕是吃不成了。”程郑苦笑道:“刚接了一张帖子,有人请客。”
程郑草草说了原委。接手陶弘敏担保的货物之后,程郑趁着云氏拍卖,出手一批贵重物品,余下的都是些价廉量大的日常用品,比如皮货、布料。眼下赶上洛水停航,物价水涨船高,程郑除了出货,还不时操作资金进入回购,人为造成短缺,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谁知今天店铺一开张,突然风头大变,不但平日从他这里进货的本地商贾一个不见,连他派去进货的小厮也吃了闭门羹。
直到方才,程郑接到请柬,却是洛都几位同行邀他吃顿便饭,据说怕他琐事缠身,好心把生意上的往来都停了,让程掌柜能腾出时间,安安心心地吃顿饭。
程宗扬讶然道:“都停了?”
程郑道:“只剩了些散客,和本地商号的生意往来不管进出都已经停了。”
“好嘛,刚做了几天生意,可就有人眼红了。”
程郑道:“宴无好宴。那些商家都是有后台的,只怕是看上了我手里这些货物,要狮子大张嘴。”
程宗扬道:“作东的是谁?”
“田荣。”程郑道:“田家是洛都数一数二的商贾,号称金铢百万,富可敌国。如今当家的是田甲,田荣是他长子。作陪的有鹿家的鹿玉衡,吉家的吉策,边家的边宁……”
程郑一连说了七八家,都是洛都数得着的钜商大贾。其中颇有几个参与过瓜分云家的拍卖会。
“都是洛都商家的头面人物啊。”程宗扬道:“他们吃相这么难看,也不怕噎着自己?”
“他们多半是串连好,要我好看。我来是想问问,他们若是张嘴,我让是不让?若是要让,分寸怎么拿捏?”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我跟你一起去。”
程郑摇手道:“我知道你这边事忙,这次来就是找你讨个主意,赴宴的事我自己去便是。”
“一顿饭的时间还是能抽出来。”程宗扬想起那只密封的铜匣,“正好我也想去见识见识,洛都的商贾有多财大气粗。”
那些贪得无厌的商贾让程宗扬心头火起,浑然忘了刚才要睡阮女侠的打算。
这边阮香琳草草用过饭食,便要了热水洗沐更衣,然后精心修饰了一番。
仔细拂好发丝,扶了扶髻上的钗子,望着镜中妆扮一新的丽人嫣然一笑,阮香琳款款起身,娉娉袅袅地往内宅走去。
离他的住处越近,阮香琳心头越是火热,甚至还有一丝久违的羞怯。好不容易走到廊下,却看到他正从房里出来,和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匆匆离开。
阮香琳心里一沉,变得空落落的,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委屈。
他脚步停了一下,像是看到这边的人影,然后转身走过来,口气随意的吩咐道:“我出去一趟,你先去安歇,下午过来说话。”
阮香琳福了一礼,方才那点委屈不翼而飞,心里一下变得甜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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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国通常是两餐,请客一般安排在下午申时,宾客尽欢之后,赶在宵禁之前散席。但此刻刚过午时,治觞里已经车马成群。
今日赴宴的都是洛都的富商豪贾,场面自然不小,单是各家带来的僮仆就有数百名,一个个衣衫鲜亮。相比之下,单车赴会,只带了一名车夫一名随从的程郑,就显得寒酸了许多。
田荣三十来岁年纪,身材胖大,举止颇为倨傲,见到程郑只随意拱了拱手,对他身后的跟班连眼角也没扫一下。
专做皮货生意的吉策倒是十分热情,拉着程郑的手嘘寒问暖说了半晌。程郑是生意场上的老手,惯会逢场作戏,言谈间似乎全无芥蒂。
在座的商贾也一一过来见礼,众人绝口不提禁售之事,像是多年的老友一样谈笑风生。
酒过三巡,程郑放下酒樽,笑道:“在座的多是行里前辈,今日相召,不知有何见教?”
布料商鹿玉衡年过四旬,相貌清雅,看上去不像商贾,倒更像是斯文士子。他一边把玩着腰间的玉佩,一边笑道:“原也无甚大事。只不过我等忝居商贾之列,这洛都城内百万黎庶,每日吃穿用度,半数都要经过我等之手,今日相邀,也是亲近之意。”
程郑连声道:“不敢!不敢!程某只是个行脚的小商贩,怎敢与诸位高贤相比?”
木料商许景道:“程掌柜何必客气?谁不知道程掌柜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大手笔揽下晴州商号的余货,如今正在洛都大展拳脚?”
程郑拿捏着分寸,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回了几句捧场的话。众人既然不提,他也乐得绕圈子。两边你赞我一句,我夸你一句,互相吹捧多时。程郑使出浑身解数,嘴巴跟抹了蜜似的,高帽子一顶一顶奉送出去。
田荣不耐烦地冷哼一声。
这边终于按捺不住了。程郑停下话头,笑吟吟用短匕切了片鲜炙的羊肉,慢慢嚼着,暗暗打点起精神。
洛都大粮商边宁笑道:“说起来,再有两月便是年关了。不过呢,近来物价涨得太快,我们倒是没什么,可方才鹿兄也说了,这洛都城黎庶百万,衣食住行样样都要用钱,物价高涨,百姓人心难免浮动。我等都是在册的商贾,自然要替朝廷分忧。所以呢,想大家坐下来谈一谈,怎么把价格压下来?”
绕了半天圈子,终于说到正题。程宗扬心下佩服,这帮商贾一张嘴就把黎民百姓挂在嘴边,明明心怀叵测,偏要说得冠冕堂皇,这无耻的风范真值得自己多学学。
程郑露出一脸憨厚的笑容,点头道:“边掌柜说得有道理。”
众人都等着他表态,却没想到程郑就说了那么一句,便再无下文,反而又操刀切了条羊肉,吃得津津有味。
边宁只好道:“这压价的事,还想听听程掌柜的高见。”
“哦,哦!”程郑吞下肉块,“高见没有,说来我还糊涂着呢,不知道列位说的压价是什么意思?”
鹿玉衡咳了一声,“往年临近年关,物价总要上涨一两成,但如今离年关尚有两月,物价便涨了五成有余,依我看,眼下还是先降上四成,给年关留些地步才合适。”
在座的众人纷纷应是。
“鹿先生,账可不是这么算的啊。”程郑叫苦道:“往年洛水临近年关才停航,今年可足足早了两个多月,单是运价涨了就不止五成。还有车马脚钱,诸位都知道,入冬以来,城里草料涨了两倍,城外道路也不太平,这几样加起来,成本就涨了多少?诸位高贤都是洛都本地人士,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外地商贩的辛苦啊?别人看着我店铺里的货物涨了价钱,可程某拍着良心说,卖的就是成本价,一文钱都没敢多赚。”
“呯”的一声,田荣把酒樽扔在案上。
“大伙都是做惯生意的,赚多赚少心里有数,你用不着给我哭穷!”田荣毫不客气地说道:“我就一句话——回去把你的价钱给我降下来!”
在座的都是生意人,本来你好我好一团和气,田荣突然来了这么一手,连程宗扬也禁不住心头一震。
程郑面上笑容不改,和风细雨地说道:“田少爷这话怎么说的?”
田荣冷笑道:“你一个外来的商户,攀上吕侯爷当了个不着边的门客,又花钱改了商籍,就敢趁着这关口播云弄雨,囤积居奇——以为我们洛都的商家都是吃素的吗?”
程郑懵懂地说道:“田少爷这话我可听不懂了,物价上涨又不是涨我程郑一家的,有钱大家赚,有财大家发,这是好事啊。我又不是压价出售,抢了大家的饭碗,怎么就惹到田少了呢?”
吉策打圆场道:“田少的意思呢,生意讲究的是细水长流,不可竭泽而渔。眼下物价涨得太快,可有不少人在背后戳我们的脊梁骨。说起来,田少这番提点这也是好意。”
程郑道:“涨价的事也不是我自己说了算,物以稀为贵嘛。要不各位高贤商量商量,怎么把洛水涨起来,这物价不就下去了吗?”
田荣刚要发怒,吉策抢先道:“看看!看看!老程你又急了吧?洛水这事咱们管得着吗?”
许景笑道:“程掌柜这话有点不着边了。咱们今天坐一块儿,也是商量个主意,免得招人记恨。”
场还没有圆完,田荣便森然道:“洛都这地方,可不是你一个外来商贩说了算的。程掌柜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手里那批货都是晴州那帮商蠹的?红口白牙跟我们扯什么运费,以为我们都是傻子?”
鹿玉衡清了清嗓子,“依我看,程掌柜手上那批货有些多了,程掌柜自己照应不过来才乱了头绪。”
众人纷纷道:“这话在理!”
“程掌柜,不如大伙替你分分忧?”
程宗扬一直默不作声的听着,这会儿才终于听明白了。
陶弘敏担保的货物,都来自在洛都经营的晴州商人。晴州商人的店铺被封,这批货物无处可去,陶弘敏转手交给程宗扬,既给了程宗扬一大笔用来经营的本钱,也帮晴州那些商人的积压货物找到下家,大伙各得其利。
问题是程氏商会拿到这批货物之后,趁着洛水停航,运费高涨的时机大肆抬价,数日之内就将物价拉高到一个令人咋舌的位置。眼看着物价一路飞奔,洛都本地的商贾有心插上一脚,可程郑手里这批货物全是晴州商人积压在手里的,就搁在本地仓库里面,可谓是近水楼台。而洛都本地商贾前期因为晴州店铺被封,大量抢占市场,出货量大增,库存所剩无几,结果如今货物大都堆在洛水下游,眼下正靠着小艇一点一点驳运到偃师码头,再大车小车运往洛都。多付出的运费成本不说,单是运输效率就不能忍,等他们货物到齐,黄花菜都凉了。
他们虽然看得眼红上火,但话不是这么说的,嘴上偏拿着什么黎民百姓当幌子,一片慈悲心肠,让程郑把价格降下来。
这些人里面,吉策是唱白脸的,一见面就跟程郑套交情,对程郑各种维护,好像是跟他站在一边。
田荣是唱红脸的,先是以势逼人,再抛出程郑的底细,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其余众人有装中立的,有偏帮一方的,可不管演哪一角的,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让程郑要不然降价,别一个人把钱赚了,要不把手里的货拿出来,让大伙一起发财。
程宗扬敢肯定,程郑一降价,他们立刻会扑上来,把货物瓜分一空,再倒手高价卖出。至于黎民百姓的死活,那是官府操心的事,与他们没半点关系。
众人口沫横飞,对程郑又拉又打。程郑却是圆滑之极,除了刚才那句洛水,再不说一句硬话,可口风没有半点松动。
渐渐的,红脸派占了上风,口气越来越强硬。甚至有人叫嚣把程郑的店铺封了,免得他这个奸商坏了洛都商贾的名声。
程宗扬冷眼旁观,在座的可都是好演技。态度最强硬的田荣未必真强硬,只不过有田家在汉国商界的地位,他来演红脸最合适。而好话说尽的吉策未必就是好意,程宗扬还记得,当初设套让执金吾扣下云家财物的,就有吉家的掌柜。而且程郑手中的货物里有一大批皮货,专做皮货生意的吉家可以说是对这批货物最眼红的一个。
鹿玉衡看似中立,言谈间有些漠不关心,但他的布料生意与吉策的皮货生意一样,都是受程郑冲击最大的。倒是这批货中粮食份量不多,跟边宁这位粮商关系不大,所以他选择打头炮,未必没有早些了事,赶紧走人的意思。
席上火药味渐浓,眼看这些演员们入戏越来越深,再演下去弄假成真就不好收场了。程宗扬终于开口,“一成太少。”
程宗扬声音并不高,但这四个字一出口,就把满座的喧哗都压了下去。
“如今洛都的物价已经上涨六成,我们只拿一半。货物也不能全盘出去,一共六万金铢,我们同样拿一半出来,算是与各位的交情。”
席间一片寂静,最后还是吉策先笑道:“我们这些人竟然都看走了眼,原来阁下才是拿主意的,哎呀,真真是年轻有为。”
程宗扬没理会他故意套话,只道:“各位都是能拍板的,我们程氏商会善意已经放出来了,成与不成,一言可决。”
边宁先给了个地板价,“六万。一成。”
程宗扬当然不肯,程郑为了抬价,还高价回购了不少,他们只肯给一成,等于自己还赔钱了。
“物价往后还会再涨,若是六万全拿走,至少给我留五成的利。以后物价涨到天上,我们也认了。若是各位觉得太多,只肯拿一两万的货,倒是可以再降一成。以后涨多涨少,就看各家的手段。”
程宗扬三言两语摆明立场,想分润可以,但多拿货就多给钱,想便宜,就少拿一点。
许景冷笑道:“六万五成……这一笔可就是三万金铢的利。贵商会胃口不小啊。”
程宗扬笑了笑,拿起茶饮了一口,也不言语。
鹿玉衡道:“六万全盘下来,我们给一成半的利。”
程郑道:“要不你拿五万,给个四成的利。剩下一万的货,将来涨上一倍,对本对利,正好是三万,我们也不吃亏。鹿掌柜全拿走只给三成,我们可得喝西北风去了。”
吉策忽然道:“我可听说程掌柜接了十万金铢的货?”
程郑笑嘻嘻道:“卖啦。”
田荣半晌没有说话,只远远看着程宗扬,等众人都商量了一遍价钱,程郑还是松口,田荣这才说道:“五万,三成。当场结算。”
许景提醒道:“六万的货。”
田荣道:“程掌柜也要做生意。多少给他留些。”
众人这才无话。
程宗扬想了想,然后笑道:“行。”
程宗扬上前与田荣一击掌,不待众人开口询问,就与程郑告辞离席。
一上车,程郑便说道:“我们手里可没有六万的货,连五万都没有。”
“我知道。就是要全部盘出去。”程宗扬道:“我们手里的货物现在还有多少?”
“上次云家拍卖,我们捡着贵重物品出掉一部分,剩下不到四万金铢,这段时间有出有进,现货大概在三万五六的左右。”
“从云家和赵墨轩赵兄那边再调些货物,凑够五万金铢给他们。”
“为何要全出清?”
“一来我们精力有限,该丢手的就要丢手,二来涨价的势头已经造出去,就算我们不再沾手,物价也只会上涨。三来……”程宗扬一笑,“今天临安捎来了一批东西,我们的产业正式升级了。”
“升级?”程郑一头雾水。
程宗扬拍了拍他的手臂,“大哥放心,这笔生意亏不了。哎,程大哥,你有没有兴趣设个地下钱庄?”
“钱庄?”
“就是专门做钱的生意。”
程郑道:“我知道钱庄。”
程宗扬笑道:“但我们的钱庄跟别人的家不大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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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是药味的泥土一点一点剥落下来,露出老兽人苍老而松弛的皮肤。青面兽没敢把泥土全部扒开,只捡着脚背的位置剥开少许,然后用手背碰了碰。老兽人皮肤火热,在药物的刺激下,血脉贲张,甚至能看到血脉跳动的痕迹。
程宗扬低声道:“能不能醒?”
“能!”青面兽信心满满地说道:“伤好便醒。”
这跟没说一样。程宗扬还惦记着那枚赤阳圣果,想问问哈大爷的意思,现在看来一时半会儿是醒不了了。
程宗扬直起腰,“算了,还是封起来吧。”
青面兽抓起泥土正要盖上,老兽人的脚背忽然微微动了一下。
高智商叫道:“哈大叔醒了!”
卢景往他脑门上敲了一下,“少咋呼。”
“等等!”程宗扬拦住青面兽,“如果我给哈大爷扎一针,他会不会醒?”
青面兽摸了摸脸上的青斑,“吾亦不晓得。”
程宗扬想了想,用指尖轻轻一弹。
“动了!”高智商叫道。
“闭嘴!”卢景往他脑门敲了个栗子。
程宗扬松了口气,抓起泥土盖住老兽人的脚背。
对外部刺激有反应,显然哈米蚩的腰伤已经度过最危险的关口,避免了瘫痪的后果。剩下的事就是让他安安静静养伤,早日恢复了。
众人都从房里退了出来,留下青面兽在旁边照看。
程宗扬去了一件心病,心情好了许多,对高智商笑道:“你爹来信了?”
“啰哩啰嗦的,我才不耐烦看……富安,我爹信里说什么了?”
“回衙内,没什么。”
“没什么还写信,真是闲的。”
“也就是给衙内相了一门亲。”
“瞧瞧瞧瞧,我就知道没好事。”
富安冒死进谏,“衙内,你也该娶亲了。”
“那是我不愿意吗?我上次看中的小寡妇,本来都要娶她的——师傅,你猜猜我爹怎么说的?他竟然不乐意!师傅,我跟你说,我爹的审美真不行。那小寡妇多标致啊,我爹看都不愿意看一眼,专门给我找那些没长开的黄毛丫头。小点也就算了,小得连胸都没有,他还好意思跟我说。富安,你给我爹回一封信,跟他说,有好的让他自己留着吧。”
程宗扬没答理他,对富安道:“哪家的姑娘这么倒霉?”
“是贾太师家里的一个外甥女。”
“贾师宪想跟高太尉联姻?”
“信上是这么说的。”
高衙内那名声,在临安迎风能臭出二十好几里,贾师宪怎么这么想不开要把外甥女嫁给他呢?
就在这时,程宗扬腰间一枚玉佩微微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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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来消息的是林清浦,韦妃那块手表早在女儿失踪的同时,就一并消失。
“怎么消失的,她还不肯说吗?”程宗扬问道。
林清浦摇了摇头。
“临安有什么动静吗?我听说贾师宪要跟高太尉联姻。”
“尚未听说。”林清浦接连施术,法力也有些吃不消,水镜淡得几乎看不清影子。
程宗扬也不再多问,“留心打听一下。就这样吧。”
“还有一事……”林清浦的声音从水镜中断断续续传来,“徐君房等人……三天前应到建德,但未见踪影……正在查找……”
声音戛然而止,水镜化为雾状的水滴,渐渐消失。
程宗扬皱起眉头,与苍澜的商路开通之后,徐君房被商会的人接走,辗转北上,赶赴临安。由于他腿伤未愈,一路走得极慢,现在还在途中,不知为何会失去联系。不过徐大忽悠只要舌头还在,保命应该无忧。而且他一旦离开苍澜小镇的束缚,如同鱼入大海,即便发家致富也不是不可能的。
倒是手表的消息更让程宗扬不安,假如西门庆拿来作信物的手表,就是韦妃那只,黑魔海巫宗与岳霏的失踪必定脱不了干系,很可能就是黑魔海的人劫走了岳霏。那么岳霏现在在哪里呢?
换一个角度讲,不管抢走岳霏的是不是黑魔海,他们把人抢走,却到现在都杳无音讯,到底想干什么呢?
