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呻吟

第 12 部分

“娶我的那天,咱俩给大伙唱台戏。”
“唱那出?”
“《哭眉阝子》里的‘寻夫记’。”
“那是悲剧,大喜的日子该唱喜调才对。”
“唱戏就跟圆梦似的,都从反着理解;你梦着棺材是升官,你唱着悲腔是为了衬出喜事儿。‘寻夫记’,寻着夫了,眼里流泪,心里喜欢,更喜欢!”
“那咱就唱《哭眉阝子》,正好已跟你学会了,不用现学。”
“那咱就盼着那天。”
“等着吧,我南明阳心里有你。”
“明阳!”幸福的村姑,第一次叫出教授的名字。
……
看着焐在被窝里的翁七妹,南先生问:“还疼么?”
“你不兴自己摸摸。”村姑的脸上放着红光。
教授伸进手去,攥住了一个脚腕子,“疼么?”
“不疼。”
又摸到一个光光的腿肚子,“疼么?”
“不疼。”村姑就把被角掀开了。她的腰下居然什么也没穿。看到那白花花的大腿,教授急切地就摁上了。“疼么?”“不疼。除了关节有点木,哪儿都不疼。”
教授有些不能自己,赶忙把那只被角给村姑盖上了。
“假正经。”村姑笑着,把头仰起来,“明阳,你能亲亲我么?”
教授便将那只渴望的小嘴满满地堵上了。
……
待两人重新坐定,已觉得没话可说。“七妹,那我先走了,过几天再来瞧你。”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噢,对了,你的腰腿让大元给捏捏,也许管事。”
翁七妹感激地点点头,目送着她的心上人走远了。
南先生走了以后,沉闷多日的翁七妹突然感到神清气爽。她挪下炕来,拄着她哥翁上元给她削制的拐杖,弄了一盆热水,给自己擦起身子来。幸福中的女人,总爱擦洗自己的身子。
正擦得投入,翁上元咋呼着进了院子,“七妹,看哥给你带什么来了。”
翁七妹忙把一件衣服围在腰上。
翁上元他手里拿的,也是几只羊腰子。
七妹红着脸,“咱擦身呢,你先出去。”
翁上元走到门口,回过头来,“七妹,你记着,那个读书的垮子,要是对你不好,看我不把他修理扁了!” 她知道,这两个男人都疼她。
她哥哥走了,她眯眯地笑着,合不拢嘴。
幸福的女人摁了摁肿大的膝关节,竟好像有了知觉。
第十一章

南先生对翁七妹的感情经历了几个阶段:最初是惶恐,接下来是被动接受;翁七妹怀孕后他是惶恐与内疚相并;待翁七妹身体垮下来,他从歉疚一下子变成坦然接受,并且产生了一种要对可怜的姑娘负责的颇为感动自己的情感。翁七妹的病变使一个受惠者突然变成了施恩者;使一个不能坦然面对真情的人,变得心安理得,且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思;不知是情感的悲哀,还是情感的幸事;不仅生活没有程序,情感亦没有逻辑。只是身陷其中的人,既困惑迷惘,又自我感觉良好。生活真是又有道理,又没有道理。
南明阳教授正是带着这种良好的感觉,回到了山上他牧羊的窝棚。
富农分子冯明亮是他的伴侣,他们白天一起放羊,晚上一起睡觉,之间话说得很久一个存有戒心,一个感到落寞;他们无话可谈。所以,一起生活着,却形同路人。
冯明亮觉得一个大学教授到山里来放羊,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便对他生出一种悲悯。生活上照顾他,牧羊的事也不指望他。南先生本人最初亦自我悲怜,以为翁上元把他弄到山上来是命运对他的又一次放逐,痛苦而y沉;不过,跟着羊们走了几道山梁之后,感到,对于像他这样的人,在这个幽僻的一隅,放羊与不放羊其实都一样。心中便也安然起来。牧羊的事也不用他c心,也就无所用心地跟着冯明亮;他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时光也同样跟流水一般。
竟意外地练出了脚力。一个文弱的眼睛不好的书生,竟也在崇山峻岭间如履平地,是一种奇迹。他自己也感慨不已:生活所赐是不由人的。
翁七妹出事之后,他平静的心又起了波纹。有这样一位不幸的姑娘存在于自己的生活里,他应该有所用心,他应该把根扎在这个小山村,像一般山民一样,娶妻生子。与土亲和,并非陷落,实为归宿。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有一个爱他的女人,有一份平静的日子,这其实就是一个人本质的生活。人一旦忘却了身外的是非荣辱,便无所求,便无所谓失落;山外的一切,又跟自己有何干系?
