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呻吟

第 13 部分

他生命在后岭的一切痕迹,不然他咋连个婴儿的墓都不起个拱?他早有逃离的预谋啊!把我个傻傻的女人骗得好苦啊!不过,你除去了婴儿的墓迹,却掩埋不了他母亲的悲苦;这整座山峁,就是我孩子的墓!我哭我短命的孩子,我哭我悲苦的命运!翁七妹跪地不起,把泪哭干了。她已不再需要眼泪:她没有了盼望,没有了名誉;村里人把她与南先生看作是孽障,不然咋生个孩子都没鼻子?她可以偷情,却不该跟个城里的右派偷情。跟山里人偷情,名声扫地之后,还可以苦苦地厮守在一起,即便是疼痛,疼的也是两颗心。而现在的自己呢?我翁七妹真贱啊!是后岭最贱最烂的女人!我还哭啥?烂女人还有脸哭?!应该笑。越笑越觉得贱,越贱就越应该笑!

无望的期待倒换来了心灵的平静。翁七妹痛苦的心变得麻木了,村里人的议论,家里人的埋怨,自己的失落都变得无所谓了。她柱着拐杖,在村街上孤独地走着,希望村口出现奇迹;不出现奇迹也没有关系,就还蜇回去,就当是蹓跶那两条残腿,好让它们一天天地好起来。
翁七妹在村街上踽踽的身影,成了后岭的一个风景。
村人见了她也不打招呼,兀自擦肩而过,心里说:一个可怜的女人。
不过,翁七妹的心麻木了,但身体却没有麻木。这给可怜的女人出了一道难题。
每当夜深人静,她的欲情来临时,她都惊惧不安。那身子居然会自己蠕动不已,身体好像张开了一个大大的dx,她感到自己就要被焚化了,就要被烧焦了,就要失去知觉。
总是做恶梦,娘说:“你去卫生院看看吧,别是中了什么邪。”她说:“娘,你甭提心,我是心事太多。”“唉,我命苦的孩子,都怪那个南先生。”娘说。
她发现,她欲情发作的时间,是在她经期前后,所以,一到了那段时间,她便搬到南先生的住处去。人们都说,她是想南先生想疯了,也不以为怪。
欲情到来了,她像要飘起来;她需要一个重重的东西压在自己身上,但找不到那个重重的东西,便任其漂泊。她惊恐地叫着,撕扯着身上的被子,撕出了一缕缕的棉絮。
我需要一个男人,他心里说。
她终于理解了做寡妇的苦衷,也终于明白了寡妇偷汉的原由。一个女人干啥非得让男人压呀?女人真是贱哩!翁七妹感到自己贱,感到自己活得不像人。
但她的身体不接受她的自责,仍是如期发作。‘我得去偷个男人!这个念头一出现,她吓了一跳:难道这身体里真的有另一个我么?!有,一定有。我翁七妹不贱,是另一个翁七妹贱。她平抚了自己的羞愧,她跑到街上去;那每座房屋也是黑dd的;应该敲哪个房门呢?她拿不定主意。正是这不知道敲哪个房门拯救了贤淑的翁七妹;冰冷的夜风又把她送回屋去。回到屋去,她的热潮消褪了,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她睡着了。
那段时间,她害怕夜晚。
但夜晚还是降临了,她恨透了自己的身体。当欲念汩汩而来的时候,她拿起了身边的锥子,刺向了膨胀的大腿,刺向膨胀的茹房,刺向那个遮不住的d口。那锐利的刺痛使她失声叫喊,叫喊声中,居然感到了透骨的舒畅!翁七妹,叫你贱,我扎烂你的大腿根子!我扎烂你的大乃子!我扎烂你的小浪x儿!翁七妹对另一个翁七妹说。
黎明到来的时候,她感到身体异常虚弱,双腿越来越没有力气。她懒得下炕去,要死在炕上可多好!她说。
白天在村里碰到了谢亭云。谢亭云只是头上多了几根白发,人还是那么清秀,走路的姿态也袅娜和青春。翁七妹心头一亮,跟着她的p股进了家门。
望着翁七妹红肿的眼睛,谢亭云连连叹息。“七妹,你要想开点,人家不回来,你想死也没用,就不如不想。你要是像我似的,还甭活了?死不了就活着,好好活着。”
翁七妹点点头。
谢亭云说:“甭怨天,甭怨地,也甭怨自己,这是命。是这命你就受着,心里也就不怨了。你好歹也是做过妇人的女人了,就当男人死了,跟我一样守寡。”谢亭云笑笑,“不一样的地方,我守的是死寡,你守的是活寡。”
“这守活寡还不如守死寡。人要是死了,也就死心了;可人还活着,活着两头不见人,心总是悬着。这悬着心的滋味不好受哇。”翁七妹说。
“是呀,这守死寡,女人还有个名份;这守活寡,连个名份都没有,更苦。”谢亭云无限同情地说。
“都不容易。三婶儿,咱三叔死了这么多年了,你就不想再嫁?”翁七妹问。
“想,也想。但也就是身子想想,心里可没那个意思。”谢亭云说。
“可不!这心都让死男人带走了,对别的男人就没了心思;瞧哪个哪个不称心,都不如死男人好,就不想嫁。可咱的身子让死男人鼓捣活泛了,总想让男人鼓捣,就又想嫁。”谢亭云说。
“咋又不嫁呢?”翁七妹问。
“嫁给自己不动心思的男人,不落忍。”
“那身子咋办?”