水镜消散无痕,室内一片寂静。程宗扬想找人聊聊,却发现只有自己闲着。
程郑去调配货物,好如数转交给洛都商贾。斯明信带着严君平去取玉牌,现在还没有回来。卢五哥说是出去散心,披件破衣,拎个破碗就出门了。多半是追查严君平所说的军报,看谁把左武军覆没的黑锅扣到星月湖大营头上。剧孟和哈米蚩准备撤往舞都,秦桧等人正在安排路线和护送的事宜……
更让程宗扬忧心的是死丫头到现在还没有音信。虽然死老头不大靠谱,但有小紫管着,总不至于出事。可这么久还没有消息,程宗扬想想就烦心,黑魔海的大祭怎么就这么难产呢?
正郁闷间,背后忽然一软,两团软腻的乳球贴在背上,接着一双白嫩的纤手搭在自己肩头,鼻端传来一股暖融融的香气。
“老爷……”阮香琳娇滴滴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程宗扬脸色沉了下来,“没有人告诉,这处静室不许别人随便进来吗?”
阮香琳顿时怯了,她收回手,怯生生道:“妾身真的不知道……”
“跪下!”
阮香琳惶恐地屈膝跪下。
程宗扬冷冷道:“此处是机密重地,擅自闯入,一律处死。”
阮香琳身子伏得低低的,央求道:“相公饶命……”
“念你确实不知情,这回就饶你一命。不过……”程宗扬挑起唇角,“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看到他露出一脸邪恶的笑意,阮香琳才真的松了口气,娇声道:“妾身知错了,求老爷责罚。”
“怎么罚,你自己选。一是帮我打理屋子,二是打板子。”
阮香琳俯着身子,一边仰起俏脸,媚眼如丝地说道:“妾身做不得家务,还是打板子好了。”
程宗扬抬起手,在她臀上打了一记。
“哎哟……”阮香琳低叫一声,“老爷轻些……”
“啪”的一声,程宗扬落手又重了几分。
“啊……”阮香琳闭上眼睛,红唇间发出销魂的低叫。
程宗扬一连打了几记,忽然道:“糟糕,忘记打多少了。”
阮香琳媚声道:“老爷随意打,只要老爷高兴,便是把妾身的贱腚打烂,妾身也心甘情愿……”
“真的吗?”
那妇人拉起长裙,嗲声道:“贱妾光着腚,老爷打起来才爽利。”
阮香琳把长裙翻到腰上,然后拉开亵裤,褪到膝间,将一只白生生的光屁股送到主人面前。她显然刚洗沐过,又重新盘了发髻,换了衣物,白腻的肌肤犹牛乳一般,从头到脚都修饰一新。
不过她刚从临安千里迢迢赶赴洛都,奔波的痕迹还难以消除,臀下直到两条雪白的大腿内侧,都被马鞍磨出一片粉艳的印记,如同涂过胭脂一样,衬着白滑的皮肤,分外动人。
手掌“啪”的一声重重落下,那只雪滑浑圆的大白屁股顿时一阵乱颤,两瓣臀肉碰撞着,臀沟时张时合,白腻的臀肉上留下一个掌印。
阮香琳媚眼如丝地趴在锦席上,丰满的圆臀高高翘起。程宗扬只打了几记,掌心突然一湿,那只雪臀竟然溅出水来。扒开臀沟一看,里面已经湿透了,那只艳穴微微张开,穴内水汪汪的,正不停地淌着蜜汁。
程宗扬吹了一声口哨,笑骂道:“好个淫浪的骚货,怎么就湿成这样了?”
阮香琳娇喘道:“妾身许久未经人事……如今见到老爷,哪里还忍得住?”
“一直没有吗?”
“妾身作了老爷的小妾,身子须是老爷一个人的。”阮香琳说着,一手分开秘处,露出红嫩的蜜穴,娇声道:“老爷……”
程宗扬顶住她湿腻的穴口,然后挺身而入。阮香琳小腿贴在锦席上,脚尖绷紧,禁不住发出一声尖叫,“啊!”
“啊……啊……呀呀呀呀……”
妇人淫浪的叫声充斥在静室内,程宗扬握住她的纤腰,下腹顶住那只白光光的雪臀,用力挺了进去。
滑腻的臀肉弹性十足,小腹顶在上面,整个下体都被包裹得密不透风。中间那只蜜穴热热的,湿滑无比,紧凑的蜜腔就像一张小嘴,柔媚地含住肉棒,蠕动着传来阵阵吸力。
阮香琳久旷之身,阳具甫一入体,刚抽动几下,便告不支。她趴在地上,双手抓住锦席,挺着雪臀任他奸弄,不多时便被干得欲仙欲死,浑然不觉窗外的日影渐渐西斜。
第三章。
傍晚时分,斯明信终于带着严君平回来。
程宗扬正和秦桧商量撤往舞都的路线和人员安排,闻讯立刻把人请进室内,又派人去叫卢景。
斯明信将一只沾满泥土的铜匣放在案上。匣内一块巴掌大的玉牌光泽如新,上面狗爬一样的字痕也像刚刻上去一样。
程宗扬看了一眼,不由皱起眉头,“胶西?这是什么地方?”
秦桧道:“胶西国,胶西王刘端的封地。”
程宗扬有种不祥的预感,“离洛都多远?”
“一两千里吧。”
“干!”
临安到洛都差不多也就是两千多里。玉牌上的地点一直围绕着洛都打转,最远也就在首阳山。没想到最后一块竟然玩出花来,一杆子支到两千里外。
“这后面好像还有个字。”卢景拿起玉牌端详片刻,“老秦,你识字多,这个认识不?”
“这个像是写错又划掉的……”秦桧不确定地说道:“似乎是个城字?”
程宗扬接过来看了半晌,“是个国字?胶西国?”
严君平微微一笑,“识文断字,又有何难?”
老夫子拿起来一看,脸上不由抽搐了几下。那个字被划得不成样子,程宗扬认出是个国字多半是瞎蒙,但秦桧能认出是城字已经很了不得了。
严君平较了半天劲,最后丢下玉牌,板着脸道:“是个城字。”
众人面面相觑,胶西城?岳帅咋就这么能跑呢?
程宗扬想起一事,“秘卷呢?”
卢景拿出那一叠羊皮卷,拣出最后一张,“西井白石下。”
“胶西城有个西井?”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虽然在座的不是满腹经纶,就是经验丰富的江湖老鸟,但谁也拿不准两千里外的胶西城是不是有个西井。
程宗扬道:“这不对啊。不是应该在洛都吗?怎么跑到胶西去了?”
严君平道:“岳某人每每出人意表,不足为怪。”
程宗扬叹了口气,“收起来吧。找个空再去胶西吧。”
折腾这么久,眼看着谜底触手可得,程宗扬正兴奋呢,结果岳鸟人好像还嫌他们折腾得不够,又把他们折腾到两千里外继续折腾。程宗扬刚才有多兴奋,这会儿就有多火大,恨不得刨出岳鸟人的尸体,举起钢鞭狠抽一番,再踹上两脚才解气。
“散了吧散了吧。”程宗扬没精打采地说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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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把马车远远停在林间,然后熟门熟路地往林后的庄园掠去。
阮香琳有些疑惑,不知道他为何放着正门不走,偏要绕到庄后。到了地方她才发现,庄园周围守卫森严,偏偏他去的地方空了一段,两人轻轻松松就逾墙而入,没有撞上任何人。
此时还未曾入夜,庄内的管事们正在宴饮,喧闹声不绝于耳。程宗扬领着她穿过一道堆满杂物的窄巷,到了一处内院的墙边,同样没有走门,又是从墙头翻了过去。
刚翻过墙,喧闹声便被隔在身后,耳边一片寂静。阮香琳这才意识到,院内设了禁音的法术,内外的声音被彻底隔绝开来。眼前是一道照壁,院子里面安静得出奇,一丝声音都没有,仿佛空无一人。
“路上给你说的都记住了吧?她脾气可不大好。”
“是……”阮香琳说着,生出一种新嫁娘初次拜见婆婆的忐忑,一时间连走路也不知道该迈哪条腿。
“来吧。”程宗扬说着,往前走去。
阮香琳小心整理了一下妆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绕过照壁的刹那,耳边蓦然传来一阵娇笑声。原来院内设置的禁音法术不止一层,两层法术之间相隔五六步远,难怪刚才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阮香琳微微张大眼睛,院内是一片铺满白沙的空地,周围几座精舍用游廊连成一道弯月,半拥着院中一座温泉清池,廊内的白石长阶仿佛被清泉洗过一样,片尘不染。
靠近泉池的长廊边,挂着一串琉璃灯盏,几名容貌姣丽的女子坐在灯下,雪亮的灯光将她们脚前的玉阶白沙照得如同新雪一般。一名女子跪在阶前,似乎正在说着什么。
见到程宗扬进来,几名女子齐齐迎了过来,有的叫主子,有的叫老爷,那种群芳争艳的场面,看得阮香琳心下更是惴惴。
程宗扬指着一名女子道:“你怎么回来了?”
罂奴道:“奴婢入宫已近一月,昭仪准了奴婢的假,让奴婢回来,好歇宿两日。”
“宫里哪儿有什么假?你是不是见江女傅回来,就偷跑出来了?”
惊理笑道:“她是听说有新来的姊妹,才按捺不住回来的。”
“新来的?”程宗扬往阶前一看,那女子却是尹馥兰。
何漪莲得吴三桂襄助,轻易控制住洛帮的局势。她怕尹馥兰闲来生事,便托蛇夫人把尹馥兰接到庄子里,算是正式拜入程家内宅,由主人收为奴婢,此时也是刚到。
惊理、罂粟女等人与阮香琳相识,笑道:“原来是琳姨娘来了。”
阮香琳是主人纳的小妾,说来身份比这些奴婢高出一线,但论起与主人的亲近,却稍逊一二,在她们面前也摆不起什么架子。倒是孙寿和尹馥兰两人身份低微,看着阮香琳的眼神有三分艳羡,七分讨好。
阮香琳看到这两个面生的妖艳妇人,心底也不由得暗生警惕,尤其是孙寿的媚态,使她平添了几分危机感。
程宗扬道:“你们这是干嘛呢?”
蛇夫人笑道:“尹妹妹今日新来,奴婢们和她聊天呢。”
程宗扬也不以为意,问道:“大小姐呢?”
话音刚落,旁边的精舍就传来一声刀鸣,接着一扇轩窗被震得粉碎。折断的窗棂碎裂成数十块,像离弦的利箭一样疾射而来。
仓促间,阮香琳腰间飞出一条玉带,带影夭幻间,将碎块一一拂落。再看旁边,惊理双掌一翻,掌心暴出一团精芒,光盾般将碎块尽数挡住;罂粟女从袖内抽出一柄柳叶状的眉刀,护住身体;蛇夫人双脚未动,身体像一条白蛇般扭动几下,展现出惊人的柔韧和弹性,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从缝隙间穿过,毫发未伤。
尹馥兰身无寸缕,无以防身,好在她反应也不慢,玉手一扬,毯子像一道软墙般竖了起来,碎块打在上面,发出“扑扑”几声闷响。这下孙寿就惨了,她修为最低,反应也慢了一线,等她意识到危险,手边已经没有任何可以防身之物,只能惊叫一声,双手捂住面孔。
程宗扬挥袖将碎块扫飞,顺势把没有自保之力的孙寿挡在身后,叫道:“你们是打算把房子拆了吗?”
那座精舍晃了几晃,终于没有散架,接着房门塌下半边,红衣胜火的云丹琉提刀出来,一双长腿英姿勃发。卓云君跟在后面,一侧的衣袖被斩下半幅,露出白光光的手臂。
程宗扬讶然道:“你竟然输了?”
卓云君面露苦笑,“云大小姐于刀道一途悟性非凡,奴婢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她的了。”
云丹琉笑眯眯道:“姓程的,你不服么?要不要我来指点你几招?”
“当然要!你看是先来个老树盘根呢,还是来个玉女别棍?”
云丹琉啐了他一口,“狗嘴吐不出象牙。”
程宗扬招手叫来阮香琳,“这是我在临安纳的小妾。过来拜见云大小姐。”
阮香琳两手放在身侧,屈膝跪下,“贱妾香琳,拜见大小姐。”
“怎么又来个女的?”云丹琉不悦地说道:“姓程的,你把我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左一个右一个往这里带女人,你觉得我好欺负是吧?”
“谁让你是主母呢——”
云丹琉打断他,斥道:“谁是主母!”
“半个!半个总算吧?她们既然到了洛都,肯定要来拜见当家的主母,好听从吩咐。”
云丹琉哼了一声。
惊理等人搬来软榻,云丹琉往榻上一坐,那柄长刀插在沙中,刀上飞舞的青龙仿佛要破刀而去。
阮香琳捧起茶盏,双手举到头顶,恭敬地说道:“请大小姐用茶。”
云丹琉拿过茶盏,一口喝完,然后掷了回去。
阮香琳纤指微扬,轻巧地接住茶盏,俯首道:“谢大小姐用茶。”
云丹琉露出一丝笑意,“身手不错呢。”她转头横了程宗扬一眼,“你还有小妾?”
云大小姐的口气就跟冻成冰块的老陈醋一样,不止是酸,而且还冷。
程宗扬道:“就她一个。”
惊理笑道:“老爷以前说过的,琳姨娘就是凝奴的亲姊姊。”
“哦。”云丹琉想了起来,这还真是给自己备过案的,“你就是那个有夫之妇?”
阮香琳连忙道:“贱妾与原配早已名存实亡。多亏老爷抬举,开恩收了贱妾入门,在房中伺候。”
云丹琉嗤笑一声,“知道了。你去吧。”
阮香琳顿时涨红了脸,羞惭地退到一边。
云大小姐这脾气,说不给面子就不给面子,弄得阮香琳一脸尴尬。但程宗扬也只能当作没看到,问道:“凝奴呢?”
卓云君道:“她在观里陪期儿姑娘。”
阮香凝识文断字,与赵合德也能处得来。赵合德孤身在观中,有她陪伴也能稍减寂寞。
阮香琳好不容易来到洛都,却没能见到她那个势成水火的妹妹,闻言未免有些遗憾。
程宗扬皱了皱眉,“谁安排的?”
阮香凝是黑魔海的弃奴,除了那点冥寂术,手无缚鸡之力,赵合德还比她强一点,但也只会闪那么两下。把两个毫无防身能力,偏偏身份都极端敏感的女子放到一处,真不知道是谁出的臊主意。
云丹琉道:“我!怎么了!”
“……没事儿,我就问问。”
“是石敬瑭出的主意。”卓云君在旁解释道:“他设了个圈套,想等巫宗的人上钩。”
这是拿赵合德当鱼饵啊。怪不得要让凝奴陪着她。问题是剑玉姬那大鲨鱼是好钓的吗?万一她一口下去,把鱼饵吞了,鱼钩吐了,甚至干脆把鱼钩嚼吃了,赵合德怎么办?石敬瑭负责赔吗?
“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云丹琉奇怪地睁大眼睛,“我为什么要阻止他?黑魔海还抢了我们云家的钱呢!”
合着钓鱼这事你也有份啊?
程宗扬只好道:“你就不担心赵……罩不住期儿吗?她可是你的好姊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呢?”
“我跟期儿妹妹都说了,她一点都不怕。”云丹琉鄙夷地白了他一眼,“她可不像你那么胆小。”
云丫头,是你心太大了吧?
程宗扬心里不爽,“石敬瑭在搞什么呢?”
卓云君转头道:“你们先退下。”
屏退诸女,卓云君放下帷幕,只留下三人在精舍内。
“石敬瑭昨晚与胡夫人见面,开口要了十万金铢的好处。”卓云君道:“胡夫人只答应先给一半,另一半事成之后再付。双方争执多时,最后商定,由蔡常侍作为中人,北宫拿出十万金铢,一半付给石敬瑭,另一半由蔡常侍保管,事成即付。”
“就这么简单?石敬瑭空口白牙就拿了五万金铢的好处?”
“当然是用消息换的。”云丹琉道:“石敬瑭先是给吕家的人透了点底,说殇侯所用的毒物不惧风火,可一但遇水就会大打折扣,叮嘱北宫专门安排几名雨师,克制殇侯用毒。除此之外,还有殇侯所带卫队的人数和实力,据说除了宫里的人手,吕家的门客、家臣,还有太后请来的胡巫,都会出动。”
“这都是石敬瑭要求的?”
“围杀殇侯岂是易事?”卓云君道:“为此吕家还找到太平道和我们太乙真宗,许以重利。至于地点,则设在北邙,戾太子墓附近的一处山谷中。”
“这石敬瑭,玩得还挺当真的……”程宗扬心里忽然一动,“时间呢?定了吗?”
“初步定在下月上旬。”
“下月上旬……”程宗扬念叨着,唇角一丝笑意越来越大。“也就是不到一个月,哈哈哈哈!”
云丹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程宗扬笑逐颜开,“石敬瑭既然定下时间,朱老头肯定要出面。既然朱老头出面,死丫头下个月也就回来了。哈哈!”
云丹琉狠狠白了他一眼,“偏心!”
“偏心?你说我?”程宗扬讶然道:“我怎么偏心了?”
“当初我们云家答应姑姑的婚事,也不见你笑得这么高兴。”
“谁让你们云家还留着一个不给我呢?要是把你们两个都许配给我,我肯定笑得比现在要高兴一百倍!”
云丹琉啐道:“做梦!”
程宗扬张开手臂,搂住云丹琉的腰肢,在云大小姐翻脸之前道:“做梦多好啊。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程宗扬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贴在云丹琉耳边呢喃道:“如果这是梦,我愿意一辈子都不醒来……”
云丹琉心头泛起一丝酸甜交加的滋味,刚才那点怒意不由消散一空。
程宗扬本来是从秦奸臣那里现学了一句,准备哄云丹琉高兴的,谁知看到云丹琉似悲似喜的神情,自己却是心头一动,望着佳人的目光,渐渐沉浸其中。
自己与云丹琉的关系,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得光,自己倒是无所谓,可云大妞呢?难道要一辈子不清不白地跟自己私底下鬼混在一起?这对云丹琉来说,未免太不公平。可为了不让自己姑姑面上无光,不让云家蒙羞,云丹琉无论如何也不肯公然嫁给自己,宁愿一辈子都无名无份。而自己能给她的补偿,仅仅是半个主母的身份,还仅限于自己身边这几个奴婢,连敖润等人都不敢让他们知晓。
佳人将身托予,自己却无以为报。此时他抱着云丹琉,心里除了愧疚,还有说不尽的怜惜和疼爱。
卓云君掩上门,悄悄退下,只留两人独处。
两人相拥而立,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和心跳,一时间都不舍得放手,只想就这般直到天荒地老。
一片静寂中,外面的说笑声隐约传来。
廊下几名女子正聚在一起说话。阮香琳真真假假有个妾侍的身份,好歹比寻常奴婢高出一分,此时坐在中间,蛇夫人、惊理和罂粟女同是第四等的侍奴,在两边陪坐。
卓云君身为太乙真宗教御,在外界的身份比起阮香琳的镖头夫人,蛇奴等人的江湖女匪不知高出多少,但在程家内宅,她仅仅是第七等的小丫头,在旁侍立已经够给她面子了。
至于孙寿,挂着襄邑侯夫人,襄城君的封君身份,在程家内宅不过是个未入门的床婢,连身份都没有。在众人眼里,她就是一只供主子取乐的宠物,阮香琳等人坐着说话,她只能跪在地上听从吩咐。
阮香琳与三名侍奴言笑晏晏,谈着临安的旧事,连眼角也不扫她一下。
“娥奴如今在做什么呢?”