翁七妹是个生命力很强的女人,可以给他生一堆孩子。他可以悉心教育自己的孩子,让他们替自己去谋求别样的生路;他可以做个旁观者,从子女身上观察生活的变化和规律。做旁观者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教育他们,可以给他们以建议以谋划,却不给予强求和规束,让他们心性自由地生活。他想看到这样的圣境与美境。因为自己得不到这样的美境,便希望孩子们能实践并实现它。
娶妻教子其实是一个边缘知识分子最佳的选择啊!他很动情地感慨着。
所以,眼前他最希望的,是盼他的女人赶快好起来。他最需要做的是给翁七妹搜集羊腰子。但羊腰子得到宰羊的时候才能得到,他不能每天都杀只羊。他隐约获知,羊卵子也有祛寒功效;而羊群中的公羊很多。为了让羊长得壮一些,也为了纯化羊种,公羊一到发情的岁口便要被阉去卵子,在山里叫“骟”。他对冯明亮说:
“老冯,再骟羊的时候,羊蛋就别扔了,给咱留着。”
冯明亮疑惑不解,心说,那玩艺儿忒膻气哩!但他不愿多问,只疑惑地看两眼而已,说:“行!”
于是,那羊卵子有一些数量之后,南先生便下一次山。
那羊卵子更动了村姑的心,给他报以更热烈的爱情;身子虽不灵便,情感却抒发得分外舒畅。不久,村姑就又怀孕了。这一次,南先生坚定地说:
“这孩子我要了,你好好地给咱留着!”
回到山上,他牧羊时的脚步既轻松又踏实,对冯明亮也主动表示出令老冯异常惊奇的亲热。把翁上元给他的新烟叶给了老冯,说:
“老冯,你把放羊的劁、骟、淡、追的门道儿都教给咱。”
“干啥?”吃惊地问。
“咱不走了,在后岭放一辈子羊啦!”笑嘻嘻地说。
“那你可就屈才哩。”
“屈什么才?老天爷生我就是要我跟你老冯放羊!”
老冯也乐了,“那咱俩可就成了真正的伙计了!”他一下子觉得与南先生亲热了许多。“咱俩也炒两只羊蛋,弄两口酒。”老冯说。
酒一旦喝过,老冯再领着他去放羊,便不是默默无声地傍着走了,而是一边走一边给他讲放羊的“理论”——
咱后岭管羊不叫羊,叫山羯子。你瞧没,咱的羯子,腿精细个儿不大,但身子极灵活;单走那山的皱褶。悬崖峭壁和荆林棘丛。什么高什么陡什么险,羯子没那概念,走就是哩。
你瞧没,这山里的草杂,就不免有毒草;这羯子可不像人,能挑着吃,一旦误食了毒草,便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你要是不想办法,它很快就死哩,所以,咱做羊馆的,就要在梁顶和沟坎处,放几块平展的石头。放石头干啥?你看咱腰里挂这个袋子么?这是盐袋子。一看有羊中毒了,就在石头上放几把细盐,叫羯子舔一舔;这盐能解毒哩。咱管这就叫“淡羊。”你觉得新鲜吧?喂咸的还叫“淡”,它就是“淡”;把毒性缓了淡了,能不叫“淡”!咱这山羯子虽然耐旱,但“淡”后的揭子,要急着喂些水;你要是不喂水,也会齁死了,还不如不“淡”它。所以,放羊也跟养孩子一样,深了不成浅了不成,也要精心,大意不得,你瞧那梁梁峁峁上,咱们的那些口小肚大坛子似的坑坑么?那是存雨水的,单给羯子预备的。把水坑打成坛子似的,是省得让太阳把水给晒干了。这坛子一盛上水,让老爷儿一照,幽亮幽亮的,像小母娘们的眼,贼好看哩。所以咱羊棺子管它叫“眼子”。你知道羊倌打招呼咋打的?见面就问,伙计,眼子还满么:对方要是回答,满,满着哩,你的心里就放踏实了。你看,这放羊可不是赶着那羊到处走就行了,学问也大哩!
南先生真是大开眼界,满口叹着:大,大,学问真大!