“有办法。”
“啥办法?偷人?”
“傻侄女,你三婶不偷人。女人本来就贱,一偷人就更贱了。”
“哪咋办?”
“你甭问了。你还小,你还有你的南先生。”
“有南先生有啥用,跟死人似的;自打南先生走了,咱也会想男人了,想得浑身难受,半宿半宿睡不着,真想偷个男人。”
听了翁七妹的话,谢亭云说:“你到底也是个妇人了,身子也活泛了,你也该受罪了。要不老辈子人说,要不嫁就一辈子不嫁,要嫁就嫁个靠得住的。这靠得住的,一是身体壮,寿命长;二是心眼儿实,不花心。咱俩寻的男人,一个命短,一个心术太多,都是靠不住的男人,咱俩都是命苦。”
“哎,说什么都晚了,谁让咱管不住自己呢。”翁七妹说。
“七妹,这以后你就要管住自己了,千万不能偷人。明着偷人伤名誉。比如你和南先生,应该明媒正娶,却偷偷摸摸,这是迫不得已。你一个未嫁,他一个未娶,事儿闹出来了,反而倒合理了。这暗着偷人却不同,它伤名节。别人看不起是小事儿,自己要是看不起自己,就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了。这伤名节,就是伤一个人活着的心气儿;暗着偷人,自己就感到轻贱,自轻自贱的女人没脸皮,活着还有啥意思?人这一辈子,不就是活着一张脸皮么?!”
“三婶儿,我不偷人,七妹也不是那自轻自贱的人。但一到夜里真是难受,跟别人都说不出口。”
“那就死等着你那个南先生吧。他要是回来,你算有福气;他要是不回来,看你怎么办!”

南先生果然回来了。
不过,还跟着一位漂亮女人,是尹文。
南先生回到大学以后,学校马上恢复了他的组织生活,重新安排了他的工作,把他安排到大学的人类学研究所里当研究员。至于平反与恢复名誉的事,校方说等中央的有关文件下来再说;并叮嘱他说,不要背什么包袱,要耐心等待,为时也不会太久。
他所在的研究所里是个烂摊子,百废待兴。所领导也是刚被解放出来的知识分子,热情很高,把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压在南先生身上。南先生选了两名助手,马不停蹄地运作起来;待研究走上正轨,时间已过去半年。期间,他也想念翁七妹,惦记她的病。他想把她接过来;但他的房子还未归还,他仍住在研究室的办公室里,便不能成行。
后来,尹文找到他。
尹文与他离异是迫于当时的压力。南先生很爱她,不想让她受到牵连,主动要求她离开他,尹文也爱南先生,离开他很感痛苦;但还要生存下去,还要在所爱男人遭到厄运时清白地生存下去,也只有暂时离开他。所以,他们之间的分离,实际上是一种策略,两人的心还是息息相印的。
尹文找到他,南先生欣喜万分,感念尹文对他不变的情怀。但很快又陷入巨大的痛苦之中,他想到了可怜的山里姑娘翁七妹。他对尹文说:“你还年轻,去再做一次选择吧。”
尹文说:“不管这么多年你有多么大的变化,我始终心系于你,你让我去做别的选择,太残酷了,我接受不了。”
南先生极为痛苦,“尹文,请你原谅我。我在山里留下了一个允诺,那个允诺的份量,足可以压垮我。”便坦然地将后岭的恩情苦怨悉数讲给她听。
尹文听罢,放声哭了;掩着泪脸走出了南先生的房门。但第二天她又来了,平静地说:“我还是不能另做选择。”
南先生说:“尹文,你是个城市的知识女性,想问题想得开,有广阔的生活领域,你会很快就投入新的生活;而翁七妹是个乡下女性,生活的路又很窄,又遭受了那么大的身心创伤,我几乎是她惟一的生活希望了,你叫我怎么放得下呢?”