“娥奴我也不常见,只是按照妈妈吩咐,偶尔叫她来,寻个乐子。”
“寻什么乐子?”罂粟女吃吃笑道:“不就是姨娘想睡她了吗?”
“好像你们没睡过她似的……”
“那位梁夫人呢?如今可还听话?”
阮香琳翘起唇角,“有主子赏的销魂丸,当然服帖得很。”
惊理笑道:“李镖头倒是飞来艳福,白得了一个标致的姘头……”
蛇夫人道:“你啊,就是心软。换作是我,才不会这么便宜了她。”
罂粟女笑道:“换作是姊姊,怎么处置她?”
“你那镖局里有的是浑身力气的趟子手,让她脱光了去敲门,就说是不要钱的粉头,她还敢不听从?等镖局里从镖头到马夫,上上下下都睡她一遍,她在你面前还敢抬起头来?”
阮香琳掩口低笑,“我却没想到。”
惊理笑吟吟道:“黄氏那淫妇盼的就是精壮姘夫,蛇姊姊这么做,才是真便宜了她。”
“换作你呢?”
“换作是我,就让她每日挤两碗奶水,给我洗脚。”
“奶水哪里是说有就有的?”
“让她怀上不就有了?”
三人都笑了起来,“那黄氏为了蓄乳,求着让人把她肚子弄大,又不敢生,倒是辛苦。”
惊理笑道:“她一个未入门的下等婢子,不过是些主动贴上来讨好主人的阿猫阿狗,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哪里由得了她呢?”
程宗扬觉得听不下去了,尴尬地说道:“这几个贱人出身黑道,有点变态,我一会儿就把她们赶走。”
云丹琉冷笑道:“她们欺负人呢。”
程宗扬一怔,再看过去就明白了。四人坐着说话,孙寿就跪在她们面前,一张俏脸白得像纸一样,噤若寒蝉。
她们像是闲聊一样说着临安杂事,其实字字句句都是说给孙寿听的。那位梁夫人本名黄莺怜,身份与孙寿一样,同样是有夫之妇,同样是未曾入门的下等婢子,她们这会儿虽然是说笑,但落在孙寿身上可就不是说笑了,随便一条她就承受不起。
程宗扬啧了一声,这些女人的心思他真搞不懂。
阮香琳仿佛才看到孙寿,口气凉凉地说道:“怎么还跪着呢?地上冷,赶紧起来吧。”
“奴婢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阮香琳道:“看你的模样,多半是富贵人家出身,怎么吃得了苦?”
惊理笑道:“她可是主子刚开过苞的,娇贵着呢。”
阮香琳微微一怔,惊理在她耳旁说了几句,才明白过来。她上下打量孙寿几眼,哂道:“我说这么妖形冶态的,原来是个狐媚子。”
蛇夫人抬起脚,用脚尖挑起孙寿的下巴,笑道:“这狐媚子风骚得紧,今晚就让她服侍琳姨娘好了。”
惊理笑道:“那边还有一个呢。今儿个头回登门,可别冷落了人家……”
尹馥兰脸都白了,正忐忑间,惊理忽然住了口,然后屈膝道:“奴婢见过主子。”
几名女子纷纷跪下,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大小姐还在呢,有你们说话的份吗?”
诸女低着头,都不敢作声。
“今晚你们别睡了,都给我去上清观守着去!期儿姑娘要是少一根头发,你们就不用活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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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近子时,空旷的街道上风寒刺骨。几名少年靠在一堵颓圮的土坯墙后,一手伸在怀中,侧耳细听,紧握的匕首被热血暖得烫手。
蹄铁敲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名执金吾的缇骑乘在马上,旁边跟着一队赤衣黑甲的持戟士卒,沿着长街巡逻。
虽然还不到滴水成冰的隆冬季节,但刚一入冬,洛都便气温剧降,身上的皮甲丝毫抵挡不了风中的寒意,头上的铁盔更是凉得如同冰块一样,冻得头痛。缇骑摘下铁盔挂在鞍侧,只留下束发的裹巾。
街边传来一声闷响。
“谁!”身旁的士卒大喝道。
缇骑勒住马匹,仔细听了听,然后一挥手。几名持戟士卒提着灯笼翻过半人高的土坯墙,灯光晃了几下,消失在黑暗中。
片刻后,一块石头蓦然飞来,重重打在坐骑眼睛上。战马惨嘶一声,跳踉着向后退去,一边用力摆头。缇骑连忙挽紧缰绳,但手指冻得发僵,仓促间竟然没能拉住,身体一歪,被惊马颠了下来。
士卒们上前想扶起缇骑,更多的石块从黑暗中飞出,一时间犹如雨点般打得众人手忙脚乱。
“执盾!执盾!”伍长大喝着让同伴结成防守阵势。
“噗噗”两声,仅剩的两只灯笼也被石块击中,灯光顿时熄灭,长街陷入一片黑暗。好在众人已经在伍长的指挥下举起盾牌,收拢队伍,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乱了分寸。
那名缇骑从马上摔下来就没了声息,伍长担心他是不是摔晕了。等众人稳住阵脚,伍长指挥两名士卒顶着石块架起执金吾的胳膊,退到街边。
忽然有人发出一声惊呼。那名伍长转过头刚要怒喝,身体不禁一震,那名执金吾缇骑靠在墙边,脖颈上空空荡荡,断颈处鲜血泉涌,竟然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斩掉头颅。
第四章。
南宫,玉堂前殿。
已是午夜,殿内灯盏遍布,几名天子的心腹近臣正襟危坐,面色凝重。
“游侠儿竞相赌赛,以袭杀执金吾为胜……”刘骜把简牍往案上一丢,不耐烦地说道:“洛都已经乱成这个样子了吗?”
司隶校尉董宣道:“朱安世、郭解先后伏诛,剧孟销声匿迹,洛都豪侠的头面人物皆已无存,城中游侠少年无人约束,使得乱象丛生。”
丞相的属官,司直何武道:“那些市井间的游侠儿有勇无谋,如今的张狂只是群龙无首之下的无所适从,过得几日便消停了。”
大司农宁成道:“只怕有人借此攻讦朝政。”
少府五鹿充宗道:“大司农莫忘了狄山之事。狄某人朝议侃侃,好为大言,一贼出而骈首就戮,徒然贻笑天下。”
博士师丹道:“狄山素与吕氏来往密切,藉着贼人生乱,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非议朝政,如今身首分离,足为天下好事者戒。”
朝廷优容文士,大建书院,选拔人才。结果颇有些文人不涉实务,偏好大言欺人,朝中的官吏已经忍他们很久了。结果天子派他捕贼,刚出门就被贼人斩首而去,众人说不高兴那是假的,天子此举简直是大快人心。
何武道:“圣上先以迎冬立威信,收人心,又以狄山授首震慑朝堂,大义所在,人心思附,眼下又以诏举擢拔英才,不日必将大展鸿图。”
殿内众臣齐声恭贺。
刘骜对这几件事也颇觉自傲,自己小施手段就令众人折服,将来大展鸿图那还了得?修建宫室的时候,还是要更壮丽一些,才好配得上自己的功绩。宫室的选址已经定下,如今万事俱备,只欠钱铢了……
他在殿中走了几步,问道:“上次说的算缗令怎么样了?”
师丹道:“入冬以来,百物腾贵,旬日之间,就上涨一倍有余,百姓苦不堪言。此时算缗,正可以平抑物价,收获人心。”
何武也道:“此时算缗,正当其时!”
五鹿充宗道:“算缗尚可,限田还请圣上三思。”
限田令是师丹与何武后来追加的,对上至王侯,下至吏民的田地、奴隶数量进行规定,用来抑制豪强。
看到奏疏,刘骜也十分心动。汉国豪强并起,单是一个吕家,私苑就有纵横数县之地。一旦限田,每人占有田地不超过三十顷,吕家便是人人封侯又何足为患?
不过刘骜也清楚,如今限田不是上策。自己秉政未久,朝中大臣泰半是太后擢拔,限田令一出,势必群起反对。
“限田令先放下,待诏举之后再议。”
“洛都商遍天下,富冠海内,算缗之入,当以百万计。”宁成道:“不知所收算缗是入都内,还是少府?”
五鹿充宗笑道:“天下赋税尽入司农都内,算缗也不例外。只是其中颇有些山海泽地之入,按道理当入少府。不过一一细算太过麻烦,依臣之见,不若头一年所收算缗入少府,以后便移交都内。大司农以为如何?”
算缗是将汉国所有商贾的财产征收算赋,头一年必定最多,其余的交易税计算繁复,收税成本极高,只能算是鸡肋。
宁成道:“都内、少府皆为圣上所有。还请圣上独断。”
“就按五鹿说的办吧。”刘骜回到御座上,重新拿起一份简牍,一边浏览一边问道:“诏举如何?”
师丹道:“明经科已经选了一百余人,都是老成饱学之辈。”
宁成道:“今年的明法科中式者不多,仅三十余人,但其中颇有几个人才,稍事历练,便能大用。”
刘骜来了兴趣,“策书在哪里?”
宁成将准备好的策书呈了上来。
刘骜拣起一册看了几眼,不禁大笑道:“这个义纵好生大言不惭,‘愿效犬马之劳,以鹰击毛挚为治’——此人以朕的鹰犬自命,却不知道他有没有鹰犬的本事?”
宁成道:“义纵为人颇勇,昔居舞都,曾劫持平亭侯世子。”
“胆子很大嘛。”刘骜往后看了看附录的履历,笑道:“居然还是朕的羽林骑射?策书写得平常,难得的是这份心思。”
刘骜想了想,吩咐道:“给他一个县令,就是舞都吧。你告诉义纵,他要是干得不好,朕可要取他的首级。”
“臣遵旨。”
刘骜放下简册,伸了个懒腰。
中行说尖声道:“诸臣工,拜礼,告退。”
议事的众臣纷纷伏拜行礼,退出大殿。
刘骜张开手臂,让内侍披上大氅,吩咐道:“下次议事,让公孙弘和朱买臣也来。”
唐衡躬身道:“遵旨。”
“去昭阳宫。”
“不行。”中行说板着脸道:“先去长秋宫。”
刘骜正要发怒,中行说道:“定陶王腹泻了。”
刘骜皱眉道:“为何腹泻?”
“定陶王膳食都由人验过,并无异常。太医令说,多半还是受凉了。”
刘骜容色稍霁,不是被人投毒就好。先前江充藉着赵王巫蛊一案大作文章,把皇后宫里的大长秋都定为死罪,腰斩于市,整个南宫不知有多少他们的眼线,定陶王留在宫中,其实危如累卵。
等别宫建好,自己就带着皇后和昭仪迁过去,他们想要把南北二宫都攥到手里,便随他们去好了,那帮奴才,自己一个都不带。
“去长秋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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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都城内暗流涌动,外面看起来却似乎是太平依旧,无非是连日上涨的物价让市井间多了几许骂声。物价虽然上涨,但日子还是要过,百姓们一边骂着,一边不得不挤出不多的几个钱铢,换取衣食。
程宗扬这边将货物全部盘出,又从严君平手里拿到最后一块玉牌,日子一下变得闲暇起来,甚至抽出时间去上清观小住了一日,还“恰好”遇到了来观中散心的云大小姐。
磬声穿过薄雾,在耳边响起,清远悠扬。舒缓的旋律伴随着晨课的诵经声,宛如一众身形飘渺的仙人缓步升上虚空,让人心头忧烦尽去,宁静异常。
枕畔的佳人睡得正香,一张娇靥宛如沉睡的海棠,唇角还带着一缕甜美的笑意。
程宗扬悄悄起身,将锦被给云丹琉盖好,然后轻手轻脚出了卧室。
外面已经备好巾栉热水,还放了一盏清茶。程宗扬坐下来品了一口,温度正好。
“赵姑娘呢?”
卓云君一边给他梳理头发,一边道:“已经起身了,正在廊下诵经。”
程宗扬笑道:“没想到你倒收了一个好徒弟。”
“她资质算不得上佳,但心纯如水,若是一心向道,将来成就说不定会在奴婢之上。”
“什么资质、成就,那些都远着呢。我现在只盼着这炸弹千万别炸了……昨晚有动静吗?”
“诸事安好。”
“我就说嘛,哪儿那么容易钓出剑玉姬那贱人呢?石敬瑭呢?来了吗?”
“已经来了,正在外面等候。”
“叫他进来。”
石敬瑭相貌不凡,一头浓发披在肩上,颇有胡风,不过在程宗扬面前执礼极为恭敬——上前一步就要拜倒,看起来很想给他磕个头。
程宗扬把他叫来,本来想敲打一番。这厮胆子够大的,竟然问都没问自己,就敢设计拿赵合德当鱼饵。眼下他这么恭敬,倒是不好板着脸了,只好上前一步拦住,口中说道:“这可使不得。”
石敬瑭憨厚地笑道:“属下是君侯的护卫,给公子磕个头也是应该的。”
这话风不对啊,什么叫应该的?死老头又不是我儿子……程宗扬没敢多提这话头,先拣着自己最关心的事问道:“侯爷和紫姑娘有消息吗?”
“这个……”石敬瑭有些迟疑。
程宗扬似笑非笑地说道:“有什么是连我也不能知道的?”
石敬瑭打了个哈哈,“小的瞒别人倒也罢了,难道还能瞒公子?只是君侯传来的消息也不多,属下怕打扰公子,才没敢提。”
“说来听听。”
“听说自封教尊的那位巫宗余孽秘御天王一直避不见面,君侯十分生气。不过传来的消息称,那余孽已经答应与君侯各退一步,紫姑娘此前大动干戈的事一笔勾销,巫宗余孽不再追究。但教中丢失的玄天剑,要着落在我们毒宗身上。至于紫姑娘入门的事,秘御天王同意请出魔尊,由魔尊决定是否给紫姑娘传承。”
“不是说拜过魔尊就算列入门墙了吗?怎么还能由魔尊决定呢?”
“这里面的事,属下也不清楚。”
“算了,传承不传承的,都不算事。我就问一个,紫姑娘如今在哪里?”
石敬瑭为难地说道:“属下只是侯爷的护卫,涉及到宗门的不传之秘,都不是我该知道的。我就是想说,也说不出来个一二。”
程宗扬看了他半晌,“真说不出来,我就不问了。”
石敬瑭如蒙大赦,“那属下先告退。”
“别急啊。还要几件事要问你呢。”程宗扬道:“你前天和胡夫人见面了?对她感觉怎么样?”
石敬瑭想了想,“看起来有些木讷,但绝不是个善茬。属下看不出深浅。”
“她的举止呢?有没有什么破绽?”
“什么破绽?”
“你看她像不像宫里的女官?”
石敬瑭沉吟片刻,“应该是宫里出来的。”
“有没有被人施术的痕迹?”
石敬瑭微微一震,然后紧张地思索起来。
良久他摇了摇头,“属下眼力不济,着实看不出来。”
“下次再跟她见面,多留些心。”
“是。”
程宗扬换了个坐姿,接着问道:“我听说石护卫有妙计?”
“不敢。”石敬瑭坦白地说道:“只不过是借公子那位小妾的名头,设个小圈套。”
程宗扬一恍忽,还以为他说的阮香琳,接着才明白过来,说的是赵合德。他连忙澄清,“什么小妾?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那都是瞎说的。可话说回来呢——你别怪我说话直接啊——期儿姑娘一个孤苦零丁的弱女子,拿她能钓上巫宗那帮家伙吗?”
石敬瑭起身又要拜倒,程宗扬不得不再次拦住,“有事说事。可别这么多礼数了。”
“属下是怕公子误会,”石敬瑭道:“此事并非在下擅专,其实属下得到消息,是巫宗那帮余孽先打了期姑娘的主意,属下才将计就计。”
“期儿姑娘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巫宗的人怎么会把主意打到她头上呢?他们不会以为她真是我的小妾吧?”
“正是因为他们知道期姑娘与公子没有关系,才动了心思。”
“这话怎么说的?”
石敬瑭道:“公子可知道,当日的事,宫里已经是传遍了?”
听到这话,程宗扬心里就有点发堵。可不是都传遍了吗?蔡敬仲那厮唯恐自己日子过得舒坦,在洛都乐不思蜀,耽误他的实验室建设,可着劲儿在两宫大肆散播谣言,恨不能立刻绑架天子,把自己赶走。
谣言里各种添油加醋,什么某令的妾侍花容月貌,宛如仙子下凡,天生丽质难自弃,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那话说出去,完全是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拿自己填炮膛都不带眨眼的。
“据说宫里有意召期儿姑娘入宫。”石敬瑭声音传来,“她眼下虽然身份不显,但有赵昭仪的前车之鉴,若是入宫,份量大是不同。”
程宗扬脸黑了下来,刘骜竟然还不死心,打算强纳臣下的姬妾?他可是堂堂天子,这还要不要脸了?
“天子还真有心了。”
“不是南宫。”石敬瑭道:“是北宫。”
太后的北宫?
“怎么回事?”
石敬瑭咧嘴一笑,“大概是新入宫那位昭仪受宠,有人看得眼红。”
这道理不难想,无非是分宠。至于这人是谁的侍妾,在他们看来都没有分宠重要。
“可巫宗那帮人怎么想起来要插一杠子?”
石敬瑭呲牙一笑,“巫宗那帮余孽,心思可大得很呢。”
程宗扬沉默片刻,“确定吗?”
“确定。”石敬瑭毫不含糊地说道:“巫宗里头有我们的人。”
巫毒二宗同出一门,彼此间的关系千丝万缕,巫宗能把手伸到朱老头的弟子身上,朱老头也照样能伸手。可巫宗是吃了什么药,突然打起了赵合德的主意?自己在洛都这么久,巫宗都没有跳出来拆自己的台,这会儿突然变脸,要触自己的逆鳞,怎么看都不像是剑玉姬的作风。
“巫宗那帮人会上钩吗?”
“公子放心!”石敬瑭拍着胸膛道:“属下已经安排停当,巫宗那些余孽只要敢来,就绝逃不出去!”
话音未落,下方传来一阵拍门声,远远能听到有人叫道:“太子入观求道!快开门!”
程宗扬与石敬瑭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的讶色,天子连个蛋都没生下来,哪儿来的太子?
道观大门打开,卓云君的女徒沈锦檀立在阶上,不卑不亢地说道:“敢问是哪位太子?”
一辆轻便的单辕马车停在门前,青色的车盖下坐着一名年轻男子。
“久闻上清观道法高妙,本殿仰慕多时。”江都王太子刘建微笑道:“仓促来访,还请恕罪。”
“家师尚在闭关参演道法,太子殿下只怕要失望了。”
听说卓教御闭关,刘建扼腕叹息良久,作足了姿态,最后道:“本殿一心向道,即便未能面见教御,在观中住几日也是好的。”
“看到了吧?剑玉姬那贱人花样可比你想得要多。”程宗扬道:“现在鱼不但来了,还直接游到钩上,可你能钓吗?”
