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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部分

,才亲热地拉住魏刚的手,问他有什么事。( 20魏刚两眼失神地打量着他自己昔日的办公室,叹口气说:时间不早了,先吃饭再说……
看他这个样子,赵广陵苦笑一下,只好默默地跟着他下了楼,钻进了一辆没有牌照的小轿车。
等上了车,赵广陵才注意到,车上还坐着一个人,瘦长的身材,两道剑眉,面熟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面,只好捅捅魏刚,又指指这个人。然而不等魏刚反应过来,此人已嘿嘿地笑起来: 我说不认识了,老魏还不相信,怎么样,我没猜错吧?借用一句话,这些年来老爷一向加官晋爵,就忘了当年葫芦庙里的小沙弥了?
听他这么说,赵广陵的脸立刻一阵红一阵白,又实在无话可说,在这种场合他一向是木讷的,只好扭头看着魏刚。魏刚却偏不介绍,非让他猜猜不可。处在他这种位置,几年来从眼前闪过的人车载斗量,多如过江之鲫,如何能想得起来,一直僵了好半天,等来到著名的焦和饭店坐下,这个人才真诚地拉住他的手说: 真对不起,刚才不过是开玩笑,都怪我向领导汇报得少,我是侯……不等他再说下去,多年尘封的的记忆闸门立刻打开了,赵广陵一阵惊喜,脱口喊道:
侯乡长——你现在还在那儿吗?
魏刚一边点菜一边说:早不在腰窝了。人家老侯现在已经是老书记了,这几年一连挪了两个乡,现在是古城区最大的一个镇——柳林镇的书记了。
原来这样!好几年不见面了,今儿理应我请客的。赵广陵的确很高兴,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四面环山、飞雪弥漫的地方。
哪能让领导破费!你这么大官,能请出来赏个脸,我们这些基层干部就不胜荣幸了。
是啊,老侯这话说得对极!魏刚接口道:刚才你真没见那阵势,一屋子的人,我们广陵背抄着手,在地上踱来踱去,领导派头足得很呢。第一点第二点第三点,第一点是又包括三点,你都弄不清有多少点了。只是我说广陵,你讲了那么多,怎么一句真话也没有?什么财政收入年均增长百分之五十,这可能吗?什么全市人均收入突破三千元,全面消灭贫困人口,提前进入小康社会,我怎么越听越觉得好像回到了大跃进时期? 魏刚这话说得太尖锐了,又当着一个基层干部的面,赵广陵只好一本正经地说:
老兄,你也不要一味地嘲讽,当年你也是干的这一行,这里面的奥妙不比我更清楚?再说呢,如果不带偏见、公公道道地讲,这几年咱们古城的变化的确很大嘛,那些数字也是基层报上来的,实际上市委还年年喊着挤水分,反对虚夸冒进,反复核实过的,怎么能说全是假的? 哟嗬!真看不出来,几年来老弟的水平提高得这么快!我过去是干的这一行,这不假,但是,我现在不干了。况且,我过去干的时候,风气也还和现在不一样。这几年我走出市委大院,才发现过去做的那一切,真的毫无意义,纯粹是浪费生命!好啦好啦,咱俩不要再争论了,是不是假话,你让来自基层的这位仁兄说一说吧。 菜已端上来了,姓侯的先高高举起酒杯,一连和他俩碰了三杯,才斟词酌句地说:
也许,魏主任刚才的话有点刺耳,有点儿言过其实。但是,实事求是的地讲,这几年咱们古城的确存在着一种虚夸冒进的苗头。虽然我不了解全市的情况,也许我那儿比较特殊,反正就我走过的两个乡镇来说,浮夸现象的确存在。就说乡镇企业吧,明明一个像样的企业也没有,全乡只有几个豆腐坊、小四轮,每年上报的产值也是几千万,甚至上亿呢。 那……你不会不报?赵广陵沉下脸来。
不报不行呀。上头每年下的指标就是那么高,你不报,别人都能完成,就你完不成,行吗?记得有一年,我还是刚当书记报得比较低,区里的干脆说,你不用报了,我们替你报吧。后来我调来区里的报表一看,居然比我自己报的数字翻了一番多,你说我该怎么办?所以,实事求是地讲,大概除了财政税收,其他数字都有水分,只不过多少而已。 真的?!
魏刚却不以为然地说:哼!你说的还不准确!财政税收也一样,同样不真实,什么买税、探收、虚增过账,这些事儿你自己没做过?