“你说的,我都理解;你想过没有,她是女人,我也是女人啊!”尹文痛苦地说。
南先生哑然无言。他知道,他的任何一种选择,都是以伤害其中的一个为前提。
“你不要草率做出选择,你应该很好地思考一下。我等着你。”尹文说。
南先生点点头。
经过半年多的思考,他感到他真正爱的,还是尹文。他与尹文有共同的生活基础,是基于爱情的自然而然的结合。他与翁七妹则是非常时期的特殊产物:也有爱,是感恩之爱;也有情,是悲悯之情。想清这一切之后,他陷入一种无奈之境:他对生活已经没有了选择的权力,他对生活已无法交待了。
是尹文送给了他选择的权利。尹文对他说:“翁七妹也是命运的无辜的受害者,我不恨她;相反,我尊重她,应该以姐妹之情善待她。我想,为了不使我们三人都痛苦,我们把她接出来,跟我们一起生活,我们养她一辈子。”
南先生感动得直流泪,紧紧拥抱尹文娇美的身体。他感到尹文是个善良的、了不起的女性。
尹文便与南先生一起来到了后岭。
翁七妹听说南先生回来了,悲喜交集,鞋子都没顾得提,趿拉着就到了村口。看到南先生身后还有个女人,她的心倏地就悬了起来,又悄悄地趿拉回去,关在屋里,心跳不止。
南先生先到了翁上元家。翁上元也是又惊又喜,“伙计,你还知道回来啊,咱七妹……”见到南先生身后有个鲜亮的女人,他愕然不语。南先生介绍说:“这是尹文。”翁上元不知道这个尹文是南先生的什么人,也不好问,便说:“请坐,都请坐。”
刘淑芳给客人们沏水,一边沏水,一边偷偷地瞥那尹文。不巧,也正碰上尹文寻机过来的目光,刘淑芳把水倒到杯子外边。
由于有个陌生女人在身边,翁上元不知说什么好,气氛有些夹生,也使南先生很不自在;他后悔不该让尹文来。
“这次来,是不是要把你的行李搬走?”翁上元终于找到了话头。
“不,我是来接七妹的。”南先生说。
“难得你还想着七妹,她盼你盼得苦哩!”
“她还好,”
“身子一天比一天差了,就靠心气儿硬撑着呢。”
“我这次来,就是要把七妹接出去,给她看病,养活她,养她一辈子!”
“不管咋说,你还算有良心。”翁上元给南先生装上一袋烟递过去。
南先生接过烟,气氛才亲切起来。
“让淑芳准备晚饭,你去看看七妹,她等着你哩。”翁上元对南先生说。
南先生磕去烟灰,“我这就去。”南先生能感觉出翁七妹在哪里等他,就直奔了他原来的住处。
果然那门开着。他的脚步沉重起来。
进了门去,翁七妹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他失声叫了一声“七妹!”
“我的亲人儿哟!”翁七妹扑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翁七妹浑身颤抖着,泪水打湿了南先生的衣襟。南先生也情不能自持,跟着七妹哭起来。一对泪人儿软软地跪在地上,歌哭他们进来的相逢。
“你把咱扔得好苦哇!”翁七妹抽咽着。
“我也想回呀!”南先生抽咽着。
“咋不回呢?”
“头绪多啊。”
“那咋不捎封信呢?”
“信不好捎哇。”
“咋不好捎?”
“信里说不清啊。”
“有话直说,咋说不清呢?”
“有些话不能在信上说,只能见面才能说。”
“是不是关于那个女人,跟你一起来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
“那个女人也想来看看你。”
“甭看!咱一个惨惨的妇人,她看个啥?你们读书人心眼咋那么活哩?离开咱就粘乎上别的女人了,叫咱咋说你呢?”
“她不是别的女人,她是尹文,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尹文。”
“我知道她是尹文,还知道你心里一直没搁下她。”
“这都是命啊!”南先生无奈地感慨。
“是命。”翁七妹也说。
……
“七妹!”外边传来尹文的叫声。
跪在地上的一对泪人赶紧相扶站了起来,屋外的女人已经进屋。她向七妹伸出手去,“你就是七妹?”未等七妹作答,她早已把七妹的手拉到自己怀里,“七妹,你受苦了。”
被一个陌生的女人如此问候,翁七妹心中五味翻腾。“你是尹文?”
“对,我就是尹文。早就听说了你,惦记着来看看,果然是一个俊俏的姑娘。”尹文大大方方地说。
“比不上你。”面对洒脱妩媚的尹文,翁七妹感到一丝卑惭。“我是叫你嫂子,还是叫你姐姐”翁七妹问。
“你随便吧。”尹文爽快地应着。
翁七妹的心凉了。她忧怨地看了南先生一眼。南先生卑怯地低下了头,面对一张喜盈盈的笑脸,翁七妹不愿露出愁惨。她有她的自尊。她说:“还是叫姐姐吧,叫姐姐亲。”
“我的好妹妹!”尹文把朴拙的翁七妹拥进怀里。感受着这亲热的拥抱,翁七妹心中悲愤地说:我完了!