石敬瑭的脸色像是便秘一样,“怎么会是他?”
“他跟巫宗的关系可非同一般。”程宗扬道:“他要是能把事办成了,天子一高兴,说不定就立他为嗣了。这可是一步登天的机会,咱们这位建太子怎么肯错过呢?”
石敬瑭眉毛几乎拧成一团,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想钓的鱼竟然这么大摇大摆地自己上门了,问题是这鱼竿偏偏收不得——总不能光天化日之下,把诸侯王的太子给劫杀了吧?
程宗扬目光忽然一顿,看到刘建背后一个人影,“让他们进来。”
沈锦檀也在为难,堂堂诸侯王太子登门求道,总不能拒之门外,听到师尊的吩咐才松了口气,彬彬有礼地请刘建等人入内。
观中自有客房,王邸的仆从一番忙碌,唯独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被人带到一处僻静的精舍内。
“齐羽仙,你好大的胆子啊。”
那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冷艳的面孔,“怎么?我不能来吗?”
“当然能,”程宗扬狞笑道:“问题是你能不能走得了呢?”
齐羽仙淡淡道:“程公子的意思,是要把我养起来了?”
“养你个肉便器啊!”
齐羽仙眉头微挑,“什么意思?”
“意思是……算了,你来干嘛的?”
“来跟公子打个商量。”齐羽仙面无表情地说道:“前些日子,有人在伊水旁捡了些东西,正好被我们遇到,仙姬的意思,是想请公子帮忙寻找失主,若是两不相差,便完璧奉还。”
程宗扬神情郑重起来,“云家的钱铢?”
“是钱铢不假,但我也不知道是谁的。反正是旁人捡的。”
“你们这是做好事来了?”程宗扬道:“说吧,条件是什么?”
“把友通期给我们。”
程宗扬气得笑了起来,“你回去跟你们那位仙姬说,我真没见过她那么厚脸皮的!”
齐羽仙道:“我们已经打听过了,友通期世居洛都,虽有殊色,却克父克母克兄克弟,眼下暂未婚嫁,但将来少不得克夫——此女乃不祥之身,公子何苦把她留在身边呢?”
“那你们干嘛要她呢?难道准备献给秘御天王,克死那个老东西?”
齐羽仙挑起眉峰,“公子,请慎言。”
程宗扬冷哼一声,“你们搞清楚,第一,她不是我的女人,跟我什么关系都没有,你们找我买人,那是拜错庙门了。第二,她是人,不是货物。拿钱买人,你们还真想得出来。”
“那好。”齐羽仙转身就走。
“干什么?”
“你不是说了吗?她跟你没关系,那我直接找她商量好了。怎么?公子要出尔反尔吗?”
程宗扬被她拿住话柄,干脆不扯了,他闪身挡住齐羽仙的去路,叫道:“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齐羽仙灰色的斗篷蓦然翻起,射出一抹刀光。程宗扬早有准备,展臂拔出佩刀,往她弯刀上绞去。
谁知齐羽仙不进反退,刀锋一格,顺势往后纵跃,背后贴住板壁,接着一刀斜劈,单薄的板壁应刃而断,露出里面两个身影。
一个少女正凭几而坐,吃惊地扬起头,旁边的阮香凝更是花容失色,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惊惶。
齐羽仙挑起唇角,正要开口,忽然一点星光亮起,在空中微微一顿,接着化为一道锋锐无匹的刀光,匹练般朝她劈来。
“叮”的一声,双刀相交,齐羽仙握刀的手臂稳如磐石,身上的斗篷却像被狂风卷起一样飞扬开来。
云丹琉美目光彩流动,她往后退了半步,略一蓄势,那柄青龙偃月呼啸着撕开空气,再次劈出。
这一次齐羽仙整个人都飘飞起来,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才卸去刀劲。她有些惊讶地看着云丹琉,这位云大小姐修为虽然有所突破,但也算不得出人意表,可是刀法上的造诣远在自己掌握的信息之上。
程宗扬道:“她们怎么来了?”
云丹琉道:“跟期儿妹妹有关,为什么不让她来?”
当着齐羽仙的面,实在不好解释,程宗扬只好道:“……太危险了。”
云丹琉扬起下巴,“期儿,你怕不怕?”
赵合德温婉的神情中流露出一丝决然,“我不怕。”
云丹琉白了程宗扬一眼,接着目光移到齐羽仙身上,笑吟吟道:“我来跟你打个商量:你不是拿钱来换人的吗?把我们云家的钱拿回来,我把你还回去。”
一看到赵合德,齐羽仙的目光就像被磁石吸引一样,停在她脸上,双眼异彩连现,口中轻笑道:“我可值不了这个价。”
“那你就别走了。”
“我今天来,可不是跟大小姐打架的。”齐羽仙把弯刀往地上一丢,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根又宽又长的竹简。
“这是仙姬亲手所写的信笺,还请期姑娘过目。”
“你们还真是入乡随俗啊,竟然用上竹简了。”
程宗扬运功于指,戒心十足地接过竹简,仔细看了一眼。那竹简宽约三指,比寻常竹简长出许多,用来当尺子也足够了。表面打磨得滑不溜手,四周刻着菱形的方胜纹,中间用朱笔写了两行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哎哟,这贱货还是个雅人呢。程宗扬反复看了几遍,也没看出竹简有什么毛病,只不过更精美一些,像是礼仪用的书简。
齐羽仙从容道:“期姑娘,妾身姓齐,此番是奉仙姬之命,专程前来拜访姑娘,想请姑娘到寒舍少住几日。”
程宗扬哼了一声,把竹简递给赵合德,“她住的那地方可是龙潭虎穴,里面全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
“姑娘别听旁人瞎说。寒舍可不是什么龙潭虎穴,”齐羽仙道:“倒是有许多和你一样的女子,或以书画为伴,或以诗文自娱,执管弄弦,不一而足。姑娘若去,自然有人作伴。”
程宗扬道:“她是专门贩卖人口的。”
“公子何必厚诬于人?我们那里都是些孤苦无依的苦命女子,自从入我宗门之中,不仅一日三餐,衣食住行都有人照料,而且还有教习嬷嬷精心调教,传授诸般技艺……”
程宗扬露出一个作呕的表情,“你是说巫河马吧?那厮嘴巴比河马都大,我上次亲眼看到她把一个不听话的小丫头给生吞了。”
“姑娘如今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可将来又待如何?难道要嫁给这位程公子吗?”齐羽仙几次被程宗扬拆台抢白,这会儿嘴上也不客气,“程公子身边姬妾如云,你又能分得多少宠爱?”
“姓齐的!别以为你把刀扔了,我就不好意思打你!”
“姑娘年纪虽轻,世态炎凉想必见过不少。那种孤苦无依的苦日子,莫非还没有尝够吗?”齐羽仙没有再理会程宗扬的打岔,朗朗说道:“姑娘可曾想过,这世间女子或富或贫,或贵或贱,或是钟灵毓秀,或是愚不可及,美丑妍媸,参差不齐。这些女子是不是生来便天差地别呢?”
“其实不然。”齐羽仙道:“仙姬曾经说过,这世间每个女子,生来便是凤凰。唯是有些女子命运多舛,被这红尘迷失了本性,才有了高下之分。一旦见心明性,便是麻雀也能变成凤凰。”
“寻常女子入我门中,不过三年两载便能脱胎换骨。将来若是要嫁人,有的是豪杰俊彦任你挑选。”齐羽仙瞥了阮香凝一眼,“即便你身边这个本门弃奴,当日也嫁了一个英雄丈夫。何况以姑娘的面相,将来只怕贵不可言。”
程宗扬冷笑道:“凝奴,叫一个。”
阮香凝羞红了脸,但还是低低叫了一声,接着被齐羽仙一瞪,脸色又变得惨白。
“期儿,别听她花言巧语。谁说女子就一定要嫁人的?你只管放心!”云丹琉拍着胸口道:“我养你一辈子也不是什么难的!”
看着简上两行秀美的文字,仿佛能看到一只皓如霜雪的玉手正拿着朱笔,在简上优雅地书写着。良久,赵合德把竹简放在案上,鼓起勇气道:“谢谢你……可是我不会饮酒。”
“听到了吧,她不去。”云丹琉道:“我今天给你一个面子,把刀留下,你可以走了。”
齐羽仙道:“我最后再说一句——本门有逆天改命之术,纵然是九阴之体,天煞孤星,也能改得中正平和。”
程宗扬险些笑破肚皮,齐羽仙最后拿出这个诱饵确实够诱人的,假若友通期在这里,说不定还真能被她打动了。可惜那个天煞孤星这会儿正在宫里快活呢。
“期姑娘,请三思。”齐羽仙说完,转身就走。
程宗扬悻悻然让开去路。擦肩而过时,他压低声音道:“你们想把她送进宫里,克死天子?”
齐羽仙淡淡道:“公子想得太多了。我是怕她于公子不利。”
程宗扬呸了一口,“你们就这么公然跟江都王勾三搭四?胆子够肥啊。”
“难道能瞒得过公子吗?”齐羽仙道:“彼此彼此。程大行。”
说罢,齐羽仙扬长而去。
程宗扬皱起眉头,齐羽仙最后这句话似乎在表明立场,她们不揭穿程宗扬的身份,也警告程宗扬不要坏了她们的好事。可是她这次登门就为了这些吗?孤身犯险,只为了跟“友通期”说几句话,还白扔了一把刀?
“她是谁?”
程宗扬转过身,神情严肃地对赵合德说道:“你一定要记住:她是坏人。”
赵合德垂下头,“奴家知道了。”
“你别吓住她。”云丹琉拉起赵合德,豪爽地说道:“有我呢,你什么都不用怕!”
赵合德展颜笑道:“多谢姊姊。”
“这地方太乱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众人离开后,石敬瑭才现出身来。
他摸着下巴道:“姓齐的余孽有点古怪啊。”
“你觉得她是干嘛来的?”
石敬瑭摇摇头,然后道:“好像就是为了专程看期姑娘一眼。”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专门看友通期的?他拣起齐羽仙扔下的那把弯刀,才发现那刀不过是普通的镔铁材质,虽然不算便宜,但也是在街边就能买到的大路货。
“妈的!又上当了!”。
第五章。
齐羽仙回到车上,成光早已备好纸张画笔。
“自额前发际至颌下,长五寸五分;额至眉两寸三分;至内眼角两寸六分;至鼻尖三寸九分;至上唇四寸一分;至唇缝四寸六分;至下唇五寸;眉长一寸八分……”
齐羽仙一坐下,便毫不停顿地报出一串数字。随着她的口述,成光一点一点在纸上勾勒着。等她停下笔,一张细致到分毫的面孔已经跃然纸上,活脱脱就是刚才那位“友通期”。
成光不禁赞道:“好一个美人儿。”
“像吗?”
成光端详片刻,然后摇头道:“虽然都是难得的绝色,但此女与邻里街坊说的绝非一人。”
“摹写三份,拿一份去通商里,让她的街坊辨认,是否认识此女。另一份与原稿交给仙姬。”
“还有一份呢?”
“仙姬吩咐过,若是相貌有异,便送往吴郡。”
“吴郡?赵皇后的家乡?”
“不必多问,赶紧摹写。”
“是。”
齐羽仙拿出一支同样刻有菱形花纹的竹简,用简上隐藏的刻度与画像比对了一番,确定画像与自己记忆中无异,这才闭上眼睛,仔细回忆起方才所见的点滴细节。
“奇怪……”齐羽仙心下狐疑,“那女子若非友通期,为何提到天煞孤星时会隐约动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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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辰时,大将军府的军情署便来了一名客人。
“军报?”任宣打量着面前的中年书生。
那书生身材瘦削,头上结着一顶方巾,相貌儒雅,举止温文,身边还跟着一名同伴。
中年书生递来一支木简,客气地说道:“敝人兰台典校楚楠。台中整理历年军报,发现去年的军报有几份遗漏,让在下前来抄录。劳烦任从事行个方便。”
任宣是大将军府的参军从事,负责整理各地报来的军情。听说是抄录一年前的旧档,他脸色稍霁,看了看木简,姓名、印记一应俱全,确实是兰台所出。
“一年前的?那可有些日子了。具体是哪几份?”
“兰台几位典校也在核对,尚不知漏了哪些。”
“这可难办了。”任宣道:“大将军府总掌天下军情,各地呈文一年总有几千份。你总不能把几千份都抄回去吧?兰台来找军报,想来是要编审各地军务,以备咨议。你不若先问问,兰台是编订京师、东郡、北原、塞外,还是南疆的合浦、珠崖诸郡的军情,也能省些力气。”
中年书生苦笑道:“乃是年报。”
任宣满脸同情地摇摇头,“这事弄的……月份有吗?”
书生连忙点头,“有,有。去年五月到七月之间。”
“五月啊……”任宣起身走到堆满简牍的木架前,“去年五月,北原骑兵清边,斩首二百;西南拔寨三十,拓地二百里;东郡水师讨贼,遇风浪,折损船只十二……”
任宣一边说一边从架上取下简牍,堆在案上。
军报一份一份摊开,中年书生招呼同伴一起,将简牍的内容抄录下来。
任宣走过来看了两眼,赞许道:“楚典校字写得不错。这位的字……倒也工整。”
那同伴年纪轻轻,看起来憨头憨脑的样子,听到任宣的夸奖,只腼腆地笑了笑。
“任从事,”中年书生指着其中一份简牍道:“这是何处呈来的?简牍格式看来与别处不甚相同。”
“这个啊,是左武军的。”任宣道:“左武军长驻塞外,名义上虽然受朝廷节制,实为募兵,当然与别处不同。”
“哦。”那书生一脸的恍然大悟。
汉国是役兵制,男丁满二十三岁,都必须服役两年,一年在县内,一年在京师,期满返乡,这也是南北二军士兵的来源。至于基层军官,通常由出身军武世家的职业军人担任。而边境戍守的职一般可以出钱免役,朝廷的惯例通常是一半役兵,另一半的缺额则由罪犯充军边塞。左武军采取的募兵制在汉国并不多见,虽然挂着朝廷的名义,但朝廷只提供基本的粮饷,其他的军械、行军支出都由左武军自行募集。
军报上写得很详细,“五月甲申,左武第一军北出五原,讨兽蛮部,覆师于草原……”
“其先,左武大将军王哲募集六国健者以充士卒……”
“是役,军中募卒千余不顾号令,南下亡命……”
“啪”的一声,年轻人手中的笔管折成两段。
“怎么这么不当心!”中年书生喝斥道:“那笔用得久了,笔管是脆的,你用得又不是书刀,手上使那么大力气做甚!”
年轻人唯唯诺诺地应了几声,一边试图把折断的笔再接起来。
久闻兰台清贫,这回也算见识了。任宣从架上拿了支笔,打圆场道:“好了好了,这支笔你先使着。”
卢景感激地接过笔,然后低下头,一笔一划地抄写着:“兽蛮部数万合围,血战竞日,我师遂溃……左武军之败,实败于募卒……”
书生奇道:“左武军既然全军覆没,这军报是谁写的?”
任宣道:“关塞内的左武第二军去了战场,才送回军报。”
“左武第二军……是募兵,还是朝廷戍边的士卒?”
“这个嘛,”任宣笑了笑,笑容颇堪玩味,“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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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知道齐羽仙究竟从自己这里得到了什么,但吃亏的感觉总萦绕不去。程宗扬无心再一大早赶回洛都,索性偷了片刻清闲,一个人待在静室里,眼睛盯着案上的画卷,脑中整理思路。
房门轻轻拉开,卓云君提着一只描金绘彩的箱子进来。
“建太子又送了一箱器物给期姑娘。”
“这货有毛病吧?我的小妾,他左一箱右一箱的送东西,当我不存在?”
程宗扬说着打开箱子,里面装的都是被枕之物,质地极佳,摸在手中如同轻云,每一件都奢华得惊人。
“啧啧,要是用惯了这些好东西,再用回粗服布被,恐怕连觉都睡不着了。这家伙,还真有些歪心思。”
卓云君道:“那还给期姑娘吗?”
“给!为什么不给?”程宗扬道:“就说是我给的!”
卓云君不禁失笑。
“我又不是给不起。”程宗扬道,“就当是让先她享受吧,改天我再补送她一份。”
卓云君把枕被装回箱内,看着案上道:“这是什么?”
“她画的,怎么样?”
“笔触稚拙了些,但很细致,看来颇用了些心思。”
那幅宫城图已经完成大半,图上楼阙林立,灯火遍布,一椽一瓦都描绘得细致无比,可见当日的一幕给赵合德留下如何深刻的印象。
程宗扬把画卷起来,“她呢?”
“大小姐带她去用朝食了。她吃得不多,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麻烦啊。程宗扬有些头痛地揉揉额角。赵合德其实是个心思敏感的小丫头,这些日子的颠沛流离已经让她心事重重,不堪重负,再被齐羽仙那贱人别有用心的挑拨一番,怎么能不犯愁呢?
话说回来,齐贱人几句话就能把小丫头挑拨得忧心忡忡,也是因为她说在了点子上。赵合德如今寄住在上清观,将来呢?难道要隐姓埋名在观里住一辈子?
何况上清观也不是久居之地,汉国事了,自己返回临安,卓美人儿肯定要带在身边。她呢?也跟着自己去临安?赵飞燕头一个就不答应。留在上清观,又放心不下。赵合德改易身份,已经犯了欺君之罪,一旦被揭穿,不但自身难保,还会连累赵飞燕和如今正在宫里的友通期。以刘骜那种外宽内忌的性子,被皇后、昭仪联手蒙蔽,只怕要杀得人头滚滚……
程宗扬越想越是头痛,他叹了口气,打起精神道:“雾散了吗?”
“已经散了。”
“陪我到山上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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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人烟稠密的洛都城,山间寒气更甚。山风卷起林间的落叶,呼啸而过,光是听到风声,就让人忍不住想打哆嗦。
卓云君拿了件大氅给主人披上,随他往山上走去。
绕过山角,程宗扬道:“你走前面。”
“奴婢怎敢走在主子前面?”
“少废话。你走后面我还看什么呢?”
卓云君顺从地走到前面。她穿着一件单薄的道袍,腰臀的曲线清晰可见,走动时,纤腰轻扭,风姿绰约。
程宗扬看得有趣,索性让她把鞋子脱了,赤着脚走路。卓云君双足被小紫缠过,平常靠着鞋袜掩饰,这会儿去了鞋袜,那双纤足仿佛一对小巧白净的玉坠,娇小玲珑。她一手提着鞋袜,雪白的玉足落在冰冷的岩石上,沿着崎岖的山径缓缓走着,摇摆的身姿如风拂柳,愈发显得摇曳生姿。
程宗扬一手伸到她道袍内,卓云君一手扶着山壁,任由他手掌伸进亵裤,才微微夹紧双腿,才继续迈步。程宗扬半只手掌都伸到她臀沟里面,指尖向前,探进那片温润。卓云君一边走一边扭着屁股,丰满的臀肉夹住他带着寒意的手掌,左右摇摆,肌肤柔滑动人。
程宗扬纳闷地说道:“都说修为高深的人不惧寒暑,我怎么还觉得冷呢?是不是我运功的方法不对啊?”