一天,太阳很高,南先生晚上失眠想心思弄得头疼不已,太阳一照就发晕。老冯说,你就歇歇吧,有你没你不吃紧,南先生就歇了。
等到日头都落了,羯子们还没回圈,南先生就觉得不对劲。大呼小叫地一个梁一个梁地找了,终于在一处眼子边上找到了晕倒了的老冯。给他灌了两口水,他睁开了眼睛,低低地说:“没啥,就是给渴过火了。”南先生说:“老冯,你就是个死人啊,怎就不喝眼子里的水?”“哎,不是有羯子么。”老冯平静地说。南先生的心,受到了震撼。
晚上,就着油灯昏黄的光,他在本子上记下了白天发生的事。
“七妹,你就是我的羯子啊!”他激动地对自己说。

有了扎根的念头,南先生觉得应该以后岭人的身份,对这里的事尽点责任;他便少了游移与顾虑,敢于表达自己的观点。
听说后岭第二年还要种春小麦,他找到了翁上元。
“依我之见,咱后岭不宜种春小麦;产量太低,总算账不合算。”他说
“咱种的不仅仅是粮食,种的是心气儿。心气儿,你懂么?”翁上元反问道。
“心气儿可不当饭吃啊!”南先生已开始后岭化了。
“你说当啥?这人要是没心气儿,吃大米白面也得噎死!”翁上元反驳道。
“那是两回事,心气并不能代替一切。”南先生说。
“你就没看到,自打咱后岭人吃上自己打的白面,人都变得精神了?他们感到了日子有了新的变化。你就没看到,那麦秸堆在场里,雨水一浇,蹭蹭地长蘑菇,你拔了一茬长一茬,好吃得很哩!这是天意。你别净他娘的泼冷水!”翁上元不耐烦地说。
“我说不服你,但你得听我个建议。”南先生执着地说。
“啥建议?”
“要是再种小麦,千万不要用今年的麦种。用今年的麦种,种性要退化,变杂,甚至不分蘖;弄不好,会颗粒不收。”
“没你说的那么邪乎。真是看人家种地喇喇蛄瞎叫唤。”
“这是科学,不是瞎叫唤!”
“咱不懂什么科学,就懂得下种就长庄稼!你甭训导我,你算老几!”翁上元火了。
“你这么固执,吃亏的是咱大伙儿!”南先生鼓足勇气说。
“r!谁吃亏?我翁上元吃亏!你一次一次把咱妹子搞大了肚子,我够憋屈的了,还没找你算账呢!。”翁上元愤怒地说。
南先生脸色红白变幻,欲辩无言。他感到翁上元变了,变得专横不近情理了。时势真能改造人啊!
“那我走了。”南先生起身。
“你就好好放你的羊吧,有事我会找你;噢,对了,七妹让大元捏捏身子,也好多了,你就别惦记着了,就直接回羊圈吧。”翁上元放缓了声调。
南先生急急地走出去,他无声地掉着眼泪。想做一个后岭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他痛苦地感到了。
第二年的小麦,果然像南先生说的那样,高低不平,光抽主穗不分蘖,收获了一大堆一大堆的麦秸,没收回几粒粮食。人们震惊了:这白面吃不到嘴,还要喝西北风了。人群中生起了一种莫名的情绪。翁上元也懊丧不已,真他娘的让那个读书侉子说中了,他有些恨这个预言者。
正巧,翁七妹的大肚子也已经出怀,纸包不住火。人们更为震惊:这鲜嫩光顺的一个大姑娘竟怀了私孩子,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人们议论纷纷。不仅议论,还产生了某种联想:怪不得这小麦不打粮食,天戒呀!人们不仅埋怨,而且愤怒。
翁上元出了丑,使翁上元无地自容;他对读书的侉子愤恨到了极点。家丑公愤使他决定召开批斗会,批斗右派分子南明阳。这个批斗会必须开,一是可以发泄小麦减产的懊丧,二是将众人的怨愤迁怒于侮辱翁家少女的右派分子,给翁家理直气壮、名正言顺地争回面子。
多年不点的汽灯又点了起来,多年不聚的众人又聚了起来。
翁上元愤怒地一拍桌子,“把反动右派分子南明阳押上来!”