夜晚,尹文和翁七妹住在一起。
“七妹,我知道你对明阳的照顾,我谢了。”尹文说。
“这话就远了,我落忍。”翁七妹说。
“什么叫落忍?”
“用你们城里的话说,就是甘心情愿。”
“你真是善良的姑娘。”
“说不上,你要是在我这份上,也会这么做。”
翁七妹的话,使尹文震惊,她感到了这个村姑人格的力量。
“你为明阳受了那么多的苦,我一定好好报答。”
“你又说远了,咱是落忍,没想着报答。”
“我们接你进城,帮你治病,跟我们一起过,让我们俩像亲姐妹一样。”
“那咱可就高攀了。”
“高攀什么,我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尹文竞哽咽了。
翁七妹说:“咱不说这个了,咱说说你们城里的生活。城里是咋个样子?”
“城里人住楼房,上班坐汽车,就连屙屎都坐着。”
“城里人可真福气啊!”
“城里有大商场,女人穿的戴的,花花绿绿,数也数不清;城里有影剧院,大冬天里暖气放着,热热呼呼地看戏看电影。”
“都演啥戏?有梆子戏没有?”
“京剧、评剧、豫剧……啥剧都有,有梆子戏,河北梆子,山西梆子。”
“没咱山里的梆子——京西梆子?”
“没有。没听说过。”
“噢。”翁七妹很失望。“咱这儿的梆子很好听,南先生没跟你说过?”
“没说过,可能是还没来得及说。”翁七妹听了,就更失望了。她感到,南先生心里根本就没有她。
“城里人的日子真好,真让人羡慕。”翁七妹说。
“所以,你要跟我们出去,去过城里人的日子。”
“再说吧。”
“七妹,你这是什么意思?”尹文被七妹的话搞得莫名其妙。
“睡吧,你走了那么远的路,也累了。”翁七妹说。
尹文一会儿就睡着了。翁七妹的眼,一夜都睁着。
第二天,尹文说对南先生生活过的山、地和羊群都感兴趣,叫南先生领着她去转转。翁七妹说:“叫大元领你转吧,我还有话要对南先生说。”
翁大元被叫来了,他双眼圆溜溜地瞪着尹文。尹文摸了摸翁大元的脑袋;翁大元头一甩,“少摸人家的脑袋!”他对尹文有很强的敌意。刘淑芳感到过意不去,“还是我领你去吧。”
南先生跟着翁七妹回到了他原来的住处。
“我不能跟你走,跟你走,我算个啥?”翁七妹说。
“算我的妹妹,我的亲妹妹!”南先生说。
“我不是你的亲妹妹。以前我是你的过路婆娘,今后什么都不是。”
“你是我的恩人,我的小母亲!”
“那是你们知识分子的说法,我啥都不懂。”
“你的身体坏了,我不能搁下你不管。”
“那是咱的命,跟你无关;你不要大发慈悲心肠,那会让我瞧不起你。我只知道,既然做不成夫妻,就都离得远点,别粘粘乎乎的,都烂、都贱!”
“你怎么这么说?”
“那你让咱咋说!咱文化低,没那么开通,就认死门儿。你那个尹文也认死门,我看出来了。”
“你们怎么就没有一个不认死门的?”
“哎,南先生,可惜你还是个大教授,你不懂女人!”
“别说那么多了,我求求你,跟我走。”
“不走!”
“那你叫我怎么办?”
“你答应咱一件事,然后一了百了。”
“什么事?”
“你最后要我一次。”
“我不能。”
“咱做过你的女人,现在还是你的女人,你咋连一个可怜的女人最后的要求都不答应呢?”翁七妹哭了。把自己脱成一片惨白等着他。
南明阳教授懵了,“七妹!”他也哭了;任翁七妹把他的知识分子外衣一件一件褪去,露出光光的男人的身子。
南先生应了那个命令,“七妹,只要你说让我留下,我就不走了!”
“你是说梦话哩!你心里想过的,是你那城里的日子啊!你不要骗我,也不要骗自己!你已不是以前的南明阳,我也不是以前的翁七妹;以前的那两个人都死了,都死了!”
在泪水中,翁七妹的快感来临了,她大叫一声“明阳!”牙齿紧紧地咬在南先生的肩上,他的心肝痛彻!
一片死寂。
南先生的肩头淌着血。前七妹惨然地笑着,如一重幽魂。
她平静地穿着衣服,“你已经把翁七妹埋藏了,你该痛痛快快地离去了,明天你走的时候,不要说得太多;请你看在我们情一场r一场缘份上,给一个可怜的女人留一点面子!”