卓云君娇喘细细地说道:“不惧寒暑,非是不觉寒暑。修为高深之辈,对寒暑变化只会更敏感,岂能不觉寒暑?只不过能不惧寒意入侵,再冷的天气也可承受。主子眼下觉得寒意难耐,只是尚不习惯罢了。”
程宗扬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以自己现在的修为,就算埋在雪里睡一晚,或者在山里裸奔一圈,恐怕也冻不死,但感觉上肯定是冷得要死。
山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叫,却是云丹琉的声音,“小心!”
程宗扬心头一惊,连忙抽出手,抖开大氅裹住卓云君,飞身往山上掠去。
赵合德立在崖边,云丹琉拉住她的手臂,说道:“那边是悬崖,万一掉下去可怎么以办?”
赵合德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我只是想看看下面有多深……”
“不用看了,深得不得了,摔下去就粉身碎骨。”
赵合德被云丹琉拉着,回到平台中央,赧然道:“对不起,都是我的不是,害得云姊姊担心了。”
云丹琉豪爽地拍着胸口道:“我没事。只不过你可要当心些,这地方太危险了,万一失足,我都没办法救你。”
“妹妹下次不敢了。”
云丹琉安慰了几句,然后兴致勃勃地指着远处道:“你看,从这里能看到洛都呢——那是宫城的凤阙,那一大片宫殿都是皇宫。左边是北宫,右边是南宫,天子和皇后就住在那里。”
云丹琉道:“在洛都只能看到宫外的高墙,从这里倒是能看到宫里是什么样子的,漂不漂亮?真像仙境一样呢。”
少女怔怔看了片刻,轻声道:“真的很美……”
她收回目光,望着平台边缘道:“云姊姊,从这里摔下去,是不是一下子就死了,不会觉得痛,也没人知道?”
“怎么没人知道?你忘了?前些天有人就是从这里掉了一只靴子,差点把人砸死。那天掉下来的要是一个人,那就是两条人命了。”
赵合德沉默下来。
程宗扬松开卓云君,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慢悠悠走上平台,“哎,这么巧?你们也来看风景啊?”
云丹琉道:“我陪期儿妹妹来散心,你来干什么?”
“我也来散心……阿嚏!”程宗扬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揉着鼻子道:“天气太冷了,我们快回去吧。”
“把你的大氅拿来!”
“干什么?”
云丹琉扯下他的大氅,披到赵合德身上,拉着她道:“后面有条山涧,据说里面还有鱼呢,我们去逮条鱼吃!”
程宗扬本来觉得赵合德不大对劲,想把她们劝回去,没想到云大小姐心眼儿太大,根本就没看出赵合德的异样,还想拉着她散心,好给她排忧解闷。
无奈之下,两人行变成了四人行,卓美人儿的豆腐是吃不得了,还要时时留意赵合德的举止,小心出什么乱子。
云丹琉倒是很高兴,人多了更热闹,也免得期儿妹妹总想些不开心的事。赵合德一路都很安静,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但她心里怎么想的,就没有人知道了。
离山涧不远,风里隐约传来几声轻笑。赵合德未曾听到,其他三人却都听得清楚。程宗扬使了个眼色,让云丹琉带着赵合德避开,自己好潜身过去,看看是哪里来的动静。
可惜他忘了,云丫头根本不知道赵合德身份的重要性,他不使眼色还好,一使眼色,云丹琉反而以为是要动手,拉起赵合德,紧紧跟上。
一个笑吟吟的声音道:“……我和琳姨娘正好巡视到这里,顺便过来看看你有没有偷懒。”
这话一听就不是外人,程宗扬过去一看,果然是蛇夫人和阮香琳,两人站在岩石后的避风处,面前跪着一个艳妇,正是尹馥兰。
“奴婢不敢偷懒。”
“是吗?”蛇夫人用指尖挑起尹馥兰的下巴,“昨晚还没有看仔细呢,人就走了……哎哟,这妹妹好一副风骚的模样。”
尹馥兰抬起脸,陪笑道:“奴婢是妈妈收养的大丫头,知道宅里的规矩。只是主子吩咐过,不敢擅离。再有半个时辰,奴婢值守完,就去姨娘和姊姊屋里伺候,好不好?”
“小嘴还挺会说的。”蛇夫人笑着往她脸上啐了一口,“我和琳姨娘人都来了,你还推三阻四?”
尹馥兰勉强笑道:“奴婢不敢。”
昨晚见过诸女对孙寿的讥刺和排挤,尹馥兰就知道自己这回不会善了。自己是新来的,在内宅全无根基,几个姊姊却都是心如蛇蝎,下手狠辣的凶人,入门之后少不了要给自己一番下马威,好好教自己在内宅怎么做人。
蛇夫人等人的身份是侍奴,论起来比自己只高了两级,但就算只差一级,她们也是主人的护卫,而自己只是服侍人的大丫头。这种等级压制,是紫妈妈定的规矩,自己只能逆来顺受,小心应承,更少不得要卖力讨她们开心。
尹馥兰娇声道:“奴婢兰儿,求姊姊收用。”
“错了,先是琳姨娘。”
“奴婢刚入门,不晓事,还请姨娘大人大量,收用婢子。”
阮香琳轻笑着摆了摆手,“我还有些事,伺候好你蛇姊姊便是。”
“是。奴婢不懂规矩,还请姊姊指点。”
“既然是新来的,少不得要吃姊姊们的杀威棒。”蛇夫人笑吟吟道:“你是用前面吃呢,还是用后面吃呢?”
“但凭姊姊吩咐。”
蛇夫人拿出一只形状古怪的铜制骰子,在手里抛了抛,笑道:“你自己掷好了。”说着丢到尹馥兰面前。
程宗扬一回头,正对上赵合德的双眼,少女目光迷蒙,显然没听懂她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们是新来的奴婢,在这里聊天呢。”
“什么是吃杀威棒?”
“……”程宗扬咳了一声,“走,我们去山涧。”
他声音不高,但足够尹馥兰等人听见。程宗扬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
云丹琉皱起眉头,走到半路才小声道:“你为什么不阻止她们?”
“我为什么要阻止?”
“她们就那样欺负新来的?”
“得了吧,姓尹的也不是什么好鸟。有人能教她守规矩,我还能省点心。再说了,我管就有用吗?这回被我搅合了,她们心里不高兴,下回欺负得更狠。”
“为什么要这样?”
“是不是觉得这样不尊重人?把人都奴化了?”程宗扬道:“我原来也是这么觉得的。后来才发现,不这样根本不行。这帮家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放出去纯粹是害人。紫丫头把她们收了,那是行善。她们个个都是一身害人的本事,不让她们斗是不可能的。拿规矩把她们圈起来,斗一斗,有益身心健康。”
云丹琉撇了撇嘴,走了两步,忽然拧了他一把,警告道:“不许打期儿的主意!”
“你有妄想症吧?”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我是哪种人吗?喂,你干嘛翻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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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头一回见识云丹琉捕鱼的手段,说良心话,不知道比自己高到哪里去了。大冬天,又是山上的小溪,程宗扬以为根本不可能有鱼,谁知云丫头随随便便就捉了六七条巴掌大小的黑鳢,然后找个避风的地方生起堆火,用枝条把鱼一穿,放在火上烤了片刻,不用任何佐料,味道就鲜美异常,连赵合德都吃得露出笑意。
“以前在海上,天天吃鱼,吃得我都要吐了。可现在我最想念的就是海鱼的滋味。”
云丹琉一边吃鱼,一边兴致勃勃地说道:“有次我们逮了一条大鱼,一船人吃了两天才吃完,最后还在鱼脑中找到一颗拳头大的珠子。可惜后来遇到风浪,整条船都沉了,那颗珠子也丢了……”
听着云丹琉说起海上那种如同梦幻般的经历,赵合德满眼都是羡慕,“云姊姊,你好厉害。”
云丹琉得意地说道:“是吧?我也觉得我挺厉害的!期妹妹,下次出海,我带你一起去吧。”
“好啊。可是……”
“有什么可是的?反正你也没有亲人了——哦,我不是笑话你,我的意思是反正你也没有什么牵挂,不如痛痛快快去玩。”
云丹琉道:“等出了海,我就带你去看海棠花环。那里一连几十里的珊瑚礁都是红色的,围成花环的样子。海棠花环周围风浪特别大,只能在远处看,要是想采珊瑚就不行了。听出海的人说,每年都有人冒险,想去采珊瑚,结果船毁人亡。还有银沙湾,那里的水特别清,一眼看下去都会头晕,不过因为水太清了,什么鱼都没有,连海藻都不长,那里的海民也是最穷的……”
连捉带烤,把几条鱼收拾完,差不多用了半个时辰。堪堪吃到一半,蛇夫人领着尹馥兰过来服侍。蛇夫人像只骄傲的孔雀般扬着下巴,唇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神情傲慢,气势凌人。尹馥兰微微低着头,脸上还有未褪的红晕,眉眼间带着一抹尴尬的羞态,像只小羊羔似的温驯地跟在她身后,显然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
蛇夫人福了一福,笑道:“主子。”
尹馥兰屈膝跪下,俯身行礼,轻声道:“兰奴见过主子。主子万安……”
蛇夫人道:“还不去给主子剔鱼?”
尹馥兰接过烤鱼,跪坐在主子身边,但她丰满的臀部刚坐到腿上,就不禁皱起眉头,低低吸了口凉气。看来刚才那顿杀威棒滋味让她受得不轻。
尹馥兰忍痛洗净双手,小心剔着鱼刺,将剥好的鱼肉放在一块丝巾上。
程宗扬道:“琳姨娘呢?”
蛇夫人道:“她回观里,找凝奴说话去了。她们姊妹异地相逢,到现在还没有见面呢。”
程宗扬不置可否。她们姊妹见面,可不是什么好事,要不是上面还有个紫妈妈,姊妹俩说不定早就你死我活了。
“程头儿!”一名壮汉飞奔过来。
敖润满头大汗,远远便叫道:“算!算缗令!诏书刚发下来了!”
“这会儿发下来的?太好了!”程宗扬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顺手把烤鱼递给赵合德,“这鱼给你吃!我这就回洛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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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洛都的气氛已经完全不同,往日喧闹的市面清冷了许多,开门的店铺里面,掌柜和伙计也显得心神不属,不时踮脚看着门外,似乎在焦急地等着什么。
大街上平常往来不绝的车马一下子变得寥寥无几,行人却比以往多了不少,大批僮仆打扮的家奴四处奔走,以往鲜衣怒马的豪奴如今也只靠步行,途中遇到熟人,往往几个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到处人心惶惶。
这时候官员的身份优势就显现出来,程宗扬六百石的官职在洛都毫不起眼,但此时迎来的,都是嫉羡交加的目光。
忽然一名持节的官员带着十余名从骑从街上驰过,路上行人纷纷避让。等那名官员驰过,众人紧张地聚在一处,交谈声越来越密集,方才众人热议的算缗令转眼便被抛到一边,如今每个口中说的,耳中听到的,都是三个字:告缗令。
程宗扬坐在车上,看着蚂蚁般聚集的人群,吩咐道:“去请云三爷、程大哥和赵先生过来。让陶五爷破破规矩,也进城一趟。我们这边请会之、班先生、卢五哥,蒋安世,还有秦家嫂子出席。”
“是。”
“老敖,你是治礼郎,就说向定陶王询问安好,设法进宫一趟。进去就别出来,随时跟徐常侍、蔡常侍联络。让冯大法去宫门外,有消息立刻回报。”
“是。”
程宗扬想了想,“让高智商也过来,听听对他有好处。”
“是。”
“哈大爷怎么样?”
“已经挖出来了,但还裹在土里。老兽怕药性散了,想用箱子装起来,可找不到那么大的箱子,最后只好找了口棺材。幸好老兽也不忌讳,这会儿人在棺材里面。搬动时我搭了把手,那土热乎乎的,应该没事。”
“既然这样,让老兽去北城一趟。那里有不少兽蛮人,很多都是城中富商的家奴,一旦禁奴,恐怕会出乱子,看看他们有什么动向。”
“是。”
“郭大侠有消息吗?”
“昨晚半夜王孟来了,见了见那孩子。说官府的追缉已经停了,但还有人在打听郭大侠的下落,暂时不好露面。”
“稍晚让王孟来一趟,我跟他说点事。”
“是。”。
第六章。
此前洛都就有过算缗的风声,但大家都觉得天子刚刚亲政,正是广施恩泽的时候,不至于如此行事。谁知就在城中的传言几乎消失,大家都以为是谣传的时候,让无数人闻之色变的算缗令横空出世。
随之而来的,还有更加严苛的告缗令:商贾敢隐瞒财产者,任何人都可以举发,一旦核实,家产一半归举告者,一半没入官中。
这样严苛的诏令,等于是以朝廷的名义,公然掠夺商贾的财产。但由于针对的是商贾,算缗令在襄邑侯把持的尚书台没有引起任何争议就颁布下来。
按照诏令,所有在籍商贾都必须呈报家产,官府核实后,每两缗(两千文)征收一算(一百二十文)的算赋;工匠算赋减半,每四缗为一算;自用的轻车一乘二算,贩运货物的大车一乘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
各种交易,尤其是与放贷相关的金钱流通,按照算缗令的限额,严格征收高额交易税。同时规定,在籍的商贾及家属不得占有的田产,不得蓄养奴仆。
虽然早有准备,但亲眼看到算缗令的内容,程郑还是不禁感叹,“汉国的商人这回要倒大霉了!”
汉国交易大都在官府规定的市中,因此商贾的户籍也另立为市籍。算缗令虽然不限定商人,也包括工匠和其他以交易为生的人群,但最重要的几项:算缗、禁田、禁奴,都是针对在市籍的商人。
赵墨轩道:“按车船征收算赋,汉国的车马行和船行,这回都要吃大亏。”
高智商不解地说道:“就算一车两算,也才二百四十文,这不算多吧?”
“若是平常,自然不算多,但假如货物少了一半呢?”赵墨轩道:“算缗令一出,长远看来,货物交易必定大减,再按车船征收算赋,不啻于雪上加霜,不少靠车船吃饭的人家只怕都要破家了。”
“要紧的是田产。”云苍峰道:“禁止在市籍的商贾占有田地,他们手中的田产不尽早出售,将来就要被朝廷直接没收。”
“云三爷说得没错。”陶弘敏笑道:“我这一路已经遇到不下五位有名有姓的富商,想把田地质押给我们钱庄。”
程宗扬道:“陶兄答应了吗?”
“我干嘛要答应?我拿了田地,将来说不准也要被征走。”
程宗扬转头道:“异国商人怎么规定的?”
秦桧道:“暂时没有。但既然没有明文规定,想来除了呈报家产抽取算赋一项无法执行,其他都少不了。”
以天子的脾性,自然不会白白便宜了那些外来商蠹,既然没说,那就是一视同仁了。这样看来,晴州商人的店铺被迫关张,倒是碰巧躲过一劫。当然,运气最好的还要算自己,刚把陶弘敏担保的货物全部出手,局面就急转直下。
班超看过诏令的抄件,然后道:“算缗令一下,各家商贾都急于出货,短时间内,无论水路还是陆路,运费都必定大涨。”
高智商道:“可不是嘛,堤外损失堤内补,我要是开车马行的,干脆把算赋都折算到运价里面。嘿嘿,到时候洛都的物价要一飞冲天了。”
在座的大都是生意场上的老手,听到高智商这般说法,都微微摇头。只有班超道:“运费虽然会涨,物价却未必。”
“为何?”
班超解释道:“一来算缗征收的是钱铢,而非实物。商贾只有卖出货物,才能拿到足够的钱铢缴纳算赋。因此会导致钱贵而货贱。其次,官府核定财产,自然是以物价为准,物价越高,缴纳的算赋越多。朝政也正是如此打算,想籍此平抑物价。”
算缗令一出,城中必定怨声四起,但如果物价被压制,甚至全面下跌,百姓的怨气就小了许多,毕竟有市籍的商人只是一小部分,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最后百姓得了实惠,官员们得到赋税,倒霉的只有一帮囤积居奇的商贾,可谓是皆大欢喜。
“不管怎么说,受创最重的必定是有市籍的本地商贾,”程宗扬道:“一边算缗,一边禁止占田,防止他们转移资金,再加上禁奴和告缗,等于绑住他们的手脚,把他们的家产洗劫一遍。”
班超道:“相比于算缗令执行之后,尘埃落定时节,现在人心惶惶,才是他们最虚弱的时候。主公切勿错失良机。”
“我请大家来,就是谈谈下一步的计划。”程宗扬道:“物价大跌,原在我们预料之中,先说说我们眼下的状况,程兄。”
程郑道:“先说商号的生意。一共十万金铢的货物,当初籍着云三爷的东风出掉一些,获利六千有余。其后我们以抬价为主,还通过回购抬升物价,算下来略有亏损。前几日被洛都各家商贾逼着全部盘出,价钱也比市价低了许多。合计下来,十万金铢的货物,一共获利一万两千金铢。”
程郑微笑道:“截止今日,洛都物价普遍上涨了六成。”
单纯从回笼资金的角度看,物价涨了六成,十万金铢的货物总共才赚了一万两千金铢,不能说是赔钱的生意,但绝对对不住这番辛苦。不过众人都知道,抬价的重头并不在于赚取金铢的多寡。程郑能把物价抬升六成,又赶在算缗令之前把货物出清,已经很了不起了。
“啪、啪!”程宗扬抬手鼓了几记掌,笑道:“非常好!班先生。”
班超起身道:“洛都物价上涨六成,相当于算赋增加六成。按照两缗一算,两千文出一百二十文,增加六成大致是两千文出二百文。仅此一项,就征收了商贾一成的家产。”
“这些天我们查阅了市籍,在册的商人共一万六千人,合五千户。但我们走访洛都九市时发现,由于武帝曾征商家子为边卒,洛都商贾通常由一二人在籍,其他脱籍为民,这一万六千人,大致涉及一万两千户,涵盖洛都及周边村镇。而洛都一地,户籍逾二十五万户,加上周边,超过四十万户。相比于良家子,在商籍的只是少数。”
“以我们查访的结果,商贾之中坐拥千金的上等之家大概占一成;家产在千金以下,百金以上的中等人家占三成。家产不及百金的下等之家,占六成。家资万金以上,约二百户。而洛都大贾田氏、边氏、鹿氏、吉氏、许氏等八家,皆号称家产百万。以此累计,仅洛都一地,所纳算赋便超过百万金铢,整个汉国当在千万以上,接近汉国岁入的两倍。”
在座众人都有些出乎意料,“竟然这么多?”