两个民兵把五花大绑的南先生押了上来。
“反动右派南明阳,不老老实实接受改造,散布谣言破坏生产,大耍流氓侮辱良家少女,造成严重后果和恶劣影响;这是后岭的干部群众所不能容忍的,要严厉批判坚决打击!”翁上元庄肃地说。
“南明阳,是不是你破坏生产,说后岭不能种小麦,一种准减产?”问。
“是。”答。
“怪不得不打粮食,都是他讲咕1的,都是他方的!”下边议论。
1讲咕:京西土话,指私下议论;有不负责任,希望别人倒霉的意思。
“南明阳,翁七妹的肚子是不是你搞大的?”问。
“是。”答。
下边乱了。在后岭,已婚男女之间无忌讳,弄出一些风流事情反倒是一种趣味;但把未出阁的姑娘弄大了肚子,却是一种大忌,不仅惹人怒,而且遭天诛。人们愤怒得沸沸扬扬。
翁七妹的老娘扯着喉嗓跌上台来,“怪不得你老往咱家跑,你是惦记着摸我闺女的乃子;想摸乃子你对我说啊,咱也有乃子啊!”说着竟撕开了前襟,露出两个大乃子;都是做祖母的人了,乃子竟也圆鼓鼓的、白花花的,撩人的眼目。“这乃子还不够你摸?”边说边举着乃子朝南先生凑过去,吓得书生连连后退。“你摸呀,你咋不摸?偏偏摸我闺女的乃子,她可是一个没过门的姑娘啊,你让她以后咋做人呢?我不活了,我一头撞死在你身上得了!”说罢便朝南先生撞去,撞得南先生趔趄不稳,险些跌倒。还要撞,被翁上元拦下了。老太太便扑沓坐在台上,抽打着自己的脸,哭喊着:“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下边一片唏嘘。
“打倒反动右派南明阳!”翁上元喊到。
“打倒反动右派南明阳!”众人齐喊。
“揍他!接他!揍他个大流氓!”下边呼叫着。
下边的呼叫,勾起了受害者翁上元的愤怒,他打了南先生一个耳光。
南先生的鼻子立刻就滴出血来。
见翁上元已经出手,下边的群众蜂拥而上,大打出手。一边打着一边喊着,“打死个反动右派,打死个大流氓!”弄人家的黄花闺女,是招众人恨的事啊!群众发泄的是他们真诚的愤恨。
可怜的南明阳教授在脚林拳雨中无奈地挣扎着,最后,倒在地上不动了。
众人面面相觑,又都悄悄地回到了座位上。
人们密切注视着倒在地上的那个人。翁上元心情复杂,怔怔地站在台上。空气y沉极了!
久久,那个倒下的人抽动了一下腿脚。他还活着。众人紧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那人蠕动了一会,竟坐了起来;左歪右歪了一番身子后,站直了。他朝着台中央艰难地挪动着步子,到了那个位置,竟咕咚跪下了。
“我向父老乡亲赔不是了。”竟说。
一些心肠软的妇人哭了起来。“哭(尸求)的啥?!”各自的男人喝止了她们。“让他捡条狗命算便宜了他。”
南先生就这样,一直跪到会议结束。他是真诚地向这个收容他的小山村道歉。
人走净了,只剩下翁上元和南先生俩人。翁上元给南先生松了绑,把他搀了起来,“r,这叫咋回事哩!”翁上元感叹到。南先生抹了抹脸上的血,朝他古怪地笑了。
这是后岭开展运动以来,开得最成功的一次批斗会,因为人们唯一一次动了真情。
批斗会平息了人们的怨气,找回了翁家人的面子,也公开了南先生与翁七妹的秘密恋情。南明阳教授可以大摇大摆地步入那座翁家小院;他虽然背上了不好的名份,却得到了坦然的爱情。他知足了,他高兴了,甚至感到了某种意义上的解放。
他装好了一嘟噜羊卵子,准备下山。冯明亮说:“南先生,七妹都快生了,你就莫给她吃这玩艺了;再滞了胎气,不好生哩!”
南先生难为情地一笑,“我还真不懂。那就留着你老冯自己吃吧。”
“咱可不吃那个,整天闻着羊s还不够,还膻那个;要不是高兴跟你喝两杯酒,咱连动都不动。”老冯说。 南先生就把羊卵子提下山了,逞直提到翁上元家里。
“嫂子,给炒炒,我跟上元兄喝两杯。”他自觉地随翁七妹叫上了刘淑芳嫂子。
“你可别那样叫,你一个大知识分子,咱可受不起。”刘淑芳说。翁上元也说:“甭弄得那么亲热,让人感到不是滋味。”
本来南先生自己叫着就有些别扭,那两个人一说,脸就红了。“行,就随你们。”
俩人在一起喝酒,谁也不提批斗会的事。翁上元不可能提,他从来不会向别人服软;南先生也不会提,他觉得那一切,都是他应该承受的;虽然受到了那么大的打击,但他不恨翁上元。
南先生说:“七妹快生了,你给开个介绍信,我们俩个领个结婚证。”
翁上元一摆手,“算了吧,你还想把眼给咱现到公社去;让我在十里八村的支部书记面前怎么抬头!”