要上路了,尹文见七妹未有动身之意,便说:“七妹,赶紧收拾一下,咱们早点走。”
翁七妹说:“咱先不走哩,我娘就我一个闺女,一走她会伤心;等给她老人家养老送了终,咱再去找你们,也过两天城里的日子!”她笑着,出奇地恬静。
尹文看着南先生,投去祁求的目光。
南先生面无表情,“也好。”
“你们赶紧上路吧,我腿脚不好,就不送了。”翁七妹平静地目送他们走远了。
南先生走到村口,见到了默默地站着的翁大元。
“大元,我走了,有功夫跟你七姑到城里去玩儿。”
“不去,我不认识路。”
“你别生气,有些事你不懂,大了,也就懂了。对了,大元,现在国家恢复了考试制度,就你的文化水平,可以直接考县城的中学。”他见大元不吱声,转身对身边的翁上元说:“上元兄,孩子的事,你要早做打算。”
送走了客人,却不见了翁七妹的踪影。翁上元找到了南先生原来的住处,见到了满面泪水的翁七妹。
“叫你去,你不去;人家走了,你倒有出息了!”翁上元挖苦道。
翁七妹愤怒地瞪着翁上元,“去?去干啥?给人家做小?!”
翁上元愕然。
翁七妹放平静了语气对翁上元说:“哥,你回去吧,让咱一个人呆会儿就好了。”
翁上元愤愤地走出屋门。
“r!这叫什么事儿哩!”
屋里只剩下翁七妹一个人的时候,她感到眼前一片黑暗,密匝匝地,找不到一丝光亮。一团浓浓的酸涩涌上她的喉头,巨大的悲楚着她喊叫。她喊出来了,竟喊出了《哭眉阝子》的腔调。她吃了一惊。难道《哭眉阝子》属于我,那么我就唱《哭眉阝子》。她唱,含着泪水唱;她唱,饱含着悲抑唱……。唱着唱着喉头塞满了化不开的块块垒垒,她哽咽着,喉头发不出声音来了;她疼痛的心在情不自禁地唱着,可腔嗓却喑哑着,她感到了一种空前的绝望与窒息。她陷入一种可怕的晕眩。在晕眩中,她看到了南先生恍惚的身影:南先生正翻转着腰腿跟着她学唱《哭眉阝子》;南先生的脸子很白,表情却很冰冷,似乎在等待着她幽怨的凄美的韵调,他好温暖于那特别的韵调里。于是,一个强烈的意识促着她:我必须唱出来,那是我与南先生在晦冥之中的最后的一段情缘。她运足了身上所有的气力,奔攒着涌向她幽闭的腔嗓。终于唱出来了,却是撕心裂肺的一声——
“我的夫哇!
她把圆润幽婉的《哭眉阝子》给唱破了。
她的心,也跟着碎了。

翁七妹自从进了那个屋子就一直没出来。
翁上元感到蹊跷,让大元去看一看。推一推门,门c着;喊几声人,无人声。翁大元便学几年前他爹的样子,把门踹开了。
屋里的情景跟几年前一样,翁七妹也学她爹翁太元的样子,把自己吊死了。所不同的是,翁大元是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翁七妹是把自己吊在窗棂上,比她爹低了一档次。
翁大元平静地看着他吊死的七姑。他七姑死得可不平静:死前做过一番挣扎,胸前的扣子被掀掉了,露出了两个青白的乃子;由于两个乃子过于肥大,他感到一丝厌恶。
他走出屋门,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大骂起来:
“南明阳,我r你个娘!”