“在下原本也没有想到,算过之后才知道不低于此数,而且在下是以最低一档计算,实际算缗当在此数之上。”班超道:“关键在于,一次缴纳将近一百二十万金铢的钱铢,洛都很可能陷入钱荒。”
程宗扬笑道:“我们出售的货物虽然赚钱不多,但手里的钱铢现在可更值钱了。若非抬价六成,洛都商贾缴纳的算赋大概在……”
班超道:“七十万。”
“多出来这四五十万,就是压垮洛都商贾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且我这徒儿前些日子收兑铜铢,已经卓见成效,市面上铜铢短缺已初见端倪。再加上算缗令,钱荒必定逾演逾烈。”程宗扬道:“但我们把钱铢拿在手中,也生不出来一文,必须让它流动起来,才能获得生息。”
程宗扬道:“现在我们要考虑的是,针对汉国如今的局面,我们往哪个方向投资,能获取最大利润?”
“药材。”陶弘敏首先说道:“尤其是贵重药材,从来都是越捧越高。如果能趁汉国商贾折价清货的机会大买一批,翻手就是一倍的利润。”
程郑道:“皮货和布料。这两种货物每到年关都会大涨。吉家和鹿家如果出货,我们可以吃进一批。”
“珠宝啊,师傅!”高智商道:“珠子人人爱!尤其是女人,不管是情窦初开,还是半老徐娘,拿几颗上好的珠子,肯定能亮瞎她们!”
你是把珍珠当钻石用了?
“闭嘴!”
高智商立刻闭上嘴巴。
赵墨轩道:“世间货物何止万种?但最稳定的只有两种:黄金、田地。黄金暂且不论,若能籍着禁田令的机会,从汉国商贾手中低价收购一批田产,所得定是不菲。”
云苍峰抚掌笑道:“正合我意。”
程郑道:“可惜诏令只禁止田产,那些商贾的店铺楼馆可值不少钱。”
程宗扬笑道:“总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留点余粮慢慢吃也好。皮货布料、贵重药材、田地,唔,再加上珠宝,我们商量一下,用什么价位,分别收购多少才合适?”
陶弘敏道:“贵重药材之所以贵重,一是药效,二是稀少,咱们想多买也没有。我估摸着,有个十来万金铢就差不多了。”
程郑道:“皮货、布料、珠宝之类不宜太多,当以五万金铢为限。”
“田产获利太慢,但你们想投资,我也不反对。”陶弘敏道:“依我看,田价腰斩是肯定的,咱们的出手价,我觉得三折可以接受。”
赵墨轩道:“洛都以往的田价大概每亩十枚金铢左右,三折就是三到四枚金铢一亩,十万金铢约是三万亩。三百顷……似乎也不多。”
程宗扬向王蕙拱了拱手,笑道:“有请嫂夫人。”
王蕙拿出一页纸,“我们核算了一下,以洛都为例,除去池泽山地,周边的良田大致在三万顷上下。洛都商贾名下的田地,有据可查的共两千六百顷。这个数字是大司农署中抄来的。依我们私下查访,属于商贾所有,但未登记在册的,与此数大致相当。合计有五千顷上下,所雇佣的佃农合计家眷不下五万人。”
程郑倒吸了口凉气,“怪不得要禁田。竟然有这么多!”
洛都商贾户数只有总户数的三十分之一,占有的田地却将近六分之一,雇佣数万佃农,坐收田租——当初算缗令奏疏中对商贾的斥责也非是无因。
王蕙继续说道:“从收益来看,洛都周边田地亩产三石,田租通常为四成,合一百四十四斤。汉国田赋三十税一,再除去管理、运输和收租的人手成本,每亩可净收一石左右。洛都粮价如今已涨至每石一千五百文,此数不足为据,按通常年景每石六百文计算,一亩地的田租可收入六百铜铢。”
“洛都田地价格每亩大致在十枚金铢上下,六百铜铢,相当于每年百分之三的收益。”
众人都在心里盘算,百分之三的年收益并不高,但十分稳定,尤其是有些地方田租收到五成或者更多,粮价也不时波动,若以如今的粮价计算,年收益超过百分之七,收五成田租的话,年收益甚至接近百分之十——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一般生意的利润了。
王蕙这才开始说到正题,“以此为基础。田价每亩六枚金铢,年收益为百分之五。已经值得购入;每亩五枚金铢,年收益百分之六;假如降到三折,每亩三枚金铢,年收益为百分之十。一旦降到此价,我建议投入所有资金进行收购。”
众人良久都没有作声。
最后陶弘敏叹道:“我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还真蒙对了。一点风险没有,坐收一成的年息……啧啧,看来永远都降不到这个价了。”
高智商忍不住道:“一成的利息,这不算高啊。”
秦桧笑道:“与放贷相比,当然不算高,但风险几近于无,这可是放贷比不了的。”
王蕙道:“根据我们的统计,田地价格基本会稳定在三十比一,也就是田租每年收益百分之三。因此我们可以从田地出产算出其真实价格,低价购入之后,转手即可赚取一倍甚至三倍的利润,而不必担心贵买或者贱卖。”
高智商咧着嘴道:“真麻烦啊……”
“关于田价的预期,妾身还有一番计算。”王蕙道:“陶五爷所说的三折未必就不会有。”
陶弘敏精神一振,“还请指教!”
“商贾所占的五千顷田地,以亩价十枚金铢计,共值五百万金铢。而除去商贾手中的钱铢以外,洛都流通的全部金铢都未必有此数。再加上还有部分金铢会投入贱卖的各类货物,甚至奴仆的收购上,能够用在田地购买上的,不会超过二百万金铢。因此,妾身认为,此番商贾出售田地的均价,当在四枚金铢左右。前期卖得越高,后期跌得会越狠。如果有一半的田地能卖到六枚金铢,那么剩下的一半只能卖到两枚金铢。”
陶弘敏难以置信地说道:“两枚金铢一亩?”
王蕙道:“金铢又不是纸钞,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既然一半田地已经用去一百五十万,剩下的一半就只值五十万了。不过这个数字只是估算,如果要精确计算田价乃至所有货物的波动,还需要陶五爷帮忙了。”
“说什么‘陶五爷’?嫂子叫我小陶就行了。”陶弘敏亲热地说道:“有什么需要弟弟出手的,嫂子尽管吩咐!”
“我需要陶氏钱庄和各处钱庄的存金总额,以及是否为商贾所有,才好从洛都的钱铢流通量计算物价波动。”
陶弘敏道:“包在小弟身上!”
“越快越好。”
“没问题!”陶弘敏站起身,“我这就去!剩下的事我就不听了,赵兄,程兄,你们看着办!”
陶弘敏如此雷厉风行,程宗扬只好送他出门,一边道:“好几十万金铢的生意,你就这么放心?”
“废话!你手底下这帮人,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跟你说,嫂子那边我不敢打主意,那位班哥哥,你开个价!十万金铢够不够?”
“你赶紧走吧。”
“商量商量啊!”
“没得商量!”
“那我就挖人了啊。”
程宗扬嗤之以鼻,“随便挖!”
“我就不信了,我这么多钱,就挖不出一个人才!”
“这就是你为什么挖不来人才。”程宗扬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国士?人家就不是图钱的。你个市侩。”
陶弘敏犹如醍醐灌顶,“原来如此啊!这人才就跟美人儿一样,光谈钱就俗了。程哥,你这指教得太是时候了!”
“什么时候?”
“那些商贾要解散奴仆,我去搜罗几个人才去!”
“别忘了正事!”
“忘不了!”
陶弘敏的车驾风风火火驰出通商里,赶往钱庄。接着是云苍峰,他被洛都商贾联手落井下石,这会儿终于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候。当初他花费几倍的八万金铢买来爵位官职,此时成了最好的护身符。与程宗扬定好随时联络,云苍峰便即离开程宅,开始操持云家的布局。
赵墨轩和程郑也同时告辞。程郑手里的货物全部出空,现在坐拥大笔钱铢,开始观望市场变动,一旦出现低于预期的贵重物品,随时准备出手购入。为此他专门多留了一步,找到程宗扬,想把班超请去帮忙。
程宗扬一口答应,与其让班超坐守书斋,不如让他亲自操持金铢攻城掠地。相比于秦桧的老谋深算,班超更适合当一名商场搏杀的猛将。
临行前,赵墨轩只说了一句,“小心告缗。”
程宗扬道:“我们想到一起去了。放心,我有安排。”
回到厅内,程宗扬开始分派任务,“高智商,你去大司农府,要干的就一件事,让宁成咬紧牙关,算缗只收钱铢,不能以实物相抵。”
“成啊。”
“你要当心,那些商贾狗急跳墙,少不得千方百计去游说宁成。大司农主掌财计,只要他不松口,我们手里的钱铢才能派上大用。”
“懂了!义纵诏举完正闲着,我们两个一道去。不管洛都那些商贾开出多少价码,我都高过他们一头!”
“你明白就好。王孟来了吗?”
韩玉上前一步,“已经到了,在剧大侠处等候。”
“守紧门户。接下来几天,城里恐怕会有动静,千万别出乱子。”
“是。”
程宗扬转目看着蒋安世,“老蒋,咱们鹏翼社的生意恐怕要赔钱。”
蒋安世笑道:“我们也没打算赚钱。一车两算,二百四十文,十辆车也不过两吊多钱。不靠这生意吃饭,当然掏得起。”
“对外的生意暂时停了,先把哈老爷子送到舞都。”
蒋安世脚跟一并,“是!”
“五哥,宅子里面你替我多看着点。”
“用不着。有韩玉就行。”卢景道:“我要出去找个人。”
“嗯?”
“我们找到了左武第二军的军报。”秦桧在旁道:“有点蹊跷。”
“怎么蹊跷?”
“军报据说是左武第二军发回的,但卢五爷从简身和韦编的磨损,还有墨迹的新旧判断,那份军报很可能是在洛都写成的。”
“有人捏造了军报?”
“蹊跷之处就在于,军报上的漆印却是原物,并非伪造。我们推测,很可能是左武军第二军送回一封加印的空白军报,另有人在洛都填写而成。而且还改易多次,以至于简牍重新编订过。”
“从伪造的简牍去找造假的那个人?”
卢景道:“有点蛛丝马迹。我去试试能不能把他揪出来。”
程宗扬道:“师帅的死,还有星月湖大营的名声都是大事。五哥,你尽管放手去做。”
众人纷纷离开,最后厅中只剩下秦桧和王蕙这对夫妻。
程宗扬笑道:“嫂夫人今日一番算计让人大开眼戒,真是辛苦了。”
王蕙抿嘴一笑,“你们聊,我去给你们沏茶。”
程宗扬道:“刚才那番布置如何?”
“主公算无遗策,此番定能大有斩获。不过与主公暗藏的后手相比,那些斩获只能算蝇头小利。”
秦桧说着取出一只沉甸甸的铜匣,正是阮香琳随身带来的,“属下已经清点过,一共三千一百张。”
“这份量……真能把人砸死啊。走,去见见王孟。”
王蕙托着茶盘进来,程宗扬道:“不用麻烦嫂夫人了,我和秦兄去后院谈点事。”
“那好。”王蕙收起茶盘,一边问道:“怎么没有见到李娘子?”
程宗扬奇道:“哪个李娘子?”
王蕙笑道:“哪里还有旁人?当然是阮女侠。”
程宗扬这才想起那位李镖头,支吾道:“她……出门了。怎么?嫂夫人找她有事?”
“许久未见师师,想问问她师师如何呢。”
程宗扬心头微动,自己本来也想着这事,可见到阮香琳,就下意识地迴避掉了。主要是自己跟阮香琳独处的时候,不是插在她前面,就是插在她后面,要不就是上面,这时候再提人家女儿,感觉实在太尴尬了。
“好说,等她回来,我就让她来见嫂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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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孟藏身的地窖上面是个坟墓,坟墓又在屋子里面,里里外外见不到一点阳光,给人的感觉既阴森又诡异。然而此时,坟墓底下却不断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那声音又洪亮又高亢,将坟屋内阴森的气氛冲得一干二净,反而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气息。
王孟跟抱个炸弹似的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双臂僵硬得跟石头一样,硬梆梆举在半空,他使劲用嘴巴“嘘、嘘”地哄着,想让那位小爷收了神通,可惜嘴上吹起一圈白沫,也没能把他哄住。
戴着银面具的剧孟倚在榻上,一边吃着淖氏喂来的葡萄,一边促狭地嘿嘿直笑。
“不行了!不行了!快来搭把手!”王孟惨叫道:“太软了这个!”
“啥这个那个的,论辈分,你得叫他叔。”
“我叫他爷都行!赶紧接一把!”
剧孟痛心疾首地说道:“你可真废物!”说着踢了淖氏一脚,“去哄哄。”
淖氏过来接过婴儿,王孟顿时全身一松,就像怀里一块千钧巨石被人拿走了一样。
“哎哟妈啊……”王孟抱怨道:“你说我叔咋这么能哭呢?”
“饿了吧?哎,哎,你喂奶啊。”
当着王孟的面,淖氏只能遮遮掩掩地解开衣服,露出乳头,送到婴儿嘴边。
结果那孩子只含了一口,就哭得更大声了。
延香闻声过来,接过婴儿,“哦,哦”地哄了几声,然后抽了抽鼻子,讶然道:“好大的酒味,你们喂他喝酒了?”
程宗扬正好进来,闻言顿时大吃一惊,“这么大点的孩子你们就喂他喝酒?疯了!”
“没!没!”剧孟赶紧解释道:“忘擦了。”
程宗扬明白过来,“行啊,剧大侠,跟你这小兄弟共用一个奶嘴啊。”
延香“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淖氏羞红了脸,低头掩上衣襟。
程宗扬对延香道:“这么多人,空气不好,你先抱着孩子出去吧。”
延香福了福身,抱着孩子出去。
程宗扬看了淖氏一眼,她被栓在剧孟的榻脚上,寸步难离,也只好让她待在这里了。
“郭大侠可好?”
王孟道:“还好。此前郭大侠投宿的两处,被官府接连找到,无不破家。郭大侠就带着几位兄弟去了山上。”
“你们留在这里的兄弟多吗?”
“还有十五六个,都是能共生死的。”
“我听说汉国游侠尚义重节,扶危济困,救人于水火,万死不辞。”
“郭大侠义薄云天,世人皆知。我们兄弟也不贪图什么,只是敬重郭大侠的为人,才甘心追随。”
“如果有一个弱小的孩子,被一个大汉抢劫了,郭大侠会怎么做?”
“当然是先救下那孩子,然后问问那大汉有什么难处。好端端的谁会去抢劫啊?能帮的就帮一把。”
程宗扬噎了一下,自己本来打好的腹稿,却没想到王孟会蹦出来后半截,让自己的比喻都没办法打了。
程宗扬只好直白说道:“如果有一个富翁,被官府打劫了呢?你会不会去问官府有什么难处?”
“官府?你别逗了,他们要有难处也是自找的。”
程宗扬又噎了一下,只好赞道:“说得好!”
“你想说啥?”
程宗扬这才引入正题,“你知道算缗令吗?”
王孟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算缗令你都没听说?”
“我们大汉游侠,听官府的诏令干嘛?它有没有我们都一个样啊。”
真是太有道理了,要不怎么是大侠呢?程宗扬只好捏着鼻子把算缗令给王孟讲了一遍。
王孟一拍大腿,“官府可算干点人事儿了!”。
第七章。
程宗扬目瞪口呆,这跟自己的剧本完全不一样啊!
“没搞错吧?你怎么还支持官府呢?”
王孟磨拳擦掌地说道:“那些富商为富不仁,趁着饥年囤积居奇,我早就想收拾他们了!”
再这样下去,自己的方案就胎死腹中了。看着王孟高兴的样子,程宗扬只好求救地看着剧孟。
剧孟霸气十足地说道:“夹住!老实听老程说!”
王孟的父亲曾是剧孟的拥趸,甚至还追随过剧孟数年,连王孟的名字都是跟着剧孟起的,这会儿被剧孟喝斥两句,王孟一点脾气都没有,乖得跟小狗一样。
“我听着呢。”
跟这些大侠说话那叫一个坎坷,就没有能顺下来的时候。程宗扬想明白了,自己跟汉国这些侠士根本就不是一种思维模式。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完全不同,再绕圈子恐怕就兜不回来了。
程宗扬不再试图让王孟理解,而是直奔重点,“算缗令一下,那些商人肯定要设法藏匿财产,而且越富的人,越要藏匿。但现在有告缗令,如果被人揭穿,家产就要全部被收走,一着不慎,就可能倾家荡产。”
王孟闭紧嘴巴,只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藏匿风险太大,还有一种方法,就是带着家产投到权贵门下,凭籍权贵的势力保住财产。但这种选择同样风险极大,因为权贵很可能将他的家产吞掉,甚至于杀人灭口。”
王孟又点点头。这种事并不鲜见。
“第三种方法是将财产转移到别处,但一样存在风险,途中的损失不说,若是被人发觉,就前功尽弃。”
转移财产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就算全是最值钱的金铢,一万枚就有二百多斤,一个人最多只能带两千金铢。如果是其他物品,份量更重,也更不容易随身藏匿。
程宗扬把汉国商贾面临的困境解释完,这才说道:“现在我有一个办法,能帮助他们轻易把财产隐藏起来,而且需要时,随时都能变现。”
王孟不禁道:“什么办法?”
程宗扬拿出一只尺许宽的铜匣,放在案上。匣盖已经打开过,但还能看到匣缝处残存的铜汁痕迹。显然打开之前这只铜匣是密封的,不留一丝缝隙。
王孟见那铜匣密封得如此细致,以为里面藏的什么宝物,谁知打开一看,匣内盛的全是纸张,一叠叠贴着封条,摆放得整整齐齐。
王孟拿起一张弹了弹,“这纸片挺结实啊。”
“这是纸钞。”程宗扬道:“你拿的那张面值一千金铢,合二百万钱。”
“一张纸值这么老多?”王孟狐疑地把纸钞放下,“有人要吗?”
“有啊。对汉国的商贾来说,这就是救命的凭据。”程宗扬道:“他们只需要把钱财换成纸钞,就可以用这些纸钞随时兑换成钱铢。”
王孟听懂了,“他们把真金白银给你,你给他们一张纸?他们能信吗?”
“所以就要仰仗郭大侠和剧大侠了。”程宗扬道:“两位大侠在汉国一言九鼎,信义无双,只要他们说一句话,那些商贾岂能不信?”
这是要郭解和剧孟为他的纸钞背书,以自己的信誉做保障。只有一张也就罢了,可那匣子里面还有好几大叠,换成金铢能活活把人吓死,王孟岂敢一口答应下来?万一出了岔子,郭大侠身败名裂,自己死一万次都不够。
可直接拒绝也不妥,毕竟他刚替郭大侠保留下唯一的骨血,汉国游侠儿讲究恩怨分明,有这份恩情在,一死报之也不在话下。
一边是身败名裂的风险,一边是过命的恩情。这回轮到王孟求救似的看着剧孟了。
剧孟的银面具看不出丝毫表情,那只独目却露出慎重的神情。
“这就是岳帅以前说的纸钞?”