这这这……姓侯的忽然尴尬地笑笑,不吱声了。
看他们这样,赵广陵实在无话可说。虽然身在机关,但是这些传言他的确听过,只是不像当面说着这样真切罢了。几年不见,老侯的确老多了,也好像变了许多,隐隐约约竟有点儿像齐秦那样的作派了,坐在那儿像个老农民似的。赵广陵一边吃一边反复回想,他究竟叫什么名字呢?一直到吃罢饭,也始终没想起个究竟来,只好老侯老侯地叫着。许是酒喝多了,头晕得很,赵广陵扶着门框,等着老侯去结账。魏刚拉着他来到店外说: 天黑了,要不找个地方玩玩去?
赵广陵困难地摇摇头,感到头更晕了:有什么可玩的,无非是歌厅舞厅而已。我还有正经事的,今晚那份材料必须弄出来的。
魏刚忙低低地说:我也有正经事的。听说一两天就要研究干部了,老侯想让你帮个忙,今夜无论如何去见见单龙泉。这小子准备了一个大炸药包的,五吨呢,你只要领进去,其他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这下……一听这话,赵广陵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他当然明白,魏刚说的是所谓黑话,炸药包就是红包,五吨就是五万。虽然当了几年秘书长,但这样的事儿他的确没干过,只好岔开话头说:这就奇怪了,你现在怎么和他搅在一块儿了? 正所谓不打不成交。当年那事,我也想通了,不能怨他的。魏刚又压低声音说:不过这人特讲义气,口口声声说是他害了我,所以非要帮我一把不可。你大概还不知道,我现在受聘到柳林镇当洗煤厂厂长了。 是吗?我记得,你不是一直不喜欢做生意吗?
唉,有什么办法?财委是个空机关,一无钱,二无权,下一步改革马上就要撤了,闲着也是闲着,只好做点实实在在的事儿了。正好这小子从省里弄来一笔款,想建一个洗煤厂,却没有人才,只好把我聘去了。好啦,不要再说了,现在正是时候,老头子一定在家里呢。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才几年时间,魏刚的变化的确很大,张口闭口就是票子、好处、炸药包什么的,听起来总让人觉得不舒服。真可笑,要下海赚钱,早几年干啥去了?不管魏刚怎么催促,赵广陵依旧作难地怔着,真不想去冒这个险。因为他实在搞不清单龙泉的真实想法,一旦老头子翻了脸,这可是动法动纪的事,切不可闹着玩儿的。忽然,手机恰到好处地响起来,赵广陵接罢电话,心里立刻有了主意,连说对不起对不起,这事以后再说,单书记已经到了办公室,让我赶快过去呢。说罢,也不管魏刚和老侯失望不失望,立刻飞也似地离开了这里。 此后一连几天,赵广陵都有点心里不安,总觉得有点儿对不住魏刚和那个老侯。仔细想想,这事儿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自己充其量是个领路人,送没送收没收都是他们的事,与己何干?况且他也打听一番,知道姓侯的在古城的确表现不错,也真到了该提拔的地步。所以,他暗暗下了决心,如果魏刚再来找他,就一定帮帮这个忙。( 然而不知魏刚是否真生气了,不仅人没影儿了,电话也没来过一个,他也就只好惴惴地按下了这档子事,只是一想起来,总有点莫名其妙的遗憾。
熬了几个通宵,材料终于写好送上去了,单龙泉看了也非常满意,一高兴还送了赵广陵一条烟,是那种名贵的玉溪烟。拿着那条烟,看着满脸堆笑的单书记,赵广陵心里一片温暖。几年时间,单龙泉的确老多了,背也有点驼,头发更是白了许多。在工作上单龙泉是那种情绪型的人物,高兴起来常常没明没夜地干,经常半夜时分打电话安排工作。然而,一想起魏刚和老侯的那些话,赵广陵却总有点如鲠在喉、不吐不块之感。 单龙泉看他还不走,就微微笑着说:最近,你听到什么议论没有?