“那也不能这么过啊!我和七妹怎么也得做个正经的夫妻吧?”南先生坚持说。
“啥娘的正经夫妻,简直一对混混儿。咋也就那么回事了,大家伙儿也不会说什么,就凑合着混吧。等你那事有了眉目,你要是还有良心,就把她接进城,也不枉她跟你委屈一场。”
“不过,眼下就这么凑合,总让人感到名义不顺;出出进进的让人难以开口。”南先生说。
翁上元笑笑,“你倒想得周全,还想到名义;这么着吧,我出面给你置办两桌酒,把家里村里一些掌事的给你请来,喝上一顿,也就算给了你们名份。”
“也好。”南先生说。
翁上元就给置备了两桌酒。请的人都来了,祝贺的话也都说了几句;不过,那酒喝得异常冷清。山里人心里对他有反感,不太乐意接受他。
这一切,敏感的书生都感受到了。他尝到了他的爱情的苦涩。
不久,翁七妹生了。却生了一个怪胎:是一个沉甸甸的男孩。额头很宽,眼睛很大,身胚很圆硕,面皮也白净;可就是鼻子没长全,呼吸困难。
好不容易盼着胎儿出世,却竟是这样,翁七妹大恸,痛哭不止。她娘劝她,月子里的身子可经不住这样哭,你要往远处想。南先生哭笑不得,对七妹说:“不要太想不开,就当咱们又流了一次产。”听到这话,翁七妹手足一抽,昏了过去。
翁七妹的大乃子奶水很足,轻轻碰一碰那奶身子,奶水就s出很远。但那小家伙就是不吃;小胸脯艰难地起伏了几天之后,死了。
南先生找到翁上元,“翁支书!跟我走一趟。”
翁上元看了他一眼,“干啥?”“那孩子死了,帮我给他选一块地方。”南先生说。
翁上元苦笑一声,“一个私孩子,还选什么地方,找背人的地方扔了算了。”
南先生一震,“依后岭的风俗,婴儿的尸身不是不能乱扔么?”
翁上元说:“那是好生好养的,就你这个,生下来就是罪孽;死了也就死了,扔了了事。”
南先生眼圈红了,“他好歹也是条生命;一样的生命也应该一样的对待啊。”
翁上元不耐烦了,“去,去,你该咋办就咋办,别再烦我,这几天,我的心气儿也不顺。”
南先生便一手抱孩子,一手执铁锹,沿着他与翁上元埋过死孩子的路线走。到了那个地方,他呆呆地看着翁上元为自己早殁的孩子垒的那个精致的墓。他哭了。他没办法给自己的孩子垒那么精致的墓。他看一眼那墓,看一眼怀里的孩子:这世界,无论在哪儿,都有不公平的事;即便在人情温厚的质朴山村,也不会给这无辜的孩子以公平啊!他哭,哭得耳鸣眼花。他围着那个山峁转,把日头都转落了。最后他在峁顶上挖了一个深深的坑,把他的孩子安葬了。他没有给孩子拱出墓样,而是与地面相平;那湿润的新土一经风吹日晒,就会彻底消失了痕迹。他把孩子埋葬在自己心中了。他向他孩子的亡灵深深地鞠了一躬——
孩子,你自由了!是妖,你就兴风作浪;是仙,你就架设彩虹。无论如何,你自由了!
下山以后,他看望过翁七妹,便踽踽地踅回他自己的住处,一头仰在汗腥氤氲的土炕上,睡着了。

后岭的头人翁上元,经过几番努力几番失败,他的激情之火,开始减弱了。这以堰田又改种玉米为标志。 公平地说,翁上元比翁送元有作为:翁上元在时势的推动下,对后岭的农业生产做了几多尝试:他使后岭的堰田水利化,不致使粮食生产遭受旱魔的毁灭性打击,人们不会再以瓜、菜代以主粮,被饥饿扼住喉咙了。这是一种进步,即便是那么的不自觉,付出的代价又是那么的大,在一个近乎洪荒之境的小山村,这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但作为翁上元这代人,也基本上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以他所占据的天力、人力和他自身的条件,也只能在现有的生产力水平上循环往复,他已走不出这一循环。对现有的生产方式,他已驾轻就熟,指挥生产就如同每日三餐,是一个既定的程序,他不必费多少心思。翁上元感到,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多大出息了;希望也就寄予在翁大元这代人身上了。
他问翁大元:“大元,你长大了做点啥?”
翁大元说:“不知道。”
“还当农民?”
“不知道。”
翁上元火了,“你(尸求)的都知道个啥?说出来让你老子听听!”
“反正不想种地了!种来种去也就是那几块地,也种不出花来,更种不出金子!”翁大元说。
翁上元心头一震:翁大元说的话,几乎就是对他和他这一代人的否定,真是残酷,好不知深浅。但他又乐了,他为自己的孩子有不同于自己的心气儿感到高兴。他笑着轻轻地拍了一下翁大元的后脑勺,“你他娘的小子,自己个儿还是农民的崽子,却看不起你农民的老子了!”
“不是看不起,是烦。”翁大元说。
“我还没烦呢,你烦得哪门子?”翁上元说。
“反正是烦。”翁大元说。
“你的文化学得咋样了?”
“不咋样,反正比你强。”
“比我强有p用,你追上南先生。”
“他很少教咱了,他顾不上,他忙乎着跟七姑腻歪呢。”
“这个读书的侉子,改造不改造的,倒拐了咱一个大姑娘。”
“你可真没劲!七站乐意让拐。”
“你咋这么看?”