这骂声说明,南明阳教授与后岭的联系,连根断了。
不过,对于南明阳教授来说这似乎没什么:他依据在后岭的笔记,写了一部极为深刻的人类学著作,轰动了整个学界;是后岭人的包容和一个微不足道的村姑的爱情与牺牲,喂肥了他的理性,他有福了!至今他仍然活跃在学界,且德高望重。
据说他正在写自传,不知他在后岭这一章是怎么写的。
第十二章

翁七妹的死,对翁上元翁大元父子的震撼是巨大的。
翁大元对一种全新生活的向往更强烈了。他心里说:狗日的南先生可以来,也可以走,我们山里人却无处可走,这是一种天大的不公平。南先生因为有文化,就可以轻易伤害我们;我们的蒙昧,使我们轻易地就被伤害,所以,我们必须也要有文化。他想到南先生所说的去考县城中学的问题。这对他具有巨大的吸引力,这可以说,是他走出后岭,走向他向往的那种自由广阔生活的惟一路径。他下决心,要考取县城的中学。
翁上元对七妹的死,起初还可以承受;但回顾身前身后,他发现:他自己已经步入一种死寂的无可改变的生活,他的生与死对别人无关紧要。于是七妹的死,对他便构成了一种压迫,让他感到了命运对山里人的无情捉弄。他身边的亲人,翁太元、翁送元、翁息元和翁七妹,都是在同命运的无奈抗争中死掉了;并且,死后便被遗忘,没入洪荒之境,山里人对死已经麻木了。生如何,死又如何?走不出的屋前叠嶂,走不出的汗腥氤氲;一群草民,自生自灭而已。山民的命运,还不如一个落魄的右派。他因为是城里人,因为有知识,即便是在困厄中,也有一种无形的佑护;一旦有了机会,他改变自己的命运与生活,是容易的,依然以新的姿态走向广阔而欢乐的生活。像南先生这样的人,他们有既定的好命运,咱山里人争不过他们。翁七妹对南先生有多好,也无非是一只破枕头而已;没有找到好枕头之前,拿来先枕一枕,一旦找到了,就扔到一边去,枕头不会做任何反抗。山里人是土命,可以任人揉捏;城里人是金命,不用你去碰它,它自己就叮当乱响:金贵而风光。
翁上元从他死去的亲人身上,看到了山里人的生活是一种循环往复的生活,是没有希望的生活。他的儿子翁大元如果不走出后岭,仍然只是他第二个翁上元。想到这一切,他感到震惊:他的亲人的墓x旁边,就留着他的墓x;他的墓x旁边,也早已给翁大元们留下了位置。生不生有啥个意义呢!他感慨到。他在震惊之余也感到了一丝欣慰:他的儿子翁大元,人虽然很小,却早已看不上他的老子,这可能就是希望。一个对老子过份尊重、崇拜的山里人,也无非要做成他老子一样标准的人。这是多么没出息的事啊!他老子在过自己的生活时,已心存厌倦;他的儿子会对此生出无限的兴趣?是一代欺哄一代,自己欺哄自己。他欣慰于轻视自己的儿子,他要送儿子去念书,去掌握文化;一旦有了文化,生活道路就宽阔了,他翁家的翅膀就会飞出后岭的束囿,给下一代人找一块不受旱灾。洪灾和贫穷、饥饿折磨的乐土——有乐土的人,活得才金贵!
翁大元必须考出去。当他在文化的土壤里成长起来的时候,他便有资格去质问那个薄情忘义的南先生:你有啥了不起?!想到这,翁上元兴奋异常。南先生,你不知道,我正在给你培养对手哩!我是无能力找你去了,我的儿子会使你丢魂失魄!
于是,当翁大元找到翁上元,“爹,我要去县城念书。”翁上元毫不犹豫地说:“念!”
翁上元陪着他的儿子翁大元到了县城。
中学的老师对翁大元进行了简单测试,对翁上元说:
“你孩子的语文水平还可以,数学就差一些;一正式考,可能要落榜。”
“啥是数学?”
“就是会算计的学问。”
“这个狗日的南先生,还给我儿子留了一手!”翁上元骂到。“大元,还考不考?”他问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问他:“爹,带钱没?”
“带得不多,咱俩的路费,还有到小店儿吃顿饭的钱。”翁上元说。
“都掏出来!”
“干啥?”
“叫你掏你就掏,费啥话!”
翁大元把所有的钱都给了那老师“给我几本数学书。”
翁大元背着几本数学书和他的老爹上了路。
“儿子,咱回家得赶二百多里路,也没路费了,咋坐车?”
“不坐车,走。”
“我走不动,肚里没食。”
“爹,那有啥,不是有到原岭拉煤的么?咱截煤车。”
“人家给站?”
“叫他站他就得站!”
爷儿俩在马路上走着。
“你咋不截车?”翁上元问。
“这路上的车咱弄不清都到哪儿,等走到去咱们那条沟的路口再说。”
俩人就走了四十里路到了那个路口。
一辆卡车急急地开过来。
翁大元倏地就站到了马路中央。司机一惊,一个急刹车;车吱嘎嘎好容易站住了,人却不见了身影。司机吓出了冷汗,下车去找人。翁大元躺在保险杠底下紧紧地闭着眼。知道有人在瞧他,突然睁开眼,且朝那人一乐。那人松了一口气,跳了起来,“你他娘的找死?!”
“就盼着你给撞死哩!”翁大元说。
那人乐了,“你他娘的挺邪兴。”
“不邪兴,你能站住。”
翁大元朝后一挥手,“爹,上车!”
翁上元吓瘫在马路上了,听到喊声艰难地往起爬。大元对司机说:“那是我爹,胆小得跟大娘儿们似的。”
司机就更乐了,“你小子真挺有意思。”
翁上元上了车,司机说:“你以后别让孩子这么截车,压死一个,是怨我怨你?”