听到的倒是不少,只是不知道当说不当说……赵广陵终于开了口。几年来在单龙泉身边工作,赵广陵一直谨记着老岳父的那一番谆谆教导,尽可能少说多做,不肯轻易多说什么。有时在一起研究工作,单龙泉倒是常常这样问他,但他回答起来总是掐头去尾,尽可能表现得委婉一些。然而这一次,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勇气,赵广陵说得很干脆也很彻底,并加了许多自己的主观评价,说完之后大有一种痛快淋漓的酣畅感。 单龙泉听得很认真,一边听一边还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一直到他说完,才用铅笔敲着办公桌,不动声色地说:
就这些?还有什么,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
听了这话,赵广陵自然很受鼓舞,胆子也陡然大了许多,不假思索地说:
现在基层还有一种很不好的风气,跑官要官成风,买官卖官也有了苗头,有人甚至到处传谣,把各种官位都标了价码。在这方面,市委应该态度鲜明,狠刹一下这股风气,否则带来的后果是十分严重的……赵广陵说着说着,突然间卡了壳,舌头似乎缩不回来,僵在那里了。只一瞬间工夫,单龙泉的脸色陡然大变,两道浓眉拧成了一条线,紧抿了的嘴唇扭动着……咔嚓,敲击桌面的铅笔折了,单书记手上渗出了几点鲜血。 守在外屋的秘书似乎也感到了里面气氛的异样,探进头来呆呆地望着他俩。赵广陵也很慌乱,却又不知该做什么。单龙泉粗暴地朝秘书挥挥手,等那扇隔门合上,才拉开抽屉,寻出一块创可贴来,慢慢把手包上。那包的动作很慢,似乎生怕搅动了屋里几乎凝结的浊重空气……等赵广陵回过神来,正准备帮一把,单龙泉已包扎好了,嘿嘿地笑起来: 说得好,说得好,这个大院,恐怕也只有你赵广陵敢说这样的话!
我……绝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你和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不一样。我欣赏的就是你这一点。单龙泉说着,忽然停下来,又拉开抽屉翻起来。赵广陵困惑地看着,不知道单龙泉又在做什么。不一会儿,单龙泉翻出一堆大大小小的信封和纸条子来,一起摊到桌上说: 你看看吧,这些大都是比我大的人写来的,起码也和我这个位子差不多,都是指名要提拔某某。你说说,如果是你处在我这种位置,你该怎么办呢?
赵广陵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感到那一大堆纸条忽地飞舞起来,如弥漫的雪花一样,比他在腰窝乡遇到的那场雪大多了……当他出门的时候,才看到单龙泉又用那半支折断的铅笔在办公桌上悠悠地敲了起来。 似乎每隔几年,机关干部们就要经历一次从灵魂到r体的震撼与s动,只不过最近这一次,要比以往每一次大得多也持久得多。随着年关将近,古城干部又陷入了这样一种轮回之中。(
各种谣传在全城不胫而走,每天晨昏之际星海广场上都围满了人,三三两两神色紧张地议论着什么。赵广陵不想参与这种议论,强行把办公厅干部集合起来,开始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大调研。经过这些年的感性认识,他对县城经济的发展已有了相当的认识。古城的发展虽然是惊人的,但存在的隐患也很不少。特别是最近和韩东新深淡了一次,他不禁有点惊愕了,一种隐隐的担心似乎很快就要证实了。伴随着国内外客观形势的剧烈变化,那个曾经极其辉煌的孚美公司已日显颓势,有点儿摇摇欲坠了。据韩东新私下讲,目前的负债率已经上升到了95%。古城的繁荣,多一半是靠着这座大型煤矿的,一旦这个煤矿垮下来,如何进行产业接替,必将成为一个严峻课题…… 正是瑞雪纷飞时节,当他率领课题组来古城区调研的时候,齐秦倒是很热情也很支持,亲自陪着他跑了好多点,又召开了一系列座谈会,临别之际还不忘为课题组成员每人置办了一份“年货”。在饯行晚宴上,酒过三巡,菜进五味,齐秦才脸红脖子粗地看着他说: 广陵老弟,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
腊月二十四嘛。
对。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了天。连灶王爷这么小的官都懂得上天言好事、巴结领导去了,你老弟还真能沉得住气?
赵广陵无言以对,只好笑笑说:这是工作嘛,有什么办法。
工作,你知道什么叫工作?
我真不懂。你说说看?
齐秦哈哈大笑起来:工作就是时间,时间一过,工作也就完了,对不对?