怎么又跟那鸟人扯上了?程宗扬道:“这是我自己的主意,跟岳帅可没什么关系。”
剧孟用残存的两根手指拿起一张纸钞,反复看了许久,“这纸钞怎么能保证兑换?”
“首先,这纸钞是宋国宝钞局正规发行的,可以按面值缴纳赋税,与钱铢等价使用,这就保障了纸钞的官方信用;其次,我们程氏钱庄在宋国各地都设有钱庄,用纸钞随时可兑换成等额钱铢,保障了纸钞的方便易用;第三,我程氏商会名下的所有产业,以及与我程氏商会签过协议的云氏等商会,都可以直接使用纸钞代替钱铢,保障了纸钞的流通性。”
“这里是汉国。”
“目前我们在汉国的洛都和舞都设有兑换点,随时可以进行兑付,同时包括七里坊所有店铺、商号和会馆,都可以使用这些纸钞。”
“也就是说,我拿到纸钞,可以在洛都或者临安兑换成钱铢,也可以在程氏商会的店铺里直接花用?”
“不仅在汉国和宋国,在晋国、在江州,甚至包括昭南,这些纸钞都可以流通。”
“这主意真是不错,你想的?”
程宗扬笑而不语。
剧孟忽然道:“我要兑不出钱呢?”
“就算宋国亡国,宝钞局被人烧了,我们还有江州。”
“这是宋国官府发行的,还是你发行的?”
程宗扬笑道:“有区别吗?”
“你说呢?”
“我可以保证两者是等效的。”
“看来还是不一样啊。”
程宗扬大笑道:“没想到剧大侠竟然精明过人。老实说吧,这批纸钞与宋国官府发行的用的是同样的纸张,同样的油墨,同样的刻版,也都是靠我的信用和财力支撑。唯一的区别是这批纸钞上面并非宋国户部的官印,而是程氏钱庄的印鉴。但绝不影响使用。而且有需要的话,我可以保证足额兑换成宋国官方使用的纸钞。”
“纸钞这么好使,你直接去找那些商贾不就成了?”
程宗扬苦笑道:“我要是有郭大侠和剧大哥在汉国的信誉,也就不用麻烦两位了。”
剧孟啧啧两声,“我们的信誉还挺值钱啊。”
程宗扬实话实说,“太值钱了。”
如果没有郭解和剧孟的信用,哪个商贾敢拿万贯家产去换这么一张小小的纸片?不客气地说,郭解和剧孟的名声,绝对是万金难换。
秦桧道:“主公此举一来救汉国商贾于水火,给了他们一线生机;二来也让两位广布恩泽,这一张纸钞价值二百万钱,仅此一张就可以免去商贾二十万钱的算赋。那些商贾逃脱大难,自然要感念两位的恩德。”
剧孟往榻上一靠,“我看行。小孟子,你跟老郭说,我答应了。”
王孟起身道:“我去禀告郭大侠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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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制精美的纸钞在案上一字排开,程宗扬正拿着笔奋力疾书,逐一画押。这批纸钞从印制到运输全程保密,连阮香琳也只知道自己带了只铜匣,而不知道里面是这样一笔巨额纸钞。不过这也并非托大,这些纸钞没有户部官印,也没有程宗扬的签字画押,途中出了岔子,也只是一批废纸。
这些纸钞刚刚印好就被封进铜匣,此时还散发着油墨的香气。随着笔尖的移动,程宗扬独此一号的英文签字宛如一连串细密的花纹落在钞上,这些纸钞顿时由一张不值分文的纸片变得价值连城。
秦桧早已将纸钞全部清点了一遍,这时说道:“面额一万金铢一百张,一千金铢的两千张,还有一千张面值一百金铢。合计三千一百张,共值三百一十万金额。这么多,恐怕是用不完。”
“能发出去一张就是胜利。”程宗扬道:“至于能发出去多少,要看洛都商贾的胆量和郭大侠他们的名声了。”
秦桧感叹道:“以剧大侠和郭大侠的名誉做担保,主公这步棋妙不可言,直如天马行空,属下虽然自负才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着。如此一来,钱庄得了本金,商贾有了移财之处,两位大侠救了这么多商贾,名声也更上层楼,可谓是面面俱到,无一疏漏。”
程宗扬笑道:“这叫名人效应。六朝人可不是看广告长大的,对广告的抵抗力为零。让剧孟和郭解这样天下知名的大侠亲自做广告,效果绝对拔群。”
“广告?”
“广而告之。”
“若论广而告之,为难之处在于,知道的人少了,发行的纸钞也少。可知道的人多了,人多嘴杂,说不定会让官府听到风声。”
秦桧还没说完,程宗扬忽然停下笔,用笔杆顶住下巴,沉吟起来。秦桧心思玲珑,见状立刻停住话头,免得打断主公的思路。
良久,程宗扬说道:“其实我还有个想头,但实在拿捏不准,奸臣兄,你替我斟酌一下。”
“请主公吩咐。”
“是蔡常侍的那笔钱。我想籍着这个机会全部兑换成纸钞。一来扩大纸钞的发行量,二来也替老蔡把钱洗白了,该还多少还多少。要是真由着他的心思,把钱骗走,到时候他拍拍屁股走人,后面不定有多少人跳楼呢。”
“跳楼?”
“上吊。”
“哦。”秦桧摇头道:“主公虽有仁心,但此举不甚妥当。”
程宗扬叹道:“我也觉得不妥。”
秦桧道:“蔡常侍不光是借钱,还许下高息,主公替他兑成纸钞,利息又该如何?”
“就是这个理。得了,蔡爷那大佛的屁股我是擦不干净了。由蔡爷去吧。”
程宗扬重新提起笔,哀嚎一声,“妈蛋,还有这么多,早知道让清浦都印成一万一张的……”
秦桧笑道:“主公辛苦。属下先去歇着了。”
“老秦,你也太不仗义了!喂,让人给我弄点宵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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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趴在一屋子纸钞中间鼾睡不醒,旁边的书案上放着几只用过的碗碟,砚台的墨汁已经半干,毛笔也滚到地上。那些纸钞画过押的只有一半,剩下的还是空白。
“程头儿……程头儿……”
程宗扬眼睛勉强睁开一线,“冯大法,这么早啊……”刚说了一半,他就一骨碌爬了起来,“出了什么事?你不是在南宫守着吗?”
“没出什么大事。我只是回来说一声:官府已经贴了告示,命所有在市籍的商贾,三日之内呈报家产,逾期者家产没入官中。”
“三天?太狠了吧?”
一般人家也就罢了,有些商贾店铺遍及汉国,三天时间,连店中货物的多寡都未必能清点完。
“官府可不耐烦等他们。”冯源道:“我还听说,昨天开始,洛都就暂时封闭九市,按诏令下发前一日的市面价格为准算缗。”
程宗扬放松下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打了个呵欠,“这一轮涨价可坑了不少人。”
“咱们那几处草料场也被查了。”
程宗扬笑了起来,自己当初暗中买下的几处草料场,几乎垄断了洛都的草料供应,可以说是洛都这一轮物价飞涨的始作俑者,现在被查一点都不亏。
“对官府全力配合,他们说多少就是多少。不争不闹。”
说到底,那些草料才值几个钱?
冯源答应一声,然后道:“老敖传话出来,说徐常侍见了他,专门解释前天晚上,天子召集近臣,原本也没说什么,谁知天快亮的时候,天子突然把具瑗叫到昭阳宫,拿出算缗令,用玺之后就递到了尚书台。”
关系到无数商贾生死的算缗令,发得竟然这么儿戏?天子半夜兴致一来,就把诏书下了?
“宫里有什么说法吗?”
“眼下还没有。但我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毛延寿提着画箱去昭阳宫,要是有消息,下午就能传回来。”
程宗扬打了个呵欠,“今天是十六?”
“十月十七了。”
“三天……那就是二十之前全部报完。”
虽然被人服侍惯了,但偶尔有一天没人服侍,程宗扬也没有什么好矫情的,他出了门,在院子边上的水井里打了桶水,洗了把脸,然后回房里继续画押。
连续给三千多张纸钞画押,工作量着实不轻松。限于目前的造纸印刷技术,除了必要的印鉴外,画押成了纸钞最后一道防伪手段。为了设计画押,程宗扬当初也是绞尽脑汁,小额纸钞暂时不提,十枚金铢以上的都需要自己亲手画押。根据纸钞面额的不同,画押的方式也不尽相同;同时画押不止一处,每张纸钞起码有一明两暗三处;而且还要保证字迹的一致,免得被自己钱庄当成伪钞。
也正是因此,能够分辨出画押真伪的鉴定师,就成了程氏钱庄最要紧的技术人员。目前每处分号都安排有两人轮流值守,除了鉴别纸钞以外,不与任何人接触,所选人员也是星月湖大营中最靠住的老兵。
程宗扬在剧孟面前放言说纸钞可以在自家商号通用,其实有点吹嘘。事实上由于没有足够的鉴定师,超过十枚金铢的纸钞在各处商号是很难随便使用的。通常只限为在知根知底的熟客。一旦出现伪钞,也好寻根问底。
总共三千一百张纸钞,程宗扬画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一直干到黄昏才全部搞定。期间高智商、青面兽和程郑等人纷纷传来消息,但为了避免打扰主公,都由秦桧接手,按照轻重缓急,分别处理。
画完最后一张,程宗扬手指几乎都有些不听使唤。他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把满屋零乱的纸钞交给韩玉打理,自己坐到廊下,形象全无地倚着柱子,享受着夕阳的余温。
秦桧拣要紧的说了几句。算缗令下发的头一天,观望气氛极浓,洛都的商贾们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都在等别人出头。
“所谓别人,无外乎田、许、鹿、吉等八家。洛都一万三千户在籍商贾,这八家算缗总额超过六成。无论官府还是商界,都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王孟呢?”
“他走时说过,最快也要半夜才能回来。”
“官府只给了三天时间,这已经耽误了一天了,我现在就怕他们赶不及。”
“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程宗扬笑道:“死奸臣,你安慰的一点都不诚恳。好了,剩下的事都交给你了,有人来,就说我不在。”
“主公要去哪里?”
“放心吧,我不会跑远路。就躲客栈里歇一会儿。”
秦桧放下心来,主公这时候再去上清观鬼混,万一耽误正事就得不偿失了。幸好主公还能分清主次轻重,没有一意孤行。
阮香琳的房间居然是空的,程宗扬问过代替冯源守柜台的刘诏才知道,阮香琳一直都没回来,也不知道她在上清观寻到什么乐子,这会儿还乐不思蜀。
程宗扬对付着吃了点东西,便往床上一躺,沉沉睡去。这一天虽然只是伏案书写,连门都没怎么出,但心力交悴,丝毫不逊于打了一场大仗。
净街的鼓声刚刚响起,有人推门进来。
程宗扬眼睛都懒得睁,打着呵欠道:“我想你也该来了。赶在宵禁时候来,今晚是不打算回去了?”
“今晚原也该轮到奴婢前来服侍。”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先跟你说吧,这次算缗令,对你们洛帮影响并不大。五丈以上的船只才一算,比起商贾两缗一算轻得多。想要规避也容易。洛水是内河,水势平缓,你们要想省钱,干脆把两船并成一船,宽是宽了点,但不超过五丈就不必算缗,超过五丈,也只按一条船收。”
何漪莲没有作声,耳边只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接着一具光溜溜的肉体滑进被中。
“主子……”
程宗扬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她唇上。
“我跟你说几个人吧,将来你可能都会见到。一个叫兰姑,她是我最好的兄弟,老祁的相好,她跟老祁相好不少年头了,可始终不肯嫁给老祁,自己说只喜欢风月场的日子。还有一个叫游婵,不瞒你说,跟我有过一腿,但她无意入我内宅,我也无意强求。虽然名义上是我属下,但其实是以朋友相处。这两人现在都在临安,负责武穆王府的地产开发。”
“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觉得你和兰奴她们不一样,首先你要脸,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也常常拉不下脸面,其次你对庶务很上心,而且是个能干事的。坦白地说,我不缺床伴,倒是很缺能办事的人手。所以你愿意的话,可以仿照她们两人的例子,在商会担任高级管理人员。至于奴婢的身份,你紫妈妈没开口,我也不好免去,但你以后不必再过来服侍,只需要用心办事就行。”
程宗扬笑道:“你运气不错,我今天累惨了,懒得再动心思,也懒得再管住嘴,才跟你说了这么多。机会难得,你自己想好,过了今天,我可就不认了。”
何漪莲沉默片刻,然后道:“高级管理人员是指……”
“除了照样管你的洛帮,商会的生意也会交给你一些。如果你能胜任,将来洛都的商号由你管理,也不是不可能。”
“我听吴先生说,你们的生意做得很大?”
“恐怕比你想的还要大一点。”
“有没有适合我们洛帮的?”
“这一点我要先给你讲清楚,如果你想一直负责洛帮,我会支持你坐稳大当家的位子。但如果你想涉足商会的其他生意,除了可以任命个别亲信作为助手,我绝不会允许你从洛帮大量调人。”
“为何?”何漪莲不解地说道:“我们洛帮虽然没有很杰出的人才,但有许多忠心耿耿的手下,比外人更值得任用。”
“这就是症结所在,他们忠心的对象是你还是我?当然,我知道你被小紫收为奴婢,不可能有别的心思,但你想着从洛帮调人管理其他生意,就犯了大忌。人事权不是你该染指的。包括其他各处商号的负责人也明白,不管那些执事有多风光,但他们手下的人员都是由总号调配,这不是不信任他们,而是为了从制度上避免出现尾大不掉的局面,反而伤害了彼此的信任。”
何漪莲沉默许久,忽然道:“主子年庚几何?”
“二十六了吧。”
何漪莲轻叹一声,“我十六岁就执掌洛帮,一直是帮里的大当家,在帮中说一不二。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被一个比我小这么多的男人教训,而且还起不了半点反驳的心思……”
她低声道:“我想做你说的高级管理人员,但我又舍不得奴婢的身份。”
程宗扬不禁失笑,“奴婢算什么身份?”
“如果没有奴婢的身份,也许往后主子会对我客客气气的。”何漪莲咬了咬红唇,“就像刚才提到她们两个一样,用的是公事公办的口气。可我还想这样躺在主子身边,听主子教训。”
“在外面的时候,我做我的大当家,尽心尽力为主子办事,回到主子面前的时候,我想和别的奴婢一样,服侍主子。”
“你不是故意这么说的吧?”
何漪莲轻叹道:“我何漪莲见过不少所谓的豪杰智者,可还是头一次遇见主子这样的人物……我不是拍你的马屁,说你多英明神武,非要厚着脸皮以当你的奴婢为荣。而是因为……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以前我不敢确定,直到刚才你说那番话时,我才知道自己的感觉没错。”
“那种感觉很难说清楚。勉强说的话,也许是一种尊重。这种尊重和洛帮那些汉子不一样,他们或者是因为我的身份尊重我,或者是因为我能给他们带来利益而尊重我。而你仅仅是因为我是一个人,而对我尊重。比如说,即便你叫我莲奴,把我当成奴婢狎玩的时候,你也没有怀疑过我的能力。”
程宗扬干笑道:“我想你可能有点误会……”
何漪莲展颜笑道:“那就让奴婢误会下去好了。”
“你可想清楚了,你可是第八等的小丫头,在内宅谁都可以欺负你。”
“那我也不怕。”
程宗扬叹了口气,然后对着门外扬声道:“你过来吧。”
阮香琳勉强笑道:“外面门没有关,奴家不是有意偷听的……”
“听就听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阮香琳张口欲言。
程宗扬挥手阻止了她,“你不用多想别的。李寅臣那边,回去之后,你们就和离吧,免得尴尬。镖局之类抛头露面的事,往后就别做了。你要觉得无聊,将来我会在临安开一家会馆,专门招待有品秩的女眷,到时候交给你打理,保你在里面风风光光。”
阮香琳骨子里热衷于权势,听到他的许诺,想像着自己往后在一群贵妇之间风光的场面,不由心花怒放。
“师师呢?”
阮香琳露出一丝异样的眼神。
“怎么了?”
阮香琳底气不足地说道:“她听说我跟你的事……然后就走了。”
程宗扬恼道:“谁这么多嘴?”
阮香琳低下头。
程宗扬还在追问:“是谁?”
何漪莲轻轻推了他一把,“主子还看不出来吗?肯定是她自己说的。”
阮香琳屈膝跪下,用讨饶的口气道:“奴家那天饮了些酒,一时多口。”
程宗扬森然道:“怎么多口的?”
“相公莫恼,”阮香琳匆忙道:“奴家其实是劝她也从了相公的。谁知她面嫩,就那么走了。”
程宗扬脑中一晕,这是亲妈吗?居然想把女儿劝到自己姘头床上?母女共事一夫?虽然自己也幻想过,但那真的只是幻想。
“你不是嫌她碍眼,有意把她气走的吧?”
“定然不是。”阮香琳嗫嚅道:“奴家只是……怕失了相公的欢心……”
何漪莲冷笑道:“她是怕失宠,才想引女儿当帮手。”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娘当年也是这么做的。”
“……你恨她吗?”
“刚开始我还不大晓事,后来恨得心都碎了。”
程宗扬对阮香琳道:“你想过师师怎么想的吗?”
阮香琳抬起眼睛,带着一丝妖媚的神情道:“师师对相公的心意,相公还不晓得吗?”
何漪莲讶然看了程宗扬一眼。
程宗扬发了会呆,然后勾了勾手指,“过来。”
阮香琳乖乖爬到床上。程宗扬扯开她的衣裤,将她丰滑的臀肉扒开,然后挺身而入。
阮香琳尖叫一声,只觉后庭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你个蠢货!”程宗扬骂道:“你就不会放长线钓大鱼吗?让你打草惊蛇!让你瞎折腾……”。
第八章。
三日期限的第二日,一名身材不高的男子在十余名大汉的护卫下,悄然进入文泽故宅。
当天晚上,几封书信被人送到洛都几户富商门中。与此同时,各方消息不断传来。包括官府大量调集人手,尤其是擅长计算的老吏;有些商贾已经开始解散僮仆,据传言那些僮仆大都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汉国,而且似乎都携有重金。
但用僮仆转移资金的方式,效率太低——每人能够携带的重量有限,如果是银铢就更少了。风险太大——万一一不回,那钱就等于打水漂了。
因此市面一片萧条中,各处钱庄突然生意大好。但钱庄的热闹也仅仅是昙花一现。官府的算缗令中,已经写明对借贷的质钱征收算赋。这就使得钱庄每一笔进出,都必须通过官方。得知消息后,钱庄汇集的人流立刻散去。
接着传来的消息是关于司隶校尉的,据说董卧虎去了虎穴地牢,用了两天时间把在押人犯清理了一遍。至于腾出来的虎穴地牢准备干什么用的,大家连想都不敢想。
程宗扬一边紧盯着事态发展,一边耐心等待。终于在申报期限的最后一天傍晚,等来了第一名客人。
来人身材胖大,虽然用兜帽巧妙地遮住面孔,程宗扬还是一眼就认出他的身份。
“竟然是田少亲自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来人摘下兜帽,果然是田荣。比起当日的倨傲,此时的他沉稳了许多,但哪一个才是他的真面目,程宗扬也分辨不出来。
双方见面的地点是在伊墨云的小店,与田荣一道来的除了一名随从,还有程郑。那名随从目光犹如鹰隼,在不大的房间转了一圈,便落在室内仅有的一座屏风上。那屏风也不甚出奇,但隐约能听到后面一个低微的呼吸声,似乎是一名婢女。
田荣入席坐下,对随从道:“出去吧。”
那随从一进门就盯着屏风,闻言略一躬身,退到门外,脚下犹如轻烟一般,没有发出半点响声。
“没想到当日见面的就是在晋宋两国声名雀起的程少主,是田某失礼了。”
“田少客气了。”
“不是客气,是真佩服。”田荣说着佩服,口气却没有半点钦敬,反而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程少主当日那招金蝉脱壳着实漂亮。我等原以为占了便宜,却吃了大亏,输得心服口服,真是好眼光,好手段。”
“运气而已。”
人家都认栽了,自己总不能再说什么愿打愿挨,都是你们自找的之类的话。程宗扬见好就收,微笑道:“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往后大家合作的机会还多着呢。”
田荣也不是专程来撒气的,他沉默片刻,然后道:“听说程少主是宋国工部员外郎,兼宝钞局主事?”