“这没以后了,他都快成我爹了!”翁上元说。

回到后岭,翁大元闭门读书,不问茶饭。
刘淑芳说:“大元,别这么用功,把脑子使坏了,就成傻子了。”
“成傻子好,不知冷不知热,不知苦不知乐,也不知谁是爹谁是娘,倒也快活了!”翁大元说。
过了一段时间,村里就有了议论,说翁大元赖蛤蟆想吃天鹅r,炮仗不大,响儿不小;人家公社学校里的科班学生都考不上县城的中学,甭说他一天书没念过的一个土崽子。
刘淑芳听了,怕翁大元考不上真的疯了,就提前给翁大元泼冷水。“大元,考上就考,考不上就拉倒,咱比不了岭外的学生。”
翁大元气哼哼地说:“要不后岭人好不了,还没咋样,就认为人家是人脑子,自家就是猪脑子,就当猪吧!”
“你可别把人得罪苦了。”刘淑芳说。
“是他们把我得罪了。”翁大元说。
春天抢种,队里给高工分。刘淑芳叫翁大元先搁几天书,帮助挣几天工分。翁大元说:“你也就认得工分,工分能给你带来个啥?”刘淑芳说:“你是农民,不挣工分你吃啥?”翁大元急了,“娘,我跟你打个保票,你就安心让我读书;要是考上了,也给你挣了脸面;要是考不上,我不管白天黑夜、刮风下雨,拚命给你挣工分,累死无怨!”
“这孩子脾气忒大,由他去吧。”刘淑芳对旁人说。
“狗日的!她也就是我娘!”翁大元心里说。
该考试了,翁大元对他爹说:“爹,咱们走吧。”
“走
“这次多带几个钱。”
“你抠抠jp股还有蛋没有?”
翁大元抠了抠jp股,“还真有一个蛋。”
“那就等它下了再走。”
终于等到蛋下来,到村里的代销点卖了六分钱。爷儿俩的行囊就多了两个火烧钱。
到了考场门外,“儿子,就看你的了。”翁上元说。
“你一边儿蹲着去吧,别烦我。”翁大元说。
进到考场坐定了,来了监考老师,竟是一个像南先生一样戴眼镜的男老师。“真他娘的倒霉,又碰到一个戴眼镜的!”
“翁大元,哪位是翁大元?”眼镜问。
“干啥?我就是。”翁大元不耐烦地说。
“你是个特考生,要好好考。”眼镜说。
翁大元没搭理他。
长长的卷子摊在眼前,翁大元晕了:能(尸求)的答好么?他淋下汗来。他朝窗外睃了一眼,见他的爹蹲在院中的大柿树下,大口大口地抽旱烟。他爹也看见了他,伸长了脖子,涎笑着朝他点头。
“他多可怜啊!”翁大元心里说。
他的笔就戳到了卷子上。啃过一道题再啃一道题,就像捏死了一只蚂蚁,又捏死了一只蚂蚁。横竖就这样了,不是你捏死我,就是我捏死你了。心情倒镇定下来。
眼镜竟踅了过来,站在他身边不走了。
翁大元心里厌烦极了,手下的笔也开始不听使唤。眼镜低低地说一声,“别着急,有的是时间。”便又走了。不管怎样,求求你,你就别再来了!翁大元心里说。
做到一道大题,所用的那个公式他已记不清了,他列出了两个相近的公式,弄不准倒底用哪个才对。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他感到不能再犹豫,就任选了一个。
那个眼镜又踅了过来,站着不走了。他用手指敲了敲翁大元卷面上的那个公式,“好好想想,是它么?”
翁大元马上悟出了这话里的含义,重新选择了另一个公式。抬起头来,眼镜朝他微笑着。翁大元也笑了。“这戴眼镜的,并不都是王八蛋!”他对自己说。
数学终于答完了,他感觉好极了。结考的铃声还未响,他已兴冲冲地跑出考场。那个涎笑的老爹,赶紧伸长了脖子迎上来,“咋样?大元。”
“走,吃烧饼夹驴r去!”他指派他爹。
“吃,吃!”他爹涎笑着跟着他。
考试完了,他爹带的钱都让烧饼夹驴r给夹完了。他们爷儿俩还得走回去,还得截煤车。
翁大元的心气儿被考试耗尽了,懒懒地走着,“爹,你他娘的真穷!”他对翁上元说。
“穷,穷,你爹是穷。就对不住了。”翁上元涎笑着。
“听说外边的支书都趁钱,还有车坐。”翁大元说。
“是,是,我亲眼见过。”
“那你的支书还当个啥劲儿?!”
“那你叫你爹去干啥?”