对不起,我喝多了。赵广陵心里堵得慌,和这样的人真的无法沟通,起身离席,站在了餐厅外面的雪地里。起风了,大团大团的雪花在空中舞成一条条雪龙,天地一片迷茫。不远处,几盏灯明明灭灭,映照着凄清的雪夜。这纷飞的瑞雪,是否一直要下到明年开春呢?是的,工作就是时间,但时间不等于工作。不管人们理解不理解,赵广陵始终坚持着。年关过去了,冷雪消融了,等到新春来临,赵广陵终于把一份数据翔实、论证充分的课题报告正式摆到了单龙泉书记办公桌上。 翻着这份沉甸甸的课题成果,单龙泉的脸色同样十分严峻,认真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才吐出极其简洁的两个字:好、好。然后就把材料郑重地锁进了办公桌。
天黑下来,赵广陵小心地开了灯,正想再说些什么,有人不敲门就进来了。是谁敢在领导面前如此放肆?赵广陵正诧异间,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两个人已站在地中央,单龙泉也由嗔转喜,笑微微地伸出手来,和这两个人热烈地握着。等到看清了齐秦和老侯的面容,赵广陵更诧异了,呆呆地站在一旁,直到齐秦和老侯都向他伸过手来,才机械地伸出手,让这两个人很随意地握了一下。齐秦看看他,又看看单龙泉,显出很不安的样子,半开玩笑地说:两位领导是不是在研究什么重大问题,需要不需要我们先回避一下? 单龙泉不做声,迈着方步向门口走去。
齐秦朝赵广陵挤一下眼,立刻小心地捧起桌上的水杯,又快步上前为单龙泉拉开门。
守在外屋的秘书也进来了,忙着关窗户、关灯。
赵广陵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看齐秦故作亲热地边走边向单龙泉说着什么,心里就觉得很别扭。走在后面的老侯忽然轻轻碰一下他的手,低低的声音却掩不住明显的激动和炫耀:那事成啦。 是吗?让你做什么?
副区长。
好,祝贺你!
赵广陵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更不自在起来,总觉得老侯那眼神里还含着别的意思。
一直到下了楼,看着齐秦、老侯和单龙泉上了一辆车,赵广陵正要抽身走开,单龙泉忽然摇下车玻璃,不容分辩地对他说:刚才那事儿,就不必再说了,只此一份,不得再发给任何人。否则,你要负政治责任! 这……赵广陵在困惑之余,不禁又抽了一口寒气。
直到有一天,韩东新和阎丽雯怀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孩子,出现在他家客厅里时,魏刚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俩秘密结婚已经一年多了。
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弟媳妇,韩东萍一点好感也没有。一个堂堂的市委书记的儿子,又是大型企业的副总经理,非法同居,未婚先孕,竟讨了一个离异的女戏子做老婆,不仅有辱门庭,实在是有点奇耻大辱了。所以,当两个人甜甜蜜蜜出现在客厅里的时候,不管阎丽雯怎样甜言蜜语,姐姐姐姐地叫着,韩东萍始终不答话,两眼死死地盯着她怀里那个粉嘟嘟的小男孩,恨不能扑上去把那个孽障撕个粉碎。阎丽雯大约出于母性的本能,始终把孩子抱在怀里,任谁也不能碰一下。那孩子似乎也意识到了他的到来不受人们欢迎,不哭不叫,只惊恐地瞪着两只小黑眼睛。连一向随和的魏刚,也似乎看出了老婆的危险倾向,连忙提醒她说: 已经两点半了。今儿下午,你们单位不是还要开会吗?
如今的韩东萍,已经当了市中心支行的副行长,也算是处级干部了,一听他这么说,立刻恶狠狠地瞪了大家一眼说:
是的,我是该走了,省得看着你们恶心!
话音刚落,随着门沉重的一响,韩东萍已飞快地下楼去了。
顷刻之间,阎丽雯眼里已噙满了泪,脸贴在孩子的小脑袋上,似乎生怕有人要抢这孩子似的。这小孩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哇哇地大哭起来。
魏刚不吱声,韩东新也不吱声,两个人默默地抽了好一会儿烟。这几年,韩家的政治空气已经烟消云散。日渐衰朽的韩爱国早已退出社会,加入了“气功”行列,几乎隔几天就换一种“功法”,不论见了谁都要热情地给“发发气”。韩东萍虽说当了副行长,心里却更多地放在培养冉冉身上了。加上身体发了福,走起路来一晃三摇,又加入了跳舞减肥行列,每天天不亮就出了门,晚上练跳舞要闹腾到半夜十一二点。这个家,哪里还有一点家的样子呢?看看日渐零落的家,再看看低头垂泪的阎丽雯,魏刚心里不胜唏嘘感慨。一直到孩子的哭声低落下来,客厅里已是一片烟雾缭绕,韩东新掐灭烟头说: 姐夫,你说怎么办?如果你也是我姐这种态度,我就再不登你家门了。
自从和韩东萍结了婚,在非正式场合,韩东新从来是直呼其名,难得叫他一声姐夫。今儿这么郑重其事,显然是下了最大的决心。望着这个一向天马行空、桀骜不驯的妻弟,魏刚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已经好些年不见阎丽雯的面了,三十出头的她依旧那样风采照人,简直和当初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岁月的剥蚀、人生的变故简直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要说变化,也许是由于生育不久,在屋里捂了许多天,更显得白一点也胖一点,反而更加丰腴可人了。对于这个女人,魏刚的感情是很复杂的。特别是那次跌跌撞撞从她家里逃出来,一连好些天都能梦见她,只是模模糊糊,醒来之后具体细节一点也想不起来。有时他不禁会想,也许那一日他也是在做梦吧,那样的情景那样的感觉根本就不存在。不过自打那以后,一见赵广陵的面,魏刚就由不得有点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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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想找个碴儿口刺他几句,总觉得他是有负于阎丽雯的。但是,时间过了这么久,怎么她竟和东新搞在了一起?