连这些都打听了,可见田荣来之前做足了功课。程宗扬道:“官方的凭证我可没带,要验明正身那就没办法了。”
田荣道:“何为纸钞?”
程宗扬把纸钞的功能大致说了一遍,和对剧孟说的差不多,最后笑道:“田少不妨把纸钞当成存款的凭证,只不过宋国的纸钞是由户部发行,由官方保证其通行的效力。当然,由于宋国无法提供足够的保证金,眼下由我程氏钱庄负责兑换。”
“如何兑换?”
这才是真正问到点子上了。程宗扬精神一振,“田少只需把钱铢运至我处,由程氏钱庄出具等额的纸钞。这样田少就可以把大笔的钱铢变成薄薄的几张纸,效力丝毫不改。需要时在我程氏钱庄任何一间分号都可以兑为钱铢。简单地说,你可以把纸钞当成欠条。”
“我要听真话。”
程宗扬双手一摊,“这就是真话,没有半点虚假。”
田荣起身便走。
程宗扬暗暗叹了口气。对于汉国商贾来说,纸钞的概念很有些超前了,自己只能捡着最基本的功能说。但不管自己怎么信誓旦旦,让别人拿真金白银换几张自己发行的纸片,很容易被人当成趁火打劫的骗子。
屏风后传来一声低咳。
田荣浑身一震,慢慢转过身来。
屏风后走出一个人来,虽然身材不高,但步伐沉稳大度,极有气势。
田荣先是吃惊,然后又想笑,好不容易才稳住神情,恭谨地躬身施礼,“郭大侠。”
郭解微微颔首,口齿有些木讷地说道:“田翁可好?”
“家父前几日小有不豫,如今已经大安了。”田荣直起腰,欣然道:“前些天听到市面上的传言,家父伤怀不已,以至于卧榻不起,昨日接到信札,尚有犹疑。今日一见,郭大侠果然吉人天相,安然无恙,家父听闻必定大喜。天子倒行逆施,天怒人怨,郭大侠如今毫发无伤,可谓是天意。”
“给田翁的信,是我写的。”郭解不擅言辞,简简单单说道:“这个人,信得过。”
田荣回身便道:“货物可否折现?”
程宗扬摇头道:“暂时不可。”
“金铢二十万,银铢一百万。送到何处?”
程宗扬知道郭解面子不小,但没想到他面子这么大,自己费了半天口舌,也没能说动田荣,他只露了一面,说了两句话,田荣就奉上价值二十五万金铢的巨款。程宗扬甚至怀疑,自己都不用给他纸钞,即便给田荣一张白纸,只要郭解点头,田荣都敢接。
“程大哥,麻烦来安排。”
程郑笑道:“好说。”
田荣抬起手,与程宗扬互击一掌,干净利落地敲定这笔交易。然后向郭解深施一礼,“临行前家父专门吩咐过:若是见到郭大侠,还请郭大侠屈尊到舍下小住几日。”
“多谢田翁好意。郭某不祥之身,若非算缗一事,也不敢打扰。”
“家父有意赴晴州定居,不知可否有幸与郭大侠同行?”
郭解回答得很慢,但口气没有半点迟疑,“郭某父、祖骸骨,尽在汉国,不忍远去。”
田荣垂首默然片刻,然后施礼告辞。
田荣走后不久,又一个熟人接踵而来。
与田荣一样,边宁同样是兜帽遮面,同样只带了一名心腹随从,连半信半疑的态度也与田荣如出一辙。
程宗扬同样耐心解说半晌,边宁同样犹疑不决。程宗扬索性道:“边先生从哪里得知敝处的纸钞呢?”
边宁打了个哈哈,“一个故交捎来的口信……边某小本生意,便是算缗也算不了几个钱,今日也就是随便问问,别无他意。哈哈,别无他意。”
“边先生的故友是郭大侠吧?”
“边某久闻郭大侠大名,但未曾谋面。可我听说郭大侠已然……”
屏风后传来一个嘶哑到不似人声的声音,“边二!你过来!”
边宁愕然抬起头。
“这边!这边!”
屏风后传来几声奇怪的声响,像是铁链在地上拖动,接着屏风折起一扇。
边宁慢慢走过去,先看了旁边那个貌不惊人的汉子一眼,然后低头看着榻上戴着银面具的大汉。
那张银面具巧妙地遮住了大汉大半面孔,只露出一只眼睛和半边口鼻。边宁仔细辨认半晌,才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目光,“老剧?”
剧孟嘿嘿笑道:“行啊,还能认出我来。废话不跟你说了,那边是我兄弟,办事靠得住。边二,我可是又救你一次,这情份你可给我记住了,下辈子做牛做马也给我还出来!”
“老剧,你怎么了?让我看看!”
“滚!滚!看我笑话呢?”
“我就看看你的手!”
“看个鸟啊看!”
屏风后传来一阵拉扯声,接着是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
剧孟叫道:“老郭,给我摁住他!还上手上脚呢……”
良久边宁才红着眼睛出来,他拿了纸笔,草草写了一个手条,又说了一个地址,让程宗扬自去接洽,凭手条提款。至于兑换的纸钞,暂时交给剧孟,什么时候风头过去,他再派人来取。
“当心。洛都商贾圈子里面,水不是一般的浑。”临走前,边宁告诫道。
洛都商贾大都在观望风色,程宗扬也没有大肆宣扬,此前投出六封书信,但来的只有田荣和边宁两人。
次日是十月二十,算缗开始的第一天。这一天最受人注目的并非官府对照在籍商贾逐一进行的算缗,而是鹿家由于隐瞒田产,被人告发。
相比于以往官府的办事效率,这次官府动作快得吓人。这边鹿家刚呈报完家产,就有人出来举告。尚书台当即移文大司农、少府、洛都令,对其严查。
鹿玉衡呈报完家产还没从大司农署出来,就被押往举告的地点。两厢对照,举告属实,鹿玉衡连家都没回,就与同在商籍的长子被发配戍边,所有的家产尽数没入官中。
紧接着十月二十一,正当整个洛都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少府宣布,分出鹿家一半产业——将近四十万金铢的家产,赏赐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厮:鹿玉衡身边磨墨的僮仆。
这次示范效应堪称轰动性的。一夜之间,家资百万的鹿家就家破人亡,而他的书僮从一个奴仆,一跃成为洛都屈指可数的富豪。短暂的震惊之后,整个洛都仿佛被捅了马蜂窝似的,欢腾起来。无数人蜂拥而至,举发自己的家主、邻居、亲朋故旧……甚至道听途说的陌生人。
就在这一片混乱当中,暗设在地下的程氏钱庄,也真正迎了一大批主顾。随着消息的传播,每天都有一些遮住面孔,隐藏身份的人,躲躲藏藏地来到伊墨云的小店,点上一壶清酒,然后坐下来耐心等候,即使遇到同类,彼此间也不交一语。
有郭解和剧孟出面,程氏钱庄还没开张,信誉度就直接爆表。洛都流通的钱铢以惊人的速度往程宅的地窖中汇集,以至于程宗扬不得不通知程郑,钱庄所接受的钱铢仅限于金铢,坚决不再兑换银铢和铜铢。
就这样,距离田荣设下的宴席不到十天,程郑在洛都商界的地位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众人联手相逼到群贾众星捧月,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一些行踪诡秘的人围着他打转。
就这样,程氏钱庄成为了在洛都商贾间私下流传,又心照不宣的秘密。那些由程宗扬亲笔画押的纸钞,被一张张交给某个不愿透露姓名的主顾手中,然后被他们小心藏匿起来。有的被收进暗格,有的被人贴身携带,有的被夹进书中,有的被塞进墙缝,还有一些被人用各种方法带出汉国,设法兑换。
“果然是些商蠹,”秦桧嗟叹道:“朝廷算缗虽然有过,可这些商贾无一良善之辈,一个个狡诈奸猾,唯利是图,贪得无厌,堪称国之蠹虫。”
程宗扬慢悠悠道:“乌鸦落在猪身上,谁也别说谁黑。”
“主公说得不错。商贾千方百计转移资产,官府之人趁机中饱私囊。”
“别误会啊,我的意思是:你也别光说人家,最黑的就是你奸臣兄。”
秦桧哈哈大笑。
“车马都安排好了吗?”
秦桧道:“安排好了。一共九辆大车,哈迷蚩、剧孟、延香与郭大侠幼子各乘一辆,每车载金铢两万枚,另外六辆除携带的行车以外,每车载金铢四万枚,共计三十万枚。”
“护送由吴长伯负责,出动鹏翼社和临安来的护卫共二十人。卢五爷,还有郭大侠手下的王孟等人暗中护送。途中安排了六处换马的地点,明日清晨出发,途中住宿一晚,后日夜间可抵达舞都。陈乔已经拿到夜间通行的令牌,安排好了人接应。”
“不错,很周全。”
“剧大侠远行在即,我与青面兽商量过,哈大爷由延香照料,他留下来看守地窖。”
“严老头呢?”
“严山长不肯走。至于魏甘,卢五爷的意思是把他留在这边,看黑魔海还有什么手段。”
“严老头还真是头犟驴……”程宗扬发了句牢骚,然后道:“三十万金铢就用了九辆车?”
“用这么多车,一来为了掩藏,二来也是赶路轻便。如果纯为转运金铢,三辆车就够了。不过路上至少要三天。”秦桧道:“之所以安排在明日,是因为义纵经诏举得官,被授予舞都令,明天赴任。他也走的宛洛道,途中相距不超过五里,一旦有事也好彼此呼应。”
“舞都令?怎么会安排这个职务?”
“据说义纵的官职是天子御封。属下猜测,多半是他仕途幸进,把他放在太守的眼皮底下,也好管束一二。”
“奇怪……”程宗扬嘟囔了一句,也没放在心上。义纵赴舞都任职,也非坏事,凭他和高智商的交情,自己在七里坊的生意会更稳妥些。
秦桧笑道:“我听他和衙内商量,去了舞都要拿七里坊开刀。”
“立威吗?”程宗扬道:“跟陈乔说一声,让他全力配合。”
秦桧答应一声,然后道:“洛都的权贵已经开始动手了。昨日吉家将名下三万亩良田出让给孙氏,仅作价两万金铢。”
程宗扬吓了一跳,“每亩还不到一枚金铢?”
“以属下之见,此事颇有蹊跷。”秦桧道:“洛都土地交易一般都是私下定约,买卖双方都对交易价格讳莫如深,极少公开。吉家这回不但大张旗鼓,吉策本人还多次表示,若非孙氏慷慨解囊,这些田地连五千金铢都卖不到。”
“孙氏?”程宗扬摸着下巴道:“不会是襄城君孙寿她们家吧?”
“正是。”
“姓吉的这是托啊。”程宗扬道:“逼着大家贱卖呢?”
“主公英明!”
“得了吧。”程宗扬琢磨片刻,“孙家怎么这么好胃口?不对啊,吉策一直给吕家跑腿,怎么又投到孙家门下呢?就算吕家跟孙家好得穿一条裤子,这也是背主啊。”
秦桧提醒道:“说不定孙家也是跑腿的。”
程宗扬合掌道:“没错!孙、吕两家肯定私下商量过。吕氏毕竟是后族,多少要点体面,正好把孙家推出来当个幌子……”
话音未落,班超就快步进来,“刚传来的消息,许家和杨家作价十万金铢,将名下五万亩田地出让给襄邑侯。”
程宗扬与秦桧异口同声地说道:“两枚金铢!”
秦桧反应极快,“这不是孙、吕两家的事,多半是洛都的权贵都商量好了。吉策和孙家先出来演一场,把田价压到不足一枚金铢,然后正主才出面。”
程宗扬道:“许家和杨家交易的田地是不是在册的?”
“均是在册的田地。”班超道:“主公可是要查他们的私田?”
“不是。如果均是在册的田地,我们可以猜测一下这些世家豪门可以动用的资金量。”程宗扬道:“洛都商贾在册的田地两千五百顷,吕氏出价两枚金铢,不妨视为世家的心理价位。全部吃下,就需要动用五十万金铢,上浮一半的话,仅田地一项,他们准备的资金应当在七十万金铢左右。我们如果插手的话,每亩地不能低于三枚金铢,一千顷就是三十万。”
秦桧道:“用谁的名义?若是仅主公一人,一千顷未免骇人听闻。”
程宗扬早就想好了人选,笑道:“你们恐怕都忘了洛都还有一个身家亿万的有钱人——蔡敬仲!他不是吹嘘土中生金吗?这下机会终于来了,反正没人知道死太监手里有多少钱,就算他挥金如土一掷万金,别人也只有眼红的。”
班超皱眉道:“如何收场?”
“你说蔡爷拍屁股走人之后?好办,我们用他的名头把田地买下之后,再分解转移给其他人,这样就不扎眼了。再说老蔡是宫里的,他出来买地,那些世家也得退让三分。”
秦桧和班超都点了点头,蔡敬仲是个不错的幌子。
程宗扬道:“我们手里现在有多少钱?”
班超道:“从舞都陆续运来资金两万金铢,目前结余四千,另有向陶氏钱庄借贷的十七万,货物出售后的余款十一万两千,程郑本人转入公中一万三千。兑换纸钞所得,共计金铢一百一十七万,银铢二百六十万。除去运往舞都的三十万金铢,如今窖中所余全部折算为金铢,共计一百三十万。”
“这么多钱,也就程大哥那点算是不用还的,其他全是欠的。”程宗扬感叹一声,然后吩咐道:“支取两笔:十五万,十一万两千,交给程大哥。”
这是自己与赵墨轩、陶弘敏的合伙生意,眼下大局已定,具体细务由程郑操办即可,就不用自己操心了。
秦桧应道:“是。”
“二十万作为钱庄的准备金,用来兑付纸钞。拨五十万到舞都,让陈乔安排运回临安。有这笔钱在手,总算能喘口气了。”
秦桧一一记下。
班超道:“这样算下来,可动用的款项不足二十四万,再除去用来交易的准备款,所余金铢不足十万,用来购地,只怕捉襟见肘。”
程宗扬道:“别担心。买地用不着金铢——支付纸钞就行。”
班超道:“直接用纸钞购地,怕是操之过急。”
秦桧在临安发行过纸钞,对纸钞更了解一些。听到班超的疑惑,他笑着解释道:“平常自是不可,如今局面大是不同——我们拿来购地的金铢,多半还要被商贾们存回来,尽可以直接支付纸钞。”
班超明白过来,抚额笑道:“是我糊涂了。”
“所以手上有二十多万金铢足够了。”程宗扬道:“何况往后未必不会有人来兑换纸钞。他们只要兑换一张,我们就平白得了一批可以运作的金铢。我估计,后面两个月我们只会发愁手中的金铢太多,绝不用担心缺钱。”
“班某受教。”
程宗扬道:“市面上的物价呢?”
“大涨近两成。”班超道:“官府已经定下算缗的价格,低于此价出售便吃亏了,因此市面的物价不降反升。”
秦桧道:“我看他们的意思,左右已经是骑虎难下,索性撑到年关,多少好赚回来一些。毕竟算缗也是一天就能算完的,洛都在籍的商贾一万余人,逐一算缗,只怕要半年时间。”
“鼠目寸光。”程宗扬道:“他们光想着洛都的商贾多,却没想过,真正的富豪才有多少?”
程宗扬站起身,“我们已经计算过,只要把最顶尖的八家算赋征收完,整个算缗就完成了六成。再把家产万金的二百户征收完,算缗就完成了八成。其他户数虽多,但无关大局。所以他们以为还有两个月就到年关,其实最多十天就见分晓。”
“到时市面上的金铢流入少府近百万,流入我手中的百余万,加上商贾藏匿和分散在各处的,市面上起码少了三百万金铢。再算上货币的乘数效应,这三百万金铢所影响的流通量只怕要再乘上三倍。他们现在不赶紧抛售,过几天市面陷入钱荒,后悔可就迟了。”
“当局者迷。”秦桧徐徐道:“主公可曾发觉,算缗不过数日,已与天子的初衷大不相同。”
程宗扬道:“天子本来是想限制兼并,结果田产从商贾手中转到世家大族名下,兼并反而愈演愈烈。”
班超道:“依班某之见,天子固然有思虑不周之处,但其中也是有人故意为之。比如告缗令,原本是恐吓奸商,如今却成了发财的捷径。”
程宗扬冷笑道:“为了博爱妃一笑,半夜下的诏书,能不出漏子吗?”
前日毛延寿从昭阳宫回来,终于传回天子半夜下诏的内幕。原来是赵昭仪与天子私语时,说起在洛都的时候找不到姊姊,以至于流落街头,曾被商贾辱骂,天子心疼之余慷慨下诏,要为爱妃出一口恶气。
程宗扬走到窗口,有些不舒服地透了口气。天子不是蠢人,但实在是太自以为是了。东方曼倩也正是看透了天子的秉性,才远走他乡吧。
如今吕冀把持着尚书台,他只要随便做点文章,就能让天子事与愿违。被书僮举告的鹿家,是算缗令颁布后第一个被破家的。而鹿玉衡恰恰与云台书院多有来往,这里面的内情不得不让人多想。
如今诏举已经临近尾声,大批士子鱼跃龙门,获得出仕的资格。还有些被天子特旨简拔,得到品阶不同的官职。可就因为算缗令早发了数日,使得这些人不得不成为旁观者。
如果天子真是无能之辈倒也不坏,起码安分不生事,可他的自作聪明,就像一个不定时炸弹,随时可能把人炸得粉身碎骨。算缗令的本意是抑制商贾,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中产之家,大抵皆破。如今在籍的一万余名商贾,明年此时不知还能剩下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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