“七姑也烦,跟南先生在一块儿,她烦得少点。”
“你娘也烦,一烦就给我生孩子。小三儿死了,这不,又给咱怀上小四啦。”
“你可真没劲!生那么多孩子有啥用?回头都跟你要吃穿,就你那两下子,有你好瞧的。”
“真娘的反了你了,就生你一个合适?”
“我你都不该生,就像你似的这么过一辈子,我可不乐意!”
“我这么过咋了?有烟有酒的,有吃有穿的,好日子哩。”
“一天抽这老旱烟,有啥意思呢?咱也会抽。”翁大元说罢,竟也叼起一管祖父的老烟袋,像模像样地抽起来;吧嗒,吧嗒,吧嗒嗒,连连吐着烟雾,喘都不喘一下。
“你小子啥时候学会抽烟了?”
“这还用学,让你熏就给熏会了;你没见我娘,她也会抽烟了。”
“要是一家子都抽大烟儿,咱那烟叶儿哪够呢?”
“那有什么?你就种呗,咱有那么多山坡地。我二爷爷不就种烟么?你也种啊。”前任支书翁送元种烟的历史,在他的堂孙儿那里,竟也有不灭的印象。
“你抽烟行,喝酒你就差劲儿了。”翁上元说。
“那有啥?要不咱爷儿俩就喝喝,不就是个酒么?!”翁大元说。
翁上元坐不住了,“小子,你去找俩羊蛋来,咱俩喝喝;喝不过咱,我是你爹;喝不过你,你是我爹!”
“那可不敢,你总归是我爹!”翁大元嘻笑着。
“叫你去找羊蛋你就去找羊蛋,费个啥话!”
“找就找!”
翁大元把羊蛋找回来了,他七姑那儿有现成的。
爷儿俩就喝酒。
“我可先喝了。”翁上元把一大盅酒一饮而尽。
“你瞧好了。”翁大元的一大盅酒也一饮而尽。且咂一咂舌头,很受用的样子。
翁上元惊奇不已,“你啥时候学会的喝酒?”
“我爷爷活着的时候,他一喝酒,就拿筷子蘸给我尝;那酒性咱早熟悉了。你没检查检查你那酒壶,看少不少?”翁大元依然是嬉笑逗弄他爹。
“狗日了!我说咱的酒咋下去得怎这么快,以为是自己的酒量长了,没敢言语。”
“别生气,等我能挣钱了给你打;还给你打好酒,你那破烧酒,实在是不好喝。”
“等喝上你打的酒,咱还不知在不在哩。
“别那么泄气,你就好好活着吧;有羊早晚能赶到坡上去,有儿你早晚能喝上酒。喝。”又随了一盅。
“爹,你咋不喝了?”翁大元问。
“不喝了,再喝就没酒了。”
“墙角那儿不是还有一坛子吗?”
“那是留着过年喝的老酒。”
“咱先喝,明儿再弄一坛子,放在热炕上培,也是老酒。”
“喝就唱,老的还怕小的!”翁上元说。
“爹,你先请。”翁大元说。
几盅老酒下肚,翁上元的眼窝湿润了,“大元,爹也给你留不下什么,一切都靠你自己啦。”
“爹,你甭说这个,你老也不容易。”
翁上元的眼窝就更湿润了,“不说那个,咱们喝。”
两人越喝越心酸,都流下眼泪来;那眼泪越流越汹涌,竟酣然作哭。
哭过了,翁上元说:“大元,这酒喝得痛快。咱爷儿俩也划几拳。”
翁大元说:“划,咱喝就喝个痛快。”
“爷儿俩好啊,八匹马啊!”
“六六六六啊,看谷绣啊!”
“九九九九啊,穿皮袄啊!”
“二二二二啊,龙下蛋啊!”
“……”
他们划的是山里的土令。
喝到这个份上,父子俩已失去了辈份的束囿,只觉得就是两条汉子在喝酒。父亲不让儿子,儿子也不服老子;你喝我喝,我喝你喝,喝得昏天黑地。父子俩在酒上真的争起高低了。
当老的喝得眼皮已紧紧地阖上,还准确地端起桌上的酒杯:“这是我的。”
少的腰也软得直不起,却仍极快捷地抢过杯来:“不,这杯是我的。”
老的摆一摆手:“咱哥儿俩谁跟谁呢。”
少的一饮而尽:“不,你是我爹!”即便是醉得抬不起头来,但他心里明白。
最后,爷儿俩都趴下了。趴在酒桌上。老的把手叠在少的手上;人都失去了知觉,那老子的手,还在少的手上轻轻地敲着,极亲情。

那天,南先生正在给他的女人翁七妹揉腰;公社来人了,进了他的小院。翁上元陪着,把公社领导介绍给他。领导面带笑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南先生,多年来我们照顾不周,请多多包涵。”南先生感到纳罕:我一个接受劳动改造的人,哪里能谈照顾?便连连哈腰,“不敢,不敢!”