韩东新是让他来疏通和父母的关系的。其实,魏刚很清楚,如今的岳父岳母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赫赫威威的样了,听说老大不小的儿子终于结了婚,又抱回个胖嘟嘟的孙子来,哪里还会有不接纳之理?果然,当魏刚领着这一家三口来到当年那幢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小二楼时,连那个垂垂老矣的鹦鹉都似乎耐不住寂寞,激动地在笼子里蹦来蹦去。美琪则不当保姆了,韩爱国临下台把她安排到古城区纺织厂上了班,听说这二年纺织厂也很不景气,独自在街上开了一个洗头泡脚屋,只偶尔才来老主人家一次。偌大的屋子冷冷清清,只有韩爱国一个人在练静功,盘腿打坐在地毯上。看到他们进来,老头子只睁一下眼,又沉入了冥冥六合之中。他们一伙只好撇下老头儿,先上了楼。 自从韩爱国离了休,卫青的病却不治而愈,所以美琪走后干脆再没雇保姆,楼上楼下却依然收拾得井井有条。看到儿子和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儿媳、孙子,卫青高兴得不得了,立刻把孩子抱到怀里,又是亲又是逗的,还连着转了好几个圈。阎丽雯生怕老太太累着,要接过孩子,老太太竟怎么也不肯。说来这孩子也挺奇怪,不哭不闹,小眼睛懂事似得大睁着,逗得老太太更乐了。一路上提心吊胆的魏刚和韩东新、阎丽雯,也立刻相视着笑出声来。 等下了楼,老头子的气功也收场了,听阎丽雯羞怯地叫着“爸”,又看看卫青怀里抱着的孩子,韩爱国什么也没有说,只淡淡地点点头。一直到一家人相安无事吃罢饭,老头子似乎才缓过神来,依旧威严地瞪着儿子女婿说: 你们俩都老大不小了,儿女情长的事到此为止,以后忙点正经事吧。最近,我们老干部支部开了一个会,准备向中央、省委郑重反映古城的问题。也许要不了多久,古城的形势就可能反过来了。 离休这几年,魏刚第一次见老头子如此严肃地谈论政治,不由得惊奇地说:
爸,你这几年不是只练气功,不关心世事了吗?
韩爱国朗朗地笑着,似乎和刚进门时换了个人:
笑话,真是笑话!你爸搞了一辈子的政治,怎么能不问世事、远离政治了呢?告诉你们吧,我和你妈这些老家伙,这辈子算是卖给政治了,自从入党那天起就注定了的。
那……韩东新也困惑起来:老爸天天练气功练得那么入迷……不等他再说下去,韩爱国立刻挥挥手:不练气功我干什么,要知道自从下台到现在,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我呢。你们还算是搞政治的,《三国演义》里刘备当年被困在曹营,不是天天忙着种菜吗? 原来这样!魏刚和韩东新对视一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连阎丽雯也听得入了神,一眨不眨盯着他们。
韩爱国站起来,一边剔牙一边在地上踱着步:你们呀,毕竟还是年轻,虽然文化挺高,政治上还幼稚得很呢。别看这几年单龙泉红红火火的,表面文章做得很好,实际上他已经走到尽头了。此人外强中干,色厉内荏,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是典型的袁绍之辈,不堪一击。他感情用事,好恶出于一己,一上台就排斥我的人,包括魏刚也不放过,这是为政之大忌。他好大喜功,用搞政治的手段搞经济,看似年年高速增长,实际上等于杀j取卵、竭泽而渔,并没有给古城的长远发展奠定好的基础,这是最大的自私。他突击提拔干部,弄得人浮于事,十羊九牧,使全市行政编制一超再超,看似满足了某些人的愿望,其实提拔的越多,骂的人也越多,这是一种恶性循环。听说最近竟闹了笑话,连一些名声很坏的人也升了官,这不是自掘坟墓吗? 正说到兴头上,韩爱国似乎觉得有点累了,重新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喝起水来。