“爱干啥就干啥。”
翁大元也不知道倒底叫他爹干啥。
到了那个路口,翁大元还要用上次那个法子截车。翁上元拦住他,“大元,这次叫我来吧;你将来要成状元哩,弄出个好歹咱担当不起。”
“狗p!”
……
爷儿俩正争执着,一辆卡车过了路口,老远就响着车笛,离他们远远地就站住了。司机探出头来,“小家伙,快带你爹上来吧;你再那样截车,就把咱吓死了。”
竟是上次那个司机。
坐在车上,翁上元说:“大元,咱真顺哩!看来,你要蹬转了。”
“狗p!”

翁大元果然考上了。
这在后岭引起巨大轰动。这是后岭自古以来发生的一件大事。
村里老少真诚地来翁上元家祝贺——
“咱一瞧,这大元就是个龙子,连虫畜都怕他哩!”
“大元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有脾气;有脾气的人,有大出息啊!”
“还让人家大元挣工分,人家不是挣工分的命啊!”
“就是,人家支书家的孩子能是笨蛋么?!”
“……”
祝贺的人,每人都还带来贺礼。一篮子j蛋,又一篮子j蛋,还是一篮子j蛋……乡里乡亲的还有啥,就只有j蛋。那j蛋堆了一屋地。
刘淑芳小心地摆动着j蛋篮子,“这人要是蹬转了,就步步都转;你瞧,正愁大元的学费呢,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翁上元嘻嘻笑,“真是老娘儿们习气!”
晚上睡不着,刘淑芳说:
“大元,等你出息了,接你爹我俩出去过,也跟你过两天山外边的好日子。”
“接。”
“大元,等到了那天,你给咱娶一房城里的儿媳妇,漂漂亮亮的,像那个尹……尹文。”
“p!唠唠叨叨的,你还知道个啥?!”翁大元不耐烦地说。
刘淑芳吱地一声哭了起来,“谁有不如自己有哩,还没咋着,就嫌弃咱了。”把翁上元哭火了:
“翁大元,你小子没啥了不起的!是你爹土炕上揍的,是你娘土炕上养的!别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要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做人,省得今后栽跟头!”
翁大元给拍蒙了,竟抽抽咽咽哭起来。
儿子一哭,刘淑芳又受不了了,“瞧,大喜的日子,这叫个啥。”见儿子哭个不停,鼻子一酸,也哭了起来。
翁上元不吱声了,也把脑袋捂在被窝里偷偷流泪——能养出个有出息的儿子,他不容易啊!
……
翁大元临走的那个晚上,他对翁上元说:“爹,咱爷儿俩再喝两口。”
“不喝!”
“为啥?”
“明儿我得送你去,喝多了就没法骑车了。”村里买了一辆自行车,翁上元刚刚学会骑。
“送个啥?一个自己的儿子。”
“那可不对,你可是咱后岭的念想。”
翁上元揉了一口袋好烟叶,“这个你带上。”
“带它干啥?学校又不让抽烟。”
“咱管不了那么多。咱个穷家破业的,没啥给你带的;就几把烟叶是咱后岭的特产,没事儿你闻闻那味儿,别忘了本。”
“……”
第二天,全村人把翁大元送到村口。千叮万嘱,乡情殷殷。翁大元望着那密密的人群,掉下了眼泪。那人群中,本来应该有一个最亲爱的人,便是他的老同学,他的美丽的七姑姑;但是没有,永远也不会有了,他伤心透了!
远离了人群,在前边推着自行车的翁上元说:“大元,快上车吧。”
“不,爹,咱爷儿俩走走吧。”
“那哪儿成哩,我儿子出息了。”
翁上元骑上了车,那车摇摆不定,又把他晃了下来。他刚学会骑车,车技太臭;再加上脚下的青石子路,那个车子没法能走得稳。
翁上元又骑上了车。经过一番艰苦努力,好不容易才把那车的轱辘弄得稳当了一点。“大元,快上车。”翁上元急急地招呼。
翁大元紧走了几步,坐上了后车架。那车子便大幅度摇摆起来,终于把两人扔到乱石丛中。
翁大元的p股疼痛如锥,好像两瓣的一个物件摔成了四瓣。
翁上元从地上爬了起来,手被挤破了,流出血来。
“娘的还挺不好摆弄。”他讪笑着。
把摔歪了的车把正过来,翁上元又试着骑了两步,对大元说:“这回没事了,就放心地上吧。”
“得了,爹,咱还是走吧。”翁大元摸着疼痛的臀瓣,畏惧地说。
“瞧你(尸从)的,还不如你爹!快上,快上!”翁上元催促着。
翁大元畏畏怯怯地上了他爹的车。
自行车朝前蹦着,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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