公社领导说:“县里来了指示,要我们把他接回去,送他回城参加正常的组织生活。”
南先生倒水的手凝固了。
翁上元也刚刚明白,右派分子南明阳还是个党员。
翁七妹从南先生手里接过茶碗,“愣什么呢?给领导倒水。”便挪着身子把水端给了领导。领导看到她吃力的样子,“你的腿?”
“天生就这样。”翁七妹笑着说。
“南先生,你还愣着啥,还不招呼客人。”翁上元说。
“噢,他是高兴坏了。你不知道,让他过正常的组织生活,就是说,他的右派问题就要解决了,就要给他恢复名誉,他有出头之日了。”领导说。
翁上元嚯地站起来,啪地用力拍了南先生一巴掌,“这回你(尸求)的成了,咱妹子也成了!”
南先生已经从凝固状变成常态,紧紧握住领导的手,“共产党英明伟大,毛主席英明伟大!”嘤嘤地抽泣起来。
领导说:“南先生,你赶紧收拾收拾,咱们好赶路。”
“这就走?!”南先生很诧异,看了翁七妹一眼。
“对,这就走。领导上有吩咐,让我快点把你接过去。”公社领导说。
“能不能等两天?这儿的事,我还得料理料理,交待一下。”南先生说。
“不用了,你先跟我走,到原单位报个到;完事以后,你再回来慢慢处理。我得完成组织上给我的任务。”公社领导急切地说。
“南先生那你就先去吧,别让领导为难;家里你放心,那里的事你办利落了再回来,你又不是不认得家门儿。”翁七妹说。
南先生忙乱地跟着公社领导上了车。是一辆旧军用吉普。
上车之前,他对翁七妹说:“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翁七妹含泪点点头。
“南先生,事儿办利落了就赶紧回来,把我妹子接出去!”翁上元叮嘱着。
“放心吧,上元哥。”南先生以妹夫的身份说。
车要发动,南先生突然叫停一停;他又跑了一趟他的住处,拎出来一个小书包,包裹有他的笔记本和一个女人的照片。
南先生匆匆地走了。来的时候,是翁上元用马车接来的,那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走的时候,是被上级领导用吉普车接走的,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春天。他很有面子。
“南先生走了。”消息传到后岭的每家每户。“走就走呗,一个城里人,本来就呆不长;想来就来,要走就走,跟咱山里人有啥关系呢!”反应冷漠。

翁七妹永远不会冷漠。
南先生回去过正常的组织生活,她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说他有出头之日了,她才明白他有好日子过了,他可以回城了。南先生匆匆地走了,她尚没有什么感觉;等到了南先生空空的住处,她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抱紧了留下南先生浓重体味的被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从黑dd的屋子走出来,外边的太阳照得正高。她有些难为情:哭个啥?他又不是不回来了,他答应回来接我啊。他好了,自己也就好了,应该为他高兴才是哩。
但是,翁七妹的心永远悬了起来。
南先生都走了两个月了,还没有回来。翁七妹凄惶不安。她生完孩子以后,南先生又费心给她找羊卵子,要她补身子。那东西如果不是就着酒吃,实在是难以下咽。每次都是南先生督促她吃,“吃吧,为了我,你也要养好身子。”为了这殷殷情意,再难吃也得吃啊;这毕竟比那生羊粪蛋好咽多了。南先生不在身边,她便觉得那东西可比羊粪蛋难以下咽;况且吃了那玩艺儿,身体并未见什么好转,她便不愿意再吃了,把羊卵子扔到墙角里去。
本来翁大元的揉捏,已见了效果,关节已开始变得灵活;但自从生产之后,孩子的死亡又给她心灵以重创,她的身子又变僵硬了。翁大元对她说:“七姑,以后你可不能要孩子了。”翁七妹说:“要,跟南先生一场,怎么也得要个孩子。”翁大元说:“你真是找死!”她说:“死就死呗,死了,有一个孩子留下,也能阖眼了。”翁大元唏嘘不止。
翁七妹感到南先生走的不是时候。走时,她要是装着个孩子,心里也就踏实了。想到孩子,她觉得南先生在与不在,她都应该好好养护身体,都要不断地吃那又腥又膻的羊卵子。一旦南先生回来,她好以健康的身子,承受他的命根子,装一个安命的孩子。她便去找被她扔掉的羊卵子。
那墙角的羊卵子上已爬满了生蛆;她找了一只小g儿一条一条地往出拨弄。被翁大元看见了:
“七姑,那已经烂了,弄干净了也不能吃了。你等着,我去给你找。”懂事的她的小同学便勤勉地给她找羊卵子,共同支撑她的那个梦。