魏刚只知道前些日子研究过一次干部,老侯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古城区副区长,至于别人,他真有点不甚了了。当时他设想得好好的,甚至还借了微型录音机,也想如法炮制收拾一下得意忘形的单龙泉。谁曾想赵广陵还像过去那么犯傻,把好好的计划都打乱了,气得他真想大骂这家伙一顿。后来,也不知老侯又托了谁的关系,找了什么门子,反正稀里糊涂就高升了……想到这儿,魏刚正想问问老头子指的是什么人,阎丽雯忽然说: 爸说的一点都不错,这几天连我们剧团都议论开了。有几个人我看就用得很不像话。一个是焦和,就是焦和饭店那个老板嘛,多少年不上班了,一下子竟当了文化局副局长,还领导我们剧团呢。还有一个叫什么冯慧生,听说是个体户,开铁厂的,也当了经委副主任。还有那个云迪……说到这儿,她忽然看魏刚一眼,改口道:听说有人在市委大门上还贴出了小字报,把市委叫成了官帽批发公司,气得单龙泉一怒之下,把新的市委大门也拆了! 阎丽雯一边说,韩爱国一边点头,等她说完,才不胜感慨地说:说得好,说得好。真想不到,我们韩家的女人,都比男人有政治头脑。亏你们俩还是官场中人,竟然还不如丽雯知道得多,糊涂啊……突然,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岳母卫青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的话: 不要说起来没个完,还是言归正传,说正事吧!
这……老头子嗫嚅了一下:好吧,谈正经事。魏刚已经走偏了,一下子要调整过来也难。所以,下一步东新倒要想想办法,借借这股风,你那个公司不是也要开始走下坡路了?
真想不到,转来转去竟是这么个意思。韩东新显然毫无思想准备,只好心不在焉地应着。魏刚心里却不由得一动,小心地瞥了阎丽雯一眼。
第二天一早,魏刚从床上爬起来,溜溜达达来到了市委大院。
阎丽雯说的果然不错,才几天时间,建成不久的市委大门已荡然无存,又变成了一堆瓦砾场。一伙子闲人围着推倒的水泥桩,正在抽拽里面的钢筋。还不到上班时间,市委大院也静悄悄的,只有几个晨练的老人,围着那两棵伞盖亭亭的大柏树转来转去,不知在练什么功。魏刚记得很清楚,当初古城县委的院门是古式建筑,据说是明朝遗物,重檐覆瓦,雕梁画栋,一大两小三个门d。在县一级机关也算是别具特色的,前些年撤县建市,他刚来到古城时,这座古旧大门正作为封闭落后的象征被刚刚推倒,变成了一个尘土飞扬的大工地。大约过了两个月,一座新式栅栏门才呈现在世人面前,以一种开放的形象迎接着众多赞叹的目光。然而,谁能想到,刚刚过了七八年,这里又变成了一个大工地,难道真像阎丽雯说的,真的是缘于单龙泉的一嗔之怒?未来的大门,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一个形容枯瘦、活像骷髅的老头子,披着一件已发黑的白孝衣,瑟瑟发抖地偎缩在残墙断壁间,远远看去简直不像一个活物。正是早春二月,天气还相当地冷,魏刚觉得自己从里到外冷得要命,只好缩着两肩,慢慢走了过去。这下他看清楚了,原来竟是当年那个有名的白老头儿。物是人非许多年,怎么他还在这里?魏刚手扇着扑面的灰尘走上前,正准备问老头儿几句话,高大魁梧的常中仁走了过来,边走边大声呵斥着: 快走开走开!这是施工重地,你蹲在这儿干什么?再不走开,我叫公安局了
白老头儿的耳朵显然有点聋,对于常中仁的呵斥毫无反应,一直等他俩走到身边,才抬起失神、呆滞的两只老眼,迟疑地看着。那眼神里似乎闪过一点火苗,又迅即熄灭了。魏刚注意到,他的脚下还铺着一张皱巴巴、污兮兮的白布,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常中仁看到魏刚,立刻走上前紧紧地和他握手,又嘘寒问暖好一会儿,才依旧皱起眉头说:
白老头,快回去吧!你的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你为什么还要赖在这里?我记得去年的时候,单书记不是还专门给你做过一个批示?
真奇怪,一说到这类话题,白老头似乎就立刻清醒过来,也听明白了,不等常中仁再说什么,已哆哆嗦嗦从怀里揣的一个油布包里掏出一大堆纸来,有省市县各级各类批转件,有一些或大或小的领导密密麻麻的指示,也有笔迹杂乱、错字连篇的各类上诉材料,还有从报纸文件上剪贴下来的“豆腐块”,全塞到常中仁手里,弄得常中仁哭笑不得,只好胡乱翻着。 魏刚忍不住说:老大爷,今儿你算是找对人啦,这位是市委新来的副书记,直接分管这项工作的。不信你仔细看看我们俩,谁更像领导?
白老头很专注地听着他的话,不住地端详两个人的表情和相貌,似乎终于确信了魏刚的话,一把抓住常中仁的手,再也不肯松开了。
常中仁又气又急,却实在无可奈何,只好好言安慰白老头几句,又摸出一支笔来,像模像样地在最新一份申诉材料上批了几个字,大意是请古城区委阅处之类。白老头看了,自然十分高兴,立刻珍宝般把那一堆东西全包起来揣到怀里,踽踽地向对面的汽车站走去。望着老头子的背影,常中仁似有不忍,迟疑了一下,又摸出十元钱,硬塞到老头儿手里,让他先买碗面吃。 好人,好人啊!
白老头不住地喃喃着这句话,蹒跚着逐渐消失在大街深处。
看着这情景,魏刚也深受感动,叹口气说:这老头儿上访可真算有年头了,记得我在办公厅时就常常来,我也批示过协调过的,只是想不起来究竟反映的是什么事呢?
常中仁摇摇头:我也不清楚。
魏刚又说:你现在也是办公厅的老科长了,我且问你,为什么好端端的大门说拆就拆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不过,据人们私下里传说,主要是广大市民对过去这个大门一直不够满意,说什么机关不像机关,公园不像公园,缺少政府部门应有的威严与肃穆。
那……改建之后,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常中仁一边说一边拿根木g在地上比画着:新的设计图我倒是看过,市委常委会还专门进行了研究。大体来讲是这样:一左一右两个门d,中间是黑色大理石圆柱,仿古式结构,重檐叠瓦,上面覆盖绿色琉璃瓦,配以白色大理石墙面,红色大门,黑白红绿四色基调,端庄大方,古色古香,又不失现代气息……等建起来看吧,保准非常耐看,是咱古城的又一个标志性建筑物。 魏刚也随手比画着,听他这么说,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细想想,这岂不又和原来那个拆了的门d一样了?
常中仁却不以为然,正色道:根本不一样,差得很远呢。不仅用材不一样,立体结构也有很大不同,过去是三个门d,现在却改成了两个……两个?这倒是真的。
魏刚依旧哈哈直笑。
从雅安来到古城,一晃六七年过去了。从这座屡拆屡建的门d里走出来,也快三年了,魏刚还是第一次兴高采烈地站在这座大门口指手画脚、开怀大笑。(
记得那次垂头丧气地从这里走出来,在长长的铁栅栏外面站了许久,回头怅望那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九层大楼,想到就这样灰溜溜地离去,当时的心情灰暗到了极点。市财委是新组建单位,办公室是从商业局借来的,一共二十几个人,竟有正副七个主任,而且大都是半死不活的老头子。报到第二天,就开个住院证在医院病床上躺了下来,一躺竟躺了近半年。看着每日抬进来抬出去的一个个重病号,看着一个个因交不起住院费急得在门厅里大哭的贫苦人,他心里悔恨极了,对这些年来走过的路子真有一种不堪回首的羞赧感,最后只好逃也似的离开医院,只想实实在在为社会做点什么……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发自内心的羞愧又逐渐为愤怒和不解所取代了。是啊,我承认我错了,但是为什么有些比我坏得多的人却反而步步高升?一想到这些年耳闻目睹的有关单龙泉、齐秦他们的种种劣迹,魏刚就再也不悔愧了。伫立在这座即将拆除的大门前,望着大院里依旧浓y蔽日的那两株千年古柏,他第一次有种很特别的感觉。过去在大院里进进出出,怎么从没注意过这株千年古树?同时,心里就一下子变得很坦然很宁静,觉得自己又一次找回了曾经失落的道德与信仰的支点。 一辆鲜艳的橘红色小轿车在他俩身边停下来。魏刚和常中仁刚要走开,车门打开,齐秦从里面探出头来,也不说话,只神神秘秘地招手让他们快上车。魏刚本想回家,却架不住人高马大的常中仁使劲地推着,只好不情愿地上了车。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原来车里空无他人,是齐秦亲自驾驶着的。如今,领导干部本人学开车的越来越多,这个齐秦自然更是技术娴熟的老手了。伴随着齐秦一阵手忙脚乱,小轿车一摇三晃驶上了大街,魏刚才好奇地问: 小齐,你这是要拉着我们去哪儿呢?