饱食羊卵子的翁七妹便笃定地等着南先生的归来。但半年过去了,还没见到南先生的踪影,翁七妹就毛了,找到翁上元,“哥,麻烦你进城一趟,去找找南先生,他的事儿也该办完了。”翁上元说:“找什么找?他不是让你等着么,就耐着性子等;他这个人有点脾气,说话算数,他会回来的。”依着后岭人的观念,有脾气的男人,说话是算数的;翁上元并不怀疑南先生会变卦,只以为他的事办得不太顺手。从她哥哥那儿得到一颗定心丸,翁七妹的心就又放踏实了一些。“就是,凭自己的感觉,南先生也不是那种人。”她安慰自己。
快一年了,南先生还没回来。翁七妹心乱如麻,“人脱不开身,咋也得寄封信回来呀!”她感觉事情怪异,便又找到她哥。“哥,你就去一趟吧,找找南先生。”这时的翁上元也感到蹊跷,“他娘的,莫非这读书人真的不牢靠?”不过,他还是没有去一趟的意思。“去什么去?他心里要是有你,不去也会回;他天生就是无情无义的王八蛋,你去了他也不会回!”他又说:“我死活不能去。他要是成心甩你,我还去找他,咱翁家人就那么贱?!你现得起那个眼,我还丢不起那个人哩!”哥哥说的在理,她没法再坚持,便又回去窝在黑屋子里,硬着头皮吞那羊卵子。这时卵子的滋味,岂止是腥膻,还苦得让人不能喘息。
春节快到了,南先生依然没有音信。翁七妹痛苦不堪。难道南先生真的把自己甩了?那男人咋这么容易负心呢?!我可是为你付出了一个女人所能够付出的一切;做为山村姑娘,我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付出;再要付出,那只有一个死。翁七妹心里盘算着与南先生的情谊,她感到南先生不能抛弃她,他没有抛弃她的理由。村里人这时也议论了,这翁七妹图南先生是个城里人,主动把自己贴上去,让一个不牢靠的城里人日咕,日来日去,把身体日垮了,人家也不待见她了;真是自找苦吃,活该!山里有的是老实小伙,哪个配不上你?哪个不会把你当祖宗供着?你偏偏不享洪福找罪受,人忒贱哩!这话像刀子一样割着翁七妹的心头r,她无地自容。她恨说这话的人,很想去找这些人论个道理:我图南先生啥?图他个右派?!他倒霉的时候谁敢接近他呀2但南先生没有给她反驳人家的理由:人去屋空,踪影杏然,她实在无话可说。她委屈,她窝囊;她有恨只能往肚里咽,她有苦只能往心里说。一切都得自己承担,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哇!
所以,从对南先生的一味思念与盼望,渐渐地生出一种怨。她怨南先生把她扔得好苦,怨南先生掏空了她作为女人的所有本钱。思念和怨恨折磨得她坐卧不宁。她把南先生留下的衣物都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她把南先生的住处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当外人走进那个屋子,不会想到,这屋子的主人已人去久远;而认为,屋子的主人刚刚出去,或去莳田,或去访亲,不久就会回来。这个屋里,还有主人的呼吸,他的生命气息依然撩人。翁七妹望着那空空的炕头,心中默念着:那里应该躺着一个南先生和他们的一个孩子。但这两者已都不属于自己,自己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她心痛难忍,真想从梁上顺下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但这不是最后的结局,南先生虽然给她留下不安与痛苦,但还没有把她的梦最终戳破;即便怨艾,还未绝望,还须等待。
翁七妹突然想到要去看看她孩子的墓。她听南先生说过埋葬的地点,便柱着拐杖去爬那个山峁。爬山需要膝盖弯曲,但她的膝头却僵硬如铁;她每爬上一步,都要踌躇再三,忍受着咯吱作响的撕痛。她汗淋如雨,泪流如雨,脸上已分不出是汗还是泪;在柔弱的太阳光下泛出凄然的光泽。她恨天恨地恨自己,就这么一座小小的山峁,放在她身体强健的那个时候,是如履平地,须臾可达的啊!她恨昨是而今非;旧日的一切轻松与快乐,已永远离开了她!终于爬到了峁顶。那峁顶上荒草萋萋,掩没了一切痕迹。她不知道孩子倒底埋在哪里,她找不到她情感的寄托之物。她不禁哭出声来:这老天爷做得太绝情,不给她活的儿子,却也不给她儿子的墓啊!莫非是南先生要消除他生命在后岭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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