齐秦连说是好地方,只管嘿嘿地笑。虽说齐秦现在早已当了古城区的一区之长,但是,多少年的习惯使然,魏刚依旧倚老卖老地直呼他小齐。大约这个称呼挺让常中仁意外,一边笑一边直向魏刚使眼色。魏刚却不理会,又连着问了几声,一直到小车停下来,齐秦才嘻嘻笑着说: 二位老领导,好久没见面了,今儿刚好碰见面了,算是我请客,让老领导们好好开开心,保养保养身体,怎么样?
魏刚从车上望出去,原来是一家规模很大的洗头泡脚屋,二层小楼,楼上楼下镶满了闪闪烁烁的幕墙玻璃,便嘿嘿地笑起来:
小齐,你搞错了吧?据我所知,来这种地方,一般都是在月黑风高的晚上,现在才刚到上班时间,即使我们有此雅兴,只恐怕小姐们还没起床哩。再说,我和老常还没吃早饭呢。
齐秦却说:我说老哥,你这几年下海在世面上混,怎么观念还这么陈旧?你说的那是老观念喽。如今要来这种声色犬马的地方,比较讲究的人一般都是早上来。为什么呢?一则早上人少,比较清静,二则小姐们也没有接待过别人,比较干净,不信你问老常,是不是呀? 年过半百的常中仁不吱声,只管嘿嘿地笑。在魏刚看来,他那种异样的笑本身就带有一种y邪的成分,心里便立刻明白了大半。在古城这块地面上,常中仁可算是真正的元老了。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光在古城县委当干事就一直当了十几年,至今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小科长。但是,令人惊奇的是,在这样长期的政治颠簸中,常中仁的心态却总是出奇地好,虽然在私下里怪话连篇,但是在公众场合却从不怨天尤人,始终如一只猎狗一样睁大了机警的眼睛,盯着台上台下整个古城政坛的一举一动,而且据机关干部们私下里讲,他的身边也常常会围着一些时髦而妖冶的年轻女郎……由此可见,常中仁的精神和意志都绝不是常人可比的。 此刻,看到魏刚一直盯着他看,常中仁忙推推他说: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既来之,则安之。你要吃饭,这里也可以吃饭的。走,下车!
说话间,已带头钻了出去。
真看不出来,原来他在这方面也是老手?
魏刚依旧迟疑着。但是又一想,人家一个是堂堂的区长,一个是市委的老科长,人家都不怕,你这个已经下海数年的生意人怕什么?立刻收起小心,大模大样地跟在两个人后面,在一个高挑身材的小姐引导下,来到了寂静无人的二楼。 小姑娘轻轻问道:三位老板,先洗头还是先泡脚?
齐秦反问:你说呢?
老板说笑话呢,我哪里知道老板们的意思。
除了洗头、泡脚,还能做什么?
这个……小姑娘礼貌地笑着:不知道老板您想做什么?
常中仁立刻不怀好意地笑笑:我想做的事多得很,你能做到吗?
小姑娘莞尔一笑:保证让顾客满意,是我们这儿的服务宗旨。
看他们这样斗嘴好没意思,魏刚连忙说:少费话,还是先办正事吧。你们这儿能吃饭吗?
好吧,老板等着。
小姑娘立刻把他们领进一个房间,咚咚地下了楼。
草草吃罢早饭,刚才那个大个子姑娘又闪进身来,招招手把齐秦叫了出去。不一会儿,齐秦进来了,怪模怪样地望着他们俩说:已经上来一个,在隔壁等着呢。二位老兄谁先过去?一听这话,魏刚不禁有点吃惊,吓得直摆手。常中仁看他这样,也推说今儿身体欠佳。三个人推来推去,一直争执了好半天,最后齐秦有了主意,向魏刚眨眨眼,提议一起到隔壁“参观参观再定”。魏刚不知他要搞什么鬼,只好跟在最后,悄悄进了隔壁的房间。只见一个女孩慵懒地躺在床上,背对着他们,昏暗的灯光下什么也看不清……突然,齐秦悄悄捏他一下,就猛地一把把个常中仁推了进去,然后转身就向外跑。魏刚立刻会意,也迅速跑了出来。常中仁在里面边推门边嚷嚷什么,齐秦在外面紧拉住门怎么也不开,一直僵持了好一会儿,里面的嚷嚷声终于消失了,齐秦才嘻嘻地笑着,有点疲